方敏芝泡煮一壶咖啡,她倒了一杯递给秦羽轩,自己也拿了一杯。
她坐在柔软舒适的真皮沙发内,细细梭巡着秦羽轩的每一个表情。
正在研究一份诉讼案件的秦羽轩,感应到她温热有力的注视,不禁抬起头,饶富趣意地笑问:
“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莫非我脸上多个鼻子?!”
方敏芝白了他一眼。“要是这样,我心里的一口怨气也算有个出处。”
“怎么?我开罪你了?火药味那么浓?”
“不浓才怪!”她重重放下咖啡杯。“我都回来半个月了,而你——竟然毫无动静,每天都泡在你的法律案件中,喂!你是不是跟我打太极拳,故意把我押在这里,以顺逐你秦大律师『孔融让梨』的仁爱精神?”
“『孔融让梨』?老天!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半句都听不懂?”秦羽轩微笑着,仍是一副温文儒推的神态。
“你跟我装蒜?!好,等杨思薇投到别人的怀抱里去的时候,你可别后悔莫及。”
秦羽轩唇边的笑容冻结了,他不自然地握住咖啡杯,一连喝了好几杯。
“咖啡可不是酒啊!不能用来浇愁的。”方敏芝淡淡地讽刺他。
一抹痛楚飞进眼底,秦羽轩嗄哑的说:
“敏芝,你何苦咄咄逼人?”
“我只是不忍心见你把幸福白白拱手让人。”
“是我的跑不掉,不是我的——”
“你少来,什么宿命论调,幸福要靠自己去争取,凭什么坐在家中等它从天而降?而且你欠杨思薇一个解释,你有责任去对她澄清你娶我的苦衷,不该让她带着误会嫁给别人。”
“你以为我不想吗?可是,我怕面对她,那种既渴望又害怕的心情你是不会了解的。何况又发生了——”他的脸扭曲了,眼底凝聚着一份深刻的悲哀和痛苦。
“发生了什么?”
秦羽轩颤悸地点了根烟,他狠狠地抽了几口。
“羽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方敏芝急切的问道,被他眼中那份无言的悲痛和煎熬所震慑了。
在她以为他不可能回复的时刻,她听见他充满自责声音。“我——欺侮了她——”
“什么?”方敏芝震惊莫名。
秦羽轩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颅。“我——我不知道,怎会克制不住自己,只知道激情埋没了理智,事情就发生了,就——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拜托,羽轩,你停止虐待自己可不可以?你以为杨思薇是未成年少女吗?这种事,我相信如果她不愿意,也不会发生的,对不对?相信我,我是女人,男人可以因为欲和女人,而女人通常只有一个原因——爱。”她像母亲似的,轻轻地抚模他两道深锁的愁眉。
“她是第一次是不是?”
秦羽轩愧疚地点点头,脸色灰白。
“傻瓜!”方敏芝轻轻责怪他。“你想,她守身如玉这么多年,为什么却肯把贞操献给你?若不是有深厚的感情基础,你想,有可能发生如你所说的什么激情埋没理智的事吗?”
秦羽轩的眼睛发亮了,他的脸上多了一层耀眼的神采。“你是指——”他不敢置信地,半是期盼半带迟疑。
“呆子,还要我明说吗?”方敏芝皱皱鼻子,没好气地瞪着他。“她不是和姚立凯订婚了吗?为什么还愿意跟你……再说,女人对这种事很敏感的,没有感情,除非暴力或特别的原因,她们不会随随便便跟人上床的。”
“可是,她事后的反应很激烈。”他沮丧的说。
“是吗?”方敏芝思考了一下。“你是不是有什么过分的举止?女人对男人事后的态度特别敏感,稍一不慎是很容易产生误会的。”
“我——”
“你什么呀!难道你真要眼巴巴见她嫁给别人你才采取行动啊!”方敏芝生气地撅起红唇。“哼,你以为感情是廉价品,可以教你让来让去的。”
秦羽轩眼底忽然涌现了一抹顽皮的笑容,扫除了阴霾的神色。
“笑什么?想通了是不是?”
秦羽轩见她挑眉瞪眼的娇嗔模样,不由愁怀尽褪,促狭之心顿起。“瞧你一副三娘教子的威风姿态,我不禁替那位远在纽约的康先生捏把冷汗,看来他将来的日子不好过了。”
方敏芝又羞又怒,红着脸大发娇嗔地打了他一下。“你敢取笑我?看将来在杨思薇跟前我替不替你美言?!”
秦羽轩揉揉肩头。“好凶悍的女人。”他失笑地频频摇头。“不知康先生知不知道你的真面目?”
方敏芝娇俏地挤眉弄眼。“不劳你费心,他清楚得很。”
“看来这位康先生八成是畏妻的男人。”
“是又怎样?”方敏芝不甘示弱地顶回去。“你没听说过台湾话有句名言:『怕妻大丈夫』吗?”
“是是是,你方小姐言之有理,才高八斗,不但一肚子洋墨水,就连台湾俚语,你也能朗朗上口,我秦羽轩甘拜下风,五体投地可以吧!”秦羽轩打趣道,神情和刚刚的忧郁消沉判若两人。
方敏芝看在眼底不由感慨万千,情字磨人何其深刻:
“羽轩,早点去找杨思薇吧!”
秦羽轩心头一阵紧缩,他震惊地注视着她。“我会的,等我送你回美国解除我们的婚姻关系之后。”
“你是指——”
“也该到了我们结束这段婚姻的时候了,不要让康先生望穿秋水,等你的事尘埃落定后,我会去找思薇的。”
☆
这是思薇连续第四天在晨间感到头昏想吐,她脸色苍白地抱住翻搅作恶的胃部,冷汗涔涔,心里的恐惧感愈来愈深,老天!她的月事已经迟了两个星期了,她一向没有月经不规律的困扰,而这些天的反胃、昏眩和疲劳,在在令她惊惧恐慌,她该不会……
老天爷不会这么残忍吧!一次禁忌的欢愉,要她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这种惩罚未免太严酷了吧?!
希望不是——她在内心深处虚软无助的祷告着,祈求着——她付不起这种昂贵的代价,这会毁了她目前所拥有的一切。
晚上,七点钟她由财政部转回报社,刚坐在办公桌前,坐在她对桌,跑消费新闻的李君兰正坐在办公桌前用餐。
“杨思薇,你吃过没有?我这里还有鸡腿一件,你要不要将就着吃点?”说着,她还热心款款地打开餐盒给思薇看。
思薇笑着正准备婉谢她的好意,忽地,一阵嗯心往胃里窜了上来,她连忙捂住唇,脸色猝变。
李君兰错愕地盯着她,瞬时傻了眼,呆若木鸡。
思薇止不住泉涌而至的酸意,她慌忙拿着自己的皮包。“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她匆匆逃向洗手间。
必上门,就着马桶大吐特吐起来,她难过地溢出了眼泪,几乎连苦涩的胆汁都吐了出来。整个胃像经过一番战火蹂躏,掏得一乾二净,面目全非。
她虚弱地拉动把手,拉下马桶盖,跌坐在上面,浑身就像历经一场剧烈的马拉松赛跑虚月兑无力。
就在她强忍住孱弱疲乏和胸腔内日渐扩散的恐惧,准备开门出去时,她听见一阵清脆细碎的高跟鞋踩跺的声响,接着,她听到一段令她又愤怒又难受的对话:
“我们准备看好戏,我敢跟你打赌,杨思薇啊八成是怀孕了。”她听出那是何映霞的声音。
“啧啧,这下子她可真是阴沟里翻了船,这种未婚怀孕的丑闻在报社里可是惊天动地的——喂,依你看,她孩子的爸会是谁呢?”思薇分辨不出这位声音无比尖细刺耳的女人是谁。
“谁知道?她小姐勾引男人的本事可是堪称一绝,谁知道让她大了肚子的男人是谁?说不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呢!”何映霞的语气真是尖酸恶毒。
“说的也是,说不定是她以前的靠山龚德刚,说不定是咱们那位风流倜傥的公子管浩风。”
“说不定——连咱们那位向来枢得出名的安启杨也在名单上。”何映霞冷冷地嘲讽道。
两个女人颇有默契地笑了出来,笑得得意洋洋。“这下子看她还做什么戏?哼,看她平日一副自命清高的神气模样,骨子里还不是男盗女娼那一套,咱们就等着看笑话好了。”
她们暧昧地低笑了几声,然后又伴着刺耳的脚步声离开了洗手间。
思薇悲愤而酸楚地贴在门板上,泪水纷纷跌落,羞辱挟带着寒心,席卷了她所有的感觉。
好久好久,她才艰难地克制自己翻腾的心情,思绪一直停留在一个问题上:如果,她真的怀孕了,她该怎么办?首先面临的是——她不能留在报社里,有这么多人等着看她的笑话,她岂能在这里自取其辱?虽然这是个瞬息万变、包罗万象的时代,未婚怀孕不再像过去那样令人排斥,不被见容。但,她再新进、前卫,她也做不到像某位女明星一样,赤果果地、理直气壮的把自己未婚生子的事实陈列在大众面前,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简单自然,甚至还掀起一阵“未婚妈妈”的热潮。
她茫然地打开浴厕的门,望见梳洗镜台中的自己,那张泪痕狼籍,苍白得像鬼一般的容貌,她岂能这样狼狈地走出去?不管如何,她都该维持最起码的尊严,洁净清朗地站在别人面前。
她稍稍梳理一下仪容,颤抖地补上口红、然后深呼口气,大步走回自己座位前。
她刚坐下,就看见压在台灯下的便条纸,上面潦草的写着:
晚上我开车送你回去,顺道一块儿消夜。
PS:请别破坏我难得的雅兴。
吴瑛洁
思薇苦笑了一下,她跟吴瑛洁还真是不打不相识。目前在世界时报里,除了管浩风,也只有她对自己比较友善关怀。在经过方才洗手间所发生的一切,这张小小的便条,对思薇而言不啻发挥了雪中送炭的功能。握着纸条,她的眼眶湿润了。
☆
思薇和吴瑛洁坐在永和著名的豆浆店里,这附近有许多店家的消夜和早点一样有名。
“我常一个人开车回家,经过这里,常忍不住来喝一碗稀饭,点些精致可口的小菜,感觉好像回到小时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馨。”吴瑛洁感慨说,眼中凝聚着一股深远的感伤情怀。她见思薇握着筷子,却滴食未沾,忍不住露出关怀的眼神。“多少也吃点吧!这种清淡的食物是不会令人反胃的。”
思薇僵直着肩膀,脸色泛白。“你——”她眼光质疑,含着戒备的意味。
“你去检查了没有?有时候女孩子的生理期就像个顽皮的小精灵,出其不意地偶尔恶作剧一下,总是搅得人心慌意乱,七上八下的,习惯了它的习性,也就不必太紧张。”
思薇羞愧地垂下头。“我,我不敢去,我怕知道结果。”
“可是,你在这里胡思乱想,提心吊胆的也于事无补啊!”
“我——”思薇心更乱了,她眼中涌现了泪意。“我——我真的乱了方寸,不知何去何从。”
吴瑛洁了解地拍拍她的手。“先吃点东西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去医院检查,我认识一位医德还不错的女医生,先确定了也好拿定主意看应该怎么做。”
思薇咬着唇,迟疑不定,完全失去了主张。
“这样好了。晚上你就睡在我那儿,明天一早我陪你去医院。说不定,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所以影响了生理周期。无论如何,不要杞人忧天,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再棘手的事,也仍有解决的办法。何况,”她对思薇温煦地笑笑。“你又不是没有朋友。”
思薇的眼眶不禁盈满泪痕,在这样温馨感人的情景下,她除了点头,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
思薇面对着这位年近半百,面貌慈蔼庄重的女医生,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聆听法官宣判的疑犯,全身绷得紧紧的,一颗心更是怦怦直跳。
女医师看了一下验身的报告,看看思薇僵硬而屏息凝神的神情,慢条斯理地宣布了检验结果。“验尿的结果呈阳性反应,你是怀孕了。”
思薇全身的血液冻结了,有片刻她完全没有反应,只觉得浑身冰冷,像被宣判死刑的囚犯——感受不到生命的希望。
女医生同情地审视着思薇惨白的脸,缓慢地尽自己的职权,她柔声告诉思薇。“如果你不想要这个孩子,记住,要在受孕三个月内施行人工流产手术,否则,等胎儿大了危险性就大了。”
思薇竭力控制近乎崩溃的情绪,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谢谢你,我会好好考虑的。”
她拖着疲软的双腿走出诊疗室,看见坐在长沙发等候、一脸关注的吴瑛洁,她全身的力量都消失了,吴瑛洁连忙扶住她。“不要太悲观,你还有选择的机会。”
泪水模糊了思薇的视线,她迷乱无助地摇摇头。“我的心好乱,我根本——不知该怎么办。”
“或许,你可以找孩子的爸爸一块儿商量。”吴瑛洁轻轻建议她。
“不!我不能,我死也不愿意让他知道——”思薇反应出奇强烈,她全身都绷紧了。
“好吧!我先送你回家,你好好睡一觉,晚上也不必去上班了,我会帮你请假。”
“我才来没多久就请假,恐怕不太好吧!”
“总比你无精打釆,抱着病恹恹的心情来上班好吧!你放心,我会找人代你去经建会取数据的。”
“吴姊,我——”她一脸感激,不知何以表达内心那份谢意。
“不必跟我客气,我们是不打不相识,难得有这个福缘能够共事,你就不必跟我见外,好好回去休息。也许,你会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也不一定。”
“皆大欢喜?”思薇飘忽地苦笑着。“除非——奇迹出现吧!”
☆
辗转反侧了一夜,思薇仍无法拿定主意,整个漫漫长夜,她的脑海一直徘徊在感情和理智的挣扎中。倾向感情的声音告诉她,不要随意扼杀了一条无辜的小生命,他不但和你亲密地紧附在一起,一起呼吸,一起承担着生命中的喜怒哀乐。除了命运相连外,令她无法狠下心的是——他延续了秦羽轩的血脉,如果他们注定无缘厮守,这个孩子便成了他们之间唯一最具意义、可堪回忆的凭借。
如果,她真的无法彻底斩断对秦羽轩的感情,那么,她也不必再自欺欺人地否认一个她死也不敢承认的事实——她爱他,即使经过岁月的流逝,人情的几度炎凉,纵然她已从一个纯真明朗的少女,蜕变为美丽能干、独当一面的女强人。但,在感情的领域里,她仍是执拗而专一的,无情的岁月依然吹散不去她埋藏在心底的深情。
因此,尽避她全身上下的理智;她凭恃多年、引以为傲的练达自制,以及丰盈的见闻阅历,都卯足了全力、严重地警告她——把孩子打掉,但她仍然狠不下这个心。
虽然,她清楚地知道,这会葬送了她辛苦多年才建立出来前途可观的事业。
这就是身为人类最真实而不可抗衡的悲哀吧!每一步都像踩在未知的命运绳索上,有的人轻松自得、安然地抵达了绳索的彼端。有的人则巍巍颤颤地在途中挣扎,也有的人摔下绳子掉落在无底无边的深渊中。
她凄迷地暗弹珠泪,蓦然想起最近常听见赵传的一首名歌《我是一只小小鸟》: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乌儿
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
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啊你们好不好
世界是如此的小我们注定无处可逃
当我尝尽人情冷唆当你决定为了你的理想燃烧
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一个重要
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有所得必有所失,要留下这个一夜贪欢所制造出来的小生命,看来,她必须咽下生命的苦果,这也是上天对贪情纵欲的男女一种惩罚吧!
一整晚,她就在这样胡思乱想,翻来覆去地在悲观中度过最难捱的一夜。
第二天下午她去财政部一趟,询问了一下有关新银行筹设申请的初审作业方案。取得初步的了解后,她到靠近报社的咖啡屋小坐了一会,要了一杯女乃茶。她顺便待在那里稍事休息。一夜无眠,在加上害喜得厉害,她难受得真想留在家里,趴在柔软舒服的床上,不要让人见到她的狼狈和窘态。
可是她似乎没有这样的福气,如果她想保有这份工作,她就必须维持敬业乐业的工作态度。只是不知她未婚怀孕的事是否能被上头的人接受。
恐怕很难吧!这是个再现实不过的社会,而她所从事的又是个竞争激烈的行业。天晓得,有多少人正等候着踩着她的背脊爬上来?
她喝口热茶,想想,反正——事已至此,她就看开点,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掏出笔,准备撰写刚到手的新闻稿。洋洋洒洒缮写完毕,她顺了顺稿子,看看手表,快六点了,她该回报社了。
罢进入办公室,她又感应到同事们频频投来的异样眼光,她故作镇定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双手紧握,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这种有色的眼光多久,更别提等她的身体变化时,他们那种讥屑嘲讽的神色了。
就这难堪而心痛莫名的时候,她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她握起听筒,听见自己疲惫的声音:
“财经组,我是杨思薇。”
“杨思薇,你还好吧!”她听见何映霞冷淡多刺的声音。“我听说你昨天玉体微恙,是不是头晕想吐,害喜得很厉害?”
思薇怒不可遏,她握着听筒的手不能自抑地颤抖着。“你——打这通电话是何居心?”她颤声问。
“我呀,哈哈——”她娇笑着,不怀好意地笑着回答:“只不过是居于学姊的情谊,想奉劝你最好识相点,要不然你很快就会沦为办公室的笑柄。我可不忍心见自己的学妹成了别人议论纷纷的对象。”
思薇气得浑身打颤,但,她强忍着,硬生生的以一股冷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说: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想你是多虑了,毕竟,我们办公室里无所事事的人并不多,因此,会无聊到去嚼舌根,揭别人隐私的人大概也只有少数几个吧!”
“你——好,你行,你嘴巴厉害,我们到时候看看,等你大着肚子成为办公室里的趣谈时,你还能这么神闲气定吗?”
“这不劳学姊费心。”思薇冷静地回答,不给何映霞反击的机会,迅速挂了电话。
坐在办公桌前,望着对桌李君兰带着几分好奇,几许关怀的眼神,她勉强压抑下一股想要落泪的酸楚和悲切,佯装无事的摊开稿纸,准备就目前股市低迷的市场情况写篇分析特稿。
直楞楞地盯着稿纸发呆,旋在半空中的笔硬是挤不出只字词组。接着,恼人的电话又响了。她苦恼地扔下笔,接起电话,心里直嘀咕,如果又是那个心胸狭窄、喜欢落井下石的何映霞,她可不会再忍气吞声了。
“财经组。”她无精打采地说。
“思薇,我是管浩风,你能来我办公室一趟吗?”
“什么事?”她听出他语气中不寻常的凝重和迟疑。
“见面再谈,好吗?”
她能说不吗?
进了管浩风的办公室,她看见管浩风难得一见的严肃面貌。他或许倨傲不羁,却甚少板起脸孔,更别谈一丝不苟得令人怯步。即使在责备部属时,他也顶多采用指桑骂槐、犀利嘲谑的态度。
如今见他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神态,思薇不禁感受到一股奇异而陌生的气氛。“想来,你是有为难的事而不知道如何启齿?”
避浩风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眼底闪过一丝类似惊奇和愧疚的神色。“你先坐下来,我的确有件棘手的事。”
思薇在他桌前的转椅上坐下,她态度反常的沈静自若。“说吧!我在新闻界四年多来,早就磨出一颗处变不惊、健壮过人的心。你放心,我不会被你的话所打倒。”
避浩风为她从容镇定的风范折服,更有份近似心疼的感觉。“思薇,你真是一个聪颖善感的女孩子,只可惜,你错生在一个现实无常的时代里。”
“你还是老实说吧!我是不是被fire了?”
“没有,只是,”他叹了口气,遗憾地续说:“上头很介意最近在办公室里的闲言闲语,特别是这种不利于你的流言,你也知道,你目前跑的路线相当热门,有很多人跃跃欲试,渴望取代你。如果传言属实,对你相当不利,”他停顿了一下,凝神盯着她。“你该不是真的怀孕了吧?”
“你不是有第一手的资料吗?”她淡淡微笑,神色间半含讽刺半带点落寞的凄迷味道。
避浩风点了根烟,表情深思难测,半晌,他低哑地说:“你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把孩子打掉,第二赶快和孩子的父亲结婚,堵住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的大嘴巴。”
“你好像漏了一条,那就是卷铺盖辞职。”
“思薇——”管浩风震惊而又不忍地注视着她微微泛白的脸。
“你以为我不知道上头所作的暗示吗?”
“事情还没严重到这种地步——”
思薇牵强地笑一笑。“我有自知之明,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夹在中间难做人,事实上,这几天我想了很久,我早做了最坏的打算。”
“思薇,”管浩风想劝服她,却又不知从何谈起。毕竟,在这种私人事件上他只是局外人,又对其中隐情毫无头绪。
“你不必劝留我,也不必觉得难过,我曾经想打掉他,但,基于母性的本能,还有太多太多感情上的牵绊,让我无法这么做。至于新闻工作虽然一向是我最钟爱的事业,但,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也让我看尽人世间的冷暖炎凉,离开——纵有不舍,却也算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我懂你的意思,你常在现实和理想的夹缝中挣扎。其实,只要稍有正义感的人,谁又何尝没有这种无可奈何的煎熬呢?身为现代的知识分子,面临着月兑序的文明社会,又有几个人没有这种椎心刺骨的沈痛感呢?”管浩风语重心长的说。
“这么说,你也同意我的选择了。”
“我能挽留住你的心吗?只有希望你不会因此对新闻工作寒心,有朝一日,我乐见你重新带着锋利的笔再回到新闻工作的岗位上,为混淆、泛滥的?听媒体注入一股清新纯净的洪流,让你的孩子能在澄净无染、客观详实的知性空间中成长。”
思薇听了,不禁绽放出内心深处的微笑,动容的神采荡漾在眼眸里,愈发显得晶莹清澈。“谢谢你,我也不便拖延太久,可能的话,我会在一星期之内办妥离职手续,我相信很快会有人接替我的工作,递补应该不是问题。”
“没想到,我们共事的缘分如此浅。”管浩风低低叹息,语气中含着深深的遗憾。
“天下没有恒久的缘分,在这短短的相处中,能蒙你关爱提携,我实在有说不出的——”她猛然捂住唇,弯下腰忍住晕眩、嗯心的不适感。
避浩风连忙站起来俯向她。“你还好吧!”他匆忙倒了一杯水给她。
思薇拍抚着胸口,脸色苍白如纸。“我还好——”她勉强挤出一丝虚浮的笑容。
“看来,你这个妈妈不好当,小家伙很会折腾人。”
思薇喝了一口水,想笑却无能为力。
“我看你还是回家休息算了,看你这么难过的样子,不必硬撑着上班。”
“这,不太好吧!”她踌躇着。
“听话,回家好好休息,我可不想让龚德刚怪我,说我不尽人情虐待他的得意门生。”
避浩风一副开玩笑的口吻,但眼睛的光芒却是坚持认真的。
“好吧!看在龚老师的面子上。”她站起来。
“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千万不可以,办公室的流言已经够多了,你不要再制造新的话题了。”
避浩风悠然地抬抬眉毛。“你怕什么,反正你都不干了,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思薇有点啼笑皆非。“问题是我还想做人,图个耳根清净,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他们有人猜测你是我孩子的爹。如果你再明目张胆的送我回去,我不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吗?”
避浩风眨眨眼,半真半假的说:
“那么,我们只好奉儿女之命结婚了。”他见思薇脸色不对,急忙更正:“开玩笑的,别当真,就照你说的,我们保持点距离,谁教我们报社有那么多饶舌的人呢!”
思薇眼睛闪了闪,她嫣然取笑道:
“你知道吗?对很多人而言,我们做记者的也是一群饶舌而又可怕的人。”
“说的也是,否则,『文化流氓』的封号又是从何而来?”管浩风拉开大门,送思薇离开他的办公室。
请好假,思薇出了报社,沿着红砖道准备穿越斑马线,当她快抵达对街,踩在最后一条白在线时,一辆电单电快如闪电地急驶而来。她仓皇失措来不及闪避,车子摩擦过她的左半边身子,夹杂着刺耳的煞车声和行人的惊叫声;她跌坐在地上,并略略感受到由腿部传来的刺痛感。
“搞什么鬼?你会不会走路,找死吗?”那个电单车司机气急败坏地咆哮着。
思薇张口结舌,尚来不及反应时,有个愤怒的声音窜入耳畔。“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良心?你撞了人还敢理直气壮的骂人?”
她感激地望向为她主持公道的人,脸上展现的笑靥在看清楚对方是谁的剎那冻结住了。她又恼又窘,狼狈万分地站了起来,脑海里一片紊乱。
“老子就是这样,你想怎么样?”那名司机竟还挽起了衣袖,一副吃定人的恶霸气焰。
秦羽轩冷眼凝视他,严厉地告诉他。“我是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我可以请你上警察局谈清楚。”
“笑话!她自己走路没长眼睛,明明已经要亮黄灯,她还慢吞吞地磨蹭,怪得了我车子没长眼睛吗?”
“可是,毕竟灯还没有转换成黄灯,而你横街直撞地冲过来就是不对。论理你理亏,论法律你也站不住脚,因为,你的车速实在是快得离谱,根本是在飚车嘛!”
那名机车骑士恼羞成怒的涨红了脸。“是又怎样?你是交通警察吗?轮得到你来教训老子!!”
“我是路见不平。”
“你是找死!”电单车司机露出凶恶的眼光。
“你又犯了一条恐吓罪。”秦羽轩沉着地笑着。
“你——”
思薇见那名司机一副被激怒的火爆德性,她不想惹是生非,望望围观的人群,她轻轻拉拉秦羽轩的衣袖。“我没事,你别跟他争执了。”
“听见没有,小姐说她没事,要你老兄来多管闲事?!真是的,吃饱撑着了吗?”那个司机悻悻然地吐了一口唾液,然后呼啸而去,而围观着看热闹的人群也一哄而散。
秦羽轩关切地望着她。“你还好吧?!”接着,他触目心惊地发现思薇冒着鲜血的小腿。“你流血了?”
“我没事,只是,擦伤了一点皮。”她强忍着痛楚,轻描淡写的说。
“我要送你去医院。”他白着脸说。
“不要小题大作,我——”她倏地弯下腰,脸痛苦地扭曲着。
“怎么?你哪儿不舒服?”秦羽轩扶住她,心焦如焚。
“我,我肚子——好痛——”她挣扎而疲累的说,冷汗冒出额头,双手紧握住肮部。
秦羽轩不加思索地抱起了她,不管众目睽睽,抱着她越过马路,走向他的停车处。“你忍耐点,我送你去医院。”
☆
秦羽轩把思薇送进了最近的一家政府医院。
思薇进入急诊室已经快一个钟头了,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安,不断地在走道上来回踱步。
他刚从美国回来,结束了和方敏芝为时四年的挂名夫妻的关系。不知怎地,他涌着一股莫名的冲动,回来台湾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守候在世界时报外。他渴望见到思薇,方敏芝和她的检察官康威情意缱绻的情景刺激了他,让他再也按捺不住积压在胸中澎湃欲溢的热情和思慕。
他深深地倒抽口气,绝望地望着急诊室紧闭的门屝,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
终于,该死的医师温吞地走了出来,他压抑满腔的无名火,焦虑不安地迎了上去。“她还好吧?”
“她的血是止住了,但是——得小心点,否则很难保证下次胎儿不会流掉。”
秦羽轩脸倏然刷白了,他张口结舌地:“你——你是说——她怀孕了?”
那名微微发胖,一脸精练的医师有趣地盯着他。“怎么?你妻子没告诉你吗?”
秦羽轩震惊不已,觉得全身的血液彷佛都被抽干似的,他的脸色是那样地苍白吓人,让医师见了不由频频微笑猛摇着头。“知道太太怀有身孕的男士们他们千奇百怪的反应我不是没见过,但像你这种高兴得面无血色的,我倒是头一回碰见,怎么?你真是乐歪了?还是吓坏了?”
秦羽轩窘迫地掩饰住波涛汹涌的情绪。“哦,抱歉,我大概是惊喜过度,呃——我太太她还好吗?”
“我已经为她打了安胎针,不过,她的身体很虚,要小心休养,否则,难保不会有流产之虞。至于,她腿部的伤,我已让护士消毒包扎,换几次药之后,应该没有问题。”
“谢谢你,我可以去看她吗?”
“可以,不过记住,如果要保住孩子,她得小心翼翼,不可以太过疲劳或者做粗重、困难、紧张的工作。”
进入急诊室,秦羽轩望着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略显憔悴的思薇。他的心掠过一阵尖锐的凄楚,所有的感情都刻镂在脸上。
吊着盐水,思薇疲惫得不想说话,脑海中一片空白,看见秦羽轩盈满深情的眸光,她闭上眼,强忍住酸楚欲泪的悸动。“你知道了?”
“是,我知道了。”秦羽轩喉头梗塞,仍无法从这个突如其来的震撼中苏醒。“你为什不告诉我?”
思薇凄楚地笑了。“告诉你有用吗?”
“你可以嫁给我。”他痖声说。
“嫁给你?哼哼,你在讲笑话吗?”她嘲讽地掀动唇角。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百分之百认真的,真的,嫁给我,不要一个人承担后果,我有责任担当一切。”
责任?思薇无法克制自己内心深处那份浓稠的失望,剧烈的刺痛还有愤怒的情绪——她的手指紧紧抓住被单,强迫自己用最冷、最不带任何感情的态度来面对这个教她深爱却又心碎的男人。“不必了,我一个人可以把孩子生下来,我会好好照顾他、教育他,你不必觉得有所愧疚,反正,我又不是第一个当上未婚妈妈的女人。”
“孩子也需要父亲啊!就算你不为自己打算,你也应该为孩子着想。你如果不爱我,最起码,也可以因为孩子嫁给我。相信我,我会尽量配合你的生活,包括自由,更甚着,你不必忍受天天面对我,我会尽量避开你,不去打扰你。”
思薇的心被撕裂了,她悲哀地抿紧嘴,眼中泪意迷蒙,为了孩子嫁给他?!多么悲哀的一椿婚姻,多么可笑的一份爱情?她咽下满月复的辛酸和苦楚,淡漠而生硬的说:
“谢谢你的仁慈宽厚,等到孩子需要父亲的时候,我自会考虑替他找个合适的父亲人选。也许,我能幸运地找到因为爱我而愿意善待孩子的男人。”
“你是指姚立凯吗?”秦羽轩尖锐的说,难以控制在胸口翻搅的醋意和激烈的痛楚。
“至少他爱的是我,而不是像你这种为了孩子不惜委屈求全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爱你?”他干涩问道,整个心却被一种深刻的痛苦、悲哀和嫉妒所吞没,思薇真的浑然不识他的一片深情吗?
思薇的心猛然跳动了一下,他是什么意思?他该不会是,他,不,她摇摇头,告诉自己,他是为了孩子才不惜做这种违心之论的事吧!!否则,在上次的激情欢爱中,他应该有机会一吐心曲,何苦拖到现在她怀有身孕,陷于这种复杂而又难堪的局面中?!
“你何苦为了孩子而自圆其说呢?”
“你就那么怀疑我的动机?”
“上一次当,学一次乖,你凭什么认为我在你另结新欢之后,还应该纯得像一张白纸,不识人心的险恶和善变吗?”
“说得好。”秦羽轩脸扭曲了,他心如刀割,却仍强自振作地反问。“可是,思薇,尽避我曾经辜负了你,但,用这种方式惩罚我未免也太残忍了吧!!毕竟,他是我的亲骨肉,让他去喊别人爸爸,处罚的是不是太重了?”
“处罚?”思薇冷冷地笑了笑,泪盈于眶。“你要我嫁给你,那方敏芝呢?你准备怎么安置她?像当初对待我一样?”
“事实上,我已经跟她离婚了,我去美国就是跟她办理离婚手续。”
“哈!好一个喜新厌旧、翻脸无情的人,对于你这种见异思迁、用情不专的人,即使顶着未婚妈妈的臭名,我也不愿把终身托付在你这种人手里。”她情绪激动起来,并未因这个讯息而雀跃万分:相反的,她为方敏芝感到不值,她彷佛看见了四年前的自己,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在夜深人静时抱着被褥垂泪到天明,慢慢地让岁月抚平全身的每一时伤口。
“在你眼中我真是那样无情的入?没有丝毫可取之处?”秦羽轩艰涩的说,眼中的黯然消沈令人伤感,虽然他的表面看似沈静无波,但他的心却被思薇毫不留情的指责鞭笞得鲜血淋漓。
“不,在其它方面,你的确有过人之处,可是,在感情上你却是不折不扣的浑蛋,我无法再信任你了。”
“好,如果我真的无法赢得你一丝一毫的信赖和好感,我同意从此完全退出你的生命之中,反正我这一生的命运——”他苍凉地苦笑了一下。“在身为秦羽轩那一瞬间就注定了。你要好好保重,为了你,还有肚子里无辜的孩子。”他逼回晶莹欲滴的泪水。甩甩头,他咬牙毅然离开了急症室,把所有痛苦带出病房外。
他走得那么仓卒急切,浑然没有看见思薇泉涌而出的泪珠,一扇门隔离了两个心碎的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