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薇离开报社前夕,曾请了三天年假回基隆探望父母,陪父母逛中正公园,到庙口小吃饱餐一顿。
返回台北那天的傍晚,杨太太来到思薇的房间,细细端详女儿明艳照人的容颜,微微蹙起二道浓眉,她怜爱顿生,轻轻握着掌上明珠的手,柔声劝慰:
“小薇,不要嫌妈唠叨,你都廿八了,除了事业外,是不是也该留意一下自己的婚姻大事?你不知道我跟你爸有多挂心你的婚事,我们都希望你能有个美满的归宿。”
思薇心头一阵酸楚,她怎能对一向爱女心切,对她关怀备至的父母说,她准备抱持独身主义,不论婚嫁,把所有的重心放在新闻事业上。
“妈,这种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你跟爸就不要为我白操心了。反正,我一个人的生活也过得满惬意自在的。”
“那个姚立凯,你真的不考虑考虑他吗?小薇,他对你可真是用心良苦,耐心十足啊!”
“我知道,可是,我宁愿终身不嫁,也不能嫁给他,他值得拥有比我更好的女孩子。”
杨太太深思地瞅着女儿心事重重的脸,不禁幽幽然地发出一声长叹:
“你们两个人还真是死心眼,小心,不要钻牛角尖把自己逼到感情的死胡同里。”
“妈,你——”思薇震惊地望着母亲。
杨太太拍拍她的肩膀。“怎么?你以为妈是老糊涂,不清楚自己女儿的心事吗?你没听说过『知女莫若母』吗?只是,”杨太太摇摇头,感慨万千地说:“羽轩这孩子有太多包袱,他身为秦家的独生子,有太多事不能随心所欲。”
“妈,你是不是知道秦家什么事而瞒着我?”她从母亲狐疑的语气中听出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有些事是要靠你自己去发掘,不能道听途说。妈只能说,羽轩他绝不是一个薄幸寡情的人。相反的,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在于他太多情了。”
“多情?妈,你怎么不说是滥情?是无情?”她讽刺的说。
杨太太摇摇头,不赞同女儿刻薄的批评:“小薇,你认为你真的了解羽轩吗?除了你对他的倾慕之心外,你真正进入过他的心灵深处去探究过他吗?不要被秦家的风光耀眼的权势富贵蒙蔽了你的眼睛,而忽略了客观真实的一面。你可知道身为秦家事业继承人的羽轩,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痛苦和悲哀吗?”
思薇回到台北住处,脑海里一直反复思索着母亲意味深长的一席话,她直觉感受到母亲真的话中有话,似乎是在暗示些什么。
羽轩真如母亲所言——有苦衷吗?她脑海中猛然闪过一线灵光,秦羽轩娶方敏芝时,正巧碰上久大信托集团财务危机的时刻,莫非——她的心情激动起来,她想起对他曾经有过的憎恨和误解,事实若真是如此,那么她和秦羽轩未免太悲哀了。
可是,他跟董至芬的恋情又该作何解释?这其中的曲折实在扑朔迷离,令人百思不解。
不管真相如何,她知道,终此一生她再也无法像爱秦羽轩那样去爱其它男人,即使退而求其次,她也做不到。
秦羽轩已经在她心里根深柢固,她已经对他用尽了所有的感情,涓滴不剩。即使对她情有独锺,相知甚深的姚立凯也无法取代。
罢了,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如果有缘,他们自然能突破层层障碍,厮守一生。如果无缘,又何苦作茧自缚呢?
还是把心力放在未来的工作岗位上,面对一个新环境,一切都得重新开始,新的人际关系,新的管理制度,她应该战战兢兢,让她的新老板刮目相看。
她看看腕表,快十二点了,她想先洗个澡,再准备整理一下她在世界时报拿到有关财经路线的资料。
罢洗完脸,她就听见电话铃响:
“喂?哪位?”
“思薇,我是龚德刚。”
她有些微的错愕。“有事吗?”
报德刚听出她语气中的不自然。“思薇,也许我的做法稍嫌激烈了些,你愿意,呃,继续留下来吗?”
“我不懂,我明天就要离开了,你今天晚上才打电话要我留下来,你不觉得太迟了吗?”
“这么说,你拒绝了?”
“我已经答应了安启杨,我不能出尔反尔。”
“这老小子动作真快,他倒挺有眼光嘛!好吧!就让你去世界时报磨一磨,也许你会更圆熟内敛些。”
“什么意思?”
“小薇,听我的话吧!你的个性要改一改,不能老是着眼于工作上,做人也很重要。你的个性好恶分明,刚毅不屈,常常在不经意间得罪许多人,一名成功的记者也应该有成功的人际关系,不可意气用事。太直肠直肚,像你开罪唐文斌,拒绝秦羽轩都是缺乏理性的作为。”
“我马什么要去应付唐文斌那种纨袴子弟?我又不是交际花!”
“没错,但你犯不着当众给他难堪啊!你可以运用技巧去避开他对你的骚扰啊!而不须把嫌恶写在脸上啊!像他这类的人社会上还不算少,你不能统统都开罪呀!外圆内方不仅可以免遭猜妒,又无损于你做人的原则,不是更为高明吗?”
“谢谢,我会记住你的劝告。”
“记住!去一个新环境,广结善缘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对于你这种挖角过来的人而言。”
这一瞬间,思薇对龚德刚曾经产生的误解和怨尤都化为乌有,她从内心里发出真诚的感激。“谢谢你,龚老师。”
报德刚发出一阵低沈的笑声。“加油吧!思薇,有困难时别忘打通电话回来,我想安启杨这家伙不会在意的,好好表现,不要丢我这个做老师的脸。”
币了电话,思薇眼中轻漾着感动的泪光。对未来突然萌生出一股旺盛的斗志和生命力。
第二天下午,她到大严报收拾整理桌面,潘以瑶和陆顺民等相处甚欢的同事都来殷殷话别。
她把厚重的资料和书籍放在牛皮纸箱内,对这张自己用了四年多的办公桌,不禁涌现出一份依依难舍之情。
“怎么?舍不得离开吗?”她抬头看见一脸冷笑的萧丽琴站在她对桌前。
思薇不想跟她一般见识,低头继续整理抽屉。
“你可真厉害,左右逢源,很吃得开嘛!居然有办法跳到世界时报跑财经组,而且还破了高薪挖角的纪录。”
思薇忍住胸口渐旺的怒火,她慢条斯理地收拾文件,完全不理睬萧丽琴蓄意寻衅的言行。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用了什么手腕去拢络安启杨?竟然能让他把你视为瑰宝,捧上了天?”萧丽琴毫不知趣地靠近她,存心想挑起思薇的怒火。
思薇放下手上的文件,望着萧丽琴,她笑睑吟吟地说:
“这是我的秘密武器,我怎能告诉你呢?”
“秘密武器?我看根本是见不得人的——”
“萧丽琴,如果你是来跟我话别的,我心领就是,如果你是存心来找我吵架的,对不起,我很忙,没有时间奉陪。”思薇冷冷地打断了她。
萧丽琴阴沉着脸,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她不甘心落居下风,正想扳回局势时,她看见龚德刚朝这里走来,只有悻悻然地丢下一句。“你别得意,我看你在世界时报能风光到几时?”便转头离开。
“这不劳你萧大小姐操心!”思薇音量不大不小的回敬她一句。气得萧丽琴恨得牙痒痒的,却又碍于龚德刚在场,她只有咽下满腔怒火,坐回自己的座位。
“思薇,又跟萧丽琴卯上了?”龚德刚站在她桌侧,眼底尽是笑意;
“我八成上辈子跟她结下宿怨,她大小姐老看我不顺眼。”
“依我看,你十之八九是抢了她的心上人,所以,她见了你恨得咬牙切齿的。”
“是吗?你八成是见证人,所以见我们从上辈子缠斗到现世,你乐得在一旁观看好戏。”
“是啊!可惜这场好戏以后就看不见了,办公室的热门话题又少了一样。我现在才发现让你离开实在是不智之举。”龚德刚难得卸下主管的架子,现出他幽默风趣的一面。
思薇慧黠地眨眨眼。“我乐意见你慢慢咀嚼这种后悔的滋味。”
“希望你对安启杨手下留情点,也希望他的心脏机能健壮,更希望他有我的好修养。”龚德刚揶揄的说。
“你放心,安先生他不但健康爽朗,而且,长得相貌堂堂,修养更是好得没话讲。”
报德刚换了站姿,他把手插入口袋,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真可惜,你居然这样过河拆桥,看本人不起,本来,我还想请你吃顿饭为你饯行呢!”
“有点风度嘛!说不定,等我酒足饭饱之后,我会觉得你比安先生更出色呢?”思薇娇嗔地瞅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灵秀剔透的黑眸直瞪着龚德刚心神动摇。
“阿弥陀佛,幸好我年近半百,定力非凡,否则,给你这媚眼一瞪,魂都飞了一半。”
接着,他们一块儿到对街的西餐厅用餐。
用完餐,他们各自点了一杯咖啡。龚德刚啜饮了一口,然后抽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这位是我学弟管浩风,他在世界时报任职采访主任,我想你也知道他,他是难得一见的鬼才,有任何事你可以找他帮忙。”
思薇接过名片,内心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感动。“龚老师,原谅我曾经对你有过的误会和冒犯,我太任性了,居然无法体会出你的一片用心。”
“我是故意的,请将不如激将,换个工作环境也许有助于你在新闻事业的提升和展现,这本来就是个充满挑战、变化多端的工作环境,不把自己武装完备,你随时会被后面的人挤下来。你有的是才华,就是做人不够圆滑,嘴巴又厉害,常常得理不饶人,这很吃亏的,你懂不懂?希望你能改一改你的直肠子,将来你会有一番惊人的成就的。”
思薇闭上眼,鼻端酸楚,泪意泉涌。“谢谢你,龚老师。”她除了说谢谢外,已无法用任何字眼去表达内心那份满溢的感动和暖意。
☆
方敏芝拎着二个皮箱,刚出中正机场海关,她秀丽的脸上有着旅途劳顿的疲惫。
她看看腕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她在犹豫,是先在机场旅馆睡一晚,还是直接搭出租车回秦家,算了,秦伯航一定睡了,他一向早眠,还是明天再去找他。
她吃力推着笨重的行李车,正准备返第三扇玻璃门走出口时,一个低沉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在身后响起:
“要我帮忙吗?小姐?”
她无奈地转过身子,没好气地瞪着秦羽轩。“你怎么知道我会搭这班飞机?”
秦羽轩唇角上扬,他接过她的推车,懒洋洋的说:
“今天从NewYork直飞台北的联合班机只有两班,我打电话随便一查,就可以知道小姐你的抵达时间。”
方敏芝跟他走出机场进入停车处,看着他把行李箱放进汽车后座。
“我要回秦家迎月山庄。”她淡淡的说。
“我已经搬出去住了,你是我的太太,理应嫁鸡随鸡,跟我回我的住处。”秦羽轩斩钉截铁的说。
方敏芝紧盯着他。“羽轩,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没做什么啊!我只是在做一件很普通的事,把我的太太接回家。”他一派优闲的神态,只有那双深邃漂亮的眼睛透映着严肃认真的光芒。
方敏芝狐疑地打量了他好一阵,她才讶然发现秦羽轩的消瘦和憔悴。“你瘦了很多。”
“想念你嘛!”他扬扬眉,似笑非笑地,有点玩世不恭的味道。
方敏芝的脸绷紧了,她锐利的瞪着他,淡漠清晰的说:
“我不懂你到底想做什么,如果今天你不说清楚,我绝不上车。”
秦羽轩的表情变了,他收藏起调笑的神态,低沈有力的说:“我只是不想让你破坏了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去做的事。”
“什么事?”方敏芝讥讽地挑起秀眉。“扮演救世主的角色?让你的好友、父亲、爱人都误解你,舍弃你?让你尝透人间辛酸,众叛亲离的滋味?”
秦羽轩的表情扭曲了,他避开她灼灼逼人的目光,避重就轻的说:
“你大概是英雄片看多了,把我也神化了。我只不过不想再回去过那种斡旋商场的生活,同时,解除我们这段有名无实的婚姻生活。”
“解决的方法有很多种啊,你干嘛要用这种自毁形象的方法?你可以跟你父亲说清楚的啊!为什么要让他误解你呢?”
秦羽轩点了根烟,他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眼光变得晦黯迷离。“我有我的用意,敏芝,我感谢你的关心,但,不要去跟我父亲解释,相信我,这是最好的方法。”
“你这个傻瓜!你不惜毁损自己的形象,只为了保全我在你父亲面前的形象,你就不在乎杨思薇的看法吗?”
秦羽轩的手颤悸了一下,他闷闷地连抽好几口烟,试图掩饰纷乱的心绪。“她早就把我看得一文不值了,我又何必介意她的看法呢?何况,这样做也不会再把她卷进我们秦家的纠葛中。”
“可是,当初我们协议做名义上的夫妻,不也是希望有一天你能换取她的谅解,而能再续情缘。”
秦羽轩苦笑了一下,眼中的萧瑟令人心碎。“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我们的想法太一厢情愿了。”
“可是,我不能让你们父子因为我而翻脸成仇!”
“他会谅解的,毕竟我是他的儿子,只要他见你过得美满幸福,他对我的不满终究会消失的。”他停顿了一下,感触万千的说:“这是我们父子的心结,不应该把你牵扯进来。”
“但也不值得让你父亲误解你的为人,甚至赔上你最心爱的女人。”
“是我的跑不掉,不是我的也强求不来。”他干涩地说:“上车吧!不要横生枝节,相信我,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方敏芝深深的注视着他,彷佛想贯穿他的灵魂深处。半晌,她无奈地叹息了:
“羽轩,你为什么执意要这样伤害你自己呢?就为了维持我在你父亲心中的印象?还是……”她犀利洞烛地说:“你怕你父亲知道你对杨思薇的那份始终不渝的深情?”
秦羽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要费心研究我的动机,你还是把心思放在你那位优秀的检察官身上吧!”
“羽轩,我知道你所作所为是为了保护我,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我心里的负担有多重?你关心我,我又何尝不关心你?不希望你能幸福快乐呢?”
秦羽轩心中窜过一阵暖流,他掀动着唇,苍凉地叹道:“你的幸福唾手可得,而我的幸福——”他眼睛飘渺地看了看浩瀚无垠的苍穹,“却不知飘落何方?所以……”他转回视线,正色地注视着她。“你要及时把握你的幸福,我就是你最好的见证人。”
“羽轩——”方敏芝震动万分,她犹想说服他。
“上车吧!时候不早了。”
她无言地上了车。车子沿着坡道,在星光满天下驶向高速公路。
“羽轩,我可以不把真相告诉你父亲,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尽全力去争取你的爱情。”
秦羽轩心弦震动了一下。“什么意思?”他的双手紧握着方向盘,青筋浮凸,手指泛白。
“你懂我的意思,羽轩,去告诉杨思薇你的苦衷,还有你对她的感情,你必须去争取她,否则这些年来你所牺牲的一切都白费了,”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温柔感人。“不要让我觉得遗憾,更不要让我心里有负担,如果,你真希望我幸福快乐的话。”
一股酸楚街上鼻骨,秦羽轩挣扎地屏神注视前方,把全身力量都放在驾驶盘上。他不敢冒险,怕颤抖的心弦泄漏了内心的激动而造成意外。
“羽轩?”方敏芝见他没有答复,不由焦虑地喊道。
“我,我很想答应你,可是,”他语声嗄哑。“我怕——太晚了。”
“至少,你得尽力去挽救,要不然,你将来会后悔莫及的。”
秦羽轩凝神紧盯菩前方闪动不巳的车灯,缄默无语。
“答应我,羽轩。”
秦羽轩脑海里蓦然涌现了那夜和思薇耳鬓厮摩,激情缠绵的情景,他的胸口一阵剧痛,理智和感情煎熬着他。
“羽轩,如果你真的不战而退,我保证你会遗憾终身的。”
他额头冒出了冷汗。“好,我答应你,我会尽力去挽回她。”他咬牙说。
☆
思薇到世界时报上班一星期了,她发现除了她的大老板安启杨和采访主任管浩风待她稍微礼遇友善外,在其它同事身上她嗅不到友善的气息。甚至,她的召集人吴瑛洁——她是一个作风强悍、为人严谨、不苟言笑的女强人,年近四十仍小泵独处。
她曾经是一名相当优异的新闻记者,得过金鼎奖,报导新闻的角度极为宽广精辟,笔触细腻洗练,简洁有力。私心里,思薇崇拜她的专业才干,更佩服她以报社为家的敬业精神。
但,在短短七天的接触中,她在这位仰慕已久的主管眼里感受不到任何温情,甚至读到敌意和排斥。
她采访的新闻稿,常常被她改得面目全非。甚至,常发生被压稿的情况。她曾经试图和她沟通,却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对不起,我现在没空。”
在采访组其它记者身上,她也尝试着伸出友谊的手,期盼“广结善缘”,可惜却处处碰壁。他们有的是忙得没时间去跟人家建立友谊,有的早就有了所谓的小圈子,根本不容许别人插队介入。即使有一、两位男同事想表示友好,也仅因为他们想追求她。
思薇从未像现在这么感觉到孤独和彷徨无措!!她有深重的无力感,更有种欲哭无泪的沮丧和挫败。
世界时报,一个人人向往的新闻事业单位,却没有她杨思薇的立足之地。他们对她这位“插班生”有太多的不欢迎和冷漠。
这天傍晚,她刚刚参加一项经建会主持的经济改革会议回到报社。她急急坐下,握着笔杆赶稿,不管肚子咕噜作响的抗议声,也无视于口干舌燥的焦渴滋味、她振笔疾书,希望能在截稿前交稿。
一个小时后,她完成这篇极重要的新闻稿。深吸口气,拿着稿子交到吴瑛洁面前。吴瑛洁面无表情地接过稿子,轻描淡写地看了一下,把稿子丢在她面前。“不行,你得拿回去重写,你这篇新闻稿太长,我没有那么大的篇幅留给你。”
“可是,这里面写的全是今天开会的重点,再删的话就失去了原有的价值了。
吴瑛洁冷冷地看着她。“一个新闻记者应该具有删改稿子的能力,你至少应该知道什么叫作浓缩精华吧!”
思薇憋着氧,尽量耐着性子客气地解释:
“可是,这篇是记录性的消息稿,不是一般性的新闻稿,并没有留下太多删改的空间。”
“那是你的事。”吴瑛洁淡漠的说。接着,低下头处理其它稿件,完全不理睬思薇。
思薇本来就又饥又累,现在再经吴瑛洁这般刁难,她不由怒火中烧,再也克制不住愤懑的情绪。“你是存心找我麻烦吗?”
吴瑛洁抬起头,她讥诮地撇撇唇。“我哪敢?你可是安先生重金礼聘的人才,我怎敢招惹你?”
“你敢说你没有?事实上从我一进来,你就对我有成见,你压我的文稿,大幅度删改我的稿件,甚至拒绝和我沟通,我一直不明白,我哪里得罪你?你要这样令我难堪?”
吴瑛洁摘下眼镜,深思地瞥了思薇一眼,然后,她平淡地开口说:“我不否认对你是存有敌意,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罪过,是不是?毕竟,你不能期许自己是个万人迷,苛求每个人都喜欢你。”
思薇脸色骤变,她挺起眉膀,竭力控制自己的脾气。“我是不能要求你喜欢我,但是,你是我的主管,我们必须共事,因此,我希望你能公平一些,不要用主观的角度来审核我的稿件。”
“公平?”吴瑛洁冷哼一声。“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绝对公平的事,否则,有色人种受歧视的悲剧就不会一再地在世界各地重演了。”
“我不懂,你为何这样仇视我?我做了什么让你恨之入骨的事?你要这般排挤我?让我无法生存?”
吴瑛洁慢慢擦拭镜片,她重新戴回去没有作声。
“你为什么不说话?至少,我有权利知道原因吧!”
吴瑛洁沈吟了一下,她神色凝重地望着思薇,眼光复杂奇异。“因为,上头为了挖你过来,硬生生地把一名我认为工作卖力,表现不俗的财经记者给调走了。”
“所以,你迁怒于我?”
吴瑛洁嘲谑地掀动嘴唇。“或许,该说我感慨于世事的炎凉,人心的不古和现实。”她深抽口气。“另一方面,我也想挫一挫你的锐气。”
思薇有一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无奈和啼笑皆非。
“你不觉得怪罪于我,对我而言有失公平?毕竟我也只是听命于上头的安排,这是非战之罪啊!”
吴瑛洁眼光有一丝奇异的光芒,她盯着思薇那张美得令人生妒的脸庞,或者,她真正的罪过只是在于她那份不平凡的美丽和眩人的光华吧!
“非战之罪”她形容得多么贴切,也许,她看了思薇那双灵秀动人的黑眸,忽然体会到她内心深处的孤寂和无奈。她想起有位名作家常用的一句话,难道美丽也是一种错误?她讽刺地想到,女人常常和男人抗议『性别歧视』,却不知真正无法容忍其它女性的人,往往是她们自己。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你说的不错,我是不该把制度的偏颇、人事的缺失与不平迁怒到你身上。事实上,这种事在报社已经是非常平常的事,而我也早该司空见惯了。”她耸耸肩,眉端轻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无法视为家常便饭。”
“也许,你仍未被现实生活磨掉你那份不平则鸣的正义感吧!”思薇会心的说。
吴瑛洁多看了她一眼,眼光中有惊奇和难掩的激赏,慢慢地,她面部的线条松驰柔和了,唇边也绽放出一丝由衷的微笑。“你还没吃晚饭吧?”
思薇不知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只有腼觍而迟疑地点点头。
“好,为了向你赔礼,下了班我请你吃消夜,不要拒绝,如果我们以后要好好共事的话。”
“好吧!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思薇流露出她这几天难得一见的笑餍,她到世界时报后早被太多不顺遂的事物压得不知微笑为何物!
“我现在总算明白你会让女同事又恨又妒的原因了,小心!美丽有时候也是一种负担。”
“我早就知道了,你以为我没事戴副平光眼镜做什么?”思薇俏皮地眨眨眼。“有时候,我还想,是不是该在脸上划上两道疤,免得惹来无谓的嫉妒,又可换掉花瓶的恶毒封号。”
“是吗?如果你真的那么做了,可真是暴殄天物哟!”
思薇扮了个无所谓的鬼脸,然后,她迟疑了一下,才期期艾艾地问道:
“吴召集人,呃,我这篇经建会的报导——”
“放心,我不会再找你麻烦了,你可以放一百廿个心,不过……”她停顿下来,诚心诚意地提出奉告。“你应该有心理准备,除了男同事外,对于你个『插班生』,不会有太多友善的回馈。严格来说,新闻工作是个充满魅力却又相当寂寞的工作,真正能拥有患难与共,相知相惜的朋友的人并不多——”
“我知道,所以,”思薇牵强地笑了笑,带点落寞的味道。“有时候,我常会陷于得与失的迷惘中,有时想干脆离开新闻界,却又难以割舍对这份工作的热爱与钟情。”
“就像爱上有妇之夫一样,明知不该爱却又意乱情迷,不可自拔——”吴瑛洁接口说,她们相视而笑,眼睛里都多了一份友情和惺惺相惜的神采。
☆
思薇刚从经济部和记者会现场跋回来。她本打算先完成新闻稿再去用晚餐,岂料五脏庙不肯合作,她只有先解决生理问题。
她懒得出去吃,便直接搭电梯到下一层的报社员工餐厅,见同事们大排长龙,她也拿着餐盘跟着排队。
站在她前面的是一位穿着入时、拥行一头鬈得很漂亮的长发女同事。她等着无聊,不禁细细打量对方那一副玲珑有致的身材,不知这位女同事的长相如何?她暗自揣测,是否和背影一样纤盈动人?像回答她的猜测似的,那位女同事忽然转过脸来,思薇眼睛一亮,轻声喝采,好一张古典雅致的容颜,她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友善亲切的笑容,希望跟对方搭起友谊的桥梁。怎料,却换来一阵不屑轻蔑的白眼,思薇错愕万分,一头雾水。
唉!想赢得友谊真的那么困难吗?她点了菜,盛了一碗白饭,独自坐在角落的座位,望着鲜美诱人的菜肴,食不知味地随意咀嚼着。
“嗨!我能跟你同桌吗?”思薇抬起头,看见一张笑嘻嘻,斯文白晰的男性面孔。
“可以,你随便坐。”她并不认识这位男同事。但,对方友善的笑容却奇妙地抚平了她的沮丧和伤感的情绪。
“你是新来的记者吗?”
“嗯,你是——”思薇喝了一口汤,见对方狼吞虎咽的吃相,眼中不禁笑意难抑。
“我是跑医药新闻的,我叫侯家擎。诸侯的侯,家庭的家,擎天岗的擎。”侯家擎一口饭一口汤,忙不迭地自我介绍。
“我是杨思薇,跑财经。”
“哦?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杨思薇。”他讶异地多看了她好几眼。“果然名不虚传,长得很漂亮,无怪乎我们报社的男同事会对你赞不绝口。”
思薇双颊飞红,在尴尬之余,又有几分恼怒。这些男人眼睛里只有美色?只看见虚浮的外表吗?
侯家擎也意识到思薇的不悦和窘困,他抹抹嘴上的油渍,笑着赔罪。“对不起,我说话一向直来直往,常常忘了当事人听了会有什么感受,你不要跟我计较,好不好?”
“我能说不好吗?”思薇笑着反问。
侯家擎震慑地直盯着她那嫣然醉人的笑容,吶吶地:
“怪不得古人会用一笑倾城的字眼来形容女人的笑靥,老天!幸好我是半个死会的人,否则——-”他笑着连连摇头,扮个招架不住的表情。
思薇见状,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幽然的叹息:
“你们男人就这么重视女人的外表吗?”
“没办法,连孔老夫子都说『食色性也』,更何况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呢?”
“我宁可你们欣赏的是我的内涵。”思薇咕哝着。
“这恐怕需要时间,不可否认,外在是用来包装内在的一层外衣,人们最先看见的就是这层外衣的美丽与否,何况是在这个讲求包装的时代里。”
思薇看看用了一半的餐盘,忽然丧失了食欲,她淡淡地冲着侯家擎笑着说:“抱歉,我吃不下了,我想回办公室赶稿了,很高兴认识你。”
侯家挚无所谓地笑了笑。“请便。”继续嗗嘟地大声喝着他的汤。从他的吃相倒可以看出他是开朗豁达的人,一副天塌下来也丝毫不会失措仓皇,思薇不禁有些羡慕他。
她想,像侯家擎这样率性乐观的人,或者才是真正大智若愚、随缘顺性的人。
不像她——她摇摇头,捧着餐盘走到清理处,把纸盘、纸杯扔进垃圾筒里。
她走进洗手间,准备洗手并补一下口红。
不巧,正好遇见那位容貌古典雅致却又不甚友善的女同事,她正对着宽大的镜台,慢慢描绘唇线。
思薇瞥见她眼中的冷意,也不愿再自讨没趣,她扭开水龙头,任冰凉沁人的水洗掉手上的油渍。
“杨思薇,你很了得,是不是?”身旁那位女同事突然冷冷地开口说。
思薇震惊地望着她,不解地扬起眉毛。“我,呃,我不懂你的意思——”
“哼哼!”那位女同事不屑地抿抿唇。“别以为你现在炙手可热,就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平步青云了。告诉你,这只是假象,你的蜜月期很快就会过了。”她眼中凝聚着一股浓烈的恨意,那道冷光令人不寒而栗。
思薇僵住了,她吞咽一口口水,困惑而艰涩地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恨我?我——得罪过你吗?”
“不要装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杨思薇,别人不识你的真面目,我何映霞对你的底细可清楚得很。”
何映霞?思薇瞇起眼,记忆里彷佛曾经出现过这个名字。她思索着,猛地,她眼睛掠过一丝惊异的光芒。
何映霞冷冷地笑了。“想起来了,是吗?”
思薇不得不悲叹世界的狭小,命运的拨弄,她偏偏遇上了在学校的宿敌。当年,这个高她两届的新闻系学姐,为了秦羽轩一直把她视为宿命大敌,恨得牙痒痒的。思薇当时真是哭笑不得,一直退避三舍,她总觉得何映霞对她的敌意是无中生有,莫名其妙。
这下可好了,冤家路窄,她们居然在同一家报社共事,老天爷也未免太会恶作剧了。
“呃,何学姐,你还在为在校时的陈年往事怪我?”
何映霞阴沉着脸,可惜她生就一张大家闺秀的细致容颜,实在应该匹配一个优雅的气度。“我跟你是新仇再加上旧怨。”
“新仇?”思薇关上水龙头。“我又哪里冒犯你了?”
何映霞眼中的怨尤更深了,她咬牙寒声说:
“你抢了我的工作,害我沦落到去拉广告的地步,你说,我怎能不恨你?”
思薇暗叫一声苦,老天,她怎会又惹上这个心胸素来狭窄、生性多疑的女人?!以前是因暗恋秦羽轩未果,把一腔怨怒迁移到她身上,整整让她在学校里不得安宁了两年。现在可好,莫名其妙又抢了她的饭碗,这下她岂会善罢干休?!
唉!是她命中注定的吗?怎么避开了一个尖酸刻薄的萧丽琴,又惹来一个善妒好嫉的何映霞?
“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思薇由衷地说,盼能稍稍化解何映霞的怨恨,她真不知除此之外,她还能做什么?!因为,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抱歉?”何映霞扭曲着唇角,沉声说:“别以为这两个字就可以打消我心底对你的恨意。”
“那,你要我怎样?辞职谢罪?”思薇也有点火了,她不知道何映霞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不愉快都算在她的头上。这场莫名其妙的纷争和怨结,真是教人有种欲哭无泪的无力感。
“辞职?哼,就算你辞职也难消我心头之恨,你知道吗?”何映霞逼近她,眼中寒光点点。“为了调到财经组,我费了多少心血?好不容易如愿以偿,而你,”她恨恨地从齿缝中迸出:“不费吹灰之力就抢了我的饭碗,你说,我怎能不恨你?”
思薇挺起背脊,她深吸口气,艰困地压制下一股发麻的寒意。“对不起,我只能说——我不是有心跟你较量的,虽然我对你的际遇感到不平,可是——”
“你省省吧!”何映霞轻蔑地打断了她。“少来这套猫哭老鼠假慈悲的把戏,我何映霞不须要你可怜。”
思薇忍着气,她点点头,连口红也不想补了。“那我也无话可说,随你爱怎么样,我杨思薇悉听尊便!”说完,她不理会何映霞一脸欲罢不能的怒焰和憎恶,快步离开洗手间。
在电梯内,她一直苦笑,真是无妄之灾,她为什么总会无端招来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麻烦呢?
她郁郁寡欢地坐在办公桌前赶写着新闻稿,胸中纠结如一团理不清的毛线。
“杨思薇,怎么了?瞧你板着一张臭脸,是不是稿子写得不顺手?”她抬起头,望见采访主任管浩风。
看不出这位年近不惑的中年男子,浑身上下仍洋溢着一股朝气蓬勃的神采,那似笑非笑的眼眸,清亮有神,不时闪烁着成熟和智慧的光芒。
这位充满魅力,揉合了年轻人的奔腾和中年人成熟的报业人才,的确是个卓越出众的男人,更别提他的才华洋溢和能言善道是如何蛊惑人心,特别是女性那颗怦然乱撞的心。
拜她是龚德刚得意门徒之赐,托他是龚德刚结拜兄弟之福,思薇才能蒙这位向来眼高于顶、恃才傲物的报界奇才眷顾。
听说,管浩风是出了名的工作狂,一旦专注于工作上,他可以通宵达旦,六亲不认,和他共事的人更常常领教他的吹毛求疵,严苛无情。
这家伙不但文采斐然,摄影技巧更是出类拔萃,充满了人性化的风格和细腻生动的色彩。不过,在新闻业界他的风流情史可也是名闻遐迩,丝毫不逊于他的才情。
“没什么,只不过有一些很深的感触罢了。”思薇淡淡地说,漂亮的眼睛有一丝难掩的萧索和疲倦。
避浩风锐利地打量了她一会儿。“愿不愿意跟我谈谈你的困扰?”他缓声问。
思薇细细研究他的表情,沉吟地咬着唇。“你什么时候变成我们采访组的心理谘商顾问了?”
“更正你的话,我并不想做采访组的心理医生,只想做你杨思薇个人的心理医生。”管浩风含笑说,迷人的眼睛里有两簇奇异的火光。但他的表情却是漫不经心,让人捉模不定他真正用意。
思薇困窘地微微红了脸,但她仍保持镇定的态度。“管主任,人言可畏,你不怕蜚短流长,我可在乎别人的闲言闲语。”
避浩风洒月兑地扬扬眉,眼睛的光芒更璀璨了。“我刚刚用了什么不当的措辞令你惴惴难安?”
“你根本不用说什么或做什么,只要你走到哪儿,话题就跟到哪儿。”思薇撇撇唇,没好气的说。
“嗬嗬,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管浩风俯紧盯着她。“你又何必活在别人的意见中。”
思薇接触到他那一双“会说话”像磁场般的黑眸,心湖里不禁一阵浪花翻滚,她忸怩不安,竭力维持平稳的声调。“如果我们真可以洒月兑到不在乎别人的看法,那么,舆论又怎能产生制衡的力量?而我们新闻从业人员又何必那么辛苦地想把社会上所有发生的事件真实无伪地呈现在大众面前?”
避浩风的黑眸闪了闪,激赏的光芒如寒星般耀眼。他连连点头,笑声里有着喝采。“说得好,无怪乎龚德刚会那么爱护你,你的确有令人佩服之处。”
思薇的脸更烫了,她转动眼珠正拟该如何移转话题时,蓦然惊觉办公室里有不少眼睛正对他们行“注目礼”,她连忙委婉地下逐客令。“如果你不想成为办公室里的焦点话题,拜托你赶快走吧!”
避浩风神闲气定,他转眼瞥了瞥周围那些好事者的尊容之后,悠然自得的笑道:“嘴巴长在别人身上,要人不说话何其困难?你又何必心存忌惮,耿耿于怀呢?”
“可惜,我的脸皮薄,无法练成阁下那种子弹都穿不透的铁皮功。”思薇揶揄他。
避浩风笑得好得意,丝毫不以为忤。“哈,我早就听龚德刚说过,你尖牙利嘴,气死人不偿命,看来,他那老小子定是吃了你不少苦头。”
思薇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不然,我怎会被他赶出门外呢?”
“好了,说话别这么冲,到我办公室坐坐,我们来谈谈你最近的工作状况。”
“有什么好谈的?我又没延误过任何稿件。”思薇鉴于他那罄竹难书的风流艳史,基本上不愿意跟他有太多的牵扯,免得惹人闲话;更何况,有个虎视眈眈的何映霞窥伺在侧,她的一切举措不能不小心谨慎。
避浩风看出思薇眼中的踌躇,他轻挑起浓眉,好整以暇地玩弄手中的笔。“谈谈你在这里的孤立无援,有苦难言的心情如何?”
思薇一凛,脸色微变。“你——”
“我怎么知道的,是不是?”管浩风放下笔,唇边绽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这个世界喜欢议论别人是非的传声筒不少,而我身为一家报社的主管,办公室里所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自然应该了如指掌,否则,我怎么去指挥属下,管理他们呢?”
思薇轻蹙着秀眉,沈思不语。
避浩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洞悉地笑道:“你是不是怕跟我走得太近,马上会成为花边新闻的女主角?!”
“……”思薇嗫嚅着,连耳根都热红成一片,第一次有种无所遁形的尴尬和无措。
“放心,我向来恪遵一句名言:『好兔不吃窝边草』,你什么时候看我跟女同事牵扯不清过?”
思薇咬着唇,难堪地无言以对。
避浩风眼中笑意横生。“何况,你是龚德刚的高徒,我再怎么色胆包天,也不敢打你的主意。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他那揶揄促狭的口吻更逗弄得思薇坐立不安,窘迫不已。她今天终于领教到管浩风的厉害了,他真的可以让人又敬又怕,哭笑不得。难怪,他这个采访组主任的宝座坐了六年仍屹立不摇。光是他那套御人术,便无人可望其项背。
思薇当然只有乖乖听从地跟他进了他的办公室。
“好吧!你想问什么,小女子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思薇挖苦的说。
避浩风摇摇头,叹道:“这么出众的容貌,偏偏有张锋利如刀的嘴,说你是朵带刺的蔷薇,倒真是恰如其分。”
思薇不以为意地撇撇唇。“蔷薇虽然多刺,但只要小心拿捏,定可毫发无伤,重要的是,看你以何种心态去对待她。”
避浩风震惊了一下,俊逸儒雅的脸孔上难掩喜爱和欣赏的神采。他深深注视着她,低沈的说:
“你真是语惊四座,常常不经意地说出一番发人深思的妙语来。像你这样外表出色,内涵丰盈的人,就像一颗光采夺目的钻石,教人渴望拥有又怕保藏不住。难怪,你的朋友和敌人都不在少数。”
“你找我来就只是为了跟我谈这个吗?”
避浩风犀利地紧盯她,迷惑的说:
“为什么你说话总是带着冷冷的芒刺?莫非你害怕让人进入你真实的内心世界?害怕让人洞悉你心灵深处的孤寂和无助?”
思薇僵直了身子,她眼光森冷幽暗,语气生硬而戒备十足:“你真的以为自己是心理医生?还是我误导了你的错觉?你会这么自作聪明?自以为是?”
“防卫心这么重?”管浩风点上一根烟,悠然成熟地吸了几口烟,他缓缓吐出烟雾,眼光迷离而深邃。“你是不是觉得恼怒?觉得我撕破你的尊严?让你育种赤果果的、招架不住的愤怒和挫折?”
思薇虽然震慑于他敏锐的观察力,但她的自尊不容许她开口承认。她只有昂起下巴,缄默不语。
“思薇,我无意令你难堪,请你恕我交浅言深——我之所以说这些实在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许多自己的影子。”他顿了顿,捺熄了烟蒂,眼光变得专注而严肃。“以前,我跟你一样,有一颗热血澎湃的心,更有一份孤芳自赏的倨傲,当然,少不了一副爱管闲事、不平则呜的侠义心肠。我一直以为只要行得端、坐得正,问心无愧,也不必刻意害怕得罪人,虽然,我真的因此开罪不少人。然而,在新闻界打滚了数年之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虽然在工作上我有了一番小成就,但,放眼望去,整个新闻界,竟没有几个真正知心的朋友。赢了功名,输了朋友,这就是我内心深处一直引以为憾的事。”他若有所思地掀动一下嘴唇。一曲高和寡,在这个金钱挂帅、功利熏心、人人自危的时代,身为新闻从业人员,背负了太多身不由己,没有多少人有心思去关怀朋友,甚至分享朋友的喜怒哀乐,更别提在强烈竞争、自顾不暇的情况下,你能赢来多少友谊。也许,有很多人他根本不在意这些,甚至,他的成功就践踏在别人、朋友的头顶上。但是,你的个性和我的个性太相像,我们虽然渴望赢来掌声,却又无法承受掌声背后的孤寂。这也是为什么自古英雄多寂寞的原因。”
“那么,在这些年深刻的经历中,你领悟出什么因应之道?”
“没有,我发现你根本没有办法去面对别人对你的爱恨憎恶。爬得愈高,你的成就愈非凡,围绕在你身边的知心朋友愈少;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情况相反,我的知心朋友就会回来吗?不见得这是对。因为一个会怨妒你成就的朋友,当然也不会在你落魄时和你患难与共,这本来就是个笑骂由人的社会,所谓高处不胜寒,你只要知道取舍,于心无愧,其它的也就不必太过介意。否则,旁人随意一句话,都会让你耿耿于怀,寝食难安的。”
思薇深思地紧抿着唇,半晌,她幽幽然地轻叹:
“你是刻意引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来点醒我,以解我目前所面临的困扰,是吗?”
“你是聪明人,又何必作茧自缚?老实说,你根本不必对何映霞感到内疚,没有你,她一样会被调职的。”
“为什么?我记得吴瑛洁说过,她的表现不差。”
避浩风冷冷地笑了。“大概是太急功好利了吧!她常常跟受访者牵扯不清,不单超过了职业的范围,甚至忘了如何拒绝受访单位的赠礼了。”
“你是指——”
“我们都知道,报社严禁记者收受贿赂品。但是,大众化、公开化的纪念品,只要不失记者本身的立场和职业道德,分寸拿捏得好,报社并不会干涉或者严禁。如果,私下拿对方的赠礼,那不就跟受贿没有两样了吗?一个拿了人家好处的记者,还能保持客观的立场报导消息吗?”
“这么说,可是,”思薇忽然生气起来。“你们不该拿我来当替死鬼,被你们这么一搞,我倒成了抢人饭碗的恶人了!”
“何必气呼呼的?这叫作顺水推舟。”
思薇反唇相稽:“说得好听,顺水推舟?哼,我看是借刀杀人吧!”
避浩风有趣地盯着思薇气得红通通的脸,他失笑地摇摇头。“干嘛用这么严重的字眼?上头并没有特意要制造你们之间的心病。”
“没有才怪!”思薇咬牙切齿地:“你们这些当头头的人最奸了,一肚子鬼计,什么借刀杀人、声东击西、移祸东吴、杀鸡儆猴,满脑子政策花招,最擅长玩离间嫁祸的花样,居心恶毒无比。”
避浩风讶异地睁大眼睛,他好笑地咧嘴问:
“哇!我真是开了眼界,小姐,你知不知道被你批评得一无是处的人是谁?别忘了,他们可是你的衣食父母啊!”
“衣食父母又怎样?做人要有风骨,不可为五斗米折腰。”思薇振振有辞的说。
“呵!若不是我了解你是怎样的人,我会认为你是在唱高调,太过矫情。”
思薇舌忝舌忝唇,义正辞严的反驳:“可是你不能否认,因为你们暧昧不明的处理,平白让我多了一个不友善的同事,甚至是敌人。”
“没那么严重吧!”管浩风扬扬眉。“再说,她本来的下场是应该被撤职的,若不是她哥哥跟我们安先生有点交情,她那能混到广告组去?反正,”他耸耸肩,揶揄地掀了掀嘴唇。“她这个人爱拉关系,擅长逢迎拍马屁那一套交际手腕,让她去拉广告不是正好人尽其材。”
“我发现你这个人嘴巴也很毒。”
“不毒,怎么管束得住你们这一批伶牙俐齿、咄咄逼人的部属?”
思薇站起身,促狭地眨眨眼。“小心,留点口德,否则,到被推翻那天落个尸骨无存的惨剧。”
避浩风倏地拉下脸,煞有其事地沉声警告她:“你再这么目中无人,尖酸刻薄的话,第一个尸骨无存的人就是你。”
“没关系,龚德刚会替我报仇。”思薇甜甜一笑。
“别太有把握啊!”管浩风在她离开前补充了一句。
思薇返回自己的办公桌,突然,她发现整个办公室的同事都以一种非常奇怪的眼光望着她,有些甚至窃窃私语,对她指指点点起来。
罢刚轻松自如的心情飞逝了,她沉重地望着写到一半的稿纸,苦涩地叹道:要做到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谈何容易?!人言可畏,有时候无中生有的谣言和旁人不屑多疑的眼光,甚至比一把锋利的刀刃更能置人于死地!
握着笔杆,她久久不能下笔,彷佛握着一把沉重的刀铲。“不要太在意他们。”她的肩头多了一只温暖的手,她抬起头,接触到吴瑛洁的温柔眼光,不禁心中一震,眼圈红红的。
“不要理会他们,这世界本来就有很多吃饱了没事做的人,不然,太平世界早就来临了,对不对?”
这三言两语,犹如寒流地域中的一道暖风,思薇不禁由衷地绽出了带泪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