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气息极早染上北地重山峻岭,萧瑟刺骨的寒卷起风雪,将群山葬在一片白皑问,然而瞿罗山庄里的肃杀,却无法因早冬的雪而止息,只沉寂地等待着更残虐的另一场杀戮到来。
桃坞里,桃花灿然,从未凋零,这些北地罕有品种,四季皆春,愈冷愈傲。思守侧耳听闻,那是前任庄主为最疼爱的四夫人亲手栽种。只是几番变故,桃花依旧,人事已非。
“桃坞”是旧时四娘居所,当年白石磐的娘亲死后,四娘便将白石磬接到桃坞就近照顾。时至今日,白石磐一直住在这里,没搬离过。
众人口中的四娘,是个能文能武、琴艺精湛、笑容满面的大家闺秀。四娘在的那段时期,大少爷白石水泱与三少爷白石磬常随于她身侧,她待这两位少爷犹如已出,照顾有加。
然而好些年前,四夫人突地失踪,再过些年,前任庄主也消失无影。庄内上下纷纷猜测前任庄主离庄的原因,很可能是寻觅四夫人而去。而后,庄内发生异变,三少爷白石磬取代两个哥哥,接任庄主之位。
当年的事,庄内上下无人愿意再提,她也问不出什么端倪。只不过,四娘是谁,她却有了愈来愈明确的答案。
桃坞尽头是四娘的房,她伫立房前,凝视里头那抹白色身影。
白石磐的侧影绝傲冷漠,他手捧画轴细细观看,凝视得出神,没察觉她的接近。
她深深叹了口气,举起莲足准备离去时,白石磐回首见着了她。
“守儿,将鸣凤琴拿来。”他命令道。
“守儿晓得了。”她缓缓移往他的房。
白石磬低头注视四娘的丹青像,耳际,不知为何竟回响着思守方才那声叹息,久久不散。纵然她的声音如何与四娘相似,但四娘绝不可能有长叹之时。
“启禀庄主!”门外灰衣仆人低首作揖。
“什么事?”
“您要的人找到了。”仆人恭敬地道。
白石磬将手中画轴摊置桌前,立即举步离去。
“少爷,您的琴……”思守由外头进来,差点撞着白石磐,她连忙后退,不想与白石磬有任何碰触。
白石磬察觉了,他的眸冷着,只道:“将琴放至桌上,屋内的东西没我允许,绝对不能动!”
“守儿晓得了。”她立于门旁,螓首低垂,不敢多望白石磬一眼。
白石磬有些烦躁,挥了衣袖随即离去。原本她怕他是好的,然而日子一长,他却觉得心情不定。
他走后,思守缓缓进了四娘的房,她将鸣凤琴置于桌上,正打算离开,怎知目光瞥及桌上白石磬没来得及收起的丹青,瞬间,一阵恶寒由脊髓街上,令她冷汗涔涔。
画中女子笑意轻绽,手捻桃花,面若芙蓉,清新婉约。
思守颤着唇,目光再也无法由丹青上移开。
她认得这张出尘的容颜,好些年来,这张脸都在她梦中出现,令她垂泪至天明。
“守儿,要好好照顾妹妹呦……娘如果有天不在了,也要尽力活下去,晓不晓得?”
“娘……”她软倒在地。“为何竟是你……为何他朝思暮想的……竟会是你……”
思守失了主意,惊愕得无法自已。
“这里是瞿罗山庄的范围,我不会停太久!”
“你还怕我会回瞿罗山庄吗?”
“说不怕,是假的!”
“说不怕是假的!”她喃喃念着当年阿爹说过的话。
她就是怕自己真与白石磬有任何关连,这些日子才无意想及这些。
她不想让心再伤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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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内,气氛凝重。
思守握着画轴行至门边,原本欲向白石磐询问画中女子是否为四娘,怎料却听见了一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四娘是病死的。她染上风寒,最后郁郁寡欢而亡。”
思守定睛一看,整个人傻了。厅里站着的身影,正是她娘亲的哥哥——当朝礼部尚书相涛。
“相家人逼死了她。”白石磬立于厅堂之上,那抹清魅身影震慑众人。
“逼死?”相涛冷哼了声。“她的性子那么倔,相家人如何逼她?”
“当年若不是瞿罗山庄事务缠身,我早可接回四娘。”白石磬的眸子阴寒,目光流转间杀气进露。“我到相家时,四娘已死,城内众人皆道你为名为利,打算将四娘改嫁王孙,卖妹求荣。”
相涛脸色发白,一时出不了声。那年四娘带了两个孩子回到相家,他用尽方法隐瞒这个妹妹与蒙人有了孩子之事,只说四娘夫君早亡,四娘于是回乡。
她所生的两个孩子,他也隔离在后院深处,不让那两个孩子踏出相府一步,于是鲜少人晓得四娘已育有二女之事。而后,早些年就对四娘有意的京城王孙下厚礼欲娶亲,他为巩固自己在朝地位,于是一口答应。但四娘怎么也不答应,兄妹俩僵持着,四娘才一病不起。
“四娘看来温驯,但性子比谁都烈,她不答应,你便以兄长身分欺压她,后来她郁郁寡欢入了土,你甚至卖了她的鸣风琴,饱了私囊。”白石磬掀起一抹淡然冷笑。
“她是我的妹妹,她死了,我当然可代为处理她的遗物。”相涛神色十分难看,但身为大宋高官,他昂着下颚,丝毫无惧怕之意。
“四娘可有孩儿?”若当年她那孩子幸存下来,今年也有十七了。那是他爹最想要的血脉,更是他亟欲亲手毁掉的东西,即便那孩子,是四娘十月怀胎所生。
“没有。”相涛不说。
当初带回的两个小女娃,四娘曾亲口承认,是蒙人孽种,她许为人妇还做出这种事,实在令相家蒙羞。
“没有?”白石磬剑光一闪,银剑指地时染着鲜血。“当年四娘离开瞿山庄时已有骨肉,她月复中所怀,是我的手足。”
“哇啊啊啊——”相涛左耳被削去,痛得倒在地上滚来滚去,再无法多想孩子的爹究竟为谁的问题。
思守整个人一震,手中丹青落了地。
手足……
她脑中嗡嗡作响。
手足……
“少爷,接着削了他的右耳,再削他的鼻子。”穿着杏黄罗衫的小必娇笑着,火上加油一番。
然而,白石磐冰冷的眸却漠视小必,往外移去,随即见着神色异常的思守,与那幅掉在地上的画轴。
“你出来做什么?”他眉头稍拧,些微不悦。
思守慌张地拾起地上画轴,拂去沙尘,转身就想往外跑。
“站住!”白石磐叫住了她。
她的脚定住了。
“过来我身边。”他道。
“少爷……不要……”思守难受着,她积累已久的创痛已濒临界限,即将溃堤。
“别让我说第二次。”
于是,思守只得举着步伐,艰难地走到白石磬身旁。
地上的相涛仍哀嚎打滚着,她不忍听他的惨叫,抬手捣住了耳。
离开相府已有好些年,虽肯定相涛不会认得她,然而却仍万分害怕被认出来,于是螓首低垂,静静挨着厅堂大柱而立,目光直视地面。
白石磐身旁的小必,娇俏容颜黯了下来,一连哼了好几声,以凤眼余光视她,醋海生波。
“你要不是还有用处,少爷一定不会留你在身边。”小必讽刺地说着。
思守不语,但心里却明白,小必说的是实情。
“手中拿着什么?”白石磬问。
她将那幅丹青拧得死紧,浑身紧绷,不敢开口。
“我问你拿着什么!”白石磬略略动怒。
“是……是少爷放在房中的画……”逼不得已,她道。只盼相涛不会认得她的声音,不会认得这神似她娘亲的语调。
“四娘……四娘……”相涛掩着流血的左耳,想要挣扎起身。“四娘就在这里,我听见她的声音。”
“她不是四娘,她只是瞿罗山庄的一个丫鬟。”小必站在思守身前,隔开思守与白石磬的接触,而后转身,睨着思守。
“不要乱动少爷的东西!”反手,她恶辣地给了思守一个巴掌。
那掌打得思守站不稳脚,倒退了几步。
白石磬并不理会小必的行径,只将矛头指向相涛。“说,四娘生的孩儿呢?男孩女孩?”若是男孩,他将手刃;若是女孩,另有用处。
思守整个人又是一震,丹青被她拧得死紧。娘在离开瞿罗山庄之前已有身孕,那么说来,她与白石磬极有可能是……兄妹……
又一剑,削落相涛右耳,再一剑,毁去他双目,他的哀嚎声响彻瞿罗山庄,思守听得鼻酸,再也受不住地软倒在地。
血泊当中不停挣扎的相涛痛苦叫着:“我说……我说了……四娘生了两个女儿……”
“如今人在何方?”白石磬挪移着剑。
“当年……当年金人打来……失散了……”
“她们的名字呢?”他会将她们找出来。
“一个叫……叫思果……”相涛痛苦地喊着。
思守呼吸凝结,脑中一片空白。她抬头仰望,只见白石磬侧首回望住她,接着推离小必,缓缓走到她身前。
“一个叫……思守……”相涛惨怒地道。
“是你!你是四娘的骨肉!”
她听得白石磬语调中包含的不可置信与愤怒,她原本发颤的身躯,突地激烈地抖了起来。
思守死命地咬住褪去血色的双唇,双手紧紧环胸,想让自己镇定,但却徒劳无功。
白石磬手中银剑月兑出,贯穿相涛胸膛,相涛的哀嚎声缓缓停止,挣扎了两下,便断了气。
她又见着白石磬在她面前亲手了结一条性命,而这个人,是她的亲舅舅。
“守儿!”白石磐愤怒地唤着她的名。
她的目光锁在那摊血泊上,无法移开。
“守儿,看着我!”白石磐捏着思守的下巴,将她的眼对上他。
失神半响,她望进那对比夜还邃黑的眸中。
“不要——”除了恐惧,她仍是恐惧。
“我的亲妹,白石家的第四滴血脉。”
“不要——别碰我!”
“那么,从今日起,你或许更有价值了!”
“啊——”忽地,她猛力推开白石磐,连连往后躲,放声大叫。
为什么?为什么她得遇上这种事?为什么她无法平平静静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为什么她得卷入白石磐的复仇计谋中?为什么她必须无端成为被牺牲的棋子?
爱一个人,到底要伤成怎样,才算刻骨铭心?
她想起娘为她取的这个名字,思守,厮守,这名中含着长相守的希冀,只是娘没等到爹、她没能拥有白石磬,什么天长地久、什么长相厮守,都是不可能实现的空想。
“住嘴。”白石磐逼近。
“啊——”她喊着,越退越远,想离开白石磐,然而白石磬冷漠的眸却深深地注视着她,无论她逃至何方,总无法卸下……
那唤醒她爱的眸,如今只是扼杀她一切的残忍凶手。
她是如此爱着他啊!他怎能借着她的爱,反过来狠狠伤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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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将一套绫罗裁制的白衣搁在桌上,思守只是望着。
这衣裳,是瞿罗山庄织布房所裁,挑最好的蚕,取最好的丝,求最柔的棉,捻最韧的线,而后由织工最精湛的绣女一丝一丝、一针一针,花了几个月制成。
素色罗裙,缝制上飞花碎叶,北国冬景。
白石磬跨进门来,发觉思守静立着。“换上它。”
思守仍是一动也不动。
素色雪白,纯净不染,这是瞿罗山庄最尊贵圣洁的颜色,但她不想要,她从来就不想要。
“换上它。”他道。
“白石水泱不会来了。”那次之后,已过几月,白石水泱没再出现。
“你总要反抗我的意思!”白石磬来到思守床边。
“守儿不敢。”
她低垂着首的模样,楚楚可怜,白石磬凝视着她,只觉她露出这等柔弱姿态,是在博人同情。
白石磬缓缓地道:“别以为你是四娘的女儿,我对你的态度就会改变。”
“我从不奢望你对我好,我看过你怎么对待白石水泱。”白石水泱差点命丧瞿罗山庄是她的错,但她身不由己。
每每思及妹妹仍处于山庄地牢内,她对白石磬的恨意,就加深一分。她不该明知他如此无血性,却放任自己去爱他,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将白衣换上。”对于思守的固执,白石磬只觉不悦。他以为囚禁了她妹妹,她会因惧怕而唯唯诺诺,然而她却没有,她的性子仍是倔强,她对他的服从只在表面。
“白衣在瞿罗山庄内,只有你能穿。”她不愿自己是他妹妹。
“我现在要你穿上。”
她停止回话,抿紧了唇。
“莫非你是想我替你穿上?”他的语谓冰寒。
四娘的女儿脾气也像四娘那般烈,她们都是外表看来温柔婉约,但却有着不同于外表性格的女子。
他想起四娘的盈盈笑脸,忽尔,低头凝视守时,心中猛地浮现那日野地中,她羞怯腼腆的笑靥。自遇他以来,她只笑过那么一次,而后便紧锁柳眉。
他心中,四娘的面容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思守的忧愁面容。
“该死!”他抓着那件白衣,朝她掷去。他向来遇上何事都可以冷静以对的心,如今为何翻腾不已、起伏不定?
那日相涛的一席话,让他以为思守真会是他爹的血脉,那时他震惊不已,以他素来的沉稳性格,并不该如此。
然而之后,他便发觉有些不对,思守今年才十六,她不可能是当年那胎儿。于是他明白,思守不会是他的妹妹,她是四娘与其他男子所生。
思守一震,仓皇地往床后缩去。“我不要当你的棋子,也不要当你的妹妹。”她说着,泪水如珠滑落。
“你这么想摆月兑我?”他神色不变,但动怒了。
“如果可以,我根本不想遇见你。如果可以,我会选择死在吊刑台上。我不想与你有任何关连,一点都不想。”她所爱着的男人,是她的哥哥,这对她坎坷的命运而言,是另一次的雪上加霜。
“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摆月兑我。”他握住她的下巴,“你是我的东西,我的所有物。”
“我不是你的。”泪水滑落,她紧闭起眼,生怕见到那双没有光芒的合黑眸子,这仅存的一点坚持又会陷落。
她的恐惧与不愿明白写在脸上,白石磬怎么也无法由她神情中,找回那日的笑颜。
凝望着她,他再也想不起四娘是什么模样,眼里全被她的脆弱所充满,容不得一丝缝隙置下四娘身影。
“我永远永远,都不会是你的。”
他的思绪冷了下来,脸庞覆上一层寒霜,漆黑的眸子仿佛想将一切吞噬。
癌首,他狠狠吻住了她。
“不要——”思守瞠大了眼,颤抖着往后退。
尝到她的唇,他心底的郁黯突然失去阻拦地狂泄而出。她抖得越厉害,他就越是深入,不许她逃。
思守指甲划过他的脸,带给他一阵灼热痛感。
“你不是爱着我吗?”
不容抗拒地,他扯开她的衣衫与自己的,没有任何,直接撞进她体内。
“啊——啊——”几近窒息的强大痛楚,剥夺走她喘息的能耐。于是,她的泪止了,心亦随之死了。
你不是爱着我吗?
你不是爱着我吗?
他的声音回荡在她脑海中,久久不散。
不!
她不爱了……不爱了……
不想再爱了……
突如其来的胃液翻腾,她作呕了起来。泪弥漫了她的双眼,失去依持、断线滚落。
他是她的异母哥哥,他俩身体里流的是相同的血。他怎能侵占她的身子,叫她承受这罪?
他是她的哥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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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指上抚,琴声响。
白石磐瞥及床杨上的思守身躯震了一下,睁开双眼。
夜已深沉,他无心睡眠,鸣起古琴悠悠音律,脑中全是思守这些日子来不言不语的孱弱身影。
几个月来,春走秋至,她时而倾首,望着瞿罗山庄断崖下缈缈云烟,时而飘忽起眸,凝视满园桃花。
除非他问话,否则她不言语,他几番为此动怒,她犹如惊弓之鸟,四处躲藏。
四娘的女儿,名字叫作思守。
“磐,你可知这曲名?”
他的琴艺,是四娘所教,如今所弹的这首曲,是四娘当年最爱。
“这曲名为‘长相守’,相守之意你可懂?就是厮守白头,直到化为黄土,仍执着不悔。”
他始终无法参透何谓执着不悔。他这生,被剥夺的太多,自幼而长,只在杀戮中求存活。那些柔情,是他这生都难以拥有。
鸣凤琴琴音流泄,清润音调回绕房内。四娘所奏,音色空明。思守所奏,音色空灵;他所奏,则只有空荡。那阵柔美的声调离他太远,他只记得音律,永远弹不出四娘对爱不悔的痴颠。
从无任何爱恨悲喜的他,如今却将心牵挂于思守身上。
长相守……
长廊外,下人叩门。“庄主,已准备好了。”
停下琴音,他起身来至思守身旁。“守儿。”
思守一震,又往床杨后躲去。
“今天可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成了亲之后,你便不再为奴为婢,而是我白石磬的妻子。”
“我不要……”思守的声音些微抖着。
“来人。”白石磬出声。
随即,门外下人推门而人。
“将庄主夫人带至大厅。”他的神色冷淡而无情。“我料今日当有贵客临门,恭贺我新婚之喜。”
下人趋向前去,抓住思守手腕,毫不留情地将她拖下床。
“不要……不要……”思守惶恐地挣扎。“我不要与你成亲……我不要……我怎能与你成亲……我不能与你成亲……”
“你无从选择。”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你要如此待我?”
“不为什么。”白石磬跨出门去。“只为你性命为我所救,自得付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