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骞第三次出使西域之后的第三年,汉朝的使者带来汉室强蛮的命令,要楼兰人派出壮丁,为出关往西域的汉人运送水和粮食。
楼兰男子因此不再下田耕种,而得轮流背负沉重的粮食和水到沙漠中途。
楼兰的夜,星空中有着闪烁的银河,而丝路则像是地上的银河,一路流泻柔柔丝光。今夜的楼兰城中,这条银河既不明亮亦不浪漫,幽静的街道上,有着一股诡谲的清寂。
哒哒的马啼声踏过城中街道,扬起满天尘沙。
舞鸢、舞羚尚未入眠,好奇地来到后院,从围墙上小孔,偷偷观看外面的状况。
只见五、六匹壮马,而骑在马背上的匈奴小伙子们,嚣张地任凭马嘶蹄踏,长枪尖上挑着刚砍下的头颅,尚在淌血的首级在月色中显得更加凄厉恐怖。
“啊,”舞鸢吓得惊喊出声,魂都快飞了,却还记得伸手捂住舞羚的眼,别让她看见这残酷的一幕。
凶狠的匈奴人狂傲地在城中来回奔驰,挑衅而示威的话不断在城中扩散:“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楼兰人!忘了我们往日是怎么保护你们的吗?现在依附了汉人,就把我们一脚踢开;好,就让你们看看是汉人厉害还是我们匈奴厉害,今天见一个杀一个!”舞羚就算没看见,也听见了这残暴的宣言,她被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全身颤抖,软软的顺着墙边滑下……
“发生什么事了?”荷叶也闻声而来,睁着一双惊骇的大眼睛。
“匈奴不满我们与汉室来往,来示威……”舞鸢压低了微颤的声音,“还说,街上见一个杀一个……”荷叶一听,霎时惨白了脸,双唇发颤。
“博介……还没回来。”舞鸢心中一凛。博介是她家的长工,荷叶的情人,自从汉室发布命令要楼兰男子轮流去沙漠中送粮食,她家便派了长工去,今天恰好轮到博介……
“荷叶,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舞鸢连话都还没说完,荷叶已经冲动地奔向后门,什么也不顾地往外直奔。
“不行,我要去找他!”
“荷叶!”舞鸢没能及时拦住荷叶,担忧之下,根本也没心思多想,随即跟着她奔出门去。
“喂!喂,你们两个,”舞羚也奔到后门口,本想跟,可是脚尖刚点到门槛外的地,却又没胆地缩了回来,只能急得在原地直跺脚,这下教她该怎么办才好呢?
舞羚只好转身,求救去了!
“爹、爹,不好了呀……”
荷叶发狂似地冲出了好几条街外,此时的舞鸢终于追赶上她。
“你疯了啊”她气急败坏地将荷叶的手一把拉住。
“我不管!”荷叶使劲地甩着舞鸢箝制着她的手,急得直掉泪,“要是博介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你先别这么激动啊,我们慢慢想办法!”舞鸢急着大喊,当下只想把荷叶往家里拖。
嘶嘶马鸣声从街道的另一头传来,纷乱杂沓的马蹄伴着一声声匈奴人凶狠的言辞:“你们以为汉人可以保护你们吗?看见没有!这就是汉人的头!在我的刀尖上。”那些匈奴人折了回来,正朝着她们这方向奔来,荷叶却还失心疯似地哭闹:“你别抓着我,让我去找他……”
“你不要命了你!”寂寥暗夜中,两个女子争辩的声音听来是如此突兀,吸引着匈奴人往这目标前进,马啼趵趵,愈来愈接近……
舞鸢吓得霎时噤声,惶恐四望,再不多想便捂住荷叶的嘴,藏进两屋之间的暗巷里。
四周黑漆漆的,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舞鸢的背脊紧紧贴着墙,浑身发冷却冒了一身汗。亘古的悲风,飒飒地在街道上刮着;长长的马鞭在空气中扬起一道道肃杀的气流。舞鸢下意识又往墙边缩了缩,月光下,匈奴人的眼睛像狼似地闪着恐怖的红光。
她们被发现了?平生第一次,舞鸢害怕得几近虚月兑,狂颤的腿支撑不住身子,就连刚才大吵大闹的荷叶此时也吓得噤若寒蝉。两人心里想的俱是同样的一件事,她们就要死在这里了吗?若那冷若寒冰的刀刃划过颈子……
荷叶不寒而栗,再也站不稳,身子软软地瘫了下去。
就只是这么轻轻的震动,那一双双嗜杀的眼睛,开始往暗巷寻来……
就在这时,一根长矛划过,直直刺进为首那名匈奴人的胸膛!
惨厉的哀叫声响起,被刺中之人摔下马来,骏马杂乱的狂嘶,鲜红的血在夜色中刷出一片凄厉的诡谲。
舞鸢吓得连手也忘了去捂荷叶的嘴,而荷叶早已失去尖叫的能力,濒临昏厥状态。
“见一个杀一个?好大的口气!”另一队人马竟有十来人之多,为首之人一派肃穆地骑在骏马上,黑暗中只见他锐利的眼神如剑,彷佛能将夜空划为两半。
敌众我寡,匈奴人不是傻子,然而血仇替原本已经复杂的汉室、楼兰与匈奴之间再添一笔,一时之间是难以盘清了,余下的数名匈奴人睁着仇恨的眼神,拾起同伙的尸身,识相地暂往城外退去。
安全了?舞鸢一颗狂跳的心终于稍微恢复正常;死里逃生,她全身再无一丝力气,颓然地跌坐在荷叶身边。
“你在这里做什么?”舞鸳微怔,这男人操汉人口音,可楼兰城内没有汉人军队,而这嗓音她也似乎曾听过……舞鸢猛抬头,月光之下男人剑眉薄唇,英气逼人……
是棠靖翾?
“这种时间,你不留在家里,跑出来做什么?”他微斥着,浓眉紧锁,弯来拉住舞鸢,只是这么一带,便把她整个人拉上马背,他的侍从也随即扶起荷叶。
棠靖翾一扯缰绳,对身边的人下达命令:“都回去吧!”舞鸢坐在他身后,因为怕摔,双手紧抱着他。
“你不送我回家?”
“我的屋子就在前面,先到那儿去躲一躲。”棠靖翾策马急奔,话语随着风飘到后面来。
“你有马,很快的,好人做到底,先送我们回去吧!”舞鸢着急地喊道。
“姑娘,别闹了,你以为匈奴人是好惹的吗?我们杀了他们的人,不出多久他们就会再找帮手踩平楼兰城,我们怎能不躲?”棠靖翾一勒缰绳,十来个人全在一户豪宅前停下,速速有人开了边门,放进所有的人马。
“你放心吧,我一定会送你们回去的。”他扶舞鸢下了马。
舞鸢无可奈何,只得随他进屋,牵着荷叶的手坐在大厅中。家仆随即送上沏好的茶。
舞鸢捧着杯子轻啜了一口,不由得想起刚才惊险的状况,手还是抖着的。
“你为什么杀那匈奴人?”舞鸢这才有机会问出心中的疑问。
棠靖翾剑眉一扬,淡淡地道:“他们抢我的货物,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难不成还任他们为所欲为?”他那份镇静从容,让舞鸢打从心里不由得赞了一声,悄悄升起欣赏之情。
“你的侍从看起来一个个勇武剽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来打仗的军人。”棠靖翾朗朗地笑出声来:“他们不是军人,不过也差不多了,什么正常的汉人肯到西域来,多半都是些不怕死的亡命之徒,我的货物有他们压镇,还真是安全不少。”
“你呢?你不怕死吗?否则为什么也到楼兰来?”舞鸢不由得好奇。
“我不是不怕死,只是来做生意,不过长安的生活还真是无聊了点,比不上这儿有趣得多。”他浅浅一笑,星眸往舞鸢脸上一扫,“你的胆子可不小,听见匈奴人的声音,所有人都躲起来了,你还往外跑?”
“还不是她!”舞鸢指向荷叶,忍不住又低叹一声:“她的情人上沙漠给你们汉人送粮食,到现在还没回来……”棠靖翾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荷叶,她那身装扮无疑只是个仆人。
“你就这样陪她追出来?”舞鸢想也没想就点头。
“这种状况,谁放心让她一个人跑出来?”棠靖翾觉得惊讶,她不仅勇敢,还够义气,只是家中一个女仆,她也愿意冒着生命危险陪她?
没想到这时荷叶突然怒火上冲,指着他的鼻子就骂将起来:“都是你们!都是你们汉人下的命令,无理的要求,否则博介今天也不必去沙漠……”她愈骂愈悲,也不知道情人现在是生是死,倏地气势一灭,趴在桌上大哭起来。
身为汉人,就算刚刚才救过荷叶,可是棠靖翾也免不了被人指着鼻子骂的命运,场面立刻尴尬起来。
舞鸢忙着安慰荷叶,可她是楼兰人,自然也不好替棠靖翾多说什么。
棠靖翾叹口气,迳自走到窗边。窗外,数十匹马急骋而来,扬起浓浓尘烟。
舞鸢心中一惊,奔到他跟前,声音中还带着抖音,说道:“匈奴人又来了?”棠靖翾又叹了口气,眼神中有着一抹阴郁,对着窗外喃喃自语:“希望所有的人都已经躲回家了。”舞鸢下意识往荷叶瞥去,荧荧烛光中,荷叶趴在桌上啜泣,肩膀轻轻颤动着;哀凄的低泣声,随着惨淡的烛火跳跃。
大队人马,廿来个匈奴人,踏平楼兰的街道,呼啸来去。街上除了马啼声,一片死寂,该躲的人早躲起来,缩在家中的人也不敢再出来。匈奴人咆哮一阵,但无人回应也觉无趣,不久终于绝尘而去。
“走了。”棠靖翾呼出一口长气。
“真的?”舞鸢还心有余悸。
棠靖翾点头。
“他们的本意是要示威,不满你们本来是他们的属邑,现在却归顺汉室,只是想让你们知道他们匈奴的厉害,重新降服于他们,但要是真把你们楼兰人给惹火了,对他们也没好处。”舞鸢点头,又摇头,然后叹气。这些事她向来不懂也不想懂,只是不知为何他们楼兰人就注定命运乖舛。
“我们要回去了。”舞鸢顾虑着家人,他们一定担忧死她跟荷叶了。
“快天亮了,你们不等清晨再走?比较安全。”他看着她的眼光,温柔且关心。
“不。”舞鸢坚决地道:“匈奴人已经走了不是吗?还有……”她又看了一眼荷叶,“也许博介已经回到家了。”棠靖翾凝视着她,那样深沉的凝视,看得舞鸢浑身都觉得不对劲,然而他却问了一句颇为耐人寻味的话,“如果换成是你的情人,你会不会这样不顾生死地出来寻他?”舞鸢一愣,没来由地先红了脸,不过她还是很镇定,认真勇敢地点了点头。
棠靖翾满意地笑了,似乎早料到舞鸢会有这样的答案,他唤来下人,吩咐备两匹马。
“一匹就够了。”舞鸢说道:“荷叶跟我同乘一匹。”棠靖翾回过头来,唇角微微一掀,“你跟我同乘才对吧!”舞鸢又怔愕住,“你……不必……”棠靖翾迅速坚决地截断舞鸢的话:“我说过我会送你回去,你想我会放心让你自己走吗?”他低沉的嗓音中自有股气势,让人无法违抗。舞鸢个性之强,此时竟也出奇地不想违抗,更甚的是,她的心中竟然还暖暖的,觉得很安全、很平静,有种……被保护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