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对你重要吗?为什么要问?”
反守为攻,且试探一下对方口气,模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徐图后算。
我决不自行畏缩,自乱阵脚。只一贯的淡静,保持我单独在敬生面前的威仪。
丙然,贺敬生稍稍让了步,答:“你不是说今天中午贺杰要呆在家中赶功课,没带他到陆羽吃茶吗?”
原来如此,可以推想出一定是有人看见贺杰走在街上,甚而碰到冯部长亲热地拖住贺杰上了西餐馆,因而出了事。
于是,我答:“对,我是这样子对你说的。”
“实情呢?”敬生问,并不放松。
“实情是碰上冯部长,他没见贺杰很久了,于是把他带去美心吃东西。我随口
撒个谎,免得你又噜唆,说我把儿子宠坏了。”
贺敬生显然的如释重负,笑容再浮到脸上来,完全打算雨过天青的样子。
我可不肯就此放过他。没由来的大兴问罪之师,发觉是一场误会之后,额首称庆的是他而不是我。
我事必要寻个水落石出,这种委屈不宜胡乱容忍,否则,让敬生以为他可以随便地责难与思疑,积习成风,是非更无有已时。
于是轮到我疾言厉色,大发雌威,道:“满意了吧?抑或要我招供,偷偷把贺杰带去见个旧情人,你才叫安乐!”
“小三,何必小事化大,我随口问问而已,只不过听人家说,见到你在茶室门口把贺杰交给一个男人,谁知是老冯呢?”
“岂只小事化大呢,这简直叫无事生非。你贺敬生若以为我容壁怡对你不起,也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才对。听那些三姑六婆胡言乱道,就来思疑我了!”
我着着实实的生了十天八天气,没让敬生碰我一下。
对敬生,必须软硬兼施。
一味的容忍迁就,日子有功,会完全失去了贺家与影响的权力,决非好事。
笔而,一沾到重要的原则问题,我站得挺直,不容任何人侵犯我的尊严底线。
贺家的人素来批评我城府极深,并非善类。聂淑君在儿女面前,直情数落我是功夫一等的狐狸精。我都不予否认。
在贺家,当圣女还能生存?
贺敬生终于还是赔尽了小心,才哄得我转嗔为喜。
为了要讨好我,他替无反顾地了出卖了搬是弄非者,原来是那位闲着设正经事可为的贺敬瑜姑女乃女乃,当天在陆羽茶室走过,远远看到情景,快马加鞭赶回家去,给聂淑君报告而闹的事。
那起粤语残片的诬害方式,在现实里头原来真有其事。
幸亏我应付得宜,也可巧敬生晓得冯部长,更好彩有的是老冯过份地其貌不扬,兼年纪老迈,否则,这宗无头公案,还是有机会变成冤狱。
谁不知道曾参杀人的故事?
这十多年来,我就是生活在分分钟被人计算之内,老早锻炼成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性格,任何风吹草动,我都知所警惕,宁枉毋纵。只为一失足,可成千古恨。
我何必掉以轻心,白白输一场仗给自己的仇人。
对于贺敬瑜这种人,恨她是很不必的。
想深一层,她也是够惨的了。
远道而来,寄人篱下很受了一些亲友的白眼。自己又不长进,既无惊世之才,亦缺骇俗之貌。连一条命,都粗糙而不矜贵,非但没嫁得好,还年经守寡,惹来下半生的无穷孤寂与恨怨。
要撑着活下去,且盼能活得安稳一点,唯一的本事也不过是仰承鼻息,看人眉额,出卖自己高洁的情操,做着那种猥琐逢迎的事。
贺敬瑜若有半点聪明,我赌她午夜梦迥,必会感怀身世,凄然落泪。
敝可怜的。
她之所以对付我,完全是谋生的技俩。
我对她,其实是面目模糊的一个人,我的优点缺点、长处短处,她根本不作分辨,也不付予感情。总之手起刀落,像替聂淑君执行刑法的一个刽子手。
从事这种行业的人,有她的悲哀。
笔而刀来剑往,彼此彼此,我当然无惧。
只不断设法避过她的荼毒便可以了,我从来都没动真气。
像今天,敬生大喜之日,她头一句跟我说的话,就带了刺,我根本听而不闻。
而刺激得我激气,还真不是太容易的事。
她是老几呢?我紧张些什么?
在我的心目中有份量,能左右我的悲喜哀乐的只有敬生与贺杰父子二人。连跟在我身边二十年的群姐,她的一凉一热,一悲一乐,我还比较上心。
贺家四个孩子,比较识做人的是贺勇。
每次碰面,四少爷总是喜盈盈地跟我打招呼。他比他的三位兄姊,表面上是大方得多。
不知是不是贺勇喜欢花天酒地,故而对老父宠幸小妾,没由来的有一份认可,故而连对我的态度都轻松了。
贺聪夫妇一向是冷漠的人。贺聪的心思一古脑儿放在生意上头,比他父亲更大男人。根本觉得妻妾女人之流,无异于家中地位较高的佣仆,负责提供较重要的服务而已。在他的心目中,最最最值得关注的,是事业与财富,决无其它。
笔而,对于我,他从未曾友善过,也从未曾馅害过。几乎可以说,没怎么看在眼内。
只曾在最近的一次家宴,他无意中听我跟一位亲戚谈起贺杰在海外念书的情况,他才稍稍惊觉地问:“贺杰快念华中学了吗?他准备深造哪一科?商科还是科学?”
听得出来,贺聪有点紧张。
他当然不愿意贺杰立志从商,正所谓多个香炉多个鬼,贺氏王国内单是同根而生的几位就已有争个头崩额裂的可能。
我虽不理会贺敬生的生意,然,不时都听他唧咕埋怨,说什么:“贺聪也太斤斤计较了,何必跟弟妹们为小小数目而争执着面红耳热?”
就可以想象出贺聪对贺家的一盘生意与父亲的资产,均虎视眈眈,绝不好商量。
目前,贺杰还小。长兄不把他放在眼内。
我想贺聪倒希望贺杰将来念医科,贺家名下既没有开办医院,小弟就无法名正言顺的学成回来分一杯羹,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很能见微知着,只是不动声色,未到发作之时,一律装傻扮懵。
每次见到这贺家大少爷,我也会不亢不卑,含笑着跟他打招呼,可不会主动地跟他攀谈,以兔自讨没趣。
这天,贺客盈门,我跟贺聪点过头之后,也在各忙各的。
贺敏与贺智是念过书、不乏教养的千金小姐,她们不会像贺敬瑜般,动辄对我出言不逊,坏了自己的身份,甚至不会学她们的母亲,周日拿黑口黑面对牢我。
她们只是对我冷淡,相当的冷淡。
贺敏又因为陪伴聂淑君的时间多一点,总会耳濡目染,对我的尊重,从来都适可而止。
在贺聂淑君的天下,我到底是个卑微的脚色。
真难怪贺杰最怕出席这种场合,无端端站到众人面前去受无形的侮辱与压力,也直叫人气馁。
不是吗?主人身份,却备受冷落,在闹哄哄的场合要找个伴寒喧闲话,也似无从下手似的。
一旦站到三五成群的人堆里,极其量只是一旁微笑聆听老不方便插多半句嘴,以免抢夺聂淑君或其它贺家人的锋头。
这种无形的压力,我经年受惯了,每次再受,仍然觉得委屈。何况小小年纪,感情额外敏感与脆弱的贺杰。
幸亏他不回来贺寿。
午膳摆在家里,饭后亲友们凑成牌局,直玩至吃过下午茶点,才上酒楼去。
贺敬生有午膳后小睡的习惯。
我因为要留下来帮忙打点,没有陪敬生回到我屋子那边去。
贺敬生这才踏出大门,就听到聂淑君对贺敏说:“你父亲把我的床看成了钉床拟。”
贺敏没说什么,拿眼看我,眼光是利毒而鄙夷的。
这比她母亲的那句说话,实在还要叫我难受。
我呢,只好仍是那一招,视而不见,听若罔闻。
其中跟聂淑君搓牌的是贺敏的家姑上官老太,还有贺聪妻子阮端芳的母亲及姨母,我管称呼她作姻姨女乃女乃的张柳氏。
张柳氏的丈夫张立本是本埠有名的珠宝商,故此柳家姊妹二人每逢喜庆宴会佩戴的首饰,相当出众。
自从贺阮两家成为姻亲以后,聂淑君跟阮柳氏又相处得来,更加喜欢到张立本那家福生金铺去购买首饰。
今天聂淑君身上戴的那套红宝钻石颈链、耳环与戒指,就是半年前帮亲福生的货式。
张立本太太说:“亲家女乃女乃,你们贺三小姐今天佩戴的那个胸针很名贵哪,是宝滋华哲的出品吧!这年头,年轻的有钱姑娘都一掷千金,捧尽名牌的场。”
聂淑君答:“时兴而已,我就看它不上眼。贺智那胸针怕不花上半个百万吧?”
说着这话时,她望一望身边的贺敏。贺敏点点头,表示数目说对了。
“看,用的钻石还没到三四卡重,眉丝细眼,就算是足瓣,也不值什么大钱。
五十多万买个名气与镶工,我认为不值得。”
阮柳氏笑嘻嘻地答:“时代不同了,我们老一辈最要紧讲货真价实。镶工最无谓,一颗宝石,有色有质有彩有重量,四大条件俱全,就是无敌。”
三个女人七嘴舌地谈论首饰,只上官太太没有插嘴,她表面仍和颜悦色,内心有没有自卑感,实不得而知。
上官怀文虽贵为司宪,亦不外乎政府公务员一名,年薪未足百万,居屋津贴扣薪金百份之七,再毫无转弯余地的纳百份之十七的税,一年实支九个月的薪金。跟在儿子身边过活的老太太,手头再宽松,亦只能戴条顶多几万元的珍珠颈链充撑场面而已。轮不到她插嘴讨论究竟是买欧美名牌首饰好,还是实斧实凿的购买香港式的珠宝捧。
贺敏跟她家姑一直有多少嫌隙,相信家势悬殊未尝不是其中一个因素。
贺敏初嫁时,曾屡屡回娘家来哭诉,只听聂淑君安慰女儿说:“她算什么身份?
贺敬生跟她做儿女亲家,她的面光还不够呢。容不下贺家的风光的话。我干脆招郎入舍。告诉她,政府还是向我们贺家租房子给高级公务员住呢!”
贺敏有没有因为这种不得体的家教,回到夫家去跟上官老太更势成水火,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日子过下来,初归新抱都已经成了四十将临的老媳妇了,彼此的嫌隙,怕也不会白热化。
人与人之间不易相处,只为不肯设身处地的为对方想一想。
正如今日,三个女人只管自己兴致勃勃,分明的就懒得留意上官太太的沉默可能代表不悦,或是无可奈何,硬要口沫横飞地谈论珠宝,无非是肆意炫耀财富。这跟在无法丰衣足食的人跟前,研究应吃烧鹅的左脾抑或右脾,有何分别?
我常笃信,福份是自己修来的。
还在思考之际,又听到张立本太太对她的姊妹阮柳氏说:“上个月福生造了一套精美无比的翡翠首饰,我催你跟亲家女乃女乃来看,你老是不着急,就在前个星期,福生的伙记告诉我,立本把它卖给了一位好朋友了,真可惜!”
“是吗?真有这种事吗?怎么亲家女乃女乃不早点通知,好让我买下来,今天派派用场。”聂淑君说,一脸惋惜。
“是什么货式了?我们还缺翡翠首饰不成?”阮柳氏追问她妹妹。
“就这套首饰非同凡响。现今几难得才找到纯玻璃的玉种呢,简直是翡翠之中的极品。来头大得不得了,还是慈禧太后当年送予法国驻中国的大使夫人,辗转流传到法国去,一对玉镯是原封不动完全旧的模样,宝光流转,通体澄明。至于那翡翠蝴蝶胸针,倒是从新以现代一流手工镶过的。我看过后,几天睡不好,老央立本送给我,他只是不肯。”
我听得汗毛直竖,想想,也真可惜,这么一套应该接受众人赞叹欣赏的玉石艺术品,怕要在我那首饰箱内作长期归隐了。
若果一旦亮相,必成众矢之的了。
念头还没有转完,敬生便已出现。
我朝他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怎么敬生把那个放翡翠玉镯与胸针的锦盒带了过来了?
惊魂未定,贺敬生已经笑盈盈地走过来,对我说:“你看你,今朝赶着走过来,竟忘了戴这套翡翠首饰呢,我这就给你拿来,今儿个晚上用得着了。”
真是造物弄人,夫复何言?
一时间脑筋转不过来,我实在无法再想到一个较好的借口,把敬生的好意回绝,而不令他失望。
于是,只好遵他嘱咐戴上了那套玻璃翡翠首饰。
老实说,这以后,我连正眼也不敢望聂淑君。
寿筵摆设在本埠的一流大酒店。
排在礼堂前迎宾的贺氏家族,女的一色中国褂裙,男的,除敬生穿长衫马褂外,儿子女婿都穿西洋礼服,十分的够气派,直看得住在那酒店的洋客人睁大眼睛,蔚为奇观。
到贺的客人,非富则贵。
政府高官与政坛显要,被邀请赴宴的不少,都由上官怀文负责招呼。
这些二姑爷的同道中人,其实有半数以上是贺敬生的客户。
在香江干活,不论你是那一个行头的人,都有关注股票地产等金融投资的必要,否则,如何力敌高涨的物价以及眼高于顶的人群?
鄙票经纪固然要靠客户的佣金作为收入,同样,立志投资者,也得仗赖经纪花心血代策代行。股票市场瞬息万变,不是局中人,企图一边干老本行,一边兼顾炒股,必死无疑。
贺敬生的投资眼光,在金融界有神射手之誉。近年几乎百发百中,连八七年全球股票大灾难,他似有预感地早早替客户出货,听他静静告诉我,自己还狠狠地拋了一个空,可见他功力之一斑。
大手买卖的客户,如本埠的其它企业巨子,户口开在贺敬生旗下的股票行,佣金当然可观。
至于说,这起政坛官场上的达官贵人,其实只不过是中产阶级,能有多少经济实力投资股票呢?纵使是一百几十万,在贺敬生的众多客户中,还是属于蚊型户口
而已。
率直点说,是客户求助于敬生才真。
敬生就有个好处,他的专业操守十分了得,除非不答应替客户全权打理户口,一经他首肯,处理亿元户口与小户,都以同样心力关注,无彼此之分。
就因为他的这个名声,更使那些希望在正职以外捞一点投资好处的人们,以能得贺敬生打理股票户口为荣为慰。
贺敬生在所谓达官贵人跟前的地位,因此非同凡响。
他倒是半句夸辞也不曾有过。
反是聂淑君有意无意地在人前胡乱说话:“贺敏不是对怀文没有贡献的,携了贺敬生掌珠出席督宪府园游会,声势总能慑人。一个高位两个人争,彼此同等学历表现的话,望望后头的背景始作抉择,也是有的呢!”
话说得出口,入得人耳,所引起的任何良莠变化,当事人都得负责。
我看上官怀文对这对岳父母,一直以来,还是相当尊敬,真算是贺家二小姐的福份。
贺家这个姑爷倒是个有才学才干的人,家族中,真正以平等之体对待我的,也要数他第一。
他每逢公干到英国去,一定跟我联络一声,看有什么要带给贺杰的。
杰儿每次在电话里头,都给我说:
“二姐夫带我到唐人街泉章居去吃了一顿晚饭,还问了我一些功课上的问题。”
或者说:“二姐夫给我带了个好球拍作礼物,又带我去看了一出舞台剧。”
对于这些,我嘴里不便说什么,心里却是感激的。
如果我有女儿,嫁给上官怀文这般才学心地的人,也真是太快慰了。
因而,我老希望贺敏能好好珍惜这段婚姻。她说到底是敬生的亲骨肉。
贺智因是未婚,在寿宴上并没有穿裙褂,一袭特别订来的华伦天奴晚装。红色的上衣,配淡淡的灰纱裙子,娇俏大方,兼而有之。颈项上挂了一条宝滋华哲的蓝宝钻石炼,没有我的胸针与手镯抢眼,但必然有她的拥趸。
奇怪不奇怪,拥有如此优美条件的女子,竟然年至三十,仍无人问津。
我曾问敬生,为什么爱我?他似是说笑地答:“因为你需要我爱。”
这是很深的一层哲理。像贺智,太有才有势有貌,摆在人前就是一副自给自足的模样。男人不能充当护花使者,成为救美的英雄,兴趣自是索然。
我的而且确相信敬生的话,女人越本事越条件上乘,在男人心目中越减分。
时代再进步,还是一样的男女不平等。
夫妇二人的本事学识,若然等级齐量,对男方固然是一种压力。对女方呢,也必起不良的化学作用。
为什么?
道理至为简单。
人与人之间相处得来,因为互相迁就。彼此礼让对方,除了个人修养之外,免不了牵涉到利害关系上头。谁有能力关照谁多一点,谁又需要依傍谁多一些,在足以构成迁就的客观条件。之所以伙记多要迁就老板,无非是这番苦衷。
一旦自己照应自己的能力充足,谁还要侍候别人的面色意向活下去?长年累月的委屈,必定磨损感情。
有相当条件的男士,身边多的是燕瘦环肥,任君选择,何必胡乱接受挑战,自招考验?
看到贺智在寿宴上分明的艳光四射,楚楚动人,其实就更觉她孤单寂寞。
一只美丽的蝴蝶,展翅高飞,无如一群营营役役,克勤克俭的蚂蚁,爬行在土地之上,互相照顾与呼应。
这当然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这些年来,自问最大的喜悦,就是备受敬生的爱宠,因而,就直觉地认定女人至大的幸福,无非建筑在阴阳协调,鹣鲽情浓之上。
每个人都总会因着自己的遭遇,而得出一些自以为是见解和感想。
当然,个人的理论不一定会放诸四海而皆准。
贺智也有可能非常乐于扮演她那独立坚强的女强人角色,而视儿女私情如无睹。
她的心高气傲是颇为流露的。这背后是否有类凄然寂寞的心,也只有她才知晓了。
心里才这么想,就立即有事实证明。
贺勇匆匆的跑到我跟前来,轻轻地说:“我们家的三小姐又眼高于顶地摆架子了,请她给我的一位朋友作一下伴,她原先不置可否,现今把人家请来了,她大小姐只看一眼,攀谈几句,觉得话不投机,拍拍就走个没影儿。你且代我陪人家一陪,我实在忙。”
贺勇说的是真话。在寿宴上,他的确比我忙。敬生的商场朋友,我只见过,都不相熟,话题又非我之专长。至于那些亲戚,今儿个早上午间已经打过招呼,就不劳再费心了,他们也管自成了一个小圈子,自得其乐去了。只有敬贺氏集团与顺昌隆的同事,我需要关顾而已。
笔而腾出身子来,招呼贺勇的那位朋友,也是绝对办得到的。
贺勇把我带到一位年轻女孩子的跟前来,介绍我相识。
很好看的一张脸,五官精致,眼耳口鼻或许拆开来不怎么样,拼凑在一张脸庞上,无疑是出色的。
身材尤其无懈可击,肌肉匀称,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
会不会是贺家四少女乃的人材?
我再多看她两眼,贺勇又把对方名字说出来以后,我就知道不是一回严肃的事了。
贺勇替我们介绍过后,就忙于周旋商巨子去了。
我平日是真的很少看电视及阅读娱乐画报,否则,一早可认出眼前玉人的庐山真面目来。
是那位新进的电视女明星魏佩倩。
这年头,在萤光幕出现的漂亮面孔,也真多,怎么记得了?
我礼貌地招呼她说;“魏小姐,请坐!开席的时间是延误了一点点,你肚饿吗?”
“不要紧,我是长期节食的。”
真是世界难捞。不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行行都如是,总要有牺牲的代价。如今当艺员,像要十八般武艺俱全,连杂技都要应付得来,与此同时,体力劳动消耗之后,赚了钱,就连一餐可口的安乐茶饭,也不敢肆意地吃,多可怜。
“贺太太,你呢,你也节食吧?”
“啊,不!我是喜欢吃的人!”
“有这么一回事,我看你顶窈窕呢!男人都是那副心肠,老要身边的女人好看,才能稍稍管得住他们的心。于是身材是非注意不可的,是吧?”
我但笑不语。
敝不得贺智跟这位魏小姐谈不来。
才三两句说话的功夫就显了她的肤浅。
在社交场合,谁不谨慎,主动地带出一些无聊是非的题,就等于露了底牌了。
她是入世未深的一位小小泵娘。
魏佩倩看我不答,便又说:“贺勇的性情像他爸爸吗?还是他的兄长贺聪更近榜一点?你看贺世伯是宠那一个儿子多一点点?”
“都一样吧!”我只好敷衍着。
“贺勇告诉我,你们家风其实是顶自由的,是吧?贺敬生夫妇并不对儿女诸多掣肘吧?”
“要看是什么事情,给他们意见,总是有的。”
我心里暗暗叹一句,不知道再下去的问题,会不会是追问我,贺家家资实在有多少了?贺敬生的遗产又如何分配?唉!
不论她跟贺勇的关系如何关切,才在跟贺家人初相识之中,就不留余地的查家宅似,作出完全不符合身份、不协调环境的表现,是要教人看轻的。
我进贺家门来的这些年,委屈当然是有的,但得益还是相当大的,不是指金银财帛的拥有,而是指教养。
大家庭出身的人,总有一份凝聚于眉宇之间的高贵,举手投足,一言一语,雍容不迫,这是经年累月,金马玉堂的气势感染下,见尽了世面,兼顾了人情所得来的成绩。
不能怪豪门富户,连对小家碧玉都看不上眼,何况是欢场打滚的女子?
常言道:月复有诗书气自华。
除非以学识补救,否则,既无家教,又欠才学,要想登上大雅之堂,成为香江之内的天潢贵冑,就真是太艰难了。
连我都觉陪在这位魏小姐是份苦差,可见一斑。
当然,她们这起年轻妞儿,也有本身的种种苦衷与苦处。
辛苦经营,希望捞得个善待自己的金龟婿,也无非为着下半生着想,讨一口安乐茶饭,不再仆仆风尘,拋头露脸。相处侍候一个人,总好过看尽天下群众的脸色。
喜恶是指顾间事,那份恐惧与犹疑,非同小可。
但见群姐急步走来,说:“你怎么干坐这儿呢?老爷到处找你,说要跟你介绍自远方而来的贵客。”
“魏小姐,我这就失陪了。”
我欠欠身,正要告辞,魏佩倩就问:“我跟你一道儿过去,跟世伯聊聊天好吗?”
真不知如何反应,当然,带着她走到敬生跟前去闲聊几句,也是无妨的。我完全明白她目前的处境。活像走到别种动物群中,格格不入,不无惶恐与尴尬。
也只好由着她跟在我身边走了。
贺敬生一看我走近,就趋前来握着我的手,快快把我带到两位男士跟前。且一叠连声地说:“小三,来来,看你还认不认得这位朋友是谁?”
我望住那两张陌生的脸庞,以微笑打了招呼,就不断的思索。
那位年纪较大的,怕有近五十岁的样子,头发浓密而斑白,身材高大,棕色皮肤,粗眉大目。魁梧健硕,予人一种清爽而安全的感觉。
面相是有点熟,可是,我应该并不认识他吧?
再看站在他身边的一位年青人,年纪应在三十上下,模样儿跟年长的一位有点相似。最不喜欢那种眼耳口鼻挤在一起的人,未尝相交,已经产生一份局促感。眼前的俊男,眉清目秀,轮廓分明,教人看得顶舒服。
一时间,我茫然,无法想起在那儿曾有过一面之缘?
于是,我说:“对不起,我失觉了。”
那年纪较大的一位笑意温驯,和颜悦色的答:“我姓潘,你可记起来了?”
姓潘?
一剎那,思絮如月兑疆野马般飞驰至远,直回到童年时代,脑里的影像,由模糊碎乱,慢慢凑合成形,甚而逐渐变得清晰。
会吗?会是他吗?
天,我的心连连抽动,卜卜乱跳。
微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一份完全意想不到的惊喜骇异,令我不知如何反应。
实际上只几秒钟的光景,感觉上是几个世纪似的,人才鼓起勇气,吶吶地说:“是潘大哥?”
“对,对,妹头,我们好久不见了!”
他一个箭步上前,紧紧将我抱住,在我脸颊上吻了两下,再捉住我的双臂,把我细细地从头打量。说:“小时候的你,跟如今还是那个模样,一点不老,我可老得多了,难怪你没把我认出来。”
随即宽慰地哈哈大笑。
一连串故旧重逢相认的大动作,把我吓呆了。稍稍定下心来,才立时间想到自己的环境与身份,面胀得红通通、热辣辣,慌张地望向站在一旁的贺敬生。
敬生不住微笑,非但不愠,还一派乐不可支的模样。
我可仍不放心的喊了一句:“敬生!”
他答:“没想到浩元兄跟你是老同乡,今次他父子远道自泰国来给我祝寿,竟跟你意外相逢,真是太好了。”
潘浩元说:“直进礼堂来时,无意中看到你,就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呢,后来问清楚,名字的确叫容壁怡。我再问敬生兄,嫂夫人是不是原籍江门,果然!我太喜出望外了。我们足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面呢!”
潘浩元拉起我的手,直握着不放。
我不好意思抽回,也有点舍不得。
记忆一下子回了笼。
对上的一次,他这样握着我的手时,是一个晨光曦微的早上。我跑到车站去送别这位住在我们乡间隔壁的潘大哥。车站上,他拉起我的手说:“妹头,对不起,不能照顾你了,我如果能平安出去,会写信回来给你,你保重!”
耳畔又是潘大哥的声音。
“来,光中,你给贺伯母握握手。”
潘浩元把我的手转到那位年轻人、叫光中的手里。
“贺伯母,你好。”
“你好,光中吗?”
“对,我小儿。”
贺敬生说:“小三,你有这位老同乡真是光彩呢!浩元兄现今是东南亚出名的钻石大王,这些年来,一直带挈我们贺氏赚了不知多少佣金。”
“生哥太招举我了,一直打扰你为我打理香港的金融投资,我还来不及谢你呢!”
人生的际遇原来可以如此不测而玄妙。
谁会想到,童年时的一位莫逆挚友,曾对他有过托负终生之念的人,如今,竟成了丈夫的大客户,又相逢于这种特殊的环境之下。
现在男的已婚,女的已嫁,又都是有儿有女的人,生活上的宽裕富泰,更不待言。
命运也不致于待薄我们了。
相逢也不应是惆怅,而只是喜悦。
我看潘浩元的想法大抵跟我的相同。更幸亏他如此磊落大方,豪情爽朗,我才得以众容。
整个人整个心都放在跟潘浩元这番久别重逢之上,竟把身边的那位魏佩情忘了。
当贺聪走过来跟他父亲说:“爸,妈叫我告诉你,这就得招呼宾客们入席了。”
耳畔果然微微听到清脆悦耳的催客就座的铃声。
我这才猛然想起来,不知应如何安置魏佩情。
回头一望,她正廖落无依的站在一旁,一接触到我搜索的眼神,立即大喜,急步走到我跟前来,说:“细伯母!”
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已对牢贺敬生微微的鞠躬,爽快地招呼一声:“恭喜贺世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苞着热烈地握着贺敬生的手,乘势而快速地站到他的身边去,干脆亲亲热热地挽起敬生的臂弯来。
一轮镁光灯闪动,把这一切都猎入镜头。
贺敬生分明还未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只做着一连串下意识的反应。稍稍定下神来,才晓得问我:“这位小姐?”
“四官的朋友,魏佩情小姐。”
贺敬生应了一声,把魏佩清从头打量一下,脸上没有什么反应。
这表情意味着两重意思,其一是敬生根本不晓得魏佩倩是电视台的艺员。其二是他对她的印象不怎么样,故而一派不置可否。
这其中当然因为贺勇身边各式女朋友的出现,似足电视台播映的广告,此起彼落,时而重复,时而新鲜,看得人眼花镜乱,终而致无心装载,只看成过眼云烟。
其次也因为这位魏佩情的气质实在要归类到较低的层次上去。贺敬生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因而认定对方也不过是儿子那起走马看花式的女人而已,根本就无须多所关顾。
往往最令人神往,或者应该说,最令有教养的人神往的,并非人的面孔,而是浮泛与充盈一身的那种气质,是矜贵、抑或平庸?是高雅、抑或鄙俗?至为重要。
有些明星,尤其是三十年代的明星,如今走到人前,仍有那种慑人心魂的气势,仍有那叫人回首恋栈不舍的魅力。
然,时下有此气质的艺员,问心,实在少。
这魏佩倩更不入流。
敬生在我耳边轻轻嘱咐:“难得浩元兄远道而来,你们又是故旧相逢,就把他父子二人交给你,好好招呼他们去。”
我们坐的一席也算是生家席。实则上大堂正中摆了三桌盖上红台布的主家席,只为贺家亲属不少,加上了一些辈份高的表亲,都得把他们看成家族中的长辈而作出安排,三围主家席也就坐得爆满。
中央的一桌,当然是贺敬生夫妇当主人。
旁边两席,分别由贺聪及贺智主持。
我带着潘浩元父子坐到贺智的一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