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初阳走远,风荷举才悠悠开口:“你怎么知道我中了毒?”
据他所知,他中毒之事一直对外界隐瞒,她才来不久,怎么会知道这个清风阁的最高机密?
虽然相处才几天,她却很能看懂他心情,这会儿他虽面色如常,她却觉得他面皮绷得很紧,想到“十醉”是那种令人断子绝孙之毒,她忙咬了咬舌头。
“呃,我猜的。以前常听说武林中人经常会中毒,我看阁主身体不是很好,所以就乱猜了一下,请阁主不要介意。”
他捏着黑子,突然勾唇一笑,只是那笑,却让她觉出一抹冷意。
她不敢看他,却又怕他看出她在说谎,只好硬撑着和他对视。
静静看她一会儿后,阁主大人道:“小五,你有一个很大的本事,不知你知不知道?”
“什么?”
他的话题转得是不是太快了,怎么她的脑袋有点拐不过弯儿来?
抬手触了触她的眼睛她的嘴,他笑,“你说谎的时候不会口吃,也很勇敢。瞧,你敢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我,眼神还很坦荡荡,初阳都不如你。”
什么嘛,还以为他要夸她,原来竟是拐着弯儿骂她。
她的嘴立刻嘟起来,垂下头绞着手指,“我、我有点累,如果阁主恩准,我想先下去了。”
“叫我风。”淡淡的语气,透着一丝不悦。
等了片刻,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他开始慢条斯理地将棋子一枚一枚捡进篓中,温润的双眸在等待中逐渐添上一丝寒气。
她讪讪地,探出手想帮着捡棋子,他却抬起胳膊挡开她。她无措地站着,不知他为何突然笑了,又突然生气。
对,他在生气,是因为她没叫他风?可是,可是,她怎么叫得出口。
磨磨蹭蹭好半天,她才小小声地叫了声“风”,脸红红的,倒是显得气色好了几分。
他扬扬眼帘,眼睛雾蒙蒙的,好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令她心下立刻发软。
“风,天色已晚,早点歇息。”
迅速一口气说完,她脸上红晕更深。
她扭捏地垂下头不敢看他,可又好奇想知道他的反应,于是悄悄地悄悄地抬起眼帘朝他飞快瞟一眼再瞟一眼,羞答答的样子就像一个多情女子对待一个有情男子,欲拒还迎。
嗯,他眼中的乌云散了,月亮重又变得明亮清澈,且闪耀着清润的光辉。
“好,我睡下你再走。”
他突然又笑了,就像初遇时一样,微微一笑,千树万树梨花就开始在她心头次递绽放。
他很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往内室走。
她指尖颤了颤,飞快抬起眼帘瞟他一眼,稍作挣扎后,她决定任她的手老老实实呆在他手心,免得他眼中的月亮又被乌云遮住。
像个贴身女婢,她帮他褪去外衫,拆掉发簪,服侍他躺下。
随着她的动作,她的手一次次从他手中跑开,又一次次被他抓了回去。
看他合上眼,她静静坐在床沿,就着烛光看他的眉,他的眼,痴痴地,似要看到永生里。
玉公子,玉公子,这样躺着的他,这么近,触手可及,这样美好,如同窗外的月圆花好。
轻轻吹灭蜡烛,俯身打算离开时,他却又抓住了她的手腕,低低的声音在黑暗中带着淡淡的肯定:“你就是那个小五,对不对?”
她的手腕一颤,半天没有反应。
良久之后,他松了手,好似刚才的问句只是一句梦中的呓语,翻个身,没了声。
出到户外,只见月亮大若银盘挂在山尖,月光下,初阳站得笔直,好像一柄插在土里的剑,闪着冰冷的寒光。
“随我来。”
甩下一句话,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带着她穿过长廊、清潭、细瀑,来到清风岭的尽头。
他走得太快,她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站定后又喘了很久,而他眺望着孤月远山的夜景,沉默不言。
待她的喘息止了,他才开口:“阁主并不知他中了‘十醉’之毒,我们一直都瞒着他。这件事,到目前为止,只有我、末日、如烟大师、岁暮寒以及你知道。”
顿了顿,他转过身,一脸嘲讽地望向她,“你是不是想问我们为什么要瞒着他,并且一瞒就瞒了八年多?”
她愣愣地问:“为、为什么?”
“哼,为什么?!”恨恨地望了望天,他咬牙,平复了音调后继续讲:“阁主一生助人无数,他怎么可能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而去玷污其他女子的清白?再过两个月就是第九个小暑,如果再配不出解药,明年,明年的小暑,就是阁主的忌日。”
月光下,初阳的眼睛闪了闪,似有一滴泪滑进了衣襟。
猛地,他低下头,直直望向正在消化他话中信息的她,冷声道:“如果你想报复,就冲着我来,阁主的身体已若败絮,再也禁不起一丁点折腾,看在他不知情的分上,请姑娘手下留情。”
她眨了眨眼,皱起清淡的眉,问:“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还装!”初阳恨恨地指向她,“末日前几日下山,在京城的春满楼还有五百里外的流连镇已获得确认,你,就是当初那个被我和末日掳去的青柠!”
轻轻叹了口气,她找了块石头坐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开口:“是你当初说要装作陌路,现在却又为何主动认上门?”
“我,哼,虽说你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中了十醉之毒,可、可我也帮你赎了身。就算你不中十醉之毒,你也可能得花柳,没有我们,你也许早就死在了青楼。”
这个初阳啊,说话真不讲技巧,难怪阁主大人要叹无趣。唉,幸好她脾气好,否则换个人听到这番话,没有恶意也不禁被激出了恶意。
小五望着月亮点了点头,“没错,你说得对,即使我没有现在这个病,也可能得花柳。与其肮脏地死,我倒更喜欢现在这种死法。你刚才说阁主身体如同败絮,什么意思?”
和他相处这几日,虽然他的脸色白得像玉一样没什么血色,可他悠然自若的样子,实在是瞧不出什么不妥之处。
“你懂什么?”初阳恶生恶气地吼,眼中水气迅速上涌,“阁主再怎么不舒服,也不会让你这个笨蛋看出来!我和阁主日夜相处,他的情况我最了解,以后我说休息就休息,你再敢陪他胡闹,看我怎么教训你!”
看她露出怀疑的表情,他继续讽道:“自阁主中毒以来,只和你,不,是和青柠姑娘,一起排过一次毒,其后的七年,一次毒也没排过,长久积压下来,身体早就不堪负荷。听岁暮寒讲,韩夫人每年小暑之日会心口刺痛大口吐血,韩夫人可知道,你一年一次的疼痛对阁主来说却是一日一次,这种疼痛以前只在夜里犯,最近却是一到下午就开始发作。自三年前开始,阁主就夜夜无法入睡。为了让阁主少痛一点,属下每晚都要点上阁主的昏死穴助他休息。你这个笨蛋倒好说话,什么也看不出来,不劝他多休息就算了,还老陪着他胡闹,你可知道每次等你玩得尽兴离开之后,阁主有多难受?哼,你小暑痛,你那点痛算得了什么?和阁主的痛比起来,你的根本不足一提!”
盯着被乌云遮住一角的月亮,她提出心中的疑问:“既然你们瞒着他,他怎么不继续‘排毒’?那一次,不是就很成功?”
“哼,你懂什么!即使我们瞒着阁主,可阁主是何等样人物,他岂会察觉不出自己身体的异样?第一次他是没经验,我们骗他说只是中了合欢散,又趁他不备点了他的穴,只骗他说只要找个青楼女子来方便一下,他就会没事。可是,第二次,他就觉出了不对劲。我们故伎重施,他就举剑横在脖子上逼着我们赶人。到了第三次,还没等我们有所动作,他就事先服下昏迷之药,睡了三天三夜,身体大伤。第四次,他威胁我们说,如果我们再胡作非为,他就将我们逐出清风阁。那一次,他痛得把自己胳膊活生生掰断也不让我们找人。第五次,他说,初阳,我已服下不举之药,你们就不要再折磨我了。没想到,自那以后,阁主、阁主竟真的不举,且内力尽失,身体一日坏似一日。”
发泄般地叫嚣完,初阳抹了抹脸,愤愤道:“肯定是你这个女人在第一次时给阁主下了什么药!既然你送上门来,就休怪我们不客气!总之,如果你真无恶意,就好好照顾阁主!不要让他太累,不要让他情绪忽高忽低地波动,不要引发他的疼痛,否则,我要你好看!”
那,刚才他翻过身去,是不是已开始疼痛?
想到这一点,她再也呆不住,提着裙摆就奔跑起来。
一个人呆在黑暗中的疼痛,她比谁都清楚。一年一次,她都快感觉要活不下去,而他一年有那么多次,他又是怎么撑了下来?
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有好几次泪水模糊了视线,脚下被藤草一绊人就滚倒,可是想到他那么疼那么疼,她抹掉泪又爬起,继续跑。
身后的初阳追过来,抓住她胳膊时,看到她满面泪痕,他嘴唇动了动,然后松开手,别过脸去,“好好照顾阁主。”
回到清风阁,月亮还是那么明亮,却亮得让人想哭。
模黑走进去,隐隐有压抑的申吟,时断时续。
听到脚步声,申吟声立刻停止。
可是过了一会儿,几丝若有似无的低吟还是从被子里泄了出来。
她没有点灯,站在黑暗中,就着从窗缝里透进的月光,看着床上的阴影。
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次,完全的黑暗,一点光亮也没有,她紧张地走进去,小心翼翼爬上他的床。
“初阳?”被子里传出他压抑的声音,“我没事,你早点歇息吧。”
眼泪似小溪,缓缓在她眼角流淌。
他,一个习武之人,清风阁的阁主,凌驾于武林盟主之上的一个江湖帝国的王,竟然连她和初阳的脚步声都听不出来。想到白云山入口潇洒恣意的“春山如笑”,以内力灌指的书法,竟成了绝唱,每每想起,他心中会是什么滋味?
好心疼,好心疼,照说她该恨他的,可是一直都没有,不但不恨,心底甚至常常带着怀念的幻想和憧憬。因为他,她才月兑离了“玉臂万人枕”的不堪世界;因为他,她才有了乖巧懂事的久儿;因为他,她才得以站在这里,感受他的疼痛和挣扎。
只想,减轻他的疼痛,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一件一件除去身上的衣物,她又像第一次一样,爬上他的床。
“初阳?”
他疼得两手紧紧抓着被子,她想掀被而入,却怎么也无法成功。
终于,感觉到她的气息,他唤:“小五?”
“是、是我。”
她伸向他的手,他立刻紧紧握住,握得她好疼,疼得她死死咬着牙也不愿出声。
趁着他松手的动作,她立刻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似知道他要挣扎反抗,她用腿牢牢夹住他的腰,胳膊扣压着他,用手掩住他的嘴,声音低低柔柔响在他耳侧:“放心,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强迫你。闭上眼,放轻松,这种痛,身体绷得越紧越容易痛,不要说话。”
似叹息又似申吟的声音从他嘴里发出,他不再挣扎,放松僵硬的身体,把脸埋在她颈间,吸取安宁的气息。
抱着她,软软的,香香的,疼痛似乎真的有所减轻,而黑暗似乎也不再难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