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点也没变。
薛守栩望着白色墙上,大大小小照片中,居中的一张大型照片。
那是他偷拍的。
九年前,其实他已经偷偷拍下她凝视对面小黑狗的照片,照片里,学生头的她一身标准学生装扮,眉梢染着淡淡忧愁,那天他在那边待很久,拿着相机发呆,一下拍天空、一下拍街景,再来,就是拍唯一的那只小黑狗。
还记得小黑狗很懒,始终趴在地上,半闭着眼睛晒太阳,后来,穿着一身整齐学生服的夏茵踏进公园,她一脸若有所思的坐在长椅上,一会儿看自己的脚,一会儿看着小黑狗,薛守栩就在她左边树下,但她却没看见他,他始终看着她郁郁的侧脸,不自觉地被她所有表情牵引。
不只偷拍一张,才想着该徵询她同意,就忍不住按下快门,一连好几张,因着她美丽侧面,更因着她明明拥有青春年华,却藏着不知名的愁。
后来回家将底片冲洗后,在成串照片中,发现一张她学小黑狗趴着的姿势,歪着头枕在自己手上,配上她的小丸子发型,样子很卡通。
他留下了这张照片,由它进入客厅墙面。
呆呆地,像个傻子,憨憨模样,让他觉得很可爱。
矛盾得很可爱。
明明眸色这样忧愁,却摆出这种呆姿势,她看起来该是自制冷漠的,在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公园,跟小黑狗摆出一样动作,一人一狗,很突兀,令他移不开目光。
九年了,这张照片始终留存着,还贴在家中墙面最中间,每每一见到这张照片,他就会想到这女孩,她现在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生活?眸心里的忧郁,缓解没?
今日,突然见到她,他心中不是没有激动。
可是很快地,那激动被一种好像遇见老朋友的悸动取代,于是他态度自然,没绑手绑脚,在她面前,意外地很畅快。
终于知道她的名字,夏茵。
很美的名字,夏天里的一抹绿……现在的她,留着黑亮长直发,没染没烫,滑顺披在肩下,气质秀雅淡丽,衬得她出色五官更加美丽,令人惊艳。
薛守栩盘腿坐在木质地板上,仰着首,看着照片里九年前的她。
眉目依旧,气质依旧,那令他在意的一丝愁意,变得淡了,却好似根深柢固,变得宽广。九年前那明显直白的愁意,现在在她眼中,变为不易察觉的怅,她虽然笑着,那抹怅,却很有存在感。
他一向很会看人,就因为会看人,才用相机捕捉别人的情感,他有自信没读错夏茵眼里的愁意……他对她感到好奇。
忽然他微笑,想到她送他海绵宝宝造型笔的时候,那极欲解释的模样,慌张中带着清纯,脸红得像太阳鸟,好可爱。
薛守栩站起来,拿起随意乱丢在沙发旁的夹克,从胸前口袋拿出那两枝笔。
左手一枝,右手一枝。
他对着两个海绵宝宝微笑,海绵宝宝双胞胎也平板的回视着他,耳边,彷佛能听见海绵宝宝又尖又贱的嗓音,说看什么看什么之类的。
他想着,夏茵说她拥有十几枝这种笔,哇,如果排在一起,一定够壮观……
当薛守栩对着海绵宝宝微笑时,沙发上的手机在震,震了很久以后,再度一震,不停地有人打电话又传简讯来——
薛守栩根本没发现手机在震动,电话没接、简讯没看。他习惯在工作时将手机调成震动,下午跟夏茵会面,算是工作,早在出了机场联络好助理后,他就改成震动。
现在,他正躺在舒适的木质地板上,伸了个大大懒腰,觉得是时候补个眠了,刚长途跋涉回来,累得要死。
他双臂展开呈大字形,闭上眼睛。
呼,这木板真是凉爽得令人舒坦,炎炎夏日里,他这里不需要冷气,因为他住山上,屋外满是绿树,遮蔽大多数的阳光,也让气温没那么热。
现在,他就要睡着——
砰砰砰!
急遽的敲门声让他骤地睁开眼,他没装电铃,这里也向来没有客人,如果有的话,也只有……他懒洋洋站起来,走到还在被捶门加踹门给荼毒的铁门前,拉开了门。
“你在干么?干么不接手机?你不知道你一回到这里就很难找吗?还要我该死的开车上来找你?!我晚上还有约会!”助理钱强尼边骂边进来,他弯腰月兑鞋的姿势很秀气,还很乖巧地将鞋子整齐放在玄关。
薛守栩看着他嘴上骂骂骂,还能维持这样优雅的月兑鞋姿态,忍不住笑了笑。
“笑笑笑?你还笑!早知道我就陪你去咖啡厅,才不会没办法掌握你的行踪。”强尼坐到沙发上,一手抚着头。“喔,可是你知道我很累了,陪你出国拍照真的好辛苦,我是你的助理,但是感觉好像打杂的,拜托让我休息一下,这次回台湾,我不想再到处奔波,今天我从镜子看见自己,差点被吓死!”
钱强尼穿着紧身紫色Polo衫、Skinny黑色长裤,他交叠双腿在抱怨,一双单眼皮的眼睛没好气地瞪着薛守栩,一只手还夸张的伸出食指,往薛守栩身上一直戳戳戳。
薛守栩哈哈笑。“被吓死?怎么可能?你这么美。”乐啊!他喜欢钱强尼戏剧化的行事风格,当初就是为了找乐子才聘他。
听见有人说他美,强尼脸色稍缓。“我的皮肤变糟了!都是因为陪你反覆出国上山下海,联想杂志说要邀你去摩洛哥拍照,我有打电话给你喔,你没接也没回,刚刚我还传了简讯,一、二、三、四传了四封,你都没回。”
薛守栩耸耸肩,摩洛哥他去过N趟,每一回都让强尼叫苦连天,如果没有人提出特别景点,他也是暂时不想奔波。
“怎样,去不去?”强尼脸上尽是明显的不想去,但还是尽职地问了这句。
“不去。”薛守栩打了哈欠,又躺在地板上,仰躺着看居高临下的强尼。
“真上道。”强尼挑眉,拿出黑莓机,直接发Mail过去回绝。
“我要睡了,还不走?”
强尼啧啧啧几声,环着胸,一只脚抖抖抖地,态度很差。“你以为我爱来?我还是有良心的好不好?想说你应该从咖啡厅回来了,结果都找不到人,我也会急啊!你知道我一直不同意你骑机车。”有一回,薛守栩出了车祸,是跟计程车擦撞,伤了右手,吓坏了强尼,养伤的那几个礼拜没办法接工作,强尼每天耳提面命,说机车是肉包铁,一直讲到今天。
薛守栩闭上眼,不大理强尼,已经辩过太多次,他觉得机车并不会比较危险,当天是计程车红灯右转,他就算开车也防不了,OK?但强尼却觉得,若是开车,受伤的程度不会这样重,这薛守栩同意,但他就爱机车的奔驰感,风贴着脸的感觉,汽车哪能比?
强尼是关心,他知道,就像现在,强尼还在念:“为什么你这边不装电话?装支市内电话很难吗?我觉得我真是劳碌命。”
“我怕吵。”薛守栩淡淡回道。
“喔,所以手机就不会吵?电视不会吵?音响咧?也不会吵?”强尼很气,跟他辩。
“强尼……你特地过来就是为了骂人?”
“我是关心!”
“OK,关心,那你还有其他事吗?我好累,想睡觉。”
强尼眯起眼睛,低头看着薛守栩好舒服地贴着地板躺,闭着眼睛,下巴隐隐约约还有胡渣。薛守栩累了,他强尼也累了,要去度假——
强尼叉着腰。“从今天开始到周六不要找我,我要跟我亲爱的去台东旅行,还是周日你可以自己去参加活动?那我又捞到一天……”
早在这次回国前,薛守栩就答应强尼让他放个假。
“我可以自己去,你快点回家保养你的皮肤,然后晚上才能美美的跟你亲爱的见面啊!”薛守栩提醒他。
“喔对对对!”强尼站起来,走到门口,回头又骂道:“你以后要记得接手机,我这样跑上山半小时,下山又半小时,就为了跟你说十分钟的话,我劳碌命啊我~~你存心操我?”
“对不起。”
见薛守栩坦率道歉,强尼这才不再念,撇撇嘴走了。
★★★
周日,咖啡厅被包下,不对外营业。
知名彩妆品牌在这儿办发表会,在冷调又富有人文气息的这家咖啡厅,布置数个看板,每个看板上都是一幅美丽景色,分别有模特儿在一旁展示妆容。
临时搭起的小舞台上,是知名彩妆师在替模特儿化妆,旁边的小茶几上载满美丽茶点,四种不同风情的饮料在另一边小桌上,满满的人,是受邀的VIP、美妆杂志记者、网站记者、知名部落客。
角落,夏茵站在那里,刚刚还忙着,因为品牌公关突然告知等一下将为三名幸运儿提供拍照机会,由薛守栩掌镜,她连忙跟咖啡厅乔乔,看哪个地方还能空出来拍景。
好不容易忙完,她工作告一段落,还是得在现场待命,她定定望着活动现场,沉默着,等待有人指示,她再去把在里面的薛守栩请出来。
背后的小棒间,是来宾休息室,刚刚已经出场饼的两个美丽名媛,跟薛守栩一人,待在同一室内。
名媛吃着糕点,边聊天边等司机来接,她们出场几分钟,换得如雷喝采,天生是时尚焦点,精心打扮过的模样,引人疯狂模仿。
薛守栩低头整理镜头,听见旁边吱吱喳喳的聊天声,她们话题一个换过一个,从彩妆衣服聊到名牌,还有谁家要出国度假,哪个人买了什么奢侈品……忽地,名媛甲开了个话题,引起他注意。
“真是不要脸,还敢继续出现在这圈子,有够夸张!”
名媛乙一脸不明所以。“什么啊?”
“喏。”名媛甲将手一指,名媛乙顺着看过去,从半开的门中,看见外面站着的夏茵。
“干么?”
“你不知道?她就是那个骗了王天佑一堆钱的女人啊!杂志上不是说名表吗?听说还送了名车跟房子,结果只是为了钱。”
“就是她?!”名媛乙也略有耳闻。“我听说当初就是这女的倒追,然后骗了一堆钱就说要分手,原来就是她喔……长得很漂亮,可是那些专门攀附权贵的女人都长得很漂亮,说到底还不就靠漂亮才能骗那几个钱。”
名媛甲一脸不屑。“我最讨厌这种女人,水准真低,早知道今天是她办的活动我就不出席了,我现在就想走,跟她在同一个地方呼吸都让我觉得不舒服……”
忽地,砰一声,她俩被吓着,纷纷转头看向后面男人,他一脸阴郁,散发不快情绪。
这不是今天的摄影师吗?做啥这么大声?她们看着大摄影师忽地站起,看也不看她们一眼,走出门。
从半开的门,她们看见摄影师拽住罢刚被她们说三道四的夏茵,然后不顾夏茵反对,将她拉了进来。
薛守栩拉着夏茵站在她们面前,他很生气,异常生气,瞪着眼前两个女人,嗓音一沉。“道歉。”
道歉?!
名媛甲指指自己。“我?!”
“还有她。”他努努嘴,表示旁边的名媛乙也该道歉。
“我干么道歉?真好笑,我又没说什么,就算有,说的也是实话。”
薛守栩冷目一瞪。“你凭什么证明是实话?”
“我……大家都这样说!”名媛乙挺了挺胸膛。
“那你呢?她说因为大家都这样说所以就是实话,你是当事人,你说话才最准。”他侧过目光,看着身旁的夏茵。
夏茵被吓坏了,刚刚在门口,她们的话她断断续续有听见,没想过要来辩白什么,只是很难过的觉得,薛守栩也在里面,他也听见这些……
可没想到他就这样冲出来,将她狠狠一拉就拉到这两人面前,要她们跟她道歉……夏茵很感谢愿意这样做的他,可是,她不愿树敌,更不愿拖他下水。
她想息事宁人。
可是这刹那,接触他相信的目光,她忽然不知如何是好,咬着唇,她没说话,听见旁边名媛甲哼哼笑了一声。“叫她讲什么?不都默认了,不要浪费我们时间。”
“她还没讲。”他冷着嗓。
夏茵凝视着薛守栩,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帮她,大家一听这谣言就都直接判她死罪,怎么他不一样?心口,忽然很暖很暖,有一股勇气,狠狠冲上,她凝眸,头一回,有了想说出实话的想法。
“不是真的。”夏茵开了口。
她定定看着眼前两人,目光如炬,态度不疾不徐。“这不是真的,我没有收名车豪宅,事实上,我连名表也没拿——”
“笑死人,你这样说我就信?”
“说谎每个人都会啊,你说不是难道就不是吗?拜托让让,我的司机来了,我懒得在你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
她们两人各丢下一句,就钻过他们之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