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撷羽扯了扯唇,真心?她真怀疑自己身上还有那种东西存在。
“够了吧,不要再执着于我了。”
她重重吁了口气,其实这些全是真话。
唯一不同的,是她刻意表现厌烦,但她怎么可能真觉得烦?问题是在这一刻,一个不舍的眼神就会令她功亏一篑,她好不容易才逼自己说出这些话,她不想……再说第二次。
这一字一句听在昱凯耳里或许有如凌迟,可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
“老是看着你,我很腻了。”
“啊。”宁昱凯轻噫一声,表情很淡,也很沈。他看着她,她的眼神是倔强的,神情是厌恶的,她放在大腿上的手握成了拳,隐隐发颤。
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早已作好万全准备承受她的攻击,可直到这一刻,他才顿悟,原来他不是不会受伤的。
周围陷入一片阒静,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他想,她说得确实够明白了,这些年她从没像今天说得这般清楚,一般人听了这种话应该会彻底恼羞成怒,他何苦作践自己,死巴着这个对他不屑一顾的女人不放?
可他看着她,看着她努力在自己的目光里添上厌恶,看着她绞尽脑汁搜索着那些伤人也伤己的言语,心情竟慢慢地宁定下来……没办法,他太懂她了。
宁昱凯苦笑。他从不自诩为情圣,也从不认为自己爱得无私、无怨无悔。他做的那些,全是为了索取她的感情,逼她正视面对自己。他充满私心,就算是被拒绝也好,因为在那当下,至少她心里想的,仅仅是他。
“撷羽,我可以要求你一件事吗?”
“什么?”
“别动。”
简单两个字,沉着有力,冉撷羽浑身颤了下,抬眸却见他一脸不容置疑,她咽了咽口水,最终放松自己,当真不动。
然后下一秒,她便被他紧拥入怀。
她瞠眸,宁昱凯站着,弯身环抱坐着的她,她的鼻尖因而抵在他的小肮上。他用力地紧环住她,一手霸着她微微发颤的背,另一手则按压着她的后脑勺,等她想起要挣扎的时候,他已轻易地将她制住,沈实的声嗓自她顶上传来。“不要勉强自己讲这种话。”
冉撷羽愣了,还不及回过神,便听见他又补一句。“我一直都在做我想做的事,不用担心我,如果哪天我真的受不了了,不用你说,我也会放弃离开的。”说着,他一笑。“只是现在,我还不想。”
“你……”
他抱紧她。“撷羽,我永远比你倔强。”
她说不出话来,甚至不敢看他脸上的表情。
冉撷羽想像得出他是用怎样缱绻的目光望着自己。为什么他要这么懂她?为什么他要待她这么好?为什么……分明早就决定了对他残忍,她还是忍不住被他的一举一动所牵引,控制不了自己?
她感觉自己一直以来的决心有如浸了水的砂堡,在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柔情攻势下逐渐崩坍,再差一点,就要彻底倾颓,再不复形貌。
于是她闭上眼,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他也是这样用力地环抱住她,向狼狈不堪的她说:“没有人要你,我要你。”那时的温度,她的身体仍旧清晰记着,所以在这一刻,她才会无法推开。
冉撷羽再度落泪,泪水被他的上衣给吸收,浸染出一道道深浅不同的痕迹。
如同她此时斑驳不堪的心。
★★★
饼了这天,冉撷羽终于觉悟了。
“Kevin,帮我一个忙。”她打给自己在V牌做业务的朋友。事已至此,她只能出此下策。“我需要你假扮一下我新交的男友。”
“噗!小苏苏,你需要男人还不简单,干么要找个假的?”电话彼端的Kevin惊到,以为天下红雨来了。“你跟那个BR公关分手也快一个月了吧?到现在还空着?不,这不是我认识的Sophia~~”
冉撷羽翻了个白眼。“少罗嗦!你帮是不帮?”
“嘿嘿,小忙嘛,要帮当然不是不行啊,只是为什么?”
冉撷羽叹了口气,想了想,极力轻描淡写地交代。“有个男的,他喜欢我,我希望他能放弃。”
“啊?就为了这种事?你也太大费周章了吧!直接回绝不就得了?”
“我拒绝了。”
“然后?”
“他……不放弃。”说到此,她整颗心都拧了起来。
可惜人在电话那端的Kevin感觉不到。“喔,所以你不喜欢他,嫌他缠着你很烦?”
她不想多讲。“差不多吧。”
“OK,了改,这忙我帮了。”听完前因后果,Kevin一口允诺,两人简单套了几招,挂上电话,冉撷羽躺回床上深深吐了口气。
不,她不是不喜欢他。
只是长久以来,她太安心了,以为自己真能控制感情,想爱就爱、不爱就不爱。殊不知心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以捉模的东西,它在她不自觉的时候悄悄露出破绽,任他温柔进犯,将她包围,于是她本来单纯地享受恋爱,最后竟不自觉变成了逃避,可她太迟钝,居然直到现在才发觉。
“我很怕……”圣诞夜那天,在他怀中,她第一次坦白内心真实隐藏的心绪。
他问她。“你怕什么?”
她没回答。
事实上,她怕他,怕……他所代表的爱情两个字。
她……害怕爱情。
很怕很怕。
十八岁那年,冉撷羽惊然发现父亲的外遇。
倘若只是玩玩还好,但到了那把年纪而有的“认真”,就算是千军万马都难以撼动。就在这件事揭发后不到一个月,父亲便包袱款款,趁着她们母女俩不注意的时候,带着家里所有值钱的物品及现金跟那女人跑了。
母亲为此遭受巨大打击,她这辈子就只跟了父亲,为他生儿育女,满月复的爱情全给了这个男人,冉撷羽仍记得发现父亲离家后的隔天,母亲声泪俱下地揪着她说:“撷羽,妈只有你了……”
那份痛楚,至今仍清晰地烙印在她肤底,像个看不见的瘀痕,有时想起,总会隐隐生痛。
家里霍然失去了经济支柱,母亲一把年纪找不到什么太正式的工作,最后去早餐店帮忙,邻里周围的人听闻这丑事,表面上给她们打气,私底下各种不堪的说法都有。她正值高三,前一天还在为联考的事烦忧,没过几天便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不再青春。
可她告诉自己,妈只有她了,她得坚强起来,母女俩相依为命,还有什么关卡是过不去的?
只是她没料到,父亲抛弃了她们之后,连母亲都在最后一刻遗弃了她。
那天她一放学就去打工,在自助餐店帮忙洗碗,虽然辛苦但工资较高,只是不知道怎么了,她一直心神不宁,工作中甚至不小心打破盘子,划伤手心,伤口割得有点深,她没法继续工作,只得提早回家。
结果回家一打开门,刺鼻的瓦斯味一下子模糊了她的嗅觉,她心一惊,掩住口鼻,不敢开灯,只能朝一片漆黑的屋子里呼喊。“妈?”
没人回她。
她一颗心如坠冰窖,明知危险还是冲进去寻找母亲身影,可没一下她便觉四肢发软、头晕目眩、意识逐渐模糊,可心里还是记挂着母亲。“妈……”
再转醒时,她已在医院。
十四岁的昱凯,就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哭得眼睛都红了。
“小姊姊……”
幸好,浓烈的瓦斯味从大门泄出,住在隔壁的昱凯小阿姨意识到不对,连忙过来察看情况,这才找了人来处理。
冉撷羽躺在床上,眨了眨眼,不掩虚弱地问:“小凯,我妈呢?”
宁昱凯一愣,连忙抹去眼泪,有些迟疑道:“阿、阿姨她……没事。”
“真的?”
他点点头。“真的。”
认识六年来,这是昱凯第一次对她撒谎。
实际上她醒来的时候母亲还在急救,她吸入过多一氧化碳,造成暂时性休克,送进医院时几乎是不治,好不容易救活了,却因脑子失氧过久造成部分细胞坏死,就算醒来,也注定了成为一个失智的人。
她的母亲是自杀。
她将门窗都紧闭了,甚至留下遗书,内容满是对自己爱情的遗恨,爱一个人爱到自杀,却忘了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女儿。
听闻这事,冉撷羽近乎崩溃。“为什么!她明明说还有我的!”
她使劲哭喊,砸烂了病房里所有能砸的东西,最后是医生护士合力架着她给她一针镇定剂。冉撷羽疲惫睡去,寤寐间仍旧心痛难忍,不懂为什么母亲居然可以为了她不完满的爱情,连唯一的女儿都不要了,那还有谁要她?
冉母醒了,记忆错乱的她有时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天真无邪得教人看着好生羡慕。有时她记起了现实种种,嚎啕大哭,怨恨父亲的薄幸……不管是哪一种,母亲的眼里,都没有她这个女儿的存在。
母亲的爱情毁了自己,也毁了她。
冉撷羽在母亲面前哭泣,希望她至少能多看自己一眼,还记得有个女儿,可最后的结果尽是失望。之后母亲被外公接回,送进疗养院,她拒绝陪同,独自一人回家。
白天,她依旧上课,可一到晚上,她开始作恶梦,梦境里她被黑暗捆绑,呼息间满是瓦斯令人作呕的气味,每回醒来便吐,伤了胃,到最后她拒绝进食,用最消极的方式抵抗母亲给她的伤害。她吐不出东西,就吐胃酸,没人知晓她的情况,唯一在乎她的,居然是那个从八岁至今在她背后打转的小昱凯。
那年他才十四岁,刚上国中的他,身子开始抽高,尽避还是瘦瘦弱弱的,但每次来看她,表情都变得不太一样,看着她的方式也不再是小时候那种全然的崇拜。他目光很深,拉着她的手,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安慰。
“姊,你不要难过,你还有我……”
冉撷羽嗤之以鼻,重重反问:“我有你要干么?”
她冰封了自己,用最残忍的言语伤害这个真心关怀她的十四岁少年,甚至为此感到一丝扭曲的快意。天,她多丑恶!冉撷羽彻底唾弃自己。“回去吧,我会管好自己,你不用再来了。”
可宁昱凯却好似充耳未闻,他不走,仍不放弃告诉她:你有我,你不是一个人。
他晓得她无法进食,于是给她熬粥。“我第一次做的,尝过味道了,应该不会太难吃,你吃一点,给我意见好不好?”
冉撷羽不想理他。
“姊,你吃一点嘛,我放在保温锅里带来的,还热着——啊!”
冉撷羽吓到了。她只是不耐他一直吵,伸手想挥开,不料却打翻了那锅粥,还冒着热气的米粒混着汤水就这么翻倒在他手臂上。
“小凯?!”她脸色苍白,连忙抓着他便往厨房冲,可多日粒米未进,她没力气,就这么倒在地上,而宁昱凯明明被烫着了,可眼底好似只有她。
“姊!你还好吧?!”
“你、你不要管我……快去冲水!”这是她仅剩的力气。
宁昱凯晓得她的坚持,赶忙进厨房冲水冷敷,直到流水声传来,冉撷羽终于松了口气,她眼眶里蓄出水气,不敢置信。
她做了什么?她不是真心想要伤害他的……
“姊,我没事,你别哭了。”直到宁昱凯的手包着一块毛巾回来,冉撷羽才意识到自己落泪的事,他用那柔软而讨好的黑目睇望着自己。“我家里还有剩,吃一点好不好?”
于是冉撷羽的泪落得更凶了。
“你不要管我……连我妈都不要我了,我活着干么,我这么辛苦、这么努力,她却不看我一眼,没有人要我了,我好想死……好想死……”
她声嘶力竭,一字一句,喊得她耳膜都发痛,她以为自己心死了,可未竟的言语却被一堵瘦弱的胸膛吸收。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昱凯用尚在变声的沙哑嗓音嘶吼。
“谁说的!没有人不要你!如果……如果真的没人要你,那……我要你。”
他说,这次带了一种确定。“你把自己给我吧。”
他不笑了,表情竟隐隐透出一股冷硬,像是不容她拒绝一般,震慑了她。
谁能想像得到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少年,竟讲得出这种好似电视剧里才有的台词?这好不伦不类,冉撷羽该笑,却哭了。即便这小子只是现学现卖想耍帅,但他真实的感情还是透过拥抱感动了她。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个真心想要她好起来的人。
即便这个人,不过是一个小孩子。
可对当时的冉撷羽来说,却是如同浮木一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