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柳鸣风冷静过后,思绪回笼,懊悔立即如狂浪般,瞬间将她淹没,尤其看见元池庆的眼神闪过了一抹如似黄鼠狼的奸邪,她知道,自己已经曝露在危险之下。
可她就是气不过,如果今天她手中的东西不是白布而是长剑,不由分说,她一定拔剑向他剌去,痛问难道人命比不上一本灭神赋?
爹爹不是没有传授他武艺,在新一辈的江湖才俊中,他算是数一数二的顶尖好手,而且借由爹爹的地位声望,他与天下武林侠士切磋功夫的机会比起他人高上许多,就因为爹爹不传授他灭神赋,不指导他通往登峰造极的路就痛下杀手,这等畜生连当人都不配!
“元公子!”跟随元池庆一道踏进盟主山庄的黑衣人少说也有二、三十来个,感觉上都不是好惹的角色,为首的中年男子给人的压迫为最。
“没事,退下。”元池庆一挥手,站在他身后的中年男子看了她一眼,眯起细长的双眼,略有怒意,但因不敢违背指示而拱手退离三步。
“这些壮士是?这位姑娘又是?”
薛道长不解地提问。见这群黑衣人的身形及步伐,皆是练家子的隐、沉、实,可他从未在江湖中见过其中任何一人;而动手打了元池庆的姑娘,他在山庄看过几回,却不知道她的姓名为何。
“这些是我之前领师父命令,上各门各派讨教武艺时,在路上结识的隐士,此次听闻盟主有难,特地赶来援助。
而她是我柳师妹的贴身丫鬟,水仙。”元池庆毕恭毕敬地回答薛道长的问题,态度不敢张狂造次。“我想水仙对我有些误会,都怪我不应该忤逆师父,更不该负气离庄,导致今日遭此劫难,我却无法替师父效劳。”
“喔?此话怎说?”薛道长好奇了,柳兄在世时,总说他收的关门弟子是个闷葫芦,要问他才会讲话,平常很少主动吭声,除非是有关武学的事,他才会频频发问,追根究柢。
“我请师父传授灭神赋,师父不肯,说我慧根不足,难以大成,不如不教,我才……早知道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说什么我都不会离开山庄,不会离开师父的。”
“谁都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既然发生了,只有面对一途。”薛道长一声长叹,抖开地上沾土的白布覆上柳照先。
莫逆之交就这样没了,实在痛心。
柳鸣风双手握拳,掩盖不住的忿恨像利箭,纷纷射向与薛道长一同助念的元池庆。
必释爵将这一切看在眼底,总觉得有说不出的奇怪可疑。
“当家,棺材先运来了三十口,其余还要从邻县各处收购,可能还得一、两天才有办法将所有罹难者入殓。”
段千驰匆匆来报,脸上表情似乎遇上了什么困难。
“少林、恒山沿途诵经过来,武当人马也已经到达,其它门派如衡山、泰山、华山、全真、峨嵋、青玉、赤城,就连远在西域的昆仑都有使者陆续赶至,这些不是我们马场的人,实在不好调度指挥,少做不行,多做又怕遭人非议,不知该如何处理,请当家指示。”
“先运四口上好棺木安置柳盟主一家大体,待各路英雄到场后再决议封棺的日期与时辰。棺材数目备齐后,我们就暂时别插手,先让大伙儿休息。”
此时时机敏感,在选出一名代表总理事务之前,最好别出风头。突然,关释爵想到一事。“『风云阁』的管事来了吗?”
武林盟主之位一日虚悬,对于少林、武当等派虽无实质影响,但对于虎视眈眈想吞并其它帮派的野心份子,武林盟主却有吓阻以及调解两派纷争的作用,尤其是素有世代心结的门派,怕是得由武林盟主出面才能使两造退兵,彼此容忍。
然此时遴选盟主,以武昭彰怕是不合时宜,该如何因应,得等到各路人马全赶到盟主山庄后才能讨论协商。
不管为何,“风云阁”管事都得列席,亲自见证盟主出任的过程,并加以记录,方符合第一任盟主制定的规矩。
“来了,正在核对我们的手札记录。”玉镯与铁护腕耐火耐热,虽然这时候说这不妥,但确实方便辨认死者,省了他们很多工夫。
“好,去忙吧。”等伤亡人数确定完毕,后续才是一场硬仗。
必释爵抿唇,站到凝视柳家遗体、双眼却空洞无神的人儿面前,神情纠结但语气沉定地开口道:“我知道你很难过,但后头还有很多事情要善后,你没有时间也没有权利伤心,要哭,想哭,都等事情处理完再说。”
柳鸣风过了好一会儿才被他的声音拉回神,关释爵的一番话,像是在她这头伤痕累累的牛儿身上,又狠狠地鞭了几下,要她往前走,再痛都要往前走。
不过这样也好,此时的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可怜跟同情,趁她最无助、最软弱的时候入侵,只会养成她的依赖,在她无法彻底集中精神分析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以及如何让元池庆接受武林公审前,她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柳鸣风看着关释爵的双眼慢慢地恢复了生气。虽然爹爹生前对他赞誉有加,不代表她会投注相同的信任到他身上,这世上所有人都不值得她相信,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在这时候拉了她一把,将她拉回现实,她应该要面对的现实。
一别以往,宛如死城的盟主山庄只剩庄严的诵经声,不断回荡人心的全是不舍、哀戚、感叹,待盟主山庄内所有罹难的人入殓封棺后,薛道长便在临时搭建的雨棚内,邀请各派掌门代表一同商讨盟主后事。
必释爵、柳鸣风、元池庆,以及“风云阁”现任管事华清均在席中。
“诸位请坐,请坐。”空间小,木椅简陋,大伙儿几乎并席而坐。薛道长走到中间,抚须朗声。
“此次大难,多亏各位英雄鼎力相助,然而柳盟主入殓后,还有停柩、出殡、复山以及后续祭礼需要处理,各派事务繁重,离盟主山庄又有距离,所以依老朽浅见,想推举新任盟主,由他统筹划分。”
“薛道长这方法是好,可是举办遴选大会旷日费时,缓不应急,不如由各派专司负责,以月轮替。”华山派掌门如是说。
“不,各地风俗民情不同,如果接替的人不满意前次门派的处理方式,难免有所非议。况且谁先谁后,这排行怎么算?所以我支持薛道长的意见,新选盟主。”蜀山派掌门随后发声。
“这时候先处理柳盟主后事为先,谁管排行不排行?”泰山派掌门啧声连连。
“偏偏就是有人会在意。”等柳盟主后事办完,先跳起来抗议的说不定就是泰山派掌门呢!蛾媚派掌门拂尘一挥,冷眼睨着华山派掌门。“以月轮替负责柳盟主后事,峨嵋派皆为女众,实不合宜,怕是不能赞同。”
“那你说怎么处理才好?两手一摊就能解决了吗?”昆仑派代表怒拍扶手。
场面慢慢有了火药味,人多意见就杂,在场的人又长居高位,多以自身利益为出发点,除了少林方丈与“风云阁”华管事清净一方外,其余意见纷纷在空中交战。
柳鸣风坐在末席,搁在腿上的双手悄然握拳。
爹爹尚未当上盟主前,日夜交继修练灭神赋,当上盟主后,总以江湖事务为优先,可是他换得了什么?这闹哄哄的情景他若地下有知,会觉得值得吗?不会后悔吗?
必释爵淡然地看了她一眼,生气无可厚非,这种情景谁不心寒?他站起,拱手向薛道长示意。“关某不才,还请诸位耐心且听关某一言。”
“请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薛道长请在场人士先收战火。“关当家客气,还请指教。”
“重选盟主事关重大,得先昭告天下群雄公平竞争,遴选出任才得以服悠悠众口,然而柳盟主后事乃燃眉之急,事后安顿、重整、缉凶都得有人起头领导,不如由薛道长推举盟主人选,再由各派掌门评估是否合任,待柳盟主此届期满,再举办盟主大会。”
必释爵看向雨棚最深处,眼观鼻、鼻观心的“风云阁”管事。“华先生可有更好的做法?”
“『风云阁』的规定并未限制盟主之职不得代理,既无违背先训,以此方法解决当务之急,华清谨当详细记载。
华清文风不动,眼前的纷乱对他毫无影响。
“关当家这方法不错,老朽认为既然要代理柳盟主所剩的两年任期,由柳盟主弟子出任最为适当,然而柳盟主名下弟子仅有三人,一人早夭,一人己成亲归甲,唯一人选便是元池庆。”
薛道长比向元池庆,后者受宠若惊。
“他年纪虽轻,武功造诣已有大将之风,各派弟子与之切磋不下百次,详情自然不用老朽赘述,不知此位人选,各派掌门意下如何?”
近六十年前,武林尚未有盟主一职作为各派指标、统合各派意见,直到冯鼎天出现,扬言要成为在野第一战龙而挑战各派掌门,虽然点到为止,也削了不少人的颜面。
尔后他自封盟主,建立盟主山庄,主动调解门派间的纷争时,原先有嫌隙的门派还会先联合起来对付他,据说他解决这窘境的方法便是先打臝两方,再来道德劝说,可惜这种事实在层出不穷,冯鼎天便昭告天下,盟主人人可当,只要有能力打败他,盟主山庄及他毕生所有财富便无偿赠之。
这一说,对自己武功极具信心的侠士刀客蜂拥而至,几乎天天有人挑战冯鼎天,烦不胜烦。
恰巧那年是他自封盟主届满四年的时间,他索性办场天下武林大会,也就是现在的盟主大会,让天下名门正派可光明正大角逐,在众人锐光之下出任,日后比照办理,四年一选,冯鼎天也是在同年兴建“风云阁”,并立下盟主制度。
“阿弥陀佛,如此甚好。”少林方丈双手合十,表意赞同。
柳鸣风差点咬碎一口银牙,她多想站起来阻止,可惜她未亲眼看见元池庆杀人,仅听见好婶怒骂他的名字,根本不足以当作证据,难道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弑父凶手坐上这个位置吗?
再者,让他当上了代理盟主,得以自由进出“风云阁”,她的身分秘密就多了一重危险,原因就在她额头上的疤痕,是写在署名柳鸣风的名册内。
她该如何防患未然?怎么阻止?若是潜入“风云阁”内将名册盗走,破千册的书札,她短时间内根本无法确切找出,何况一旦被人发现,她的身分更容易被发觉,反而坏事,她该怎么做呢……
必释爵回头注意她,果然见她神色忿忿,下唇咬得死白,他以指轻叩她椅子的扶手,悄声道:“你想留下,还是跟我回马场?”
柳鸣风一愣,随即戒防。“关当家所谓何意?”
“我不知道你与元池庆之间有何过节,一旦他接任盟主之位,我担心他会对你不利。”尤其在柳盟主后事处理完毕,所有利害关系全部浮上台面时,她的处境会更加危险,但是她似乎不在状况内。
“今天就算不是元池庆,你是前任盟主的奴仆,照规矩走就得在新盟主出任前离开。偏偏你身分特殊,是柳盟主任内得以自由进出主楼的丫鬟,各大门派绝对会争先恐后抢着照顾你,希望能从你口中知道些许灭神赋的线索。”
第一代盟主所流传下的规定中,并未限制代理盟主一职,然而确实有规定前任盟主所用家仆皆须撤离返乡,就算元池庆接任柳盟主的位置,依旧得受此约束。
“老爷一家惨遭灭门,又受祝融肆虐,灭神赋说不定早就被凶手取走,不然就是烧掉了,逼问我是能问出什么吗?”
柳鸣风戒慎地看着他。“难道关当家想带我回马场,就不是为了要逼问灭神赋的下落吗?”
“是也罢,不是也罢,端看你自己的选择,至少我不会害你。”关释爵停止轻叩木椅扶手的动作,从他与她低声对话开始,就有一道凝重的目光紧锁在两人身上。他看向右斜前方的元池庆,颔首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