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天——
湘裙站在窗前,眺望着百花盛开的花园。
今晨醒来,她就一直在培养去跟公婆请安的勇气,尽避昨天在相公面前说得信誓旦旦,就连自己都觉得勇气可嘉,不过心底最怯懦的那一部分,还是不由自主地冒出来干扰。
她将小手贴在心口上,告诉自己说:“没什么好怕的……”
既然忘记过去,那就从头来过。
这两句话是湘裙用来勉励自己的,就算公公婆婆曾经对她冷言冷语,只要重新讨他们欢心,相信不会太困难的。
“更何况早晚都要见面……”
无论过去的她是什么样子,现在是自己要去面对种种困境,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想太多。
终于下定了决心,湘裙轻移莲步,踏出了寝房。
“少夫人要上哪儿去?”正端着茶水进来的青儿,困惑地看着主子往外走。
湘裙下意识地攥紧手上的绢帕,不许自己临阵退缩,“自然是上公公婆婆那儿,跟他们请安去。”
“咦?”青儿险些打翻手上的茶壶。
“我不该去吗?”婢女激烈的反应让她有些迷惑。
“不是……只不过少夫人以前从来不曾主动去跟老爷和老夫人请安,都是跟大少爷一块儿去的。”
“这又是为什么?”湘裙忍不住问道。
青儿说得有些吞吞吐吐。“因为……那是因为……少夫人很怕……很怕见到老爷和老夫人……”只要他们眼睛一瞪,或是哼个一声,主子就会吓得直发抖,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所以能不见就不要见。
“再怕……我也得去。”根据这几天东拼西凑之后的结果,她大致明白意外发生之前的自己是个胆怯懦弱的女子,受了委屈,也只能默默忍受,一个人躲在房里哭泣,不敢独自去跟公婆请安也是预料中的事。
不过现在不同了,她不想重蹈覆辙,若想要改变公公婆婆的印象,就要从自己做起,现在就开始改变。
想到这儿,湘裙踩着莲步,往前走了五、六步,然后想到她并不识得路,于是回头唤着目瞪口呆的婢女。“青儿,你来带路吧。”
“呃,是。”青儿赶紧把茶水搁在房里,然后为主子带路。
她真的是少夫人吗?
怎么意外前后的性子差这么多?
湘裙没有余裕去猜测身边的婢女是如何看待自己,只想着待会儿见了公婆该说些什么。
瞿府在京城里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宅院,由媲美皇家的三座园林分隔出前、中、后,再由水榭、石舫和假山、园桥层层迭迭地堆砌出气派宏伟的景观,除了正厅、偏厅和内厅之外,又区划出好几个院落,光要走上一圈,得要花上大半天,也让湘裙见识到自己是嫁进什么样的人家。
湘裙走了一段路,又在小厅内稍坐片刻,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见过少夫人。”
“少夫人……”
才走进院落中,几个奴才婢女见到她,纷纷见礼,不过眼神都透着几分好奇,多半已经听说湘裙忘记以前的事了。
“嗯。”她很自然地搜寻他们的面孔,可惜依然记不起这些人是谁,于是轻颔螓首,算是回应。
“你们觉不觉得少夫人跟以前不太一样?”
“经你这么一提,似乎真的变了……”
“以前少夫人就算在咱们面前,也是畏畏缩缩的,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还有若不是有大少爷在,她不可能一个人来这儿……”
几个奴才婢女就这么聚在一块儿议论纷纷。
不久之后,湘裙被请进一间厅堂内,还没跨进门坎,就见到里头坐了一对中年夫妇,心脏开始因为紧张而狂跳不己,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没什么好怕的,一定可以办到的。
湘裙深吸了口气,跨进了门坎,盈盈地来到那对中年夫妇面前,低垂着眼帘,福了个身。
“媳妇儿多日未来请安,还请公公婆婆见谅。”她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开口说道。
已过知天命之年的瞿父尽避两鬓霜白,岁月也在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还是能瞧出年轻时的俊朗丰采。
“听仲昂说你忘记了以前的事,连王太医都诊断不出病因来,这会儿全都想起来了吗?”他和坐在身旁的妻子相视一眼,目光透着狐疑之色,想到每回媳妇儿来到两人眼前,身子就抖得像片落叶,可不像此刻这般沈静自若,所以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她垂眸回话。“还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我见她倒好得很,看不出有哪里不舒服?”瞿母横睨了进门之后第一眼,就让她无法打从心底接纳的媳妇,口气可就多了几分刻薄。
比起公公,婆婆这一关才是最难过的,湘裙在心里这么忖度。
“媳妇儿也是这么认为,可是偏偏想不起以前的事,若不是听身边伺候的人说明,只怕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她没有反驳,顺着婆婆的话往下说。
而在回话的当口,湘裙悄悄地抬起眼帘,瞅了一眼在座的公婆,对于公公的长相有几分眼熟,不是因为想起以前的事,而是相公和他生得极为神似,更别说璇玉了,祖孙三代都有张俊美的好容貌。
最后,她才将目光停驻在身形比身旁的公公来得娇小许多的中年美妇身上,只见对方身上有种在日积月累下,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才散发出来的贵气,自然予人高不可攀的感觉。
面对两道挑剔的眼神,湘裙又深吸了一口气,把要说的话说完。“尽避如此,媳妇儿还是会尽好自己的本分,孝敬公婆,服侍相公,教养璇玉长大成人。”
这番话让瞿氏夫妇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个媳妇儿都进门七年了,可从来没听她说话这般铿然有力,忍不住怀疑是有人假冒。
见他们用着怪异的眼神看着自己,湘裙又深吸了口气。“若过去有做错的地方,还请公公婆婆原谅,再给媳妇儿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只要诚心诚意地道歉,相信能得到公婆的宽恕和体谅,她由衷地这么认为,所以才决定走这一趟。
瞿母惊异地问着身旁的夫婿。“老爷,她到底是怎么了?”
“这……”瞿父也弄胡涂了。
接着,瞿母又狐疑地问:“她真的是仲昂娶进门的那一个吗?”
听婆婆说“那一个”,而不是“媳妇儿”,湘裙扯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若不是不满意,又是什么。
瞿父沉吟一下。“也许是因为忘记过去的事,才会连性子都变了。”
“不过话虽然说得好听,我可不敢奢望她真的改得了。”瞿母嘴里是跟夫婿说话,不过明摆着是故意讲给湘裙听。“她的心里一向就只有娘家,只有自己的亲人,可没有咱们这个婆家。”
湘裙怔愣一下,似乎听出话中有话。“婆婆这话……是什么意恩?”
“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瞿母冷冷地把话丢回去。
“我……”问题是她根本想不起来,又何来的清楚?
瞿母愈说愈生气。“你要是只顾着娘家,不想当咱们瞿家的媳妇儿,尽避说好了,难道仲昂还娶不到比你更好的女人?”
“……”湘裙无从辩解。
到底自己的娘家都做了些什么,才会让公婆如此不满?而她真的只站在娘家那一边,不曾为婆家着想吗?
到底真相为何?
见湘裙皱紧眉头,努力思索的模样,瞿母更是满肚子火,说的话也酸了。
“老爷,我看说不定又是她爹娘教她装失忆、装可怜,好教仲昂又帮他们什么忙了。”她一脸嫌恶。“要不是仲昂说注定要娶她为妻,不能违抗老天爷的意思,否则那样的亲家,我说什么都不要。”
“媳妇儿是真的想不起来,并不是婆的……”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湘裙无论如何都背不起,也不愿意扛。
见媳妇儿竟敢顶嘴,瞿母的怒气犹如火上添油。“随行的婢女撞破了脑袋都没失忆了,你这个好端端的人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有谁相信你不是装出来的?”
湘裙觉得被冤枉,心里委屈,还是咬紧牙关,就是不让泪水凝聚。
见她眼圈红了,瞿母脸色更难看。“一天到晚就只会哭,要不然就是愁眉苦脸,好像咱们虐待你似的……”
“好了,别说了……”瞿父开口圆场,然后语重心长地看着媳妇儿。“无论你是不是真的想不起来,还是得去面对娘家的问题,要咱们再给你一次机会不难,就看你怎么做了。”
“是,媳妇儿明白了。”她颔了下螓首,心头却无比沉重。
最后,当湘裙得以踏出厅堂,膝盖顿时有些发软,纤躯跟着踉跄-下。
“少夫人没事吧?”一直跟在身边的青儿连忙伸手搀住主子。
“我没事……”湘裙总算站稳身子了。
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只是对于公公婆婆的指控,因为想不起过去的事,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辩驳罢了。
难道意外发生之前的自己是脆弱到禁不起一声责备、一记瞪视,所以连单独前来请安都不敢?她真是个这般没用的女人?
“这一点挫折算不了什么,我可以挺过去的,一定可以的。”现在的她是她,不再是以前了。
“你真的是少夫人吗?”青儿听主子这么说,也不禁困惑了。
“如果不是,那么我又是谁?又为何会在这儿?”湘裙失笑地反问。
“可是……少夫人过去从来不曾这么想过,每回老爷脸色一沉,少夫人就吓得全身发抖,而老夫人话都还没说出口,就已经眼泪直掉……”青儿终于大着胆子把憋了好几天的话说出来。“只要没有大少爷陪在身边的话,根本不敢来这儿,简直就像是老鼠见到了猫……呃……奴婢不是指少夫人是老鼠……”
她不禁怔然。
原来意外发生之前的自己真是这般懦弱没出息,也就难怪公婆对她不满意,相公更不曾把她摆在心底,体贴过她的处境,又遑论爱上她了。
没错!再怎么天真无知,也看得出相公并不爱她,只因为在梦中预见格会娶自己为妻,才会上门提亲,成亲这七年来,更不曾想去关心和了解,因为对那个男人来说,妻子的用处只在于传宗接代,跟感情无关。
湘裙一步一步地走在园廊上,为过去的自己感到可悲,在这座府邸里,她根本毫无立足之地。
那么失去过往的记忆,或许就是老天爷赐予的机会,是让她的人生能从头开始的契机,所以非要想办法改变不可。
五日后——
这天,酉时左右,一顶官轿在护卫和奴才的随侍下,离开了崇德宫。
只见黑色轿衣上用金线绣着十二章纹,那是只有天子才能使用,也是皇帝御赐的,就连皇亲国戚见了都得自动让道,足以证明这不是一顶普通官轿,走在京城大街上,无人胆敢冒犯,因为轿内坐的正是当朝首辅。
瞿仲昂斜倚着俊伟身躯,一手支颚,闭目沉思着。
“如果那是我认为正确的事,尽避会惹相公生气,也一样会去做……”
“即使我会休了你,也不会改变心意?”
脑中不由得响起前几天和妻子的对话,不过是丧失过去的记忆,居然会有如此巨大的转变,瞿仲昂还是想不通其中的原因。
这一回,似乎连他的“异能”都派不上用场。
直到官轿都已经停在瞿府外头,奴才也掀开帘子,告知两声已经抵达自家大门了,他才回过神来,步出轿外。
待他跨进失色大门,只见奴仆分列两旁迎接,贴身伺候的小厮也在其中。
小厮跟上脚步。“大少爷……”
“晚一点再用膳。”以为是要问这个,瞿仲昂随口回道。
“大少爷,是少夫人有话要小的代为转达。”小厮接下来的话让他陡地停下脚步,很难不讶异。
瞿仲昂用眼角斜睐。“她说什么?”
“少夫人说……她明白大少爷公务繁重,日理万机,不过再忙碌,总有坐下来喝杯茶的空档。”小厮一面转达,一面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似乎到现在还不太敢相信。“所以希望大少爷每天晚上能拨出一些时间,夫妻俩也可以闲话家常,增进彼此的了解。”
他惯于噙在唇畔的笑弧一僵。“是少夫人亲口说的?”
“是。”小厮用力点头。
“她还说了些什么?”瞿仲昂挑眉问道。
“呃……”小厮有些吞吞吐吐。
“说!”瞿仲昂倒想听听看。
“少夫人又说她好不容易才记住大少爷的长相,别让她又忘了。”小厮硬着头皮转述。
“她真的是这么说?”才抿紧的唇角旋即扬起,不过瞿仲昂的这抹笑却让人有些胆颤心惊。
“是。”小厮感受到压迫感,点头如捣蒜。
当他再度举步往前走,俊脸上多了几分错愕和冷意,难以想象原本纤细柔弱,连说句话都会期期艾艾的妻子,会有这股魄力,不过也相信身边的小厮还没那么大的胆子敢乱传话。
而这番话表面上听起来委婉客气,不过往深一点去想,却又带有几分胁迫的意昧,若是拒绝了这个要求,她真的会把这个相公给“忘记”了。
看来失去记忆,真让妻子性情大变,宛如换了个人似的,这种现象究竟又会维持多久?瞿仲昂一面走一面寻思。
待他回房换了衣服,又到书房处理事情,最后用了晚膳,转眼之间,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
他看了下天色,都快子时了。
“也该去陪她喝杯茶,闲话家常一番了。”瞿仲昂当然不认为自己是故意拖到这么晚,只不过是想让她记住妻以夫为贵的道理。
小厮见状,连忙打着灯笼,在廊上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