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崇德宫
进入午门,向东走,沿着皇宫南墙,有一排长方形的房舍,便是“内阁”,也就是大学士们处理政务文书的地方。
而其中一间房舍,则是内阁大学士之首瞿仲昂,唯一有票拟权,也是当今“首辅”的办公所在。
在这座皇宫之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瞿仲昂表明想要休憩片刻,无论是假寐、打盹,绝对不能有些许惊扰,不管是其他大学士,或者文武百官、皇族贵胄,甚至是皇帝本人,就算有天大的事都得等着,连经过门前都必须蹑手蹑脚,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约莫半个时辰,只见坐在书案后头,一手支额,闭眼小睡的瞿仲昂缓缓地掀开眼帘,眨了两下,眼神已经完全清醒,不见睡意。
瞿仲昂动了动身躯,彷佛得到上天的启示,迅速地动笔,在这份由大定府的官员所上书的奏章上写下初步建议,解决了困扰数日的难题。
“有谁在外头?”他搁下笔,扬声问道。
在门外听候差遣的太监连忙应声。“奴才在。”
“进来吧。”他合上手中的奏章。
太监推门而入,敬畏有加地来到瞿仲昂眼前。“大人有何吩咐?”
“把这份奏章交给李公公,恭请皇上批红。”凡是大臣的奏章和首辅票拟的意见,都得经由内宫的禀笔太监呈交给皇帝。
“是。”太监双手接过,马上去办。
待太监一走,瞿仲昂也跟着起身,来到外头透气,才走了一小段路,就见地位仅次于自己的次辅,年近六旬的姜大人迎面而来,唇畔的弧度往上扬了扬,故意停下脚步等候对方走近。
“还以为首辅大人又在“小憩”了,所以不敢过去打扰。”姜大人看着虽然身穿严肃的黑色章服,依旧是一派俊美风雅、玉树临风,宛如天之骄子的当朝首辅,明明年纪都可以当自己的儿子,却身居内阁大学士之首,他是怎么也不服气,论起德高望重,应该非自己莫属才对。
像是看透对方妒忌的心思,瞿仲昂噙着一抹心知肚明的笑意。“姜大人若是想找人品茗对奕,尽避差个人来说便是。”
“那怎么成呢?”姜大人哼笑一声。“万一打断了首辅大人的好梦,坏了大事,皇上怪罪下来,有谁担待得起?”
这个姓瞿的之所以能坐上“首辅”之位,不是因为他十七岁高中状元,二十二岁成为最年轻的内阁大学士,并在二十四岁坐上内阁大学士之首,仕途上可谓是平步青云、一帆风顺,而是传闻他天生拥有一种“异能”,可以在梦境之中看见未来将会发生的事,那简直是无稽之谈,不过是巧合罢了,偏偏又让他说中不少事,皇上为此深信不疑,更是对其宠信有加。
瞿仲昂一脸戏谑地笑了箕。“若是真被打断了,也是天意,不是姜大人的错,毋须挂怀。”
“哼。”姜大人可一点都不领情,只要逮到机会,不忘语出嘲讽。“听说尊夫人几天前所乘坐的马车突然失控,还意外撞上荣国公夫人的马车,导致她也受了伤,这件事首辅大人怎么没有事先在梦中看见,及早防范?”
他没有动怒,佯叹一声。“或许这就是天意,贱内命中得遇上这一劫,只能庆幸荣国公夫人伤势不重,也算是老天爷保佑。”
两人唇舌交战,你来我往了几句,姜大人眼看在嘴巴上讨不了便宜,只能恼恨在心,新仇旧恨再加一笔。
“……本官还有事,先走一步了。”他幢幢然地告辞。
直到看不见姜大人的身影,瞿仲昂唇畔的笑意才淡去,俊脸也透着深思,心想他方才质疑得没错,为何单单这一回没有在梦境中预见会有意外发生,这种情况的确不太寻常。
打从懂事起,瞿仲昂便发现自己梦见的事皆具其意义,也都会成真,便命令府里的下人,不准在他睡觉时吵醒自己,久而久之,连双亲都相信这是老天爷赐予的能力,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如今皇上治理朝政,也都会采纳自己的意见,这么多年来,几乎不曾出过差错,唯独这一回例外。
现在只有等妻子想起所有的事,一切就会回复正常了。
接近午时——
湘裙听说秀绢已经苏醒的消息之后,坚持要前往探望,否则会良心不安,于是在青儿的带路下,亲自来到下人居住的地方。
“就是这儿了,少夫人。”青儿领着她走进小房间。
湘裙撩了下裙襦,跨进门坎,就见摆在墙边的一张床上躺了个人,应该就是秀绢了,于是走上前。
“……少夫人?”头上缠着白布的秀绢见到主子,连忙坐起身来。
“少夫人不该到这里来的。”
她看着眼前的女子,既然是自己的贴身婢女,应该是最熟悉的面孔,不过还是没有印象。“你是……秀绢?”
秀绢疑惑地看着青儿。“少夫人怎么了?”
“大夫说少夫人似乎受了惊吓,所以忘记以前的事了。”青儿说。
闻言,秀绢一脸难以置信。“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少夫人真的不记得了?”
“这件事你就别管,好好地把伤养好要紧。”湘裙也想知道为什么,无奈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听说意外发生时,是你用身体保护了我,真的很谢谢你,秀绢,你是我的大恩人。”
“少夫人别这么说。”她受宠若惊地说。
湘裙轻轻一哂。“我也会跟管事说一声,等你还有那天驾驶马车的阿良身上的伤势都痊愈之后再开始工作。”
“多、多谢少夫人。”秀绢又和青儿交换了一个眼色,似乎也察觉主子真的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主动,而且想法比以前大胆多了。
她颔了下螓首,转身出去了。
站在外头的院子,湘裙眯眼望着刺眼的阳光,明明是夏天,额际还沁着薄汗,可是心头却发冷。
已经第三天了,她的脑子里除了这几天见到听到的事,意外发生之前的记忆,还是想不起来。
是不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为何想不起来?”湘裙十分厌恶这种无助感,彷佛掉进了深谷当中,就算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听见。
“少夫人,药应该已经煎好了,还是先回去吧,说不定喝了就会想起以前的事了。”青儿只能这么安抚。
“青儿……”湘裙原本打算趁这机会去跟公婆请个安,这是为人媳妇该做的,可是又忍不住却步,担心他们不想见到自己。“你告诉我,公公婆婆是不是不满意我这个媳妇儿?”
青儿面有难色地回道:“这……这要奴婢怎么说?”
“实话实说就好。”
“……是。”青儿硬着头皮点头,这也是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实。
她心口一沉,果然如此。
“那么当初我又是怎么嫁给相公的?是媒妁之言?还是父母之命?”湘裙只能从婢女口中打听了。
“奴婢听其他人说,好像是大少爷主动派媒婆上门提亲的,老爷和老夫人一向顺着他的意思,也就没有反对。”谁知娶进门之后,媳妇儿的表现让他们失望了。不过这些话青儿可不敢说。
闻言,湘裙一怔。“既然如此,为何相公却要……”与我分房睡?后面几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是件多么难堪的事。
湘裙左思右想,就是想不通。
难道在意外发生之前,她对这些事都是逆来顺受?也不曾努力去讨公公婆婆的欢心?更没有尝试改变相公的决定?
“万一我永远都想不起以前的事,也要照着原本的日子过下去吗?”湘裙蹙起眉心,在口中低喃。
不期然地,一个稚女敕的嗓音叫唤着——
“娘!”
她本能地循声望去,就见一道小小的身影从长廊另一端跑了过来,而女乃娘则跟在后头。
待璇玉来到母亲眼前,就见他身穿圆领绿袍,胸前挂着一块长命锁,有模有样地拱手作揖。“娘昨晚睡得可好?”
“娘睡得很好。”湘裙瞅着他学习大人行礼如仪的可爱模样,方才的愁闷瞬间一扫而空。
璇玉仰头睇了半晌,像是看穿母亲心中的忧虑,俊秀的脸蛋透着深思。
“我会一直待在娘身边,会保护娘的……”说着,便举起小手握住母亲的,来证明自己可以办得到。“娘别怕,还有璇玉在。”
靶受到握在掌心的温热小手,充满信任和依赖,让湘裙眼眶有些红了,至少在这座府里,还有这个孩子站在自己这一边,她并不是一个人。
“教书先生要的那篇书法还没练完,小少爷该回书房去了。”女乃娘也不想破坏气氛,不过还是得提醒。
湘裙弯子,笑睇着儿子。“你还没练完字就的出来了?”
“因为娘心里正在难过,所以我要赶来安慰娘。”稚女敕的嗓音有着这个年纪没有的严肃。
她噗哧一笑。“你又知道娘在难过了。”
“我就是知道。”他歪着可爱的小脑袋说道。
“好,娘现在看到璇玉已经不再难过了,所以快回书房练字去吧。”湘裙只当他是童言童语。
璇玉点了点头。“那娘陪我练字。”
“好,娘陪你练字。”她不忍心拒绝这个要求。
他绽开这个年纪该有的笑脸。“娘忘了书房怎么走,我带娘去。”
“就有劳璇玉了。”湘裙牵着儿子的小手说。
于是,母子俩手拉着手往另一头走。
看着才不过六岁的璇玉,湘裙要自己振作起来,至少为了儿子,必须坚强起来,才能担起为人母的责任。
当天晚上——
湘裙静静地坐在镜台前,任婢女为她拿下头上的发钗、珠簪,以及用假发盘束成的朝天髻,最后让青丝散落在肩上。
睨着镜中这张纤细柔美的面容,除了伺候的婢女,连相公都说她变了,不是外表,而是性情跟过去不同,可是湘裙完全不记得以前的自己,不过就算忘了,她还是她,不是吗?
没错!她还是她,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少夫人该就寝了。”青儿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她轻颔下首,才从圆凳上起来,就听见房门传来声响。
青儿过去应门,觑见外头的俊美男子,便福身见礼。“大少爷!”
这声“大少爷”让屋里的湘裙心头微震,不用问也知晓是谁来了,于是捻起披在衣架上的背子,很快地套在身上,即便两人是名副其实的夫妻,而且已经成亲七年,不过想到在那个男人面前衣衫不整,还是会很不好意思。
瞿仲昂低声地询问:“少夫人好些了吗?”
“身上一些小擦伤都已经没事,不过少夫人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青儿据实回道。
他轻摆了下手。“你先下去吧。”
“是。”她福了个身,带上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