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日与夜,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煎熬,然而月魄仍旧熬过了酷热和严寒,坚强的挺了过来,甚至经过一个月的疗养,已经可以起身走出毡帐。
夜风飒飒,挟着细沙和寒气自远方袭来,她却屹立不摇的站在毡帐前,就着月光和四周篝火,观看沙漠独一无二的清冷夜色,顺道打量四周地理风景。
冷眸越过一顶顶毡帐远眺,发现塔克干四周矗立着不少岩峰岩丘,而脚下土地也并非细软黄沙,而是质地坚硬的岩地,远方甚至有涓涓的流水声……
“啊!”
一抹惊叫声忽然扰乱月魄的听力,就见一名经过的妇人瞪着不应该出现的月魄,恐惧的大呼小叫。
“她出来了,南朝人出来了!”
“什么?”几名在附近的壮士闻声立刻赶来,果然就看见月魄站在毡帐前,面无表情的看着妇人,手上还拿着两把弯刀,不知要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壮士们立刻将妇人护到身后,并举起手中兵器将月魄团团包围。
月魄不言不语,只是静静望着所有人脸上的敌意,深刻感受到北国人对南朝人的抗拒和憎恨。
也难怪他们会如此排拒南朝人,她就亲眼看过南朝人是如此凌虐北国的战俘,比起北国总是给人一刀痛快,南朝人的手段简直可恶到令人发指。
“没有王的允许,你不得擅自出入账房!”其中一名壮士用北国话大声斥喝,手中大刀指着她身后的毡帐,指示她回到毡帐内。
可月魄却偏偏拒绝听从。
拓跋勃烈是曾说过没事别走出毡帐,却从没说不准她走出毡帐,至少她不认为自己站在这儿,会对谁造成伤害。
她躺了太久,实在需要活动活动筋骨。
“南朝女人,快回到你的账房,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接到通报后,更多的壮士飞奔赶来,每个人都举着兵器朝她逼得更近,她却依旧无动于衷,只是不着痕迹地瞥向某个角落,接着闭上双眼,专注聆听那细微的涓涓水声,好判断水源的位置。
咻!
忽然间,一颗小石子自角落飞出,直往她的面门而来。
石子破空发出某种细锐的暗响,她却置若罔闻,不闪不躲,任由石子尖锐的棱角划过脸颊,擦割出一道血痕。
细小血珠瞬间自血痕内淌出,她才睁开眼,侧头望向一名满脸愤慨的男孩,而男孩却再次拉开弹弓,打算朝她发射出第二颗小石子,他大胆的行径把在场所有的大人们给吓坏了。
只见当初尖叫的妇人紧急奔到男孩身边,拉着男孩飞也似的逃到他处,其他壮汉则是握紧兵器迅速朝她逼近,就怕她会大开杀戒,因此决定先发制人。
无数把锋芒兵器全对准月魄,杀气瞬间四起。
“住手!”
就在所有人打算群起围攻月魄的刹那,慑人的叱喝声却伴着马蹄声自远处忽然响起,就见拓跋勃烈紧急拉紧缰绳,飞快自马背上一跃而下,一脸肃穆的自远方大步走来。
“王!”所有人一见是他,立刻放下手中兵器,急忙忙单膝跪地。
拓跋勃烈环视众人,浑身尽是令人窒息的威迫气息。
“我应该说过,这女人我要留下。”他一字一句说着。
“回禀王,那女人擅自离开账房,而且完全不听从劝告回到账房。”其中一名壮士大胆解释,同时不着痕迹的瞪了月魄一眼。
“所以你们就违抗我的命令,打算乘机除掉她?”灰眸微眯,紧锁壮士那理直气壮的神情。
在拓跋勃烈的注视下,后者不禁立刻心虚的低下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此时塔克干族长也闻讯赶来,看着现场情势,加上族民先前的禀告,心中早已有底,于是立刻出面缓颊。
“王,请您息怒,因为族里孩童误伤了那南朝女人,族里壮士担心那南朝女人会报复,才会挺身而出,这只是场误会。”
拓跋勃烈冷哼一声,可没相信这解释,即使方才他身在远方,都能感受到这儿的杀气,防御不需要致人于死,显然这些人并没有将他的命令记在心里。
“是不是误会,所有人心里有数。”他冷声道。
塔克干族长呼吸一窒,知道拓跋勃烈是看穿了他的偏袒,却还是硬着头皮维护族民。
“王,我族绝对不敢违抗您的命令,但事出突然,族民难免心慌意乱,一时之间自然拿捏不住分寸?还望王能够体谅宽恕。”
“我能宽恕一次,不代表能宽恕第二次。”拓跋勃烈加重语气,接着转头望向在场所有的人,看得所有人将头颅压得更低。“我说过,这女人我另有他用,要是有人胆敢再无视我的命令,就休怪我就事论事,以国法论!”他铿锵有力的说道,刚悍昂藏的身躯蓄满逼人的气势,让人望之生畏,不敢不服。
“是!”
不只在场所有塔克干族的壮士,就连远处的妇孺们都为他的王威所震慑,纷纷臣服的低下头。
然而身为始作俑者的月魄却始终一脸漠然,不但对所有对话置若罔闻,甚至迈开脚步朝东方走去,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走出拓跋勃烈的视线范围,另一抹高大的身影却无声无息出现在她的面前,阻止她再继续前进。
“王。”挡在月魄身前的斑图,立刻用眼神向拓跋勃烈示意。
这段日子,他一直待在腾格里练兵,今晚来到塔克干,本是打算与王一同商议腾格里布军之策,谁知却正好瞧见这场面。
就如同他的猜测,这南朝女人果然引起了纷争。
拓跋勃烈回过头,觑了眼始终波澜不兴,仿佛置身事外的月魄,沉思了会儿,才朝斑图略略点头。
“看紧她。”
“是。”得到命令,斑图立刻退开身躯,任由月魄继续前进。
而被允许通行的月魄,却没有回头多看拓跋勃烈一眼,仍是一脸漠然的循着水声前进,一点也不在乎身后又传来塔克干族长的抗议声,两人用着北国话一来一往的交谈着。
“王,放任那女人四处走动,会扰乱人心的。”
“有斑图看着,你大可不必担忧。”
“但是……”
“我留下她,可不是拿来豢养的,是该让她了解状况的时候了。”拓跋勃烈转过身,凝望月魄冷漠孤傲的身影,心思瞬间转换万千。
她比他预估的还要早能起身,这绝对是个好现象,可惜她的身份却始终让族民难以接受,看来在内战爆发之前,他得想个法子消除族民对她的歧见。
这事得愈快愈好。
月魄无视斑图的紧迫盯人,也无视一路上塔克干族民充满敌意的注视,依旧笔直朝着水声前进,接着不久后,她终于在一里外连绵的岩丘下发现两座湖泊。
两座湖泊一大一小,四周长满许多树木花草,在莹莹月光下摇曳出树木花草独有的清香,有些花草她认得,但大多从未见过,十足的生意盎然,与沙漠荒凉贫瘠的景象形成强烈的对比。
据说沙漠里的水大多来自于高山融雪,融雪渗入地底,在地底下一路蜿蜒,直到地势低的地方自岩缝间涌出,形成湖泊,北国人饮水灌溉,也能种出谷粮。
“哪个是可以沐浴的?”指着前方两座湖泊,她用再标准不过的北国话,转身问向斑图。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斑图也不禁瞬间一愣,以为自己听错。
“你懂北国话?”
月魄懒得回答这种废话,只是将话重复。“哪个是可以沐浴的?”
斑图目光微瞬,再次为了她话中的了然而诧异。
在沙漠,水源远比黄金还要贵重,拥有水源几乎等同于掌握住命脉,因此在北国尚未一统前,八大部族经常为了水源而争斗着。
抢不到水源的民族只好逐水草而居,而有水源的民族则能安逸安居,并世代守护水源,为了确保水质洁净,北国人将饮用水和日用水划分得格外清楚,绝不轻易将两者混杂。
身为南朝人,她对北国人的生活习性似乎了解不少。
“大湖泊。”他简略回答。
她点头,沿着坡面走下岩丘。
斑图自然如影随形跟着。
湖边有族民搁放的木桶,她用木桶打水,接着走到树丛后解开衣袍,并将弯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斑图听见衣裳落地的声音,立即转身背对,却依旧用耳力监视着她的动静。
就着皎洁月光,她利落解开缠在身上的白布,拿着白布沾着桶里的冷水擦拭身子,接着再用剩余的水梳洗一头长发。
沙漠的夜风冷冽逼人,四周虽有高耸岩丘削弱风势,然而风势挟来的寒气仍然让人忍不住颤抖,对大病初愈的她确实是个挑战,却已经不再是种威胁。
如今她的伤势约莫好了八成,虽然还不能随心所欲的使力,但只要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够在这茫茫大漠中来去自如,不过前提是,她得先想办法弄清楚这四周的地理形势,还有这儿的毒蛇猛兽。
角落,几只毒蝎悄悄自岩缝间钻出,无声无息翘弓起尾针朝她袭来,冷眸不过斜斜一扫,冷锐银流便骤然自水边划去,瞬间将所有毒蝎截成两半。
放下弯刀,月魄拿起披挂在树枝上的北国衣袍,大力一抖,确定没有任何毒物侵入,才迅速将衣物穿戴整齐,并反复扭干白布,将还淌着水的长发擦拭得半干,接着拿刀走出树后。
就在月魄从树后现身的同时,斑图也转身继续盯梢,可月魄却似乎不打算四处走动,而是提气跃上一块巨大石墩,坐到石墩的顶端。
她单脚弓膝,将弯刀搁在身边,左手臂则是随意搭在膝头,不发一语的远眺南方,任由凛凛夜风吹动长发衣摆,看起来既冷漠又孤傲。
当拓跋勃烈拿着托盘走来,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这几年间,关于她的流言传闻多到数不清,对南朝朝廷而言,她或许是最恶名昭彰的刺客,然而对南朝百姓而言,却对她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月魄,月之残,月之合,晦暗而幽诡的那面月,而她就如同她的名,总是来无影去无踪,锁魂夺命杀无赦,专杀贪官污吏、将匪兵寇,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并以亡魂悼祭亡魂,以杀戮铲奸除恶。
可即使她双手沾满血腥,弄得自己遍体鳞伤,南朝却依旧倾荡,百姓却依旧悲鸣,天下始终没有太平的一天……
“王。”
盯梢的斑图一发现拓跋勃烈,立刻举步朝他走去,并在他的耳边低语报告,拓跋勃烈先是诧异扬眉,接着才示意他先行离去,稍晚再来讨论腾格里的布军问题。
拿着托盘,他大步朝着月魄走去,同样轻易跃上高耸的岩墩,过程中没让托盘上的汤药洒出半滴。
“既然你懂得北国话,为何不解释你只是想出来透透气?”他走到她的身边问着稍早的冲突,却不再费心的使用南朝话,而是用北国话与她沟通。
月魄不认为这话有回答的必要,仍旧沉默的眺望南方。
冷风凛凛,将她湿润的长发吹撩得飘荡,却也将她单薄的身子吹得凉寒,他将托盘搁到她身边,接着理所当然解上的斗篷向她围去。
“你这是在做什么?”她反应极快,在那充满他体温和气息的斗篷覆上自己之前,迅速回身将斗篷挥掉,谁知他的动作却更快,不但没让斗篷落地,还猝不及防挡住她的手腕。
“你好不容易大病初愈,我可不希望你又一病不起。”他紧盯着她,灰色的瞳眸狂霸如刀。
她冷瞪着他,当然明白他这不是在关心她,他好不容易把她救活,正盘算着该怎么利用她,自然不会允许她再次受到损伤。
“披着,绝对不许再病着。”他不容她抗拒的将斗篷重新披到她身上,接着才松开她的手,俯身为她将斗篷系好。
她抿紧唇瓣,气闷的转过头,决定对他的动作视而不见。
“为什么不解释?”他重复先前的问题,将托盘上的三颗羊肉包子递到她面前,然后在她身边坐下。
她一口一口吃着包子,依旧默不吭声,却发现他目光一刻不离的盯着她,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她早已看清他专横的个性,只要他决定要做的事,就不容许他人反驳,相同的道理,只要他想知道的事,就不会容许他人沉默。
直到她将包子吃完,甚至主动将托盘上的汤药喝完,他却依旧凝望着她,她才终于忍无可忍的开口回答:“北国人与南朝人之间充满成见和仇恨,若是让塔克干一族知道我懂北国话,之后徒增猜忌,不如不说。”
“你倒是懂得明哲保身。”听出她话中的深谋远虑,他忍不住贝起唇角。“既然你不想招惹猜忌,为何又要向斑图坦承你懂北国话?”
“早说晚说,横竖都要我死,又何必费力隐瞒?”她冷诮的看着他,意有所指的说道:“我倒宁愿往后让耳根子清静些。”这些人以为她不懂北国话,成天在她周遭说三道四,实在烦人。
“这倒也是。”他忍不住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