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仍有些疼,但已不像之前那样难受了,那种好似手脚都不是自己的感觉和脑中沉甸甸的感觉都消退了许多。
他尝试紧握了下手,有些笨拙,但已不再是那么难以掌控,精神也好些了。
自上次发作后,他醒过许多次,不过每每都维持不到一个时辰,便就又累得昏睡过去。每次醒来,他都期盼有人待在他旁边,却什么人也没有……
游少观闭著眼,让思绪清楚些,他想起了受伤那天的事情,想必是那刀上喂了毒,他才会这样昏睡了好几天吧?
好了,没事了,别使力,也别说话,一会就不疼了。
上回,在他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著这么一句话,那声音低低柔柔的,让他有股说不出的舒服。
印象中……说话的那个女人有著一张极美的面孔。
她会是谁呢?是他的妻子吗?
游少观扯了下嘴角,为自己的猜测感到可笑与不敢置信。
她何曾这样同他说过话了?她一向是以持平冷漠的语调同他说话……甚至,尽可能地别同他说上话。
她那副模样摆明像在说著:“说什么?我同你无话可说。”
她是他见过最难相处的女子──那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冷硬的脾气让人不敢亲近,逼著他得用更冷硬的态度去面对她。况且,她极力无视于他的存在,又怎么会这般殷勤照顾他?
她不可能花心思在他身上。
一阵脚步声远远地便传入他耳中,四周很静,他能够很清楚地听到那轻巧的脚步声一路踏进了房里。
来人似乎将什么东西放在床边……是水盆吧,他听见水声及拧帕巾的声音。
接著,那条温热的帕巾覆上了他的脸,轻轻地、仔细地抹著他的脸颊及颈子。
那动作很是细心,连颈后及颊侧都没有遗漏。
是谁呢?
帕巾离开他,又是一次洗拧的声音。
这次,那人轻握住他的左手,抬起他的前臂,挽高了袖子,将帕巾覆上了他的手,仔细地擦拭。
是他的妻,他不得不承认。因为他深知这般柔女敕冰凉的掌心,不属于村里那些粗壮的女子。
他……为何感到有些喜悦?
是否因为他有著期待呢?期待朦胧意识中的那人真是他的妻子,期待她有著那样温柔的时候……
或许,他早认定了吧,那样美丽的脸蛋,细致的五官,只属于、也只能属于他的妻子……
这样的证实,著实取悦了他,却也令他惊讶,接著在心头溢起了一阵酸涩且难以形容的感觉。
他所熟知的……至少他自以为熟悉的凤语笺,应该是会找个人来照顾他,自个儿看她的书、绣她的花儿去的人。怎会在此时此刻站在床边……“服侍”他?
他的妻子是个细心聪明的女人,这是他一直心知肚明的。
他坦诚他欣赏她的聪慧,但他讨厌她那冷硬的态度──那副高傲、不可一世、绝对不让自己居于劣势的牛脾气。
她那些不愿居于劣势的行径,包括她会做好每个贤妻良母应尽的本分,料理好所有的家务,烧了一手连他虽然闷著头吃,却无法不在心里头赞叹的好菜,她甚至连儿子也生了……
她完美得像是要让他愧疚一般,让他觉得她实在不甚讨喜,每每想起她,便扬起一阵心烦。
在游少观尚闭著眼在脑子里回想凤语笺令他生厌的行径时,她已完成了所有的动作,端起水盆往外走。
但……如果她不是生来就这般冷漠呢?
待脚步声远去,他才睁开眼,看向方才因掀动而仍晃动著的布帘,一向被冷漠占据的眼,头一次布满了复杂的神情。
***
三天了,游少观始终耐著性子躺在床上。
一方面、在房里没人的时候,他可以藉机让许久没动的手脚更灵活些;另一方面,他让自己默默地接受著一桩桩“意外”。
凤语笺喂他吃药、在他耳边低语,没事儿就坐在他床畔发愣、给儿子做新衣、看书……
怎么?她没其他地方可去了吗?就这么、这么……“守”著他……这不是那些恩爱夫妻才会有的行径吗?
难道她是要做戏给谁看?她一向不在意别人怎样说她的,不是吗?再说,村里没有人不知道他们俩不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他在床上躺了三天,想了一些可能会让他的妻子像换了个人似的缘由,却又被他一一推翻,然后更加烦躁。
为什么这女人老是能惹得他发火?不论是现在也好,过去也罢,他似乎无法掌控她的情绪,但她轻易地就能激怒他。
他甚至怀疑起是否因为自己中了这毒,所以容易动肝火。
另外,他还有一个疑惑──她哪儿来的药?
村里的大夫背叛他们,现下恐怕是在郁央国享福吧!那是谁来医治他?他受的伤应当不轻,还中了毒,难道说贾乡和秦世良下山掳了个大夫……
还这么猜想著,他突然忆起前几日,凤语笺似乎搭著他的脉……
她懂医术?
游少观突然发现自己对凤语笺几乎不了解,而这样的认知让他恼怒。
娘或许是知道的,毕竟凤语笺跟她很亲。可为什么他从未听娘提起过?为何要这样瞒著他?这没道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个千金小姐懂得医术也不是一件平常事。
“啧。”他不耐地低咒了声,觉得这个难缠的女人实在是生来困扰他的!
又是脚步声。
他闭上眼,继续扮演著“昏迷”。
又是水盆和帕巾。
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后,帕巾覆上了他的脸……
前一刻,他还想继续这样躺著,但在下一刻,他却心浮气躁地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够了!他倒要睁眼瞧瞧这人到底是不是凤语笺,还是只是个神似的女人!
于是,就在她依著惯例握住他的手时,游少观微拧了下眉,大掌一张,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随即愣了下──那细瘦的程度不在他预期之内,像是他得用力紧握才能抓住她、不让她的手从掌心溜走。
“呀!”一声轻呼。显然地,那个被他抓住的人,比他还要惊讶。
他睁开眼,对上她的双眸,将她来不及收回、还参杂在怔愣中的温柔表情紧紧攫住……
他必须坦言,她这副模样亦不在他的预期之内……他虽未表现出来,可心底也著实愣了好一会。
他就这么看著她,也不放开她,看著她那双美丽的大眼随著时间的流逝,渐渐蒙上一层他较为熟悉的冷漠,以及些微的愤怒和狼狈。
而凤语笺也不开口要他松手,只是冷冷地回瞪著他,任由他将她抓得死紧。但内心却不如表面上的镇定,惊惶惶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知道他痊愈得很快,但这样的迅速却超乎她的想像。
而瞧他那神采奕奕的模样、炯炯有神的眼眸,想必……已经醒来有好一阵子了吧?这几日他没再发作,会不会是……毒已去净,他早醒了,只是……装睡?
这样的猜想让她脑中那股怨怒冲得更高了。他的装睡是为了什么?
还有,为何他的嘴角似乎挂著一抹让人发寒的冷笑?那般得意洋洋、那般……像是“明了”了什么似的……那眼神代表著什么?还有……为什么她会觉得惊惶,甚至想要逃开?
她心里头有好些个疑问,而这些疑问相凑起来只让她觉得恼羞成怒……不,羞什么?又不是给心上人瞧见了!
她只是有想一巴掌往他那张俊脸甩去的冲动罢了!
终于,像是看够了,游少观移开了目光,也放开她,稍加深了唇边的微笑,语气像是大老爷般的悠悠哉哉,但声调依然如平日那般低沉平板──
“几时了?”
凤语笺没理他,脸色难看地看向别处,迳自抽起方才掉在他身上的帕子,粗鲁地抓起他另一只手,过度用力地搓擦著。
她大可不理他,可她就想趁这个机会“假公济私”一下。
面对她的装聋作哑,游少观也没怎么在意,语气一贯的平稳。“问你话呢。”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她此时的冷漠是因愤怒而起,不同于以往那副无血无泪的模样,因此也颇有闲情逗弄她。
这女人……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不易撩拨。不知为何,激怒她、看著她那僵硬的脸,让他觉得身心舒畅,像是病痛全无一般。
“哑了?”他继续问道,带著点笑意。他没瞧她,光想像著她恨不得拆了自己的模样就快意得很。
凤语笺顿住动作,像是要忍住将帕子往他脸上甩的冲动,抿了下唇,低冷的话语从齿缝间迸出。“没听见鸡啼吗?”
“没,不过……”他的声音很懒散,伴著他那意有所指的眼神,顿了下才又接著说下去。“听见一只黄莺在啼唱倒是真的。”
她错愕地狠狠瞪向他。他的话引得她一身寒颤,像根鸡毛搔在她颈肩,难受得紧。
这人是怎么回事?他真的是游少观吗?
他是吃错了什么药,不、不能这样说,那药方是她开的,药材是她亲手调配,汤药还是她亲手熬煮,再亲手喂……不,是灌进他的肚子里的,应当不会有任何差池才是呀……
还是……还是那迷药真让他吸得太多了,以致于坏了脑子?但就算如此,他也应该是变成傻子,而不是露出那像狐狸般奸狡的笑容呀!
“怎么了?”他明知故问,依然是惹人嫌地笑著。
凤语笺突然有种兔子遇上恶狼的感觉,杏眼一眯,转身直往外头走,一边走,还扬声朝外头叫嚷著。“钫儿!你爹醒了,快来给你爹请安!”
游少观缓缓地扬眉,任她就这么离去。
当年,他压根儿就不想要娶她,关于这件事,他从未隐瞒过。
但如今,他开始觉得,这枯燥乏味、令人烦躁的八年似乎开始有些新鲜有趣的事发生了。真是再好不过了,八年来,他头一次觉得他的妻子是个有趣的人物。
***
八年前
百年前,钗凤山山贼已聚集至今,却从没有像今日这般“火红”过。
已经子时了,整个山寨仍是灯火通明,广场中央摆了五六十来桌的酒席,大伙吃喝笑闹著。
相较于另一头的热闹景象,他这边……可以用凄冷来形容了。
游少观自嘲地笑了笑,任由那抹笑将讽刺勾勒在他俊朗的脸上,他坐在门边,壮硕高大的身子倚著门柱,手搁在弓著的两条腿上,轻轻地吁了口气。
他的眼眸虽然半眯著,却仍像是鹰眼那般地锐利慑人,即便他现下的举止可说是十分慵懒地,可却像是只凶狠的豹子,能在下一秒钟将人撕得粉碎。
有别于他那女乃油小生长相的父亲和小家碧玉的母亲,他高大且粗犷,半长的黑发束于身后,像是抑制那随时会奔放的野性。他的外貌据说是遗传自那雄才大略、并将那些走投无路的人们在这座山安顿下来的曾祖父。
然而……这样有著霸主气度的男子……却也有窝囊的时候。
游少观又略往屋里头瞧了一眼。
他知道自己终究会进去的,即使百般不愿,可他也不想给她难堪。
他终究会进去里边的,只是不是现在。
他的内心的反抗自他得知这桩婚事后,便没有削减过──
☆
“我不娶!”
“那是你指月复为婚的妻子,还交换了信物。你若是反悔了,是要将我的面子往哪摆?”游观之的娘悠哉地说道。
相较于娘的慵懒语气,他的语气显得激动许多。“婚姻大事并非儿戏!娘您难道不明白吗?”再说娶妻要做啥?就算是个天仙似的美人又如何?还不只是多一张嘴吃饭?
“笑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你没听过啊?”
“没听过。想必是您又拿什么‘山下人说的话’来蒙我了吧?”哼,就算有听过也打死不承认。他还听过“夫死从子”呢,只是没胆说出来罢了。
她翻了翻白眼。“总而言之,就是我想要抱孙子了,你也实在老大不小懊成家了。”
“咱是做贼的,想要抱孙子,下山去抢个娃儿回来养不就得了。”
“这种缺德事你也想得出来啊?”她大惊。
“逼人嫁娶就不缺德了?”游观之愤怒地反问。
她沉默了许久,深深叹了口气。
“那好吧,娘也逼不了你。”为娘的摊手,又叹了声,似无可奈何,接著大声地嘀咕了起来。“唉,郁央国的女人也真够可怜得了,一旦被订了下来,终生就没有反悔的机会。”说著起身,往屋里去,一边说著。“就让那女子守一辈子寡,当个老姑婆也没啥不好,落得清静……”
他的娘亲一向很明白以退为进的道理,更糟糕的是她依恃著“天底下的事,老娘说了算”这句话,让她做起事来,顺心无阻。
谁敢不听她的?连他那名存实亡的头目爹爹都怕她三分,从年少时的“不得不娶她”,到十几二十年来的“不得不听她”,甚至,他娘做贼做上瘾,爹就连头目都干脆让她做了。
当年他娘就是,瞧他爹长得唇红齿白、一副书生样,便自备嫁妆、挑了个良辰吉日逃家,自动嫁上山来。
或许她天生就是喜爱逼迫他人婚事的吧,胁迫完爹就来强迫他。
游少观烦躁地叹气,瞥了眼身旁的那条红彩带,那是他方才自门上扯下的。屋里的灯光自门帘的缝隙中静静地流泄而出,恰巧映在那刺眼的红上。
他嫌恶地挪开眼,不愿去想他此刻一个人待在屋外,将屋里的那人晾在那儿是否不妥。
她无辜,他难道不是吗?指月复为婚?得了!
天晓得是不是他那个老是有些惊世骇俗举止的娘,在多年前领众下山劫财时,看上了人家的闺女,便在抢夺财物的同时,自作主张地“顺道”将他的终身大事定了下来?
要不就是她拿刀要胁,否则谁会随随便便将女儿往山贼嘴里送?
还是个金枝玉叶的官家小姐!
除了他娘,有哪个千金小姐好日子不要,反倒要嫁到山上来给贼当妻子?他派人打听过了,凤仁查的那三个女儿各个如花似玉,什么嘴歪脸斜、手断脚跛的毛病儿都没有……山下的公子哥儿们可属意了。
换言之,她也是被逼的吧?
那感情好,她不想嫁,他不想娶,两人不就得到共识了吗?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