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过了多少的岁月,只晓得日头落了,就会升起,月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
当晨星在东方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时,就是离着破晓不远。日复一日,相似的景色。
坐在树上,静静看着东方的天空,萧子灵像是没有察觉来人的走近。
等到了来人丢上了一颗石子,萧子灵闪身避了开,转过了身用着微微愠怒的眼神看着来人。
“二庄主叫我来找你,子灵。重要的事。”来人笑得很纯真。
“我要守夜。”萧子灵说着。
脚下的大树,正巧长在悬崖边。山下便是以前山庄所在的地方。
不复以往的美景,此时的山庄旧址荒草漫野。几个胡人围着零落的火堆,不晓得是不是正在唱着故乡的歌谣。
一个晚上尽听这种沙哑而哀伤的嗓音,萧子灵的心里有点烦躁。
“都快天亮了吧,可以回去了。”来人说着。
看着来人一副不知世间疾苦为何物的笑脸,萧子灵更是闷了。
“有什么事。”萧子灵一跃而下。脚尖轻点,身子微弯,等到站直了以后,萧子灵拍了拍身上的沙子。
“只知道是很重要的事情。”来人继续用着萧子灵讨厌的表情笑着。
萧子灵不耐烦地走过他的身边,往山庄走去,让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小跑着步。
拉低了纱帽,在绵绵细雨中,萧子灵在羊肠小道里穿行。半人高的野草,拂过他的腰间,傍晚的微风吹动着他的帽缘。
萧子灵微微抿着唇,头也不回地快步走着。
尽避,他晓得身后有人正在追着。
“等等!子灵!等等!”
少女的声音。
萧子灵本打算没听见,可当少女已经拉上了他的衣服,他也只得停下了脚步。
“你忘了这个。”少女伸出了手,一个小小的包裹在她的掌心。
“我为什么就非得替妳送不可?”萧子灵拉高了声音。
“因为长者为尊,『师侄』。”少女硬把这个小包裹塞到了萧子灵的手里。
萧子灵瞪着她,可也没说一句话。
“可别给我装这种冷冰冰的脸。既然你要去见那个唐忆情,顺道拿给沈师兄又会怎的?”
“谁说我要去找他的?”萧子灵又拉高了声音。
“是吗,真是无情的人啊。”少女叉着手。
“……我要走了。”萧子灵转过了身。
“一路顺风,早日回庄啊。”
“……知道了。”萧子灵低头说着,一面大踏步地走了向前。
“……二庄主对你的期望很深,别辜负了。”
萧子灵站定了脚步。
“如果……我不回来了呢?”
“……那可就糟了,准有人要发火。”那个少女淘气地笑着。
“……谁?”转回头,萧子灵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傻瓜。”少女叹了口气,走上了前,替他理了理衣裳。“山庄里已经是每一个人都晓得了,可就是你依然还是被蒙在了鼓里。”
“我?”萧子灵疑惑地看着这个少女。
“早点回来吧,『师侄』。”少女轻轻一推,可却是足够让萧子灵倒退三步的力道。
“有空的时候可要好好拜拜神明,保佑师姑我明年出庄找到个让师父看上眼的如意郎君,不然的话……”
“怎么?”
“你就惨了,非常的凄惨。”少女笑得花枝乱颤。
敝人。萧子灵在心里叹着。
不过,也该习惯了。自从回到山庄后,一年多的相处下来,叫他已经对这些希奇古怪的事情学会了视而不见。
可奇怪的是,尽避有极少数的时候师父是严厉的,然而,平时的他看起来却是如此的宽容以及慈悲。
不像,真的不像。
既不像二庄主的庄严,也不像三庄主的豁达。
事实上,整个山庄的人认识透了,也找不出个跟师父一样的人。
师父以前真的是山庄的人吗?
怀着疑问,萧子灵走在山间,远远却见到了胡兵巡逻着大道。咋了咋舌,萧子灵连忙躲到了一旁的灌木丛后。
听着胡语,萧子灵掩着气息。没想到这附近还有胡人出没着呢,然而,那往日争战之中的杀戮之气却是已经渐渐淡了。
就从他们的对话之中,那无限慵懒的语气,就算听不懂内容,也隐约可以猜出也许只是在闲聊着罢了。
憋到了三人走远,萧子灵才敢透了一口大气,走出了草丛。
又是一连走了三天,途中遇见些胡人,则是能避就避。好不容易,总算是听见了汉话,萧子灵心里一喜,连忙向前问路。
“平地怎么走?”萧子灵问着这个樵夫。
“左手边这条路走三天,遇到了大石往东走,翻过两座山就可以看见了。”樵夫说着。
“那条路还会有胡人走动吗?”萧子灵问着。
“每条路都有啊,除非走小径……”樵夫有点迟疑地说着。“不过,可得当心,这附近就是冤魂岭,入夜以后如果下雨,会出人命的。”
“最近会下吗?”萧子灵看着有些发阴的天空。
“只怕会的。”樵夫说着。“不过,别看胡人长得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们军纪很严,不会随便对百姓动刀子的。”
“我不会说胡语,只怕到时候有什么误会。”萧子灵说着,一边权衡着轻重。
“您别说话就是,低着头走过去,他们大部分都不会问的。”樵夫说着。“不过,瞧您这身打扮,是做买卖的吗?”
萧子灵低头瞧自己的衣服。
又一个这样问?虽说比起老樵夫身上那件,是好看了许多,然而这却是自己最为朴素的衣服了。再则,一路上的风沙,也已经让它失色了不少……
“是啊,我从西南来。”萧子灵面色不改地说着早已练习了无数次的说辞。“真是好眼力。”
“走的是什么,珠宝吗?”
“这……对啊。”萧子灵支支吾吾地说着。
“难得难得,小小年纪。”樵夫说着。“不过,不是我要说,您身上如果继续穿这衣裳,十之八九会被拦下的。”
“为什么?”
“这附近的人不会穿这么好的衣裳。”樵夫笑得露出了口中缺牙的黑洞。“您这不就是对胡人说,我来路可疑吗?换一套吧,我家就在附近,有衣服给您换的。”
“多谢大叔。”换上了带着补丁的粗布衣裳,萧子灵走出了厢房。
院子里,几个跟樵夫一样都是壮年年纪的大汉,有的在劈材,有的正在烧水。
“要不要留下来睡一晚再走?”樵夫问着。
“不了,不打扰了。”萧子灵说着,一面从怀里取出了一锭碎银子。“这是衣服钱,大叔。”
“不不不,不收不收。”樵夫摇着手。
“这是一定要给的,不然我心里会觉得过意不去。”萧子灵说着。
“真要过意不去,就喝杯茶做个朋友吧。”樵夫敬了茶。“做了朋友,这点小钱就休要再提。”
“呵……那小弟我就不客气了。”萧子灵笑着,一仰而尽。
倒翻茶杯,一滴不留。
然而,萧子灵的笑容还没变,对方的表情却已经变了。
变得狰狞,而且带着残忍的笑容。
早在对方动作之前,一见到了笑容的改变,萧子灵便几乎是反射性地动了。
一指点中胸前大穴,对方甚至连改变脸色的机会都没有,便成了狰狞却又无法动弹的可笑样子。
萧子灵衣衫轻飘。另一人正想拾起手边地上的柴刀,然而只见到眼前暗褐色的身影扑面而来,便是被点了倒,向前栽去。当门两颗大牙一阵的剧痛,只能微微转动的两颗黑眼珠看着地上嘴边流出的鲜血,早痛得眼泪口水鼻涕一齐地流。
较远处的两人已然抓起了刀子跟大锅不要命似地砸了过来,萧子灵弯下了身子,两只手就这么轻拂也似地带过,来人就像是陀螺似地一连转了三圈才摔了倒。
正在地上摇晃着、挣扎着要爬起来时,萧子灵走了过去,一人补了一脚,点住了两人的穴道。
无视于四人恐怖的表情,萧子灵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井边,想打点水来给自己。岂料,桶子绞到了一半,手一抖,竟然绳子就从掌里溜了走。
木桶又摔回了井里,萧子灵气得用力踢翻了一旁的水盆子,坐在了一张小凳子上,捏着双手瞪着这四人。
四人虽然不能动,可嘴还能说话的。然而,吓得一直发着颤,这话怎么也传不到萧子灵的耳里。
这一折腾,天色就暗了,然而萧子灵还是用着混杂着屈辱以及不甘心的眼神继续瞪着四人。
直到,一声不耐烦的轻哼从他嘴里冒了出来后,萧子灵再度走到了井边,绞上了水,用冷水拍着脸。
直到那种昏沉沉的感觉消散了,萧子灵才把水桶扔回了井里,转身瞪着这些人。
“下次再让我遇见,可不是就这么了事!”
几个人连忙点了点头。
“……怎么下山?”
抱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怒意,萧子灵趁着月亮升起的时候,继续赶着路了。
极静的夜里,萧子灵走了一会儿之后,抬起了头看向远方。几个地方像是点上了火堆,不晓得是不是胡人。
萧子灵避过了火光明亮处,自己一个人,走进了暗沉的夜。
又走了三天的山路,终于才能下得山来。然而,在平地上又走了五天,依旧没有人烟。偶尔的,只有几个胡人像是组成一个小队似的,穿着破烂的衣服来回走着。
彼虑附近可能就有军营,萧子灵没有靠近,只能远远避开。
“软沙岗?”
“是的,请问怎么走?”
难得的,遇见了一个汉人,萧子灵连忙又问着。
“难走啊……”这人用着沙哑的声音缓缓摇着头。“太远了,得走上大半年。”
“这里雇得到车吗?”
“当然。如果你懂胡语的话……”那人缓缓说着。
因为老迈而弯下的腰,似乎也伸不直了。那人只是看着地上,用着意兴阑珊的声音说着。
“……老丈,汉人在的地方还要走多久?”
“……向北……”老人指着远方。“过了眠江,就是华亲王的地方了。不过,那里隔着条江还在战着,不安稳。”
“这可真糟。”萧子灵垂下了肩膀。
我就不信找不着一个懂胡语的汉人,雇不到车。不然,就是用走的,总有一天也要走到!
萧子灵东西南北跳脚了一会儿,还是往西走了。
不过,这样走下去,要多久才能到?
在树荫下乘着凉的萧子灵,吃力地看着远方似乎没有边际的大路。
只有黄沙飞扬。他又有好几天没见过一个人了。
经过了几个村庄,不是空无一人,就是只剩下火烧后的废墟。
几具焦尸成了野狗的食物,散落的白骨洒落在被熏黑的青石地上。地上摔碎的碗没人收拾,桌上的饭菜也成了一堆堆的腐土。
晚上睡在失去了主人的屋里,似乎都还能听到深夜众人的哀号以及惊慌。
其实,真没想到这战事会拖得这么久,早在察觉到胡人的意图之后,听说山庄便叫人送了信去给朝廷。
朝廷武林各一份急帖,却还是让胡人到了眠江。
烦,不想了。
萧子灵翻过了身去。反正这天下有玄武撑着,不会出事的。
一夜安稳,直到……
也许正是因为寂静,所以那声音便是显得格外的清晰。
像是铁镣脚铐之类的东西,偶尔碰撞在一起,引起的嘹亮声音。
翻身而起,萧子灵披上了衣服,伏在窗边轻轻推开了一扇纸窗。
不会看错的,那是火把。而在火光映照下,拿着火把的是几个胡人的士兵。
他们自然不会拖着脚铐。被带上脚铐,手也缚在身后,被这些士兵推着走的,是几个黑头发的汉人。
长发散乱,衣衫上也是点点的血迹。
萧子灵数了数胡人,总共只有五个。
哼哼,遇上了我要算你们倒霉了。
正在等着时机时,那几个胡人便大声狂笑了起来,萧子灵小心翼翼从纸窗跃了出去,落地无声。
伏低了身子缓缓潜向前去,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萧子灵拾起了地上的石子,轻轻堆成了一个小石堆,一面盯着那些胡人。
胡人叫嚣了一些话,那几个汉人便是更加恐惧了。更有甚者,一个汉人用着哽咽的声音求起了这些胡人来,结果只是引起了更大一阵哄笑。
欸……等一下,胡语?他会说胡语?
萧子灵喜出望外。然而胡人却已经一刀劈了下!
嗤。
一只石块打落了刀,胡人吓得跳起了脚,四处嚷着。
另外四个胡人也连忙拿起了刀巡着。
本来摔了倒、闭起了眼睛、缩着身子的汉人,偷偷睁开了一线眼,便看见了萧子灵。
从街道另一头走来的萧子灵,此时在他眼里看起来,可真是尊救命的菩萨。
“咖士尼各!”五个胡人拿着刀迎了上去,一边还挥舞着。
萧子灵摊开了双手,展示着自己的赤手空拳。
胡人疑惑地看了看彼此的同伴,放下了刀。
然而,刀还没放下,萧子灵便已经动了。
连身影都看不清,几个汉人只刚张开了嘴,便是锵锵锵锵锵的五声。
五个胡人被定了住,手中的刀也落了地,只睁大了一双眼睛。
笑嘻嘻地朝几个汉人走来的萧子灵,近看才晓得也是一身的尘土。
看着几个汉人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萧子灵也是忍不住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
“壮士相助,实在是感激不尽!”那个汉人连忙爬了起来大声说着。
“不敢不敢……”如果想要报答的话,请替我弄辆马车。“咦!?”
萧子灵突然的一声惊呼,也让几个汉人吓了不小的一跳。
“壮士……”
萧子灵向那个汉人伸出了手,汉人吞着唾沫,也不敢反抗。
不过,幸好萧子灵只是拉开了外头的衣襟。
这衣衫本就被刀划开了,不过萧子灵这么一做,里头那件缀满了补丁的破旧衣服也就现了出来。
“丐帮的人?”萧子灵只觉得自己真是否极泰来了。
一伙人商量一阵子后,还是决定将胡人捆绑在了一块儿,关在一间弃屋里。
夜已深了,然而经历了一番死里逃生,几个汉人也睡不着,跟着萧子灵两人在萧子灵之前收拾出的屋子里说着话。
其中一个人点亮了两支从其它屋里搜来的残烛,萧子灵则继续与那个丐帮弟子说着。
“那么说来,吴城,你是来做生意的?”萧子灵好奇地问着。
“是的,萧公子。”丐帮弟子说着。
“可是,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这里现在已经是胡人的地盘,不是吗?”
“是啊,公子。不过,这是我们帮里交代的事情,小的不敢多想,只有照做就是。”那个汉人说着。“以前小的就是负责这条线的,虽然最近变了天,不过也没被抓过。您要晓得,胡人虽然不懂汉话,也没咱们汉人这样守礼,不过军里的规矩也倒严的,最多就只是搜搜身、问问话罢了。就只是这次,遇上了几个狗心狼肺、胆大包天的小兵。”
“你身上的东西被取走了吗?要不要我帮你找?”萧子灵问着。
“这一点却是不用公子费心了,在下在被这些蛮子追上前,就已经藏好了。等到天亮之后,自行会慢慢去取。”这人笑着。
瞧这人也约莫二十几岁的年纪罢了,谈吐之间也像是读过书的。萧子灵忍不住好奇心,低声问着。
“公子是问我怎么读的书?”这人笑着。“这点当然可以说啊,只要肯读书,长老都会帮的。”
“哪个长老?”萧子灵又问着。
“是古长老。”那人笑着。“古长老说,不读书又不做事,一辈子翻不了身。所以就让小的跟着刘掌柜办事跟念书。”
听闻了古长老的大名,萧子灵微微变了脸色。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就只是伸过了手,微微抚着左手腕上缠着的绳。
此时,本来听着他们说话的其它人,有一半因为这熟悉的言语而缓缓入了睡,另一半的人也微微掩着嘴呵气了。
“小的自小命苦,四处飘零,本来也不觉得如此一生有什么不好,不过……”这人微微笑着。“不过,尽避一般地生活着,我却宁愿能做些事,而帮里很多兄弟也是一样的。本帮虽然人称丐帮,不过也渐渐不像了,公子要听的不晓得是不是这些?”
“……你们古长老现在还在吗?”萧子灵还是低声问了。
“自然在的。”这人似乎有些惊愕地回答着。“怎么,出了什么事让公子这么问?”
“……你说什么?”萧子灵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我晓得了,公子是不是也听得了江湖里的谣言。”那人笑着摇头。“虽说长老近些年身体不适,不过也不像是别人传的那样。”
“……你见过他吗?”
“见过的。早在……也有五年前了吧,那年长老回江南来,见着了我蹲在掌柜脚边读书,还模了模我的头……”
“那这一年多来可曾见过。”
“……不曾……我晓得公子的疑心,不过长老确确实实还在休养。而以他老人家的身分,我们自是不能贸然去扰他老人家的安宁,能够隔着墙远远地请安,就已然是我们的福气不是?”这人像是察觉到了萧子灵的不信任,然而他还是不温不火地回答了。
“那你晓得古良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萧子灵闻言,半信半疑地问着。
如果古良在,这番出庄师祖交办的事情自然就得到了天大的助力。以古良来说,让他去到软沙岗,本就是易如反掌之事。然而……
“……公子的大恩大德,小的自然感激不已,然而……请公子务必宽宥,江湖多是非,长老的去处多一人晓得,便就多了分风险。”
“如果说,我跟他是旧识呢?这么一来能不能通融?”萧子灵笑着。
“必须先与公子说明白的,就是到了江南之后,小的必须先问过长老的意思,才让公子不会白跑一趟。”吴城说着。
天亮了之后,把胡人脚上的绳子解开,众人便离开了这个小镇。互相道别之后,就只剩下吴城与萧子灵同路了。
“我晓得。”萧子灵说着。“我们如今要去哪里?”
“……眠江。”这个弟子说着。
与这个会说胡语的吴城同行,果真有天大的好处。
首先,便是不用苦哈哈地用双脚走路了。这个吴城左右张望了一会儿之后,便找着了往有人城镇的路。
“看来你对这里挺熟的。”萧子灵说着。
“可不是,走了将近十年。”吴城笑了笑。
然而,这个小镇里看来却是满满的都是胡人,偶尔只有几个汉人掺杂着,垂头丧气地在街上走着。
吴城找胡人买了辆马车,雇了个汉人驾车,还有几个汉人当挑夫。当萧子灵问起时,吴城也只有说要去把藏起来的财宝重新挖起。
然而,与十几个陌生人同路,萧子灵还是有些怀疑吴城的说词。
当晚,马车靠在树林边,众人除了萧子灵与吴城可以在车上休息以外,其余的人则是围着车、席地而睡。
夜里,见到萧子灵靠在车里角落睡着时,吴城悄悄翻开了被子,走下了马车。
见到了吴城下车,一个守夜的汉人立即闷声不响地把其它人也都摇了醒。
吴城走离了马车,来到了林里,其余的人也都放轻了脚步,安静地跟着走着。
直到,离马车也有了一百丈的距离,吴城才转过了头,对着他们笑着。
“好久不见了,各位。吴城回来了。”
“吴掌柜,您没事真是太好了。”一个汉人尽避压低了声音,却也是掩不住那兴奋的语气。
于是,几个汉人都涌了向前,而吴城则是一个个拍着他们的肩。
“多亏了贵人相助,我才死里逃生。”吴城说着。“你们最近过得可好?”
“很好,掌柜的。”一个汉人擦着眼泪。“就只是小三跟小六,一直没来会合,耀堂去寻他们了,也一直没回。大伙儿担心得不得了,可是没了掌柜的拿主意,也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闻言,吴城也是轻轻叹了气。“我在胡人营里,也没见到他们。本来以为大伙儿都逃了出来,可没想到……”
“如今已经是第七天,吴掌柜的,我们还要不要等?”
“……你们离开前,有没有在墙上留下字?”吴城问着。
“有的。”
“……如此一来我们就先回吧,误了时辰就不好。下次回来再去找,如果找不着我们再想办法。”吴城说着。“他们三个人都晓得怎么照顾自己,只要没死,一定会回来的不是?”
“……是的,吴掌柜的。”一个汉人说着,虽然有些悲伤。
“好了,人嘛,生老病死总得走上这么一遭的不是?”吴城走了上前,轻轻按着他的肩膀。“亏得大家都在,就已经是万幸了。”
“……不过,吴掌柜的,那个跟您一起来的人不晓得是哪位?”另一个人问着。
“……不晓得,他只说自己姓萧。”吴城沉吟着。“不过,他也救过我,我这几天跟他相处下来,不觉得他会有问题。”
“可是他问起了古长老不是?”另一个人低声问着。“刚刚睡前我听他问起了,古长老最近一次在大家面前出现是什么时候。我觉得他有问题。”
“他说与长老是旧识。”吴城说着。“有事情想请长老帮忙,所以想与他见上一面。”
“……可是,难道真要带他回清水镇?”一个人问着,带着惊慌的语气。“掌柜的,我不是怀疑什么,不过如果他与胡人是串通好的呢?我们好不容易才保住了清水镇,万一他是想对帮主跟长老不利的话……我们这不是引狼入室?”
“我会先请长老裁示,大伙儿不用担心。”吴城说着。“如今大伙儿也得小心,别露了破绽。我瞧这位萧公子也像怀疑了起来,大家瞒得了一时就是一时。”
远远的,树梢上,萧子灵隐藏了气息,悄悄听着这一切。不能怪他多疑,可是最近吃了不少亏,也得小心一点。
听得众人的谈论渐渐成了闲话家常,萧子灵也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回到了马车里继续睡着。
挖出了几处埋藏的货物,萧子灵看着吴城一一清点货品,也有点钦佩了。
吴城一一小心地数过,从怀里取出货册小心地比对着,接着便清清掸去了泥沙,用缎子重重包好,拿上了马车。
翡翠玛瑙、珍珠宝石,这些萧子灵并不是没有看过。
然而,他不免有些怀疑,对于这财富,难不成这些曾经也是行乞维生的人就不会动心?
一开始几天,睡在珠宝旁边的自己,也曾小心翼翼地守着。然而,这些人却真似圣人一般,眼不斜、心不动,连模都未曾多模个一会儿。
眼见挖出的财宝越来越多,马车也塞了一半有余,这行人才终于抵达了眠江。
江面上平静无波,混浊的水也见不着有多深。萧子灵拿起一块大石,扔进了江里。只见大石进了江面后,就被下头的水流冲得远去,直到离开萧子灵视线前,都未曾沉进水里。
“这附近没有桥吗?”萧子灵忍不住还是问了。
虽然众人已经开始搬出了藏在附近的小船,萧子灵还是担心着安危。
“这附近当然是有桥了,萧公子。”吴城一边与另一个人搬着小船,一边笑着。“只不过是给胡人占了。胡人的将军说过,只有老得扛不动锄头、拿不起刀的人才能过,我们怎么与他商量都没有办法,所以也只得走这偷偷模模的法子了。”
然而,萧子灵还是疑惑着。因为吴城把船运到岸上后,开始换起了水靠。
“你又在做什么?”萧子灵问着。
“还少一样东西,萧公子,我得去取。”吴城一边说着,一边拿过了其它人递给他的草绳绑在腰上。三条绳子各自绑在一条船上,萧子灵总觉得,吴城看起来像是要下水似的。
扑通。
不出萧子灵所料,当船摇摇晃晃地撑到了江中央后,吴城便从船上站了起来,咬着把匕首跃入了江里。
几条船立即剧烈地晃动了起来,而那几条船上的人,则是咬着牙努力把船要摇到对岸去。
几条小船的附近,有一块巨石竖在江里。江面下的暗流直像是要把船拉了进去似的,而众人则是协心一力地将船摇到了对岸。
“快!”
不晓得是谁先喊出来的,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船拉上了岸,动作之熟练与迅速,甚至让萧子灵反而不晓得该从何帮起了。
众人拉上了船后,不是先去确定珠宝的安危,反而是分成了三组,拉着三条绳想把吴城拖上水面。
啪。
一条绳断了,四个本来拉着它的人也狼狈地摔到了地面。
然而,他们连忙重新爬了起来,加入了另外两组人的队伍。
见到他们如此拚命,萧子灵也站到了岸边,张望着吴城的身影。
于是,当吴城的手伸出了水面后,萧子灵便一把将他拉出了水面。
泼起了泥泞的河水,吴城上岸之后便是剧烈地喘着气。几个人连忙上了前替他月兑下湿透了的衣服,萧子灵也走上了前去。
寒风刺骨,本来发着抖的吴城在众人七手八脚替他换上衣服后,也长长嘘了口气,慢慢站了起来。
吴城的头发还在滴着水,一个人拿件衣服替他擦着,此时,吴城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笑了出来。
“看。”吴城说着,原本捏得死紧的手也松了开来。
一个雕刻精美的金色小盒子,裹着层泥沙,在吴城苍白的掌里显现了出来。
众人屏住了气息。
吴城拿着自己身上的棉衣,小心地把它擦干凈以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打了开。
接着,吴城才拿出了一团丝棉,此时一阵风过,一连串清脆悦耳、柔和明亮的乐音就响了起来。
萧子灵也屏住了气息,眼前的盒里,呈着一个白玉雕成的小城。城墙上细如毫发的镂刻以及上头小人手上拿着的乐器,在风吹过后,转成了迷人的乐音。
稀世的珍宝。
萧子灵望向了吴城。
“古长老五年前交代于刘掌柜之物,终于雕成了。”吴城笑着,无限感慨地看向了手里的宝物。“幸亏毫发无伤,不然叫我如何有颜面回去。”
一过了眠江,天跟地就彷佛变了个样子。
眠江以南,是被胡人长期占据的汉地,萧条,而略显凄凉。然而,却也只有如此而已。
眠河以北,是长期的战乱以及饥馑。走动着的,多半是年老而无依的百姓,路旁倒毙着的,除了几具身上插着刀的战死将士之外,更多的是饿成了骨架的平民。
一走离开了满是黄土野草的眠江岸,继续走了两天,来到了原本应该是城镇的地方,四处可见的便是如此的情景。
萧子灵是一步一心惊,然而,吴城这些人却似乎是早已司空见惯的样子。
尤其是吴城,自从捞上了这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之后,就彷佛没有什么事情再能夺走他的注意力似的。
吃饭睡觉赶车都带在身边,每当有陌生人走近的时候,第一个动作便是牢牢用手掌按着皮囊。
一路上,不曾因为什么事情而停留,一行人往着江南的方向走去。
避开了战区,众人走得曲曲折折,有时遇上了胡人的军队,见着了他们,也只有挥了挥手让他们走过。唯一的困扰,要算是沿途乞讨的百姓了。
吴城,也该算是丐帮弟子的吴城,对于这些伸手乞食、甚至不要命了地拉着马车的乞儿,只是默默地要其它人赶了走。
萧子灵十分不以为然。
“不管我们施舍了多少,都是不够的。”退回马车车厢的吴城,对着身旁的萧子灵说着。“每一个人都是饿了十几天,只要一个人上了马车,多少的食物都不够他吃。如果我们沿途施舍,买来的粮食永远不够,您懂吗,萧公子?”
我懂,只是,却又不想懂。
萧子灵伸手略略拨开了帘子,车外远远哭着喊着的老人让萧子灵的心里一阵紧缩。
被年轻的还能当兵养活自己,那么,其它人呢,又得如何?
还没有见到血淋淋的战场便已然是如此,在这场战争下,最后到底又有多少人能活得下去?
马车继续向着东走,萧子灵的心一路沉了下去。
苞着马车,数以百计的难民,也是缓缓走向了东方。
终于,来到了江南,本该是风光明媚、人民富饶的江南。
经历了战祸的洗礼,华美的屋舍倾颓了,肥沃的田地荒芜了,举目无人烟,尽避……这里如今已经没有战争。
随着马车一路又向北,巡逻着的胡兵多了起来,往往一天之中,便可以见到三处的军营。不到一个时辰,就得被盘问一次。
萧子灵虽然听不懂胡话,然而见到那些胡人的古怪表情,似乎也开始怀疑起了吴城的回话当中,有着什么样的玄机。
“只是照实说。”吴城轻轻笑着。“我说我们是要回去的丐帮子弟。”
饼了几天的夜里,吴城便自个儿告辞,说要先去清水镇问过长老的决断。
吴城带着几个挑货的脚夫,走进了不远处的城镇。
不好跟着去,萧子灵跟两个剩下的汉人在镇外生了一堆火,静静等着。
另外的两个汉人,不晓得萧子灵已然知晓了他们的身分,还在吃力地用南方的土话对答着。
萧子灵也没有戳破的意思,就只是抱着膝头、靠着树干静静坐着。
罢出庄的好心情,因为这一路上的悲惨景像而渐渐沉重了下去,现在的他,只觉得心头上卡着什么似的,十分的不舒服。
不远处的路上,一路跟着他们的难民,三三两两、携老扶幼的,一个个进入了这个小镇。
夜里的清水镇,看来只是平凡的小镇。然而,城里几处直到如今还没有熄灭的灯火,至少说出了不是个空城。
然而,为了什么,这里没有战争?
胡汉交界的地方,总是烽火连天。那么为了什么,这里却没有见到胡人?
先前一日还见到的胡兵,在走近清水镇附近时,就已经没有踪影。
这一日就只见到,歪歪斜斜的几百个新坟头,矗立在附近的小山坡上。
阴气森森的一个小镇。
“那个萧公子看来不是坏人啊,吴掌柜的。”跟着吴城走着的一个汉人,低声说着。
“幸亏是如此,不然如果他硬要进镇,我可就难做人了。”吴城说着,一面还不忘把手轻轻按在胸前的皮囊上。
不久,来到了镇中的大街上,吴城敲开了一间店铺的门,里头迎接他们的,是一个约莫已经有四十多岁的男子。
“吴掌柜的,辛苦了。”那个男子笑着,连忙让几个小伙子把其它的门板打了开,让众人扛着货进来。“一路上花费还够吗?这次是不是再拿一些去?”男子说着。
“不了,很够了,几个兄弟再走上两趟都够了。”吴城笑着,手还是搁在胸前的皮囊上。
“吴掌柜的,你这是……”男子指着吴城胸前的皮囊。
“古长老先前让刘掌柜办的货,这次取到了。”吴城感叹着。“路上遇上一些事情,差点就丢了。还好刘掌柜在天有灵,保佑在下顺利达成了任务。”
“原来是如此。”男子也是赞叹着。“那等歇过了之后,明早再去呈给长老吧。”
“不了,有人等着见长老,我待会儿就去看看长老歇了没。”吴城说着,一面从怀里又拿出了一个小册。“至于这次要带下去的货,我都列在清单上了。这次又要麻烦王掌柜。”
“客气客气,应该的,说什么麻烦。”男子笑着,接过了小册。“等在下办好货了,再通知吴掌柜的。这几天就请您先歇着吧。”
“多谢。那么,这个是这次的帐目。”吴城又从怀里取出了一本薄册。“请王掌柜替我收着,长老要查帐时,请交给长老。”
“好的,没有问题。”王掌柜又接了过。
“那么,我们接着便来对对货吧。”吴城笑着。“辛苦您了,扰您清梦。”
“好说……呵呵……好说……”
一一清点过了货,吴城让几个跟着他的汉人在附近的一间屋里歇息了下来。自己,则是前往了位于镇上一角的一间大宅院。
虽说有些残破了,不过看起来也倒还雄伟。隐隐约约的,也可以想见新落成时的风光面貌。
不过,毕竟已经是年久失修了。吴城看着斑驳的外墙,有些冲动想让几个人跟自己一起把这墙补补。这看起来,像是让丐帮长老住着的样子?
“谁?”一个丐帮的弟子提着根木棒走了过来,另外的几个则是远远望着。
“我是吴城,有事求见长老,不晓得长老是不是睡了?”
“吴掌柜的?这么晚了,您还来见长老?”那个弟子讶异地问着。
“我晓得现在已经很晚,然而里头的灯火还亮着呢。”吴城指着墙上的一道缝隙。
透过那道细长的缺口,那个年轻的丐帮弟子也凑上了前去看着。
“也是,不过不晓得是帮主没睡还是长老没睡。”丐帮弟子说着。
“等到了白天,镇上就乱了。我想想,还是在晚上解决了这事才好。”吴城说着。“长老让我们去办的东西,已经带来了。深怕放在身上危险,还是尽快交到长老手上才好。”
“我进去看看,吴掌柜请在外头稍候着。”
“麻烦了。”
不久,大门打开了。
远远的,见到大厅上燃着一盏灯,吴城走了进去,带着敬畏而兴奋的心情。
想当年,胡兵来犯,帮主身先士卒、一鞭击碎了胡将头颅,那种令人战栗的英气,让他自此改变了对于帮主的观点。
……不过,他始终还是认为长老才是帮里最重要的人物,最值得为他效命的男子。这个想法,不曾改变过。
已经五年没见了,不晓得长老是否还安好。
吴城紧张地按着胸前的皮囊,缓缓走了向前。
厅上只点着一盏灯,幽幽暗暗的,显得这座没有人声的大宅院更加宁静。大厅的主位上,坐着个男子。不过,却不是自己想见到的古长老。
“听说古良让你带了东西回来,是吗?”坐在位子上的,是丐帮的帮主。此时的他,只是淡淡地问着。
“……是的。”吴城的手微微发着抖,他连忙把胸前的皮囊解了下来。
“我看看。”帮主说着。
闻言,吴城连忙走了向前,把皮囊呈了上去。“这是当年古长老嘱咐刘掌柜之物,直到如今才雕成,很是珍贵。”
“见你的手抖成这样,想必也是。”帮主只是轻轻笑着。“怕什么呢?顶多就是摔碎了。”
“这样的宝物,就是叫小的死上一千次,想必也赔不起古长老的。”吴城苦笑着。
“是吗,那我真要看看了。”帮主意兴阑珊地说着,缓缓解了开皮囊。
“这……是的,只要帮主小心……”吴城不怎么放心地说着。“那么,古长老他老人家是否歇着了……”
“是啊。”帮主淡淡说着,一边拿出了那件玉器。
柔和的夜风一直都是缓缓吹着的,经过了这件玉城,清脆的声音显得格外的柔和而清亮。
就连守在门外的弟子,都不自禁地朝着门里望去。
原本带着些冷漠的脸,在见到了这件玉城后,缓缓融化了。
眼里的温度缓缓燃了起,就连表情,也微微柔和了起来。
“这是他让你带来的?我以为世上只会有一件。”帮主低声说着。
“原本是的,不过五年前,长老要刘掌柜寻出了原作之人,要他再刻一座。”
吴城恭恭敬敬地说着。“两年前刘掌柜病重,往生之前将工作都交给了小的。如今玉城已成,便连忙给古长老送来。”
“……是吗……”然而,他们的帮主只是轻轻抚着这座玉城,在吴城离去前,没有再说一句话。
天边已经露出了一丝曙光,然而,却照不进这座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