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风一般,萧子灵在这树林间穿梭着。
身旁的枯树向后抛开,被这气流卷下的残叶也像是大雨般几乎就要遮盖住了萧子灵的视线。
脚下没有停,只是偶尔地用手拨掉了黏在脸上的冰冷叶片。
他实在是受够了。
与外界的消息已经断了将近一个月,众人不急,可是自己却不能不急。
忆情怎么了?玄武怎么了?那该死的胡人又是怎么回事!
直到,血腥味冲进了鼻里,萧子灵才停下了脚步。
枯树上悬挂着的,不是迎风招展的花。而是,发着恶臭的,人的尸首。
暗褐色的血在地上染成了一片不祥的黑,在这被不知名大火烧毁了的森林里,增添了令人浑身发麻的颤栗。
“喀攸么!”
陌生的言语远远传了来,伴随着十几个人奔跑的声响。
沉重的脚步,刀鞘撞击的声音。
“灵儿?”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轻拍。萧子灵回过了头,眼前正是二庄主淡然的表情。
“回庄吧,这不是你应该看到的东西。”
察唯尔的战书,已经由江南的华亲王代为呈上来了。
上奏朝廷的战情瞬息万变,今日玄华王爷胜,明日就传出了败情。
眼见前线一节节地后退,京城里却似乎没有要加一兵半卒给华亲王的意思。
右丞相一天一封奏章,要玄武帝派兵增援,可玄武却是似乎成了个木头皇帝似的,对于阶下跳脚的重臣,顶多就是微微瞄过了一眼。
皇上您到底是怎么了?真要让华亲王战死沙场您才甘心吗!
有一天,右丞相在朝上咆哮着,于是,玄武朝上第一个下天牢的重臣,就是铁英。
吊诡的是,朝上甚至没有人眨一下眼睛。铁英瞠目结舌地,就这样被硬生生拖下了朝。
“华亲王依旧没有动用江南的精兵。”杜杨摊开了地图,指着南方。“然而,探子回报,十天前,新城粮仓在夜里开了。”
“真要等到逼近他的江南城,他才急吗?”玄武坐在龙椅上,凝神盯着桌上的地图。
“只怕不能不急了,几乎就要兵临城下。”杜扬微微皱了眉。
“想开点,杜将军。要是他守不住,至少也除了一个内患。”玄武苦笑着。
“只怕内神通外鬼。”
“如果他真如此,日后也没有脸自称炎黄子孙了。”玄武叹着。
“若真爱惜脸面,就不会任凭百姓哀嚎遍野。”杜扬冷冷说着。
“……鲁儿列如何?”
“今日正是要与皇上提及……日前去到鲁儿列的大使……连同原封不动的和礼,已经被送回了。”
“什……”玄武这次才是变了脸色。
“只怕……”
喝,喝!
太子一拳一拳严谨地打着,额上细小的汗珠在阳光底下微微发着亮。一个太监捧着外衣,一个太监捧着洁白的汗巾,两个婢女低头站在石桌旁,桌上除了几盘小点心之外,还有个像是翠玉雕成的大茶壶。
玄慈在打拳,玄英趴在桌上吃着糕饼,偶尔看了看玄慈,然后继续小口小口地咬着。
洁白的玉石桌面上,玄英颈上戴着的一枚红玉,搁在了桌上,显得特别的醒目。
“大祸临头了,还打拳?不知死活。”一个小男孩从假山的另外一头走了过来,对着玄慈冷冷说着。
“……二弟?”玄慈收了拳。
“知道右丞相下了牢的事情吗?”二皇子走了近,然后停了下来。
“咦?”玄慈惊疑地看着二皇子。
“告诉你,你母后已经没人撑腰了。”二皇子冷冷笑着。“父皇早就想废后,这下子你们可要好自为之。”
“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玄慈怒极,走近了一步。“母后大量,却叫你们得寸进尺了!?”
“父皇已经有四年没临幸过华清殿,这件事后宫里何人不知?”
闻言,玄慈脸色大变,走了近便是一拳迎面打去。
想是没料到他说打就打,二皇子直到鼻血流下了地,还依然不敢置信地看着玄慈。
“你打我?”二皇子下意识地捂上了伤处,才发现是满手的血。
“血……血!”二皇子尖叫着。“我流血了!太医!太医!”
挥舞着血淋淋的双手,二皇子仓皇奔出了御花园。
“糟了。”玄慈低声说着。
此时,吃完了饼,玄英正舌忝着手里的碎屑。玄慈本来还在微微的心慌,然而见到了玄英这等的动作,也连忙跑了过来拉开玄英的手。
“手脏,别舌忝。”玄慈连忙说着。
玄英抬起头看着玄慈,眯着眼睛可爱地笑了一笑。
“唉,算了,没吓到你就好。”玄慈抱起了对他而言还是一样娇小的玄英,感叹地说着。“顶多,就是罚跪了。”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玄英低声说着。
“嗯?怎么了,英弟?”
本来要把他抱回殿里的玄慈,愣了一下停下脚步。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
玄英低低吟唱了起来,而此时玄慈才见到了眼前的玄武帝。
“心慊移而不省笔兮,交得意而相亲。伊予志之慢愚兮,怀真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
玄英继续唱着,而玄慈连忙把他放了下来,自己跪了倒。
“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
背完了以后,玄英像是期待什么似地看着玄武。
“告诉我,你为什么唱这首?”玄武低下了头,低声问着。
“因为,没人帮母后写。所以,我就只好帮母后唱。”玄英笑着。
“……你是在怪朕?”听得这句话,在场的十几个人几乎全都跪了。
“皇上饶命!饶命啊!三皇子不懂事!”
“父皇息怒!”玄慈也连忙喊着。
玄英拉着玄慈的衣服,躲在了玄慈的身后。然而表情却是倔强的。
“……你知道朕是谁吗,玄英?”玄武沉声问着。
“皇上。”玄英看着地上说着。
“……你这副脾气是皇后教的吗?”
“当然是啊,因为我只有母后还有皇兄教我啊。”
随着两人对话的紧张度升高,玄慈不自觉地双手向后护着玄英了。
“……你几岁了?”玄武问着。
闭着嘴,玄英不说话了。
“英弟四岁了,父皇。”玄慈低声说着。
“……谁让你替他答话的?”
“皇上息怒!息怒啊!”一旁的太监婢女连忙磕着头喊着了。
“……玄慈,你说呢?该当何罪?”
“……玄慈认错,任凭父皇处置。”玄慈的眼睛微微阖了上。是了,倒让二弟说对了。
案皇身后,捧着两卷黄绢的太监,正忧心地看着自己。然而,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一卷废后,一卷废太子。
“坏父皇!”玄英抱着玄慈,瞪着玄武。“坏父皇!”
“英弟!”玄慈喝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玄英啜泣着。
“……说的好。”玄武不怒反笑。“不过,教得出这对皇儿的女子,我倒真想再见见了。”
“摆驾华清殿!”一旁的太监连忙喊着。
玄武只微微一愣,看向了身旁依旧趴伏在地的太监。
太监没有抬起头来,整张脸还是埋在沙地上。
“……你们起来吧。”
“谢皇上!”
走了几十步,玄武才回过了头。
玄英和几个太监宫女正在连忙扶玄慈起来。
三皇儿才华洋溢,太子却能得人心。
天下有望了……只是,希望自己能把这天下留给他们了……
年方二十七,但是心境却已然如此苍老了吗?玄武苦笑着,继续往华清殿走了过去。
一边,拿过了太监手里捧着的两卷圣旨,交给了一旁的杜扬。
“毁了它吧。”
杜扬接了过,随着身后的御林军一起缓缓离开了。
然而,经过两位皇子身边时,杜扬却用眼角余光扫上了三皇子胸前的那块红玉。
血般的鲜红,却又透亮而圆润。
记忆悄悄地苏醒。
这一个晚上的气氛,格外地诡异。
皇上先是拿下了右丞相,擒下了九族,却又让内侍送了九龙玉环去华清殿,同时亲笔题字“勤学爱民”四字给两位皇子。
皇宫里沸沸扬扬。原本以为废后之事大抵已定的奴才,从自己的床底拉出白绫扔进了火场。
然而,皇后本人,却是临窗展信。
鲁儿列已进四川,火烧燃眉之急。
速退进宫,其余再议。
收起了笔,封好了信,皇后轻轻推开了纸窗,一个宫女低着头缓缓走了过来。
“子丑处。”皇后低声说着。
“是。”宫女盈盈一个躬身,消失在暗夜之中。
战事如何,这个皇帝也是不可能对我提及的。皇后对着铜镜,暗暗想着。
那么,他知道鲁儿列进了四川吗?飞将军是不是守得住?自己……要主动去提及吗?
然而,又要以何种的说法,来回答这消息的来处……
难,难,难。难在一介女流之身,难立庙堂之上……
是了。
“皇……皇后娘娘!”奉命把守监牢的队长连忙跪了倒。
一身黑衣前来的皇后,直到揭下了蒙面的黑纱帽,才让众人认了出来。左右环顾了一会儿,皇后轻启朱唇:
“祸从口出这句话,不晓得大伙儿记不记得?”
“是……是……”
皇后重新戴上了黑纱帽,缓缓走了进。
在场的十人低下了头,不敢吭声。
“……谁?”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幽暗的牢里传了出来。
重重的回音。皇后走在既湿又热的天牢里,一间一间寻着声音的来处。
“谁?是谁?谁来了?时候到了吗?我要见皇上!见皇上!”虽说把铁链摇得啷啷作响,却也只有徒增牢里的恼人回音。
皇后皱着眉,看向了一间关着人的牢里。里头一个刚被吵醒的老妇人用着空茫的眼神看着她。
皇后等着一会儿,那老妇却只是咬着唇,没有意料之中的求情。
皇后轻叹一声,又走过了几间有人的牢房,此时,此起彼落的呼唤声响遍了整座天牢。
“小姐!二小姐!”
皇后没有响应,因为,她看见了自己的父亲趴在牢门上,用着渴求的表情看着自己。
白发似乎更多了,脸上也多了几条深深的皱纹。看起来,苍老了不少。
“我来看大家了,爹。”皇后微微福了身,然而眼神却没有应有的悲伤着急之意。
“谢天谢地,听说没有牵连到你,是不是?我还以为妳真狠心,眼睁睁看着家里人下狱也不过问一声……我……”
“别说了,爹,孩儿已经想到了法子。”
皇后凑近了父亲的耳边,轻轻说着。
“求爹给皇上提醒一声,四川要地,易守难攻,务必留意。”
“……为何如此?”右丞相皱了眉。
“就说如今最怕的便是南北合击。皇上……应该会懂的。”
“皇上不晓得吗?”
“就怕他不晓得,多少提醒一句也是好的。”皇后重新站直了身,轻声说着。“再者,也是唯一活命的希望。说不得皇上高兴,就此饶了大伙儿也不一定。”
“……慧娘……”
“言尽于此。”皇后转身走了出去。
“峨嵋已经退了。”华山旧时的掌门对着华清雨说着。“你打算怎么办?”
“师门基业毁于一旦,我难辞其咎。”华清雨淡淡说着。
“……君子不吃眼前之亏,你说这是什么丧气话。”旧时掌门低声骂着。
“……师父,您带大家走吧。”
“那你呢?”
“我带几个师兄弟,死守华山。真要是胡人来击,抵御不住……就以身相殉。”
“……你死了,华山以后怎么走得下去。”尽避脸色难看,旧时的掌门还是勉强说着。“莫要忘了,华山派就剩你一个传人了!”
“……师父,您老人家先别激动。”华清雨此时才终于正向看着这旧时的掌门。“您只是一时心急,才会如此说。师父,您忘了清江师兄吗?”
“……什么意思?”
“等清雨死后,华山就交给二师兄吧。”华清雨说着。“比起我,华山还更需要他。”
“胡说!清江武功未成,根本未成气候!”
“师父……”华清雨看着自己的师父,低下了声音,甚至是带点请求意味的。“请您多想想吧,武功可以再练,下一代也不见得不会青出于蓝。再说……掌门的武功,与这门派的兴衰,本就没有这绝对的因果。”
华山全派东迁,可说是从来也没有过的大事。在胡人的脚还没走进华山之前,日子可以说是捏在手掌心过的。
华清雨为了部署防守华山的事,根本就无暇多顾。更何况,华山旧时掌门一天里起码就要劝上三个时辰。
所以,许许多多的杂事就落在了清江的身上。举凡饮食、饮水、雇车、雇壮丁、整理必须带走的先人遗物,还有寻觅这一千多人暂时落脚的地方。
不只是山上的门人、杂役,山下的佃农也必须要一起带走。
谁先走,谁后走,谁负责开路,谁负责殿后,谁负责张罗三餐,谁负责护送贵重的货物,小至如何包裹才能保护祖师爷的画像,大到沿途行走的路线以及如何隐藏行踪,华清江整天就像是转不停的陀螺,就连吃饭也都动着脑筋。每天醒来就是被众人拉着问,等到终于有时间想想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周全,以及以后可能会遇上的问题时,就已经是将近深夜。
这时候,华清江还不晓得自己将会继任掌门的事。
取下了墙上的画像,华清江轻轻拂去了灰尘。
画里的男子约莫也有四十了,剑尖指地的他,表情就像是在问画前的人:懂不懂?
非常的传神,尤其是那带有点责备的表情。
小心翼翼拆下了画框,把画卷了起,装在竹筒子里,华清江把这幅画跟一些银子一起收在背囊中。
“师父,徒儿本也想一起留在华山的。”华清江低声说着。“可是,清雨要我保护剩下的人,我也无法推辞……师父,您会怪徒儿吗……徒儿是不是让您蒙羞了……”
叩叩。
“谁?”华清江抬起了头。
“是我……能谈谈吗?”
听这声音,彷佛是掌门师弟的夫人?
华清江草草收好了背囊,才打开了门走出房间。
“弟妹深夜前来,有什么要事吗?”
“打扰师兄歇息了。”披着头纱的柳练羽低声说着。“不瞒师兄,练羽有一事相求。”
“有事弟妹请说。”
“……师兄帮我……帮我劝劝清雨好吗?”柳练羽的话说到一半时,已经哽咽。
“弟妹……”
“清雨……清雨不该死的,就算他是掌门也不该!”柳练羽低声喊着,眼泪更是一滴滴沾湿了薄纱。
“师弟的心意已定,我也劝过了,没用的。”华清江连忙也低声说着。“弟妹休急,回去吧。日日夜夜在他耳边劝着,枕边人的话师弟也许就会听。”
柳练羽低下了头,摇了摇。
“弟妹,不是师兄不帮你,而是……清雨的性子,越来越是硬了,他决定之后,十之八九不愿改了。”
“……求师兄……”
“莫,莫要再求,我真真已经尽了力。一天十人问,十天百人问,我已经苦劝了上百次。师伯劝无用,我劝无用,如果师妹再劝也无用,只怕就没人可以说得动他了。”
“那么……练羽只得与夫君共进退了……”柳练羽冷冷说着。
“……师妹,我劝你一句可好?”
“若是劝我走,师兄也可以不用劝了。”
“不,师妹,听我说。”华清江轻叹一声,低声说着。“如果师妹真是顾念着夫妻之情,那,师兄劝你一句可好?”
“……师兄请说。”
“替清雨留个后,好吗?至少带走师弟的骨肉,传承香火。”
像个游魂一般,柳练羽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对面的书房,华清雨正在拭剑。
最近,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缓缓擦着自己的剑。
虽说不想去想,不愿去想,可是见他对着雪亮的剑身露出淡淡的笑,心里何尝不是苦得像是千刀万剐。
不想去想,不愿去想,可是这骨肉叫自己怎么留?
自从新婚之夜过后,他就不曾再碰过自己。面对着对自己总是有所微词的父亲,自己却是有苦说不出!
知道自己容貌已毁,知道自己身上脸上那些突起的丑陋疤痕,就算是自己看见、自己模见,也是浑身的恶心与颤栗!
要他纳妾,他也不肯,外人说他们鹣鲽情深、说他有情有义,可自己……可自己却得去承受他们心中千千万万的指责……
生不出……生不出……结缡将近两年,蹦不出个娃儿来!
死了算了,死了就一了百了,死了就不用去想他是不是在想着别人!
“我要留下来!”突然发难,柳练羽冲进了对面的书房,对着陷入回忆之中的华清雨尖声叫着。
“……夫人?”像是惊愕的,华清雨看向他这个婚后本是变得温厚敦婉的妻子。
“我要留下来,我决定了。”柳练羽冷冷说着。
“不是说好了,你带着大家去跟青城派会合?”讶异地说着,华清雨放下了剑。
“既然是夫妻,就让我跟你共生死。”
“不成,夫人。你留下也只是多损伤条人命,更何况青城掌门……”
“爹爹不会反对的。”柳练羽走了近,摘掉了面纱,露出了秃着头的,可怖的头脸。
虽然有些不忍的表情,不过华清雨没有转开视线。
“除非,我怀了你的孩子,不然我不走。”柳练羽走了近,恳求似地看向了华清雨。“既然你要去找他,至少留一个孩子陪我,好不好?华师兄!”
“胡说些什么。”华清雨收剑入鞘,别开了眼。
“你真要我说出他的名字?同床共枕两年,你真当我是个聋子不成?”
“师妹……”
“求求你了,华师兄……”
“妳……醉了。”华清雨走过了她的身旁,走出了屋。
屋外的天边挂着根月钩儿,浮云偶尔飘过了,这大地便是一片的漆黑。
等到柔柔的月光再度照上了华山顶的枯树,华清雨发现了自己又走到观霞居。
久无人居,阴森森的院子。
华清雨走了进去。
柳练羽说要留,华清雨竟然也由得她去。
等到最后一批人都走了之后,遥望西方,远处的草原上也有了点点的营火。
“真要等敌人上了山,只怕不敌。”华清雨淡淡说着。
“可不见得他就会攻上山。只要我们躲好,也许……”
“只可惜,华山派的名声,就算是胡人,也只怕是听过的。”轻轻笑着,华清雨驳回了一个小师弟的提议。
“那么,师兄的意思是趁着夜,杀入敌阵?”
“擒贼先擒王。”
穿上夜行衣,仗着轻功潜入了敌营。
迎面而来的,就是军人身上特有的汗臭。
柳练羽捂住了口鼻,感觉到一阵的厌恶。
“这胡人身上的骚味儿,可比我一年没洗澡的时候还臭哪。”一个师弟低声笑着。
“别说笑了,办正事要紧。”华清雨低声说着,继续往前轻轻走着。
可就是拿下了敌方将领的头颅,千军万马杀上前来,也可以将众人剁成肉酱!
柳练羽拉着华清雨的衣服,悲从中来。
“莫要怕,跟着我走就是了。”华清雨伸出了左手来拉,又是那种让旁人钦羡妒忌的温柔。然而,她晓得,打从小时相识开始,他便是如此地对待着自己了。
像个大哥,像个朋友,却从来就不曾像个丈夫。
主帐里甚至还是亮着的,帐外站着的士兵比想象中的还少。
众人齐身飞扑而上,在这些胡人还来不及张口呼救的时候,华清雨一行人就已经点倒了所有的人。
手到擒来!华清雨一刻也没有停留,跟着两个师弟旋风也似地窜身进了帐里。
三把宝剑用着雷霆万钧的威力扫了上,本来也没有想过全身而退,自是个同归于尽的招式。
帐里还有五个兵士,一见到来敌便也挡在了主帅之前。
这时间刀剑交击的火花甚至比此时点在主帅桌上的巨灯还亮。
总算之前早有盘算,在两个师弟应敌的时候,华清雨一个纵身越过了众人,一招追星夺命便笔直刺了向前,要将这胡人将军立毙当场。
然而,眼前却是晃过了两条人影。
主帅桌前,竟然是坐着两人!
只这一顿之间,就已够高手对招出入生死十来回。
华清雨的剑锋才偏向了胡人的将军,将军身旁的汉人便已出招!
不晓得是如何拔刀,甚至看不清对方的脸面。
沉重而巨雷也似的刀击落在剑上,招招都让自己甚至无法持剑!
震耳的巨响惊动了帐外的人,然而当他们月兑身窜进帐里之时,华清雨便已与那汉人交上了十二招。
不,说得精确些,是堪堪挡过了十二招。
然而,眼前只见到对方衣衫的边角,甚至还不能看出对方招式之时,手中的剑便已被震离了手。
“不要!”柳练羽尖声哭喊着。
然而,华清雨却只见得到对方的刀了。
如此的艳红,如此的诡丽,甚至让自己移不开眼睛了。
然而,不能说是毫无遗憾的……
他到现在,甚至还不晓得他的名字……
咚咚咚。
箭矢深深射入遮箭牌的声音,即使是在山岭上,似乎也能听得清晰。
数百枝弓箭整齐划一地从武威关城墙上射下,磅礡如大雨。
面对着高耸的城墙,盾牌手护卫着轩车,从一开始一步步的逼近,到了约莫百丈远,便再也无法向前。
强弓劲弩,这东边的大国似乎真是有着雄厚的兵力,一点都不像是已然两面受敌的窘境。
“已经十天了,这武威关可还像是大石一般的硬。”胡人的将军一字一字慢慢说着。
“传闻中的飞将军可不是省油的灯。”身旁的另一个将军,用着流利的汉语说着。
“这样下去根本无法攻城。”胡人的将军继续一字一字说着。“两旁都是大山,根本绕不过。我想就是鹏鸟,只怕也飞不去。”
“再等一段时日,会有人来帮。将军休急。”
“这句话十天前便已说过了,姜将军。”
“那位自有乾坤妙计,先锋将军只须捺下性子好好与这飞将军周旋即可。”
“……冷公子的意思,我自是不会有二话。可这时日若是拖得太长,我等得住,但是这些弟兄可要心急。”
“不会太久的。”
“可冷公子如今却似乎还在营里,真要有何妙计是不是……”
“我说的那位,不是冷公子。”
“……此话怎说?”
“冷公子确是人中龙凤,可是……也始终只是一个传话之人。”
“我不信。”胡人的将军皱起了眉。
“等你真正见着了那位,就会信了。”这位汉人的将军突然朗声笑了。“就连姜某也一直到死过了一次之后,才也信了。”
“你前世莫非就已遇上了那位?”胡人的将军问着。“那位莫非已然百岁?”
“真要说,可要整整说上了一天一夜。”汉人的将军悠悠说着。“不过,我比那位虚长了几岁倒是真的。”
“我不信。难不成你是恶魂投体的不是?”
“唔……应该说是被阎王爷送了回的,还没来得及过奈何桥。”
“……还是不信。”
“好好,念你没见过,就不再苛求了。不过,就算你咬着牙说不信,事实就是事实。再者,就算你不信他,冷公子你信得吧?”
“自然。”
“这不就成了?”
“可是……”
“放一百个心吧,一定破得了。”
“你为何如此的肯定?”
“因为……我不晓得还有谁比我更清楚武威关的。”这位汉人的将军冷笑着。
鹏鸟飞不过关,信鸽自也是的。
不过,倒也不需了。
想是对于这破关已然有了十分的把握,如今副帅帐里的冷雁智研究的并不是武威关了。
只见他对着京师周围的山岭城墙沉吟着,红绿黑三色的小旗部署在了每一道关口。手里还捏着不少红旗绿旗的冷雁智,在反复地推演之后,便心烦气燥地将手中的纸旗搁在了一旁,对着地图发起呆了。
尤其是,那极为南方的山岭。
蝴蝶山庄只剩下了一副空壳,里头的人不知去向,甚至就连坟墓也迁了。
对于这战祸,倒是用了明哲保身的好法子。
不像是那华山……冷雁智冷冷笑了。螳臂挡车。
可就是山庄通风报信,也多不了多少的阻力。察唯尔一路北上也堪称顺遂,只卡在江南。
……会在江南吗?那儿明媚的风光与这山庄是有些像,要是我也会选江南……江南久攻不下会是因为他们在吗?
轻轻画着纸上的江南,冷雁智低声念着。“等到大事定了,我再亲自去寻你。不然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可要错过了……”
“将军,粮车已经到城下了。”
来人轻拍房门,低声说着。
“终于!”窗上的男子翻身而起,顺手拎起一旁的外衣,大踏步走出了房门。
两道剑眉倒竖,虽说没有一把好胡子,不过生得倒也端正。
“开城门了吗?”
“没将军的亲谕,副将军不敢开。”
“好,我去看看。”
披上战甲,男子从城墙上俯视东城门。门外护送粮草剑弩的兵士正不住擦着汗。
可敬他们千里仆仆而来。
“廖将军在吗?”男子朗声说着,声大如雷。
“廖将军半途受了风寒,一病不起。”一个副将摇着手令。“有劳飞将军派人出城点收,我们就不进城了。”
飞将军握着拳。这路途并不远,也没生什么瘴气,就只是冷了些。难不成就这么时运不济?
“将军,若不收,粮仓可要见底了。”
“……西城门现下如何?”
“依旧是不温不火地拖着呢。”副将低声说着。
“……等来人走后,让人送信回京,请圣上再遣。”
“……将军,这一往一来只怕又要耽搁上半月。缓不济急啊。”
“军令在身,只怕不得不如此。”
是也想过停下这弓箭的防御,然而一旦减缓,这狡猾的胡人就又大胆逼近,有一次甚至就要让轩车到了城门。从此之后就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除此之外,敌方总是在日间进击,夜里总是无声无息。
臆测着可能是敌方故意设下的陷阱,夜里这位飞将军可也是没得安稳睡过一整晚。
相对的,敌营中却是夜夜笙歌。接着的深夜时分,除了几个拿着火把巡营的军士,也似乎是每个人都能睡着好觉。
这边是日夜提心吊胆,那处是好整以暇。除了每日的进逼,也没有太大的场面出现。
就这样,又过了十日。眼见仓库里的粮草跟箭枝都要见了底,每个人也都是面容憔悴。可胡人却是不晓得是否因为吃好睡好,这士气看来是一点萎靡都没有。
再过了十日,便是人人面有菜色。
拿捏着利害,飞将军俯视着敌方的阵容,愁眉不解。
“探子回报,敌军中坚只怕在月内就会到。”副将在将军耳边低声说着。
“粮草呢?”
“前两日理应就要到了……”副将的声音有些颓丧。“希望只是因为大雪,拖累了一些行程……”
“这雪……才刚开始下……”飞将军负着手,看着天空。有如棉絮般的、冰凉凉的雪片贴在了飞将军满布着胡渣的脸上,融了化,沿着脸颊缓缓滑了下来。
“粮草再不到,大伙儿只怕就要捱饿了。”飞将军缓缓说着。
“……将军,月前的补给,那副将还在城外守着呢……”
“什么?”
“就在城外十里处候着……说是外患当前,也晓得将军的难处,在下批粮运抵之前,就先扎在城外,等着将军差遣。”
“……难为他们了。不过,延后了行期,只怕圣上怪罪下来……”
“圣上宽厚,定不会为难,大伙儿可也不是想替圣上分忧吗?”
“……定清,我总觉得你像是叫我犯军令啊。”飞将军苦笑着。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本就是让将军应变处置。更何况圣上少有苛罚……”
“不能因圣上仁心就枉顾军令。军纪不严,是要如何带兵?”
“所以,定清才不敢明说啊……”副将也叹了气。
“存粮还剩几日?”
“不多了,至多再撑个六日。”
“……上苍保佑……”
心急难耐,那胡人的将军在主帅帐里踱着步,一刻也停不下来。
眼见半个时辰将过,此时帐幕才让冷雁智掀了起来。
见到了冷雁智,那将军便连忙走了上前。
“冷公子,可一个月过了。”
“我道是什么大事,将军未免也太急了一些。”冷雁智无奈地叹着。
“不得不急了,存粮只剩半月,大哥的兵却要一个月才到。这三天如果再没进展,我可也打算先退了。”
“不可。”冷雁智坚定地说着。“就这十日之内必定见分晓,将军若退,则功亏一篑。”
“冷公子为何一点都不担心?万一有什么变量,这五千精兵可会饿死于这苍茫雪地之中。”
“因为这武威关的存粮一向只有月余。”从帐外又走来了那位姜将军,顺道卷进了几片的雪花。
“可他们自有补给。”
“……所以,这一点将军就可以放心了。”冷雁智淡淡笑着。
“病死?又病死?”这会儿,就连飞将军也有些胆寒了。“真是病死?不会是有人害死?”
“军医已然验过,与先前的廖将军同样都是受了风寒……再加上急着赶赴军需,又遭大雪……”副将哽咽地说着。“如今,一行人正冒着风雪在外相候……将军……”
“主将殒命,这城门是万万不能开的。”飞将军一字一句说着。
“难不成就要坐困城中,面面相觑直至活活饿死?”副将军感伤地说着。“若将军真执意如此,属下敢领一千精兵而出,与这胡蛮子一决生死!”
“只怕是白白损耗兵力罢了,这一千对五千,是有去无回。”
“将军……属下敢请先试军粮。”副将军抱了拳。“连同运粮将士,一起试了这粮草。”
“……你若有何变故,这武威关难不成就叫我独自来守?”
“将军。”副将单膝跪了倒。“运粮将士带来了消息,察唯尔南方为祸,京师兵力已无法外调。除了粮草,不会有援军了……将军,求您剹天下保存这三千军士。”
“韩将军……”几个守在附近的士兵,也一起上了前。“就让属下来试吧,就算是死了,也只是替武威关省了一口粮食。”
他晓得,有些毒,只要先前服有解药,就能免于毒发。再要不然,若是死士,自也服毒如饴。所以……只能让自己信得过的人试了……飞将军迟疑着。
敌方那有如挑衅一般的进击,依旧进行着,也依旧是在日出后的一个时辰。
站在城墙上,俯视着依旧井井有序的敌方,飞将军像是喃喃自语般地说着。
“是我饿得久了,起了妄想吗?都说是野蛮子,可这阵法……”
“将军,韩将军来了。”一个士兵低声说着。
飞将军连忙把头转了过去。前日吃了供粮的副将,今早也是神采奕奕地上了城墙。
“定清,身体有什么不适?”
“好得很哪。”副将豪迈地说着。“就只是昨晚心急,试了太多,结果胀到了天亮。不过,蹲一蹲茅厕,也活蹦乱跳了。”
几个士兵小心翼翼地偷听着。
“看来这两批粮食是没有什么问题。”飞将军如释重负。
“不过,月前那批,只怕有些旧了,这味道可差的……”副将夸张地摇了摇头。
“呵……这倒还是小事。要是平安度过这关,退敌之后,我定恭请圣上给大伙儿加菜打气啊。”
“在此先谢过将军了。”副将抱了拳。
“大伙儿半个时辰一班,分三批去填肚子吧。”飞将军笑着。“瞧你们这口水都要滴成河了。”
“我只怕忙坏了伙头军。”副将叹着气。
深夜,寒风,大雪。
胡人的将军坐在马上,睁大着嘴看着武威关。
不是为了什么雪中赏月,更不是想要尝尝这中原的雪味道是不是跟家乡一样。而是……真的是闭不上了。
“我瞧这法子也是不成的。”姜将军一面骑着马来,一面跟身旁马上的冷雁智说着。“到时京师的军力只怕也会留一万,再加上一个杜扬,这计谋不见得会成。”
“京城里真会留一万精兵?”冷雁智问着。
“要是我,最少就会留一万……冷公子请看,武威关开了。”姜将军指着远方的城门。
深夜的武威关,有着险恶的天险以及雄伟的城墙,可却缓缓打开了城门。
城内一片的漆黑,简直就像座死城了。
众人一直等到一小队人马出城后,才拍了马上前。
翻身下马,先头的一个男子匍伏在地。
姜将军也下了马,缓缓走了近,扶起了那名男子。
“辛苦你了,定清。”姜将军低声说着。
“有请将军再入武威关。”韩定清哽咽地说着。
“此后,就仰仗姜将军了。”冷雁智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