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途经的绿林大道不知在何时偷偷地变了容颜,褐黄的卷叶也逐次翻飞落魄,被一阵骤来的狂风纷腾带起,却又因狂风的后继无力而遽降。
行车中的雨刷慢条斯理地刮扫着尘粒与枯枝,吱嘎吱嘎地清了模糊视线,流入眼底的,是灰白鱼肚般的台北天空。
肃风侵袭,无孔不入,寒意在四方车里酝酿,但又不至于冷得像冰窖,让人不觉恍然大悟,原来时令已入秋。
一向爱憎分明的于敏容对诗意翩翩的秋天,向来抱持着莫名的排斥感,不论是流浪到异国,亦或是回到家乡安居,当界定不明不白的秋天和那股多愁善感的诗意并肩合作来敲你家大门时,可比流行性病毒还防不甚防。
尤其是对一个现在正身怀六甲,情绪不稳的“寡妇”而言,诗意可是会诱发无名的泪水;而病毒,恰巧是两管鼻水的始作俑者。
于敏容目前很难面对的是工作伙伴的同情目光,如果伙伴们盯在她的颈子以上,那还算可接受,可偏偏他们这票标榜真情流露的小弟与小妹,压根不屑装模作样谈客气。
只要于敏容前脚踏进店门,就会有几十道目光往她日渐微凸的小肮与胸部关爱过来,“人”前已殷勤的问候过她,“人”后也不忘大鸣大放地争论,她怀胎了五个月的种苗,究竟是谁秧下的?
连半路换跑道,改去演戏的型男“阿奇”拎着五盒点心回老东家探旧友时,都忍不住藉职业病,发戏瘾地当众消遣她,教着大家起哄,猛唱一对调侃联--
所谓冰山美人未自持,若非霸王谁尽宝?
让于敏容有着哑巴吃黄连,无处可吐的委屈。
她忍不住对天发誓,果真知道撒种人的名字的话,她绝不会对自己的员工那么小心眼。
倘若有人斗胆不识趣,乱嚼舌根让她知道的话,哈!就依“流言”难听不入耳的程度来发放边疆了。
现在,于敏容终于体会到大权在握的快感,以前学的美容管理全部往脑后一搁,全任肚里的小祖宗和贺尔蒙来调兵遣将了。
“哦!怎么这么快又饿了?”于敏容的肚子说着就唱起了空城计。
她抽了张纸巾用力擤着红鼻头,撇开摊在办公桌上的订单,提着杯子往员工休息室散步过去。
她前脚甫入方盒子空间,原本沸腾的交谈声已遽然中断。
她敏感地环顾四周,只见跟自己学化妆与仪容学的女徒弟那绫摊着一份报纸,面对丁香坐着,两人守口如瓶的模样活月兑像是在演谍对谍的戏码。
于敏容从冰箱取出一盒燕麦饼干,在两名年轻女孩中间落坐,若无其事地说:
“怎么?有新鲜事?说来给我这个侏罗纪时代的人听听吧!”
她嘎啦的破锣嗓子,不悦耳地传入两人的耳里。
那绫和丁香隔空迅速地交换一个眼神,那模样之有问题,让于敏容不多心都不成。
坐在右侧的那绫挑起一眉,左边的丁香则迅速拧眉摇了头,看样子,两人没有达成共识。
那绫将肩一耸,坦然面对于敏容。“我们只是在谈论报上健身版里刊出的一篇有关研究费洛蒙的报导。”
“费洛蒙?他是谁?”于敏容还是一脸狐疑不信,横了丁香一眼,知道这个女孩若决定当个闷声鼓的话,就算自己的手敲到残废,都不见得能套出任何口风,于是知趣地扭过身,坦然地将肚里的宝贝往活泼的那绫一挺。
在师父面前,那绫也不装模作样,抬手对于敏容的肚皮打了一下招呼后,俨然无惧她日渐暴戾的坏脾气,慢条斯理地答道:“他是贺尔蒙的表弟。”
一听到“贺尔蒙”这词,于敏容便有一股不祥的预感,直觉告诉她,现下若是能躲开这个话题是再好不过,说着便起身。“我对贺先生已有多方面的了解,不想认识他的表弟,妳们这两个不知……”
于敏容将“不知死活”梗在喉问,改口道:“嗯……不如……不如慢慢聊吧!”
偏偏那绫很不识相,视线紧盯着于敏容的肚皮,硬要把话说穿,“于姊,以妳现在的身心状况,我觉得妳认识认识费先生会比较好,顺便可以帮我们评评理。”
“评理?”于敏容看着被咬缺的饼干,纳闷不已。有没有搞错?找最近连道理都不想讲的人来评理?
她犹豫片刻,狐疑地问:“评什么理?”
“我这边有一则剪报,上面说英国科学家正在对费洛蒙进行科学研究,说费先生是人体分泌的一种无色、无味化学物质,可以决定两性吸引力的高低,撩起异性双方的,并撞破人类一见钟情的神话。”那绫停了下来,等待于敏容的反应。
那绫这女孩是很精明的,善良归善良,但有时精过头,让于敏容无法模透她真正的用意时,那就只有“讨厌”两个字可形容了。
于敏容像个啃着麦饼的天竺鼠,净是顾着吃却不答腔,那绫只好自编自演地继续说了,“我个人是很赞成这个论点,但丁香却反对。”
丁香适时地开口反驳,“我没有反对,我只是说研究人员通常都会捕风捉影,找一些有力于自己实验理论的数据来当证据,反而会掉进自己所设的证辩陷阱里,这不算反对吧?”
“但妳不赞成。”那绫睨了丁香一眼,怪她不合作。
丁香又解释道:“我没有不赞成,只是不支持罢了。人跟动物毕竟不一样,如果把两性之间的关系比拟成动物行为的话,达尔文的进化论对于人类的大脑来说,似乎还有好一长段的路可走。
“好了,那绫,这事没什么好辩的,我们不必为这种事争得面红耳赤。我休息的时间已过,该上工了。”接着跟于敏容打过招呼,径自离去。
“丁香受佟老师的影响,说话变得一本正经,听起来跟当当响的报时钟一样,很不顺耳。”那绫转头缠着于敏容,“于姊,妳认为呢?”
于敏容将饼干挪开嘴。“我认为丁香说得有理,我赞成她的看法。这些专家研究半天后又能有什么用处呢?还不是解决不了社会问题。
“一拍即合的照样一拍即合,谈恋爱的依旧照样大谈恋爱,结婚的照样结婚,想离婚的则说离就离,二三其心的大行外遇,如果研究出来的结论能够有效解决地球上的社会问题,那我就信。”
那绫随即拍桌子附议,“这就是了!于姊,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有些人大谈恋爱、结婚、生子后,却依然会有外遇,因为是我们人体内的费洛蒙在作祟。
“就像上礼拜来保养的王太太这个例子,王太太是个大美人,气质姣好不说,全身上下皆是真材实料……而她那当年拚命追她的先生在外面包养了一个女人时,她居然也有样学样……
“当我问她难道不爱她先生吗?她说,爱啊!但关起房门相爱时,就是兴奋不起来。我当时觉得很不可思议,现在想想,也许那份研究费洛蒙的论点真有点道理在。”落落长的发表着心得。
于敏容很想笑那绫无稽,但想了一下,又无法完全推翻她的举证。她觉得人心不定才应该是答案,但为什么会搞得人心不定?
就因为费洛蒙这个化学物质吗?
如果是的话,那么搞外遇不再是品行道德的问题,犯错后的责任全数都可推给费洛蒙,届时市面上可能又会出现一种另类小精灵药丸,专门提供给失去爱情的旷男怨女施用,以挽回恋人物质化的心。
“对了,这份报告还指出,当一个女人想怀孕时,她身上所散发出的费洛蒙能够帮她找到一个令她轻松受孕的男人。”那绫将话兜得那么远,其实主要目的还是打探于敏容肚里孩子的父亲是谁。
于敏容听到这里,忍不住抬眼瞅了那绫一眼,她突然觉得自己中了埋伏,掉进一个预设的坑里,被人算计成功。
她开门见山地说:“那绫,妳若有话要问,不妨直说,不必借着报上刊的文章去绕那么大的弯来套我的消息。”
那绫闭上嘴,小心翼翼地看了于敏容一眼,很诚恳的说:“『徒弟』只是想告诉妳,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我都是支持妳的。”
于敏容看着一脸严肃的那绫后,轻叹一口气。“无论如何,谢谢妳的关心,我没事的。”
那绫闻言后眉头这才舒展开来,人也开心起来。“那……对方是谁?能透露吗?”
于敏容很诚恳地说:“能说的话,我早就说了,也省得妳们来烦我。我是真的不知道!”
“哦!真的不知道。”那绫一心盼着于敏容能有一个浪漫的爱情及幸福的归属,知道事实下,她却好不失望。
于敏容将饼干盒收好后,撑着腮帮子,斜睨落寞的那绫一眼,取笑她,“妳啊!自己不谈恋爱,却专门拿别人的两性关系来研究,其实,再怎么研究都是假的,反倒是自己遭逢过后,才是真的。”
那绫收了笑,腼腆地垂下眼睑,“于姊,我是爱过的,只是还来不及告诉对方,他就走了。”
于敏容静静地看着那绫,她总以为爱笑的那绫是无忧无愁的,不料,在她的笑眼下竟也藏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怎么发生的?”
那绫低头沉默好一会儿才说:“他是我大学时登山社的社长,跟两个好友组团去爬南湖大山后,一去不返。嗯……说他一去不返也不太正确,因为他是被搜救人员用直升机抬下山的。”
那绫刚把话说完,工作室里顿转沉寂。
好一阵子,她才听到于敏容长喟出一声长叹。“原来妳、我都跟山有仇。”
那绫回头,纳闷地问于敏容,“跟山有仇?”
于敏容点点头,决定老实说,“我先生走了一趟喜马拉雅山后一去不返。我这里说的『一去不返』,是真的一去不返。”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绫蹙起眉头,心下忍不住盘算起于敏容的年纪。
“不很久,六年前。”
“六年!”六年还不算久,那要多少年才算久?“那于姊妳现在几岁了?”
“妳说我几岁?”于敏容反问那绫。
那绫想着于敏容怀孕前模特儿般的窈窕身材,白里透红的细女敕肌肤好到连一条皱纹也没有,五官亮丽,气质月兑俗得比电影明星还要上镜头,虽然从事美容保养业,却不信仰人工美颜术,仅以正常的作息与健康的饮食来驻颜。
那绫第一次上“云霓美人”这家全台美容、美发连锁店跟于敏容会面时,当场就被她的容貌逼得无地自容,因为那绫总是自付相貌不俗,直到见了容貌与才智俱佳的于敏容后,她才猛然觉得自己就像见了北海的河伯,始知自己的无知与浅识。
她谨慎地报了一个数字。“四十。”女人四十一枝花嘛!若不对,还有空间可扭转。
于敏容一脸被冒犯的表情,手上的饼干断成两截。“我?四十?!妳这是对我这个专业美容师的一种侮辱!是谁跟妳说我四十的?我非将那个人给揪出来『问斩』不可!”
“啊……”那绫一脸的为难,“那个人没这么说,只是暗示而已,而且她目前很受宠,算是这个店里的贵妃娘娘,领过免死金牌的。”
于敏容不太相信的说:“怎么可能!丁香的个性我清楚,不会乱说的。”
“那倒是我乱听了!”那绫赶忙补了一句,“妳不是跟丁香说过,妳的年纪大得可以当她的妈吗?”
于敏容想这才细思一下,脸色当下缓和许多,本来掐着饼干的手一松,改去抚顺自己隆起的肚皮,“我是这么说过,但那只不过是一种心境上比喻,表示在工作经验方面,我吃过的盐比妳们吃过的饭多、走过的桥也比妳们走过的路多……”
说到这里,她无奈的叹口气。“好吧!被人无端添了寿,算是我自作自受,谁教我爱倚老卖老?老实跟妳说,我『只有』三十三岁,而且从现在起,年年都会是三十三岁。”
“三十三!”那绫大感意外,看着于敏容的表情彷佛她报出的这个数字是在自欺欺人。“哇~~很难想象。”
是真的很难想象。
不过,那也是归因于于敏容出道早的关系,她是这行里众所皆知的超低冰点大美女,男人见了她少不了要惊为天人一番,少有把持不着火的自制力,她这个冰点美人不救火就罢了,反而逃之夭夭避灾去,一张脸美是美,骨子里却是十足的工作狂,自己狂也就罢了,连带要她旗下的员工也跟她一起发狂。
所以,在众多年轻员工的心目中,于敏容的年纪是没有上下限的。
她心情好时,就好像是那个陪着杨过在谷里挥扬着袖子飞来飞去炼功吞丹的小龙女,年纪已七老八十竟还能装小;她心情冒烟时可骇人了,连倩女幽魂里那个千年树精也不够看。
为了掩饰愚蠢,那绫慢了整整八个半拍后,才补上一句。“其实就算于姊跟我说妳只有二十岁,我还是会照信不误的。”
于敏容忍不住炳哈笑了。“那绫,小心马屁拍不成,反拍到马腿上。”
说到马腿,那绫谨慎地瞄了于敏容的小肮一眼,眼睛盯在她紧绷的黑色裤腰上。“我知道拍到马腿后的反应会很惨,只是,不知道拍到马肚上的话会怎样?”
于敏容想了一下,搬着臀下的椅子往后挪出一些空间,然后挺着肚子说:“妳想模就给妳模吧!”
那绫快瞄于敏容一眼,确定她是说真的后,伸手模上了那结实微挺的肚皮,五秒后问:“我感应不出任何的存在感。”
“宝宝在睡觉。”
那绫收回了手,表情变得严肃。“于姊,妳爱宝宝的爸爸吗?”
于敏容摇摇头。“我甚至谈不上认识那个男人。”
那绫耳精目明,听出于敏容口气里夹杂着几丝不确定性,甚至还带了几分绝望。
当她接触到那绫宁静的眼神时,忍不住为自己的行为辩驳。“自从我先生入山下落不明后,我曾仰赖药物与酒精半年,后来靠着朋友的鼓励,把心思转投到工作后才能振作,此后五年半,我一直都很满意于这样的单身女郎生活,直到前一阵子,我突然想生孩子……”
“于姊真的想过要生孩子?”
“没错,但是经过多方考虑后,就觉得这个点子很不实际,便放弃了。但是,当我五个月前第一次正眼见到『那个男的』时,就忍不住被他特立独行的气质吸引住,没想到他也刚巧上前来搭讪,我想机会就一次,错过可是会遗憾的,于是讨了几杯酒来壮胆,借着三分醉意主动邀他上床。
“我怕他会拒绝,不给他机会说不,就拖着他去开房了。事后,我一直责备自己太胡涂,为什么不问清他的身分……直到我发现自己怀孕之后,反而镇定不少,也感到惊异,因为我虽然不认识那个男人,却马上就爱上肚子里的宝宝。
“也许真给妳说对了,我会跟那个男人上床,大概是费洛蒙在作祟,至于爱上宝宝,则是贺尔蒙所激发出来的母性。”一定是这个原因,因为她真的不认识那个男的……虽然他确实令她产生了熟悉的感觉。
“那个男人是有妇之夫吗?”
于敏容愣了好几秒,似乎被那绫给问倒了,因为,她从没想过他会是一个有家室的人。
如今猛不其然地被询问,一股勾引有妇之夫的罪恶感油然而生,紧紧勒住她的良心。“嗯……应该不是吧!”
于敏容的迟疑不决,让那绫禁不住真要对她刮目相看了。“『那个男人』是不是跟妳先生有很多雷同的地方?”
要不然,平时老爱将原则与纪律挂在嘴边碎碎念的于敏容,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失身”于一个陌生人?
于敏容摇摇头,“没有,他是一个陌生的独立个体,一个我不想挖掘的独立个体。”
那绫见于敏容一脸向往的模样,笃定地问:“妳是指我那个未曾谋面的师丈吗?”
不料,于敏容忙地否认,“他不会变成妳的师丈,我是指宝宝的父亲……不,该说是跟我发生关系的男人……嗯,总之,就是『那个男人』就是了。不管怎样,我只有一句话要说,杰生在我的心目中是没有人可以取代的,这点妳要相信才好。”
那绫总觉得于敏容没说真话,她好像是在自我定认一个极大的可能性,同时呢又要强迫推销一个“至死不渝”的故事。
于是那绫又问:“他人好吗?是个怎么样的人?”
“谁?杰生吗?”
“不……”那绫本来是问那个陌生人的,但见于敏容对自己的前夫这么一往情深,忍不住澳口,“对,我是在问杰生。”
于敏容当然乐意至极地对那绫解释起来。
但那绫知道那全是因为于敏容不想谈起“那个男人”的关系。
“杰生是个中美混血儿,人不高也不帅,但他气质非凡,是个具有敏睿观察力的人,除了热爱登山与摄影外,他也是个博爱主义者,为了理想可以翻山越岭深入蛮荒之地去拍摄纪录片。”
那绫看着于敏容以柔美的神情追忆往事,便打消追问那个陌生人的事了,因为,对死人的记忆总是最完美的,即使对方有任性自私的一面,也都随着死亡一笔勾销。
那绫也曾有过一段死去的爱情,因此颇能体会于敏容在脑海里制造这种去芜存菁的完美印象的做法,不过,也许是她爱的时候年纪尚轻,所以复元得较快,她知道一个爱山、想征服山的人的模样,说得好听是热诚,说得现实一点则是除了山以外,其它人事物都放不进眼底。
她喜欢于敏容,希望于敏容能放开自己去追求幸福。“于姊,我敢说妳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好妈妈。”
咦,说到孩子,还真就像开了一帖还魂单。
于敏容马上笑逐颜开地拍拍肚皮说:“我不仅想当好妈妈,还想当一个称职的爸爸,而且恨不得能将全世界的幸福都给宝宝。”
员工休息室的门此时吱嘎地被扭开,一颗脑袋探进来。
是柜台小妹。“于姊……妳还好吧?”飘忽的目光瞟到于敏容挺出的肚子,随即转到那绫脸上。
于敏容有点恼,好心情顿时被驱除得一乾二净,粗着嗓音对着小妹说:“我很好!我肚子里的宝宝更好!妳们没有猜错,我是怀孕了,如果妳们直截了当问我的话,我会照实说,省得妳们镇日嚼舌根,猜来猜去。”
瘪台小妹一脸的委屈。“于姊……我只是、我只是进来提醒妳,原先约定十一点的骆小姐早到了十五分钟,她要我问妳能不能现在帮她做全身护肤?”
于敏容听闻护肤两字,脑海里立时现出一团糊烂的黑藻泥浆,酸水马上涌上喉,做出欲吐的模样。
瘪台小妹见状,绞着十指,紧张的说:“我去跟骆小姐解释妳人不舒服,要她等到整点。”
于敏容忙将两片燕麦饼干塞进嘴里,鼓着颊说:“骆小姐对服务品质要求严苛,妳要她多等十五分钟,只会讨来一顿骂。请给我两分钟的时间准备,我若闭着眼睛,应该挺得住。”
那绫忍不住为于敏容叫屈,“咱们这一行里,妳的名字就等于是大师,何必理那个骆小姐?”
“大师的知名度也是要由社交界的名媛淑女拱出来的,没让这个客人称心如意的话,就得准备遭下一个客户嫌了。这『戒急用忍』的道理是我们店里的佟大老板都得奉为圭臬的。”
那绫偏要扯于敏容的后腿,“不会吧?记得我刚到职还没几个月,有个小太保上门找丁香碴,佟老师不但没有『戒急用忍』,反而狠狠地刮了对方的胡子……”
于敏容知道那回事,但她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做争辩,只说:“他花钱请我管店,我这个领薪资的人岂能管到老板头上?好,妳若想帮师父,现下就跟着我进来,当我的左右手吧!”
那绫闻言,眉开眼笑地将苏打饼干捧在手心间,殷勤地跟在于敏容身后,不时地对她进谗言,“于姊,单看妳美丽的背影,可完全猜不出妳是个孕妇耶!”
于敏容径自洗着手,头也不回地提醒徒弟,“那绫,等进去后再发挥妳流利的口才吧!”
“妳要我也这样依样画葫芦的跟骆小姐说吗?”那绫眨着恰似纯真无邪的眼珠子。
于敏容板起脸,月兑口道:“再调皮,我看妳还是买些布回台中老家开间染房好了。”言下之意是斥责女孩得寸进尺了。
那绫这才以指尖捂着嘴,停止卖乖,安静地跟在于敏容的身后。
明艳动人、丰姿绰约的骆佳琪是“云霓美人”工作室的常客,固定两个礼拜来一次,修眉、指甲美容与Spa全套护肤塑身样样都不愿少,当然也不容许工作人员怠慢她。
而怠慢的定义是,一旦她上“云霓美人”,擅长画自然彩妆的于敏容非得亲自出马不可。
于敏容是掌店经理,管理职工素来严谨,但遇上这样挑剔难伺候的客户时,通常是自己披挂上阵,把“顾客永远是对的”这一句话奉为圭臬。
不过,遇上骆佳琪这样的客人,还是得下一个但书以自保,所以她与骆小姐约定好,只要骆佳琪在前一天先知会她,她一定挪时间出来,也就是说,她要有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不能临时生病的本事。
骆佳琪全身上下几乎都是经由人工“雕塑”出来的,不管施用的护肤品再自然、再高档,过与不及的错误保养都有可能造成她皮肤的病变与感染,她在半年前经由为她操刀整型的医师的推荐,找上了于敏容。
于敏容是这一行的翘楚,不吝惜将自己所知的专业知识全透露给骆佳琪知道,目的就是要她提高警觉:但是骆佳琪是贵人多忘事,通常是听过就忘了,全仰赖于敏容的巧手。
截至目前,骆佳琪对于敏容的服务态度是没抱怨过,只除了有一次妆上得过浓,让她看起来不自然,算是技术之过。
显然地,“看起来自然”是骆佳琪最在意的事,她经历过所有违反自然的人工整型手术,都是为了成就她所向往的“天然美”。
于敏容将她追求丽质天生的矛盾看在眼里、记在脑里,却不会放在心上批斗,自然也从来不把客人的隐私透露给属下知道。
今日当然也不例外。
容光焕发的骆佳琪站在长镜前,转着两只套了红细钻高跟鞋的纤纤美足,对镜摇曳生姿。“妳真行,于经理。”
于敏容客气地把功劳分给徒弟,“也是因为有那绫在,我才更得心应手,”
“哦!是吗?”骆佳琪看了正收拾场地的那绫一眼,给她一个无可无不可的笑后,就又转回到镜面上,顾影自怜起来。
于敏容拿出行事历,询问骆佳琪,“还是排在两个礼拜后吗?”
“没错。另外,妳今天晚上可不可以挪个时间给我?”
于敏容将行事历翻了一下,摇头说:“今天晚上已排满了,明天晚上也是,倒是明早有一个空档,十一点可以吗?”
“今天晚上是真的比较适合耶……于小姐,妳真的不能通融一下吗?”
于敏容不可能再让步,她笑而不应,等着骆佳琪接受地球不单只为她一人旋转的事实,然后才建议,“若是您坚持晚上的话,我得问一下那绫肯不肯接受?”
骆佳琪看了一下那绫甜姊儿似的模样与及膝工作服裙下那双翦翦秀美的长腿后,再瞄了于敏容往前隆起的月复部,直言无讳地把心中的芥蒂说了出来,“说来不怕于小姐笑,其实,我是为我的男朋友约时间的。那绫小姐虽然灵巧,但毕竟是生手,我还是对妳比较放心。”
骆佳琪直说的部分是冠冕堂皇的,但言下之意也透露出她对自己的男友缺乏信心与把握,忌惮自己的男友与貌美的那绫有接触的机会;而于敏容的气质与风韵虽胜那绫一筹,但她怀有身孕,比较安全,有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男朋友应该不会被一介带球的孕妇迷倒而变心。
看来,骆小姐的男朋友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骆佳琪也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很快地改口说:“事实上,我们正式交往快三年,我有预感他快跟我求婚了,说他是我的准未婚夫也不为过。总之,我希望于小姐能挪个时间为他保养修容一下。”
“骆小姐很体贴心上人喔!”于敏容没有将客人的疑虑点破,仍是拒绝为骆佳琪做调整,也坦白地说:“除非我们再约时间,要不,真得烦劳他明早跑一趟。”
“好吧!也只能如此。”骆佳琪不再坚持己见。
于敏容低头在行事历上添了几行字。“骆小姐,麻烦您告诉我男友的大名好吗?”
“他姓邢。”
敏容正要动的笔停顿了下来,“请原谅我孤陋寡闻,这个『邢』字怎么写?”
“形容的形,去掉右边的水,再添上一个耳朵。”骆佳琪解释时满脸得意,因为男朋友的姓不大众化,一向喜欢独领风骚的她觉得与有荣焉极了。
“好的。”于敏容快笔补上,继续记事。
那绫趁这一个空档,与客人聊天博感情。“骆小姐,怎么都没见邢先生来接过妳?”
骆佳琪连看都没看那绫一眼,理所当然地说:“他生意做得大,很忙的。”
事实的情况是,骆佳琪极其在乎邢谷风的看法,更忌讳让他知道她的驻颜策略,宁可其它男友接送她上美容院,而不愿劳驾邢谷风出马,以确定自己在他心中完美的天然美女形象。
“总之,我先帮他订下明早的时间,他若没到,于小姐还是可以将账单寄给我。”骆佳琪付帐给小费一向大方,商家若是好意给她折扣,她还会反过来嫌对方污辱她。
于敏容知道富贵人家有别于常人的逻辑,也不跟骆佳琪唱反调,浅笑道:“好的,就依骆小姐的意思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