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搅动,就不会看见;她尽量不再去想他那对深郁的瞳眸,以及夜半微乎其微的叹气声,只是静心等待十八岁那天的到来。
事实上,她觉得自从江照影回来后,少爷的心情反而好了很多,也不再听他谈到喜儿姑娘,她竟莫名其妙地为他松了一口气。
情爱太过沉重,她愿她的少爷还是一个没有烦恼的爱笑公子。
然而,在微感懊热的初夏夜里,少爷又开始辗转反侧了。
爱里的人不断传说,江照影不改过去的浮浪公子恶习,又开始上酒楼花天酒地。丫鬟们绘声绘影,好像亲眼所见;她们耻笑程喜儿不爱痴心的少爷,却去爱上一个死性不改的潦倒公子,真是有够傻了;瞧她现在不但油坊没了,也错看了情郎,正可谓人财两空啊。
柳依依只是听着,对她而言,喜儿姑娘的遭遇不过是外头的街谈巷议,然而,少爷的心挂在程喜儿那儿,她不能不跟着挂心……
这夜,已经躺下约莫两刻钟了,她又听到了那声幽缈的叹息。
阗黑的房间里,床上那人有了极轻微的动作,他下了床,穿上外衣,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她立即坐起身,望向幽淡星光里的空床,一颗心不觉悬了起来。
这是他第三次夜里跑出去了,她不知道他去哪里,也没听他提起,隔天照样是一张朗朗笑颜,彷若昨晚一夜好眠,平安无事。
哪能无事啊!他的叹息一天比一天重,那位喜儿姑娘果真让他担忧至此?或者,她应该去找程喜儿说明,好让她能明白少爷的用心,求她接受少爷的情意?
这样,少爷就不会再叹气了吧?
她抑下一阵阵辗过心底的酸楚感觉,也跟着出了门。
“江四哥啊!”
抑郁的呐喊声随风飘来,柳依依躲在屋角暗处,看着少爷目送那个摇摇晃晃的酒醉背影离去,气恼地挥拳向空。
她看到了少爷和江照影的激烈争辩……与其说激烈,其实激动的只有少爷;江照影带着淡然而决绝的态度,明明知道让喜儿姑娘伤心了,却仍执意跟那帮坏蛋混在一起,甚至叫少爷去照顾喜儿。
可少爷有了机会,为何裹足不前,还一直劝说江照影改过向善?莫非是因为少爷太喜欢喜儿姑娘了,所以只愿看到喜儿姑娘跟她所爱的江照影在一起,这样他才会感到满足?
这种满足真是孤独、凄凉啊。
长长的、重重的叹息声回荡在静夜无人的街上,她的傻少爷又在做什么呀,她的心被紧紧扯住,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孤寂的身影走了出去。
走着定着,向来昂首阔步的少爷竟也像是喝醉酒似地摇摆不定,一下子看天空,一下子踢石头,脚步极为沉缓,彷佛每一步都有千斤的重量,让他举不起、迈不开。
回到了侯府后巷口,他竟然踉跄了一下,人就往墙边倒去。
“少爷!”她大惊失色,想也不想,赶忙上前扶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侯观云没有跌倒,他的手掌按在围墙上,乍看到她,除了惊讶,更有一种被窥伺的恼怒感。
“你怎会出来?你一直跟在我后面吗?”他扬高了声音。
“是的。”柳依依直接承认,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好理由。“夫人要我看顾少爷,半夜不能乱跑,万一丢失了还得提灯笼去找……”
“我半夜乱跑还用得着你一个小丫头管吗?!”侯观云吼了出来。
“可为了少爷的安全……”开不得玩笑了,她声音微颤,少爷从来不发脾气的,他是怎么了?
“我是男人,我怕什么?!而你一个小泵娘家,半夜跑出来乱闯,难道不怕遇上危险?!”
“我不怕。”凶什么!她也会凶!
“呵,你没碰过坏人,当然不怕了。”侯观云眼眸转为深沉,嘴角勾起一抹讽笑,冷冷地道:“你知道坏人长什么样吗?你以为坏人都是獐头鼠目、拿刀动剑的吗?不,我告诉你,坏人就像我这样!衣冠楚楚、谈笑风生,杀人不流血,让你根本无从知道他就是坏人。”
那一步步逼近的气息熏炙着她,带着某种危险的氛围,彷佛他是一个随时会下手伤害她的坏人,刹那问,她感到惊慌无助,他进,她退,直到她的背脊靠上冰凉的墙壁。
她仗着仅存的力气,勇敢地直视他,当目光接触,一望进那对似熟悉又陌生的幽深瞳眸时,她的心思顿时变得清明。
那里头起了波涛巨浪,少爷的心情很乱,乱到让他失了方寸。
“少爷,你教训得很好,可这里不是说道理的地方,我还是要请少爷回府,再乖乖听你训话。”她以平常的口气应答。
“我说的话,你到底懂不懂?!懂不懂呀?!”小泥球竟还跟他说笑!咚!他双掌用力击向围墙,将她困在墙壁和他的手臂之间,怒目而视道:“你可以再继续装作没事,我看你碰到坏人还能不能这么冷静!”
言语之间,他那高大的身形已经压了下来,她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里,更能直接感受到他喷在她脸上的灼热鼻息。
她却还是仰着脸,无所畏惧地凝望他,两人的视线好近好近,近到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轮廓,只能看见他的黑眸和鼻尖。
“少爷,你是好人,你不会欺负我。”她镇定地道。
“是吗?呵呵。”他瞪视着她,欲笑不笑的。“你们当丫鬟的,本来就是我的玩物,摆在房里让我发泄用的,你还当我是圣人?”
“少爷是君子,也是专情的人。”那诡奇的笑声令她发颤,她以手臂和手掌紧抵墙壁,不让自己畏缩而逃,再慢慢地道:“少爷喜欢的是喜儿姑娘,我相信少爷为了她,不会做出这种事。”
“专情?我喜欢喜儿?”他的笑容冷冽,带着一抹寒光,咄咄逼人地问道:“你凭什么说我喜欢她?!”
“少爷一直痴痴等着喜儿姑娘,对几位表小姐只是兄妹情分,更对我们丫鬟不屑一顾,所以喜儿姑娘在少爷心中是有极大的份量的。”
“呵!不屑一顾?你的口气倒是很哀怨,原来你也跟她们一般念头,想爬上我的床当我的小妾?”
“不,我既跟少爷约法三章,就会坚守我的承诺。”她坚定地道:“我打算天亮之后就去找喜儿姑娘,请她相信少爷的心意。”
“不用你帮我做说客!”他陡地暴怒,双掌紧紧压住她的肩头,恼怒地道:“你什么都不懂!不要以为你跟我熟了,就能擅做主张,去做那可笑而没有意义的事!”
“一点都不可笑。”他的手劲猛烈,她强忍着突如其来的压痛感,仍是直视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少爷为了喜儿姑娘,夜夜叹气……”
“你听到了?!”
“是的,少爷夜不成眠,再这样下去,会影响身子,所以我才打算去告知喜儿姑娘我所知道的事,本来不想让少爷知晓的,可是……”
可是少爷刚刚跌了一跤,让她的心魂差点也跌落了。
侯观云笑得更加冷酷,声音也更加凌厉。“若你真去说了,她就会相信吗?我都和你『睡觉』了,还谈什么专情不专情!”
“我会告诉她,我和少爷是做戏给夫人看的。”
“你别自作聪明了!”他一张俊脸在黑暗中变得晦暗不明,双掌又狠狠地往她肩头捏了下去。“你很聪明,但本少爷的事不用你管!你太年轻、太天真,根本什么都不懂!”
疯了!少爷弄痛她了,他的指头好有力,几乎快将她的骨头捏碎了。
“我是年轻天真……”她忍着疼痛,却不由自主溢出了泪水,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可依依的本分是服侍少爷,不能见你……”
“我再警告你一次,”他打断她的话,冷冷地道:“你别管我的事,你只需遵守我们的约法三章,你还想要多少钱,我再给你。”
“我不要。”
“钱很好啊,你不也想赚钱,这才来宜城当丫鬟?”他冷笑道:“有钱可以进屋子当我的丫鬟,有钱可以买田地、开客栈,有钱可以买通官府夺人油坊,有钱可以送给大老爷行方便,有钱可以赚更多黑心钱,钱再滚钱,一个个白花花的元宝都是肮脏的啊!”
“脏了我帮少爷擦干净。你别再闹脾气了,我们回去。”
“擦不干净了,呵呵!肮脏钱我看着恶心害怕,偏偏我得靠它过活。我不要了,我全送给你,让你去开很多很多的大客栈。”
“我不要!我开那么多客栈有什么用?我看你这样,我不快活。”
“你不快活是自找的,管我作啥啊!去,去开你的大客栈!”
“不,我宁可不要大客栈,也要看你好好的没烦恼。”
“你!”
那双水眸蓄积着满满的眼泪,像是莹亮的透明水晶,那么坚毅、那么勇敢地直视着他。
谁要他好好的没烦恼了?爹要他学奸诈的经商本事,娘要他娶一堆妻妾生一窝孙,丫鬟要他的宠爱,家丁要他的赏钱,外头的人要他挥霍银子,天凉了,他们会叫他多穿件衣服,吃饭时候到了,他们会送上最好吃的食物,但又有谁只是单单纯纯地希望他好好的没烦恼?
宁可不要开大客栈,也要他没烦恼,小泥球是真心的吗……
这个可恶的丫头,他不该将她带进房里的!她偷听了多少他的叹息?又臆测了多少他的心事?
他们的距离很近,他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女儿香气,无需困脂香粉的陪衬,清香自然,有如一股轻暖的和风,轻轻地在这个微凉的初夏夜里吹拂,为他平息了躁动难安的心。
星光幽淡,夜色朦胧,他突然发现自己投射在围墙上的巨影,几乎将个儿娇小的她给吞噬了。
他在做什么呀!他猛然放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像个疯子似地,做着男人欺负姑娘的恶劣行径!
老天!他退后一步,低下头,瞪视自己握紧的拳头,随即往前大跨数步,狠狠地、重重地、不留情地将那双拿来恐吓姑娘的拳头敲在墙上。
“少爷!”柳依依惊慌地喊了出来,泪水应声而落。
“别管我!”侯观云将拳头紧抵在墙上,似乎想将坚硬的石墙挖出两个洞,额头也跟着靠上墙壁,闭起了酸涩不堪的眼睛。
什么都不见、不听、不管,他是不是就会快活些?
“少爷,你的手流血了。”
是吗?他的细皮女敕肉根本吃不了苦,才在粗糙的墙壁上用力摩擦几下,竟那么容易就流血了,将来还有什么本事挑起侯家的重担?
“依依,我是不是一个阔少爷?”他转头看她,额头仍然抵在墙壁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撑他的东西了。
“是的。”柳依依揽紧手中的巾子,盯住他磨破皮的手背。
“呵呵,每个人都认为我是阔少爷啊,我有的是金山银山。程家那几个败家子想钱想疯了,我不如花钱买下油坊,送还给喜儿,再叫喜儿以大小姐的身分,好好教训江四哥,叫他改邪归正。这样一来,程家人拿到了钱,喜儿拿回油坊,江四哥回到她身边,我也摆足了阔气……哈哈哈!皆大欢喜啊!”
“少爷,我帮你包扎。”柳依依一点也不欢喜,她不能再看少爷发疯,拿自己的血肉去磨石墙了,很痛的啊。
“不必了!”他手一甩,整个人却也顺势蹲了下去。
她一颗心差点跳出了咽喉,以为他不支晕倒了,忙矮子去扶,但他却已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将自己蜷缩得像一颗球。
“你不懂的……”他喃喃地道。
“少爷,我懂。喜儿姑娘更懂得你用心良苦。”她蹲在他身边,百般不愿看他这么痛苦,而唯一能安抚他的,还是只能搬出喜儿姑娘。
“你以为我真的爱喜儿吗?”无力的声音幽幽传来。
不是吗?宜城大小皆知,侯公子追求程喜儿是出了名的痴狂,不仅常常上油坊买油,还端了他那把宝贝椅子,嘻皮笑脸的坐在人家油坊里,一坐就是半天,净爱吹嘘侯家财富,卖弄他太少爷的身分。
这是门外的玩乐少爷,而在她眼前的,是门里深沉幽静的少爷。
“你又以为我叹气、心情不好是因为得不到她的感情吗?”
难道是她误会了吗?少爷将所有的人都瞒住了吗?
“我是喜欢喜儿,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好到令我自惭形秽……”侯观云声音沉闷,就像无边的黑夜,令人窒息。“我曾经想娶她,那是出于内疚。可我不配娶她,她太好,像太阳一样亮,又好比一面镜子,反映出我们侯家污秽龌龊的黑暗面。”
柳依依仍然记得,少爷奉了老爷之命,以追求喜儿姑娘为手段,目的就是将百年历史的程实油坊收为己有。
老爷巧取豪夺的经商行径,她多少有所耳闻,这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那时她尚未开窍,总以为少爷就这么听命行事,认真追求起喜儿姑娘了。可如今才体会到,原来,少爷那些过度招摇的追求手法,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为的就是让喜儿姑娘讨厌他;那样既能跟老爷交代,又能保全喜儿姑娘的油坊。当她方才在街上听到江照影这么说的时候,她还有一丝困惑,然而此时此刻,她已经完全明白了。
所以,他的叹气是为了老爷、为了侯家,不全是为了喜儿姑娘?
少爷啊,:心事藏得这么深,何苦来哉?老是扮戏,偏又假戏真做,喜欢上了喜儿姑娘,这番用心和感情注定没有结果,他很辛苦的啊。
“我既不能娶她,又不想娶那几个表妹,所以我必须拜托你跟我『睡觉』,能挡得了一天是一天。”他又幽幽地道。
将来她离开之后呢?谁来帮他继续挡下去?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丫鬟又能挡得了多久?他是否从此就得被迫娶回不喜欢的表妹?
天!她无能为力。如果可以的话,她愿能帮他永远挡下去,直到他寻觅到他真正喜爱的那位姑娘。
她忧伤地直视抱头无语的男人,轻轻按上他的左手腕。
“少爷,伤口还在流血,我帮你止血。”
她平抑忐忑不安的心跳,慢慢地将他的手从头上拉下来。
只是皮肉擦伤,但血流却是不止。她折好帕子,将他的手背紧紧缠绕起来,再用力按住伤口。
他任由她摆布,而她也只是低着头,盯住两只紧密交握的手。
深夜静寂,两人各怀心事,相通的,是彼此手心的热度。
饼了片刻,她放开了他的手,就着星光察看帕子,见那白帕不再渗出血渍,也就放下了心。
但这个仍然蜷缩蹲在地上的男人无法让她放心,他好静,静得仿佛让黑夜给冻凝在这条幽暗的小巷口,也彷佛以为摆出这样的姿势,就可以不必抬头面对无边无际的暗夜。
她不知要如何出言安慰,又怕说了让他心烦,她能做的,就是再度握住他的手,另一手轻轻地、怯怯地抚上他的背。
像她照顾年幼妹妹的方式,她轻柔地拍抚他,一下,又一下,顺着他的呼吸起伏,沉缓而柔和地安抚着他。
星子西坠,夜风已静,慢慢地,他的呼吸不再急促,鼻息不再浓重,取而代之的是与她手劲同样柔缓的规律呼吸。
“少爷,外面露水湿凉,我们回去了。”她轻声道。
侯观云终于抬起头,两只眼睛红红的,视线落在彼此交握的手上。
她没有放手,而是使出力气扶他,两人一起站起了身子。
他仍似宿醉未醒,一时并未站稳,是以她立即顶住了他颀长的身形。
“依依?”他有些清楚了,眨眨眼,又摇摇头。
“少爷,我扶你。”
“不……”他本想拒绝,他身强体壮,又没病痛,怎就让一个小丫鬟扶回房了?就算不怕别人看到,他自己也过意不去。
然而,她的手心温温软软的,在这个凉冽的初夏夜里,不啻是一道温暖的泉源,将暖流源源注入他的身体里,令他不想放手。
这么小的手,却有足够的力气承担他这么大个儿的男人,他突然很想放松身子,就这么倚靠着她不放了。
但他不能。即便她是一个任他使唤的丫鬟,他也不可能将重担移转到她那小小的肩头。
“依依,我没事了,我自己走。”
“是的,少爷。”她放开他,确定他可以踏出稳定的步伐后,再紧紧跟在他身后。
夜雾围拢过来,悄悄地吞噬了侯家大宅。
围墙外,瞬息万变,令围墙内的人措手不及。
***独家制作***bbs.***
侯府上上下下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因为老爷侯万金涉及多项行贿案件,三天前被关进大牢里了。
“糟了,侯家是不是要完蛋了?”荔红没心情弹琵琶了,不是因为听琵琶的少爷已经三天不在家,而是……“我们还拿得到工钱吗?”
“你还想工钱啊?我看连吃饭钱都没了。”春碧担心地道:“我听他们说,占程实油坊啦、诬告江照影杀人啦,还只是买通知县的小案子。老爷不只送钱给知县、知府和一大堆大人,还从他们那儿拿到不少方便。你以为侯家这么有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呜!既然钱是贪来的,那……这宅子会被抄吗?”
大院子闹哄哄的,上百个家丁丫鬟东边一堆、西边一群,个个掩不住担忧的神色,议论纷纷,诸多猜测,结论却都是一样的悲观。
柳依依独自站着,神色安静,但心里也跟所有家丁丫鬟一样着急。
她照样每夜铺好被褥,扫柳枝驱邪,然而在漫漫长夜里,她只能望着那张空空的床,苦等熟悉的脚步声进来。
少爷为求保释老爷,四处奔走求人,可听说那钦差大人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不可能轻易放人出来……
她不知能做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少爷、为侯家祈福,一遍遍念着少爷教她的心经,平静自己的心,也祝愿少爷安心。
现在夫人召集所有家仆,好像有话要训示;但侯夫人只是坐在廊下,不断地拿巾子抹泪,看样子是还没准备好说话。
院子里吵闹不堪,众人仍是议论个不停,老李管家站在廊下,心急地叫道:“别聊了,大家安静,别说话了!”
“是还要等多久啊?”有人不耐烦地道:“已经等了快半个时辰了吧,脚都站酸了。”
“还有人没到。”老李管家四处张望,又忙着挥手示意。“喂,你们别乱走,夫人在这边,都忘了规矩吗?那个去喊人的回来了吗?”
“不好了!避家!不好了!”喊人的人回来了,一脸紧张地道:“我去找老爷院子的家丁,人一个也不见,连老爷房里的摆设、古玩、花瓶、宇画、甚至棉被枕头帘子都不见了!”
众人哗声四起。这不正是他们想做的事吗?只是他们还有“良心”,不好意思遽然动手,没想到倒让人捷足先登了。
立刻有人转身就走,准备去带走几件值钱的东西。
“混帐东西!”老李管家气得发抖。“给我回来!全部回来!也不想想你们在这里吃香喝辣,现在主子有难,全都造反了?!”
“管家大人啊,人家夫妻大难临头都还要各自飞,我们只是老爷夫人记不住名字的小仆役,再不赶快跑,还怕被连累了呢。”
“明天就要发饷了,听说这三天来侯家的钱庄早被挤兑一空,不拿几件破铜烂铁去变卖,我都白干活儿了。”
“大家别急……”老李管家猛擦冷汗。“这个……老爷是冤枉的,少爷已经在救老爷了,急不得的……”
“哇吓!老爷是冤枉的,那乌鸦也变白的了。”
“各位大哥、各位姐姐。”在吵嘈纷乱的杂音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清亮朗脆的声音。“目前情况尚未明朗,我们该做的,就是等少爷回来,他一定会将所有的事情处理妥当。”
“哟,依依啊。”立刻就有丫鬟讥笑道:“你都模透少爷、了解他的用心了哦?那你说说,他不在,明天如何发饷下来?”
“至多延迟几天。少爷绝不会亏欠大家。”
“呵!好像是少女乃女乃的口气呢。”也有家丁不服气地道:“钱庄都没钱了,哪来的钱发饷?”
“少爷会想办法。”
“随便说说!也不知道你拿了少爷多少赏钱了,我们呢?家里老母妻儿还等着吃饭!这年头忠心耿耿没用啦,兄弟们,大家回去拿东西!”
“等等!”柳依依大声喊道。
“小丫头真的端起少女乃女乃架子了?”众人仍不理会她,各自走路。
“各位大哥和姐姐进府时,都签了约、划了押。”柳依依竭力拉开喉咙,力图盖过吵闹的声音。“希望大家没有忘记,其中有一条,若是偷取主人家财物,一律逐出侯府,送官法办。”
“咦!有这条吗?那张纸满满的字,我怎么看得懂!”
“管家。”柳依依转向李管家,她的气势仍不足以镇住上百个人。
“是啊是啊。”老李管家忙不迭地点头,瞧他忙得昏头转向了。“大家现在都还是侯府的仆人,谁敢拿东西,谁就是小偷!”
柳依依提醒道:“还请管家尽快报官,请衙门尽速追回那几个盗走老爷房里财物的家仆。”
“对对对!”老李管家只能跟着回应,赶忙唤道:“你们两个,快去衙门击鼓鸣冤……不对不对!去叫捕头抓人!”
“呜呜!”侯夫人突然爆出哭声,众人顿时安静无声。
“老爷啊!”侯夫人又是叫魂似地哀号一声。“你才几天不在,大家就不听话了。呜啊,好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啊,你平常对他们好,他们都忘了,也不把我这个夫人放在眼底了。”
有人搔搔头。虽然老爷夫人架子很大,但还算是善待下人。
“老爷啊,你这一去,我可该怎么办?观云还小,你教他怎么扛起这个担子啊。冤枉啊!青天大老爷!我家老爷是冤枉的啊!”
少爷都二十二了,还小?说他不长进倒是实话。
“你们……呜呜!”侯夫人终于记得召集仆人来此的目的了,抹着泪道:“侯家有难,你们平日吃侯家的米、拿侯家的钱,得了侯家的恩惠,现在就是报恩的时候了,你们谁也不能走。”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眼里全是迟疑。
“呜,舅老爷那边也在想办法了,苦日子很快就会撑过去了。今年的端午还是得过,施舍穷苦人家的一万颗粽子不能省,那是给侯家做功德的,记得端午之前全部发放出去。”
自己都没钱吃饭了,还有余力给人吃粽子?
“晚上照样整间屋子点上灯火,越是这种时刻,越不能让人看轻侯家,有了火,气才会旺……”
“朱大爷!你等等啊!”大门那边有人惊叫,极力阻挡来人。“你不能这样闯进来啊!”
“侯家欠我钱,我不能来要钱吗?!”朱老大语气恶劣。
“可我家老爷……少爷……”家丁也不知如何说明。
“吓!这么多人是做什么?”朱老大的阵仗不小,身后跟着约莫二十来个壮汉,一见到院子里站着百余人,倒是吓了一大跳。
“啊!是朱大爷。”老李管家平日跟着老爷招待客人,见到熟面孔,忙陪笑道:“请问有何贵干?天气热,不如先进屋喝一口茶吧。”
朱老大看清楚院子里原来都是一些丫鬟和家丁,也就再度摆起他的恶霸脸孔。“你们老爷欠我货款不还,今天来搬货抵债啦。”
“你们不能这样啊!”侯夫人哀号一声,昏了过去。
院子里又是一团混乱,老李管家也没空去关心夫人了,忙又哈着腰,愁眉苦脸地道:“朱大爷,您也知道我们的现况,请您大人大量,展延几天,少爷就快回来了。”
“他回来也没用。要是侯家被抄了,我什么也拿不到了。”朱老大盛气凌人,大步往里面走去,作手势指使他带来的壮汉。“你们几个负责大厅,他家的柱子都是包金箔的,全部剥了!”
“不行呀!朱大爷我求您行行好,我家老爷常常请您吃饭……”
“走开!”朱老大昂起下巴,推开老李管家。
虽然在场有许多男家丁,但无人敢出面阻止。来人这么凶悍,只怕管了闲事,也跟着侯家一起陪葬了。
“请等等。”没王法了!柳依依挺身而出,张开双臂,挡住了朱老大的去路,大声地道:“朱大爷,你这是强盗行径,衙门要抓的!”
“哈哈!”朱老大好笑地望着小丫鬟。“你家老爷抢人家油坊、夺人矿山、高价卖给朝廷米粮,再跟贪官对分,到底谁才是强盗啊?!”
“敢问朱大爷,你说我家老爷欠你钱,有凭据吗?”柳依依不跟他扯老爷的罪状,当务之急是阻止此人作乱。
“怎么没凭据!”朱老大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往她面前一抖,大笑道:“我早就准备好了。瞧!这上头还有侯老爷的盖印呢。”
“朱大爷,付款日是八月一日,不是今天。”
“什么?!”朱老大急忙收起契据。“小丫头也识字?你看错了。”
“我没看错,而且上头也记载,我家老爷代销你的茶叶,届时按实际销出货物结算货款,余下货物退还,所以金额也尚未确定。”
朱老大额头蹦出青筋,不敢相信她一目十行,一眨眼就看完全部条文。
他当初碍于情势,不得不签下这份居于劣势的合同,好不容易侯老爷出事了,正想趁着兵荒马乱时捞回一笔……
柳依依又回头道:“管家,请你去找帐房的管事先生,提出朱大爷的契据,一一核对,看我说的对不对,最好也顺道去一趟衙门,找人来主持公道;还有,各位大哥,保住侯家的财物,就是保住我们的活儿和工钱,难道你们要眼睁睁看侯家被人搬空吗?”
此话一出,老李管家如梦初醒,忙呼喝找人去帐房;男家丁也看出朱老大神色阴晴不定,想想柳依依说的也有道理,与其让人搬走财物,不如留着自己搬,于是个个大了胆,赶忙上前拦阻壮汉。
“好样的小丫头!”朱老大脸色铁青。“我今天带错合同了,你们侯家别以为逃得过今天,还有明天、后天呢!”
老李管家以和为贵,端着苦瓜脸打圆场。“朱大爷,那么,等时候到了,您再上门不迟,该付钱的,我们少爷一定会付给您。”
“最好在给老子货款之前,侯家先别被那位玩乐少爷败光了!”
朱老太空手而回,侯夫人醒转过来,突地又爆出凄厉的哭声。
“老爷啊!你不在,一切都乱了!”
家丁丫鬟纷纷掩起耳朵,各自走避。现在该怎么办?没人知道,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摇头叹气,彼此窃窃私语,又开始打起侯家各样珍宝的主意。
人人心存怀疑,他们的玩乐少爷真有能力挽回颓势吗?
侯夫人哭到披头散发,闪亮的珠翠金钗颤危危地挂在头上;老李管家则是耗尽力气,无力地坐倒地上,两眼无神,老态龙钟。
没人记得柳依依两度出面阻止危机,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包括她在内,为了暂时化解他人疑虑,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少爷身上。
等到少爷回来了,立刻就得面对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巨大重担,难道……在他那对幽沉的眼眸里,早就预见了这样的结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