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九九五年,正是抗战胜利五十周年。
再过几天,我就满八十岁了。
没想到当年连一分钟都活不下去的我,竟然连黄浦江都淹不死我、日本的机枪扫射也杀不死我,就这么一路活到了八十,真不知是上天眷顾我,还是折磨我?!
“咳咳咳——”我感觉到我的身体已快面临淘汰了。
“季老师,您药吃了没?”李随玉是我的随身看护,伺候我已有十年的光景了。
“小靶冒而已,过去就没事了。”我一向讨厌吃药。
“你看你,又不听话了,这回我一定要向柳老师打小报告。”
“柳书岩这老家伙又给了你啥好处啊?”我笑著瞪了随玉一眼。
说也奇怪,人年纪愈大,性子就也随之改变,书岩就从一位缄默安静的青年变成了唠唠叨叨、啰哩叭唆的老家伙,一天到晚叮咛着我如何如何,把我季雪凝看成小孩了,哎!
“季女乃女乃——”门外跑进来的是柳影兰。
“兰儿,下班啦!”我对柳书岩的这位孙女有份难以言喻的情感,从小到大,我都把她当成自己的孙女般疼爱。
“嗯——”她点点头,说:“怎么样?好点没有?听随玉阿姨说你又不吃药了。”
“哎!她都快成你们柳家的眼线了。”我摇头笑著。
“女乃女乃——人家是关心嘛!而且,过几天就是你的八十大寿,我们特地为你办了一次大规模的画展,耿爷爷还托耿叔叔带了件神秘礼物要送给你,就凭这样,你可得乖乖地把药吃了、把身子调理好,才能去看看我们为你办的一场风光啊!”影兰真不愧是柳书岩的“爱将”,三言两语就让我心甘情愿地把药吞了。
“十么时候去法国呀?”我顺口问著。
“大既下礼拜吧!鲍司还没正式定案。”
“你也真是的,明明自己忙得要死,还出主意帮他们那伙人办画展,其实生日嘛!每年都有,没啥大不了的。”我话虽这样说,但心里却是温暖的。
“这可不行!您要害我被爷爷叨念个三天三夜不成啊!累一点总比被爷爷轰炸要好,嘻——季女乃女乃,您有没有被我爷爷的深情打动呀——”
“你呀!上天到晚尽想把我跟你爷爷凑成堆,同你那书缦姑婆是一个样——我不禁又回想起当年上海的柳书岩,而眼前的这小女娃说起来,还与书缦有几分神似的地方,这也或许是我对她疼爱有加的另一个因素吧!
送走了影兰,我又一个人躲进书房,顺手翻寻著打发时间的文章,自二十年前退休后,我的日子在平淡中又加了“无味”的苦涩了。
“咳咳咳——”我又咳了几次。
坐在前年影兰送我的欧式躺椅上,顺势地翻开了我手中随手拿来的书本,一看,又是这册西洋诗选。
不知怎么一回事,我总爱在生病脆弱的时刻,想起这西洋诗选中比利时诗人梅特林克的一篇作品——
假如有一天他回来了,我该对他怎么讲?
就说我一直在等他,为了他我大病一场。
……
假如他问起你在哪里,我又该怎样回答?
把我的金戒指拿给他,不必再做什么回答。
假如他一定要知道,为什么屋子里没有人?
指给他看,那熄灭的灯,还有那敞开的门。
假如他还要问,问起你临终时刻的表情?
苞他说,我面带笑容,因为我怕他伤心……
这有点像是交代遗言,但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呢?
自从四十年前见到穆颖的那次以后,这些年来,一种似有若无、隐隐约约的渴望总会在午夜梦回时涌上了我的心底,我不得不承认,我多么盼望穆颖有一天能摆月兑恩义的羁绊,飞来与我相聚。
我一天、一天地等著,等到乌丝变白发、等到生命逐渐消褪,就算在我几次病重之时,这个火苗也始终没有熄灭,我一直等著见他最后一面。
“铃——”刺耳的电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喂——季雪凝——”我拿起话筒说著。
“雪凝啊!我是耿肃——”
“耿肃!哎呀!真难得。”耿肃在大陆沦陷的前一年,就与芳燕到美国求发展了,短短几年光景,他就在美国的商业插画界打下了基础,算是当时最抢手的人才之一。
“你季雪凝的八十大寿,说什么我也不敢忘,否则芳燕在地底下一定还会跳起来骂我呢!”耿肃的玩笑话带点凄凉,自从十年前芳燕去世了以后,他也成了孤家寡人了,还好他是子孙满堂,才能陪他度过那段伤心的日子。
“老家伙,怎么样?!听说你送了份神秘礼物给我!”
“何止神秘!简直教人大吃一惊。”
“先透露一下吧!我很好奇。”
“我只能说——是幅画,可是我费尽唇舌才说服人家借给我的——”
“借?!你把借来的画拿来送我?”这老家伙是不是有点老人痴呆症了。
“没办法嘛!因为太特别了,那位画家本来是怎样都不肯借的,直到我把你年轻的照片拿给他看——”
“耿肃——你病了吗?干嘛拿我的照片去买画——不,去借画——”我皱著眉,有些担心。
“因为那个人画的少女跟你年轻时一模一样——”
“真的?!”我想,一定是耿肃眼花了。
“还有,等你看过那画就要归还人家了,那画家说那幅画其实尚未修改完整——”
“什么?!”这我又是一愣,“那——就别这么麻烦啦!你的心意我知道就成了。”
“不麻烦!反正那位画家过些日子就要来台湾看看,到时候我把你的地址给他,叫他直接去向你拿画不就行了,说不定你们还可以讨论讨论呢!”
币了耿肃的电话,我的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自从芳燕去世后,耿肃就因伤心过度,患了严重的忧郁症数度进出医院,本以为这些年已经渐有起色了,没料到——哎!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那幅连画都没画完的人物肖像。
这天,台北下著一场难得一见的滂沱大雨。
对我这八十岁的寿星,不知道是祝福还是抗议?!
“唉呀!你可是来了,这么大的雨,我怕你顶着虚弱的身子,又拦不到车。”书岩拍拍我身上的雨滴,唠唠叨叨地念个没停。
“影兰呢?”我四下看了看。
“她人不舒服,先回去睡觉了。”
“季老师,快进来看哪——”一群学生跑了过来,拉着我进入这为我暖寿办的书画展。
一种进入时光隧道的恍惚霎时涌现,听入耳的是三0年代的流行音乐,映入眼帘的是当年上海的华丽颜面,一幅幅的上海风景画、人物生活画在在都教我忍不住热泪盈眶、感动满面。
“谢谢大家——”我拭著泪,有些哽咽。
“耿至刚——”书岩叫嚷著,“你老爹不是托你带份神秘礼物来吗?快送上来,别卖关子吧!”
“在这儿——”他们一字排开,而廊的尽头就看到一个盖著布幔的画架。
“送画架有啥稀奇的?!”书岩不以为然。
“不是画架,是画架上的画啦”耿至刚笑著。
“是耿肃的画吗?”书岩淘气地瞎说著。
“哈哈哈——”全场笑岔了气。
“来吧!谜题揭晓——”话一说完,耿至刚就手一掀,一幅画法飘逸、画工细致的少女画像就大剌剌地呈现在大家的眼前。
水晶蔷薇?!穆颖曾经为我描绘的“水晶蔷薇”?!一幅在烽火中化为灰烬的“水晶蔷薇”?!
“哇——好唯美的情境呀!晶莹的用玫瑰花来衬托少女的热情与纯真——”
“这对季老师有特别的意义吗?”
“不可能、不可能——”我脸色发白地喃喃自语。
“怎么会这样?季老师你不舒服吗?是这幅画——”大家突然间安静下来,猜想着我与这幅画的关联。
“这画中的少女是年轻时候的季老师——”书岩一眼就看出来了,“想不到耿肃的功力这么好——”
“这不是我爸画的——”耿至刚开了口,“这是他在美国最近一次的新画家交流联展中看到的,他自己也当场吓了一跳,他还跑去问那画家是不是认识季老师呢!结果人家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怎么会这么巧呢?”书岩此刻才觉得奇怪。
“是啊!我还听我爸说,只有一个人会把季老师拟作蔷薇,可是那个人十三年前就死了——”
他说的可是穆颖?!我顿时心口收紧。
“耿至刚,把话说清楚,耿肃说谁死了?!”我拉着耿至刚的手臂,急切又虚弱地问著。“这事已经有十三年了,记得那一天,我爸和我妈在报纸上看到一篇讣问以后,他们整整难过了一个多月,尤其是我妈,每每一谈到这件事,她都会流眼泪,直说穆颖真是痴情,竟然终身未娶,连送终的子媳都没半个——”
穆颖终身未娶?!他当真坚持著对我的承诺——我是他唯一的新娘,不论今世或来生。
“那——阮菁呢?”我自问著。
“阮小姐啊!是她处理穆颖的身后事,听我爹参加葬礼回来后讲,那位阮小姐哭得呼天抢地,直骂穆颖无情,直说她用尽心思、不惜赔上自己两条腿来留住他,没想到全都一场空——”
“耿肃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浑身发寒。
“怕你受不起这打击吧!”书岩扶著我,安慰我。
穆颖走了!那我活下来的唯一理由都没有了!
连今世见他一面的渴望都落空了!
版诉我,我还在这里做什么?!
一股千年的疲倦涌向了我,也好!懊好好地睡一觉了。
合起眼、瘫了腿,在黑暗中,我又看见了穆颖眼中的万般缱绻——
“季老师——醒醒哪!”
“雪凝——不要丢下我呀——”
别吵我!我真的好累好累了。
我看见穆颖了!他还是穿著月眉湖畔时的那套长衫。
“穆颖——”隔著一条穿越不过的马路,我叫唤得心急。
“我们就要再相见了——”他微笑地挥著手向我走来。
突然间,我惊愣地发现自己已是白发斑斑、皱纹满脸。
“不行,我不要这样与你相见,不行——”我顿时以手遮脸、痛苦难抑。
“季老师、季老师——”
我醒了,泪流满面,“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的心神还留在刚才的梦里面。
“季老师,您千万不能倒下去啊!柳老师现在正需要您的陪伴——”
“他怎么了?!”我这时才清醒著。
“就在您前两天昏迷时,柳老师的孙女柳影兰也出车祸住进医院,至今还昏迷不醒呢!”
“车祸?!兰儿出车祸?!”
这一吓,反倒让我下了床,撑过了这场心病。
不是对这世界还有眷恋,而是不忍心让书岩独自一人承担这一切。
“书岩——多少吃一点嘛!才好有体力照顾兰儿。”我熬了一锅粥想说服书岩吃下。
书岩只一味地摇著头,说:“为什么这种祸事都会发生在我挚爱的人身上,六十几年前是书缦,现在是我的兰儿——呜——为什么——”书岩哭得如此不堪。
是啊!书缦也是这样与世长辞的——这一想,倒让我的记忆再回到六十几年前,书缦去世前曾有意无意地交代我几件事——我不太放在心上的事。
“兰儿一定会醒过来的。”突然间,我真的很肯定。
“希望如此——”
“不只是希望,是一定会的,这是书缦告诉过我的事,就像你妻子当年带黄金在身边一样,都在书缦的预言里面。”我才愕然发现书缦的预言全都实现,包括要我阻止穆颖回东北。
丙然!兰儿在昏迷了个把月后,竟奇迹般地醒了。
但,奇怪的是,兰儿虽醒了,却像是少了三魂七魄,整天痴痴傻傻、不说一句,看得我又心疼又心急,只得耐心地常与她说说话,试图唤回她的心神与记忆。
这阵子下来,我白天得换上精神饱满的面具,晚上回到房里,则是对著那幅水晶蔷薇发愣、不吭半句。
真是不可思议!
同样的构图、同样的笔法、同样的用色,连嘴角上停留的那一笔都是穆颖尚未修改的那一笔缺憾,唯一不同,是那崭新的画布、新涂的颜料及些微生硬稚女敕的笔触。
但,还是有穆颖那幅“水晶蔷薇”的灵魂在里面,对于这点,我百思不解。
皇天不负苦心人,兰儿在书岩与我夜以继日的呼唤下,终于逐渐康复了,唯一教人疙瘩的就是,她竟然知道许多当年在上海书缦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我就是柳书缦——”她是这样解释著她的行径。
书岩是不信的。
而我呢?半信半疑。
反正,事情解决了,我一心只等著与穆颖在天上相会,或许是这个念头太过强烈,我的身体似乎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总觉得灵魂已在这老旧不堪的房子里跃跃欲出了。
这种感觉,我也不慌,既然早已看透生死,就再也没有任何为难的事情了。
“季女乃女乃,你可要撑下去呀!”影兰似乎感觉到我的“视死如归”,这几天常过来探探我的气色,并不时语出挽留。
“兰儿——不要难过,也不要留我,因为我只想到一个有穆颖的地方。”我笑得很平静。
“就叫你别让他回东北嘛!”兰儿哽咽地蹦出这句。
“我愈来愈相信——你曾经当过我的上海姊妹柳书缦了。”我笑著握住她的手。
“季女乃女乃您一定要撑著,我就快结婚了,我要你当我的主婚人,与爷爷一起为我祝福。”
我抚著兰儿的脸,不禁羡慕了起来,“籣儿穿新娘礼服的模样一走很——想不到这个梦想,对我而言是那么困难、那么遥远。”
“我从来都没听你这样说——”兰儿眼眶含泪。
“六十几年前我就断了这个念头了——”我仍笑著,“只是遗憾——此生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遗憾——”
“要不——我也去为您订作一件礼服,上面还绣满蔷薇——”兰儿急切地握著我的手。
“傻孩子——”我摇著头笑著,“没有了穆颖,要再美的新娘礼服作什么?”
“我爷爷还在啊!他一直在等你——”
“我想,我无法报答他对我的一片心了,不只这一世,连下辈子我都许给穆颖了。”
这一晚,我又习惯地躺在书房的躺椅上,看著那幅耿肃为我借来的画,几乎彻夜未眠。
白天与黑夜,对风烟残年又寂寞的我,已经是无所差别了。
“我们就要再相见了——”连续著几天,穆颖都来到了我的梦中,重复著这份期待。
这天,一大清早,莫名的兴奋涨满了全身,我被一股力量无形地牵引著,竟心血来潮地换上了一件新衣裳,梳起了散乱无章的白发,再安静恬适地坐在书房的躺椅上。
“季老师——”随玉端了粥进来,那表情就是吓一跳的模样,“您?!您今天要出门吗?打扮得这么隆重——”
“哇,连胃口都这么好——”她边走边疑惑著。
没一会儿,有人按了门铃——
“哎呀!原来是你们要来,难怪季老师心情特别好,一大早就打扮好等你们呢!”随玉嚷嚷著。
“是吗?我们还担心来得唐突呢!”说话的是耿至刚的声音。
“老师,我们来看您啦!”尾随的还有几位学生。
“怎么今天有空啊?”我满心欢喜地看著这一室热闹。
“因为我明天就要回美国去了——”耿至刚说著。
“这么快?!”我有些不舍,“替我向你老爹问候一声。”我没忘记交代著。
“季老师——这幅画——”耿至刚吞吞吐吐、面有难色。
“我知道,这幅画也要带回去了——”我体贴地说著。
“这画的创作者今天也来看您了。”
真的?!我一侧过头往旁边看去,一位金发高大的中年人就站在那里,而他身旁则依偎著一位东方女子,右方还有个漂亮的混血男孩子。
“谢谢你!让我在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幅作品——”我对那走到我面前的金发男子说著。
“这不是我丈夫画的——”那位东方女子笑著说。
“这就是我老爹要给您的另外一个惊喜——”耿至刚插著嘴,“这幅画是由美国最新发掘的天才小画家——杰米所独力创作的。”
杰米?!竟然是那位漂亮清秀的小男孩?!真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他不过才十一、二岁吧!”
“是啊!不要说整幅画,就仅仅是那半带透明的玫瑰花就不容易了——”
“那不是玫瑰花,是蔷薇——”只见这小男孩站了出来,语气肯定而自信地说著。
这口气好熟悉,像——像穆颖说过的。
“杰米——”我露著温暖的微笑叫唤著他。
他走了过来,有些腼腆、有些怯怯。
“告诉我,你怎么会想到要画这个?还画得这么类似——”最后一句是我的自言自语。
“没什么啊!我只是把我作梦时看到的一幅画面照样画下来呀!”杰米天真地笑著,“我爹地说,你就是我画里面的那个姊姊啊?”
我又笑了,“你认为呢?”
“有点像又不太像——”杰米认真地端详著我的脸。
“呵呵——”我笑得更开了,“我已经八十岁了,你画中的我才十七、八岁呢!”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笔呢——我的笔呢——”杰米突然莫名其妙地大叫著,并迅速地从他母亲手中的提袋中找出笔及颜料,冲到那幅水晶蔷薇的前面。
“抱歉!这孩子都是这样,灵感一来,就停不下来。”他父亲满脸的歉意中有著一丝骄傲。
“喏——我终于改好了——”小男孩兴奋得跳了起来。
我这一看,全身都僵住了。
“原来是这一笔呀!不说都看不出来呢!”在场的学生们交头接耳著。
“是啊!这孩子老说这幅画不完整,其实,我们根本看不出来嘛!”
“怎么这一笔会拖了这么久?”孩子的父亲开口了。
“本来就是嘛!我梦中的那幅画也是少了这一笔,所以我绞尽脑汁始终找不出重点来修补——”小男孩回答著。
“其实也不能说不完整,这全是见人见智,不加这一笔,整幅画看起来沉静安宁,加了这一笔,就让咱们季老师笑得更彻底了,这不是缺不缺的问题,而是感觉迥异。”
雹至刚不愧是我的“高徒”,把画的内涵说得很详细。
“就是感觉的问题嘛!我自始至终都觉得缺少点什么——”这孩子的敏锐度很高。
“那你怎么又突然知道了?”他母亲问著。
“因为我看到了这位女乃女乃的微笑啊!我希望画中的姊姊也能永远这样笑著——”
“我一定会回去接我的小蔷薇,再补上画中的最后一笔,这象征著我们至死不渝的约定——”耳中再度响起了穆颖对我的承诺。
穆颖啊!穆颖!可是你要这孩子来告诉我,你至死都没忘记这个约定?!
“杰米——告诉女乃女乃,你梦中还见到什么?”我忍不住激动地问著。
“见到什么?!”他很认真地想一想,说:“好像没有了吔——”
“季老师,究竟是什么事情?”大家满头雾水。
我拭去泪,微笑而满足地说:“六十几年前,穆颖就是画了与眼前一模一样的一幅‘水晶蔷薇’送给我,只是在他临行前,他还记挂著尚缺一笔未完成——”
“后来呢?”
“后来这幅画在战火中烧毁了,他始终没回来补上这最后一笔——他一直希望我能永远笑得这样灿烂。”
是幸抑或不幸?有如此疼我在心的穆颖。
“女乃女乃——你哭了——”杰米用手轻轻拂去我流下的泪珠,那双无邪的眼睛有怜惜。
“我是高兴,谢谢杰米为女乃女乃的朋友了却了这个遗憾。”我抚著他的头,安慰地说著。
只是画完整了,但是人呢?却是天人永隔。
“女乃女乃——其实我还作过一个很奇怪的梦——可是我不好意思说——”这孩子倒是挺害羞的。
“我想听呢!”对眼前的这个孩子,我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情,有似曾相识的熟悉。
“我梦见这画里的姊姊走下来,说要当我的新娘吔——”杰米害羞地说著。
“哈哈哈——”
“哇——这么小就想娶新娘啦——”大家笑著逗弄他。
“杰米这么乖,以后你的新娘一定很漂亮。”我也被这孩子的言词逗得高兴起来。
“是呀!这画中的姊姊穿新娘衣服真的很漂亮吔!有好多好多盛开的蔷薇在她的四周围,她还画了一张图给我,要我长大后一定不可以把她忘掉。”杰米叙述得有模有样。
“你这么听话,一定不会忘记的。”我握著他的手,笑说著。
“是你藏起来,不让我看的那一张吗?”杰米的母亲恍然大悟。
“这孩子想不到还有编故事的天分。”杰米他父亲向大家解释著杰米的梦境。
“才不是我编的——”他从背袋中找出一本画册,“我只是把梦中看到的,全画下来,看,就是这一幅,是那姊姊交给我的那一幅——”
这一定是在作梦?!
杰米手上拿著的,正是我在天津替穆颖画的那幅“月眉湖畔的飘逸”。
“随玉——去把我抽屉的那本画册拿来。”我此刻已觉事有蹊跷,解题猜谜的心愈加急切。
“是这本吗?都黄成这副德行了——”
我一把拿了过来,以颤抖不已的手翻著这本跟著我颠沛流离几十载的画册。
一翻开,全场一片默然。
“一样吔!女乃女乃怎么你有这幅画?”杰米兴奋地叫嚷著,“同姊姊给我看的那幅一模一样吔!”
“好玄哦——”学生们一致地说著。
刹那间,我已全然了解!
不必多说、不必多问,所有的疑惑皆在此刻一一揭晓了,天知、地知、我知、穆颖知。
好个清秀聪慧的杰米、好个意料不到的奇迹,我盼到了八十岁,老天还是同情地施舍我一个心愿。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讧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我喃喃念著晏几道的鹧鸪天。
我喜极而泣,这份生日贺礼教我感激莫名。
我情何以堪,以鸡皮鹤发的面貌与他相见。
我只能流著泪,用微笑传达著我对他无尽的思念,我只能流著泪、流著泪……
“季老师,再见了!”
“季老师,保重了!”
“季女乃女乃——”在出大门前,杰米又想起什么似地回著头说:“如果画中的那位姊姊真的存在的话,请你告诉她,杰米长大后会回来看她,我会带好多好多的蔷薇来看她——”
我会告诉她的!我内心回答著。
这一刻,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喜悦,感受到一份从未被遗忘的信念,像颗种子,早在六十几年前就已种植于心了,只是风雨无情,使其不断地被摧残、枯萎、凋零,化入尘土中无声无息。
但,种子终将发芽,只需要再多点时间。
就如同我和穆颖终将再会面,说不定,就在我一觉醒来之后的那一刹那间——
我安心、高兴、期盼地合上了眼,带著穆颖喜欢的那份笑意进人梦境。
很甜、很舒服的随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