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名为“缱绻小铺”的小小渡假山庄座落在台北市的近郊,粗拙中略见细致的木制大门此刻正悬挂上“暂停营业”的告示,宽敞的前庭里停驻着稀稀落落的车辆,空气中林木与花草香抟揉交错的隐隐淡香中却弥漫着浅浅的忧伤。
灵堂前佛经的传唱声就像是一首送行曲,透过空气的传递重重敲击在场每个人的心。
翟未央怔愣愣地望着灵堂上母亲的相片,纤白细弱的双手紧紧揪结交握着,眼眶泛着湿濡的泪意,却诡谲地哭不出来。
眼角曾见一双鞋履的踏近,翟未央有些木然地扬起螓首……
“未央,节哀顺变。”
渡假山庄里的总务小姐葛如云温柔地拍抚翟未央瘦削的肩膀,负责打扫工作的李妈和陈姐也跟着走过来。
“未央啊,你妈妈是个好人,神明一定不会亏待她、会派车子来给她接上去的啦!”
“对啦、对啦,你就别伤心了,你妈妈现在搞不好过得比你还好哦!她说不定笑得阖不拢嘴咧……只是我们看不到而已啦。”
梆如云差点儿翻白眼,“你们在胡说什么呀!现在可不是说笑话的时候,好歹也该说些应景的话嘛!”
“我们现在说的话很‘应景’啊!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在叫未央不要太伤心啊!”
翟未央转动眼瞳在眼前这三人面前巡望,淡淡扯开一抹笑,“谢谢。”
梆如云?怪地睇了李妈和陈姐一眼,这两个欧巴桑立刻扁起嘴低下头悄悄靠在一起……忏悔。
“未央,你自从前天回国之后就几乎没阖过眼,不如回房里休息一会儿吧,老板娘这儿有我看着。”葛如云伸手轻轻顺理翟未央的刘海,那温柔的神情像个慈爱的姐姐。
翟未央摇摇头,眼神里的疲惫叫人忍不住心疼。
“我很久没有跟妈妈聊天了,我想趁现在跟她聊个够。”
她轻轻噙起的笑容散着淡淡的凄怅,神采中的坚强与倔强当场叫李妈和陈姐鼻头一酸,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伴随着她们两人的抽泣声,肃穆的灵堂里又再度染上哀戚的氛围。
“李妈、陈姐,我看我们先去替未央把房间整理干净,让她等一下能够休息。走吧……快走啊!”葛如云急忙带开这两个哭得好不悲伤、简直到了浑身内颤地步的欧巴桑,不希望惹得未央更加感伤。
灵堂里又静了下来,翟未央望了望四周,空荡荡的一切只有诵经声声声传唱着。
先前前来拈香的人大多是和这座渡假山庄有生意往来的厂商,翟未央几乎没有见到什么亲人或是母亲生前的朋友。
是呵,她早该了解的不是吗?
翟未央知道自己的生命中向来没有什么亲戚出现,她也将这种情况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据说爸爸和妈妈是一起私奔之后自己跑去注册结婚的,所以一直没有和什么亲人来往。
记忆中,她好像没有喊过任何人叔叔或阿姨……
突然间,一杯沁着冰凉水珠的冰咖啡递到翟未央的面前。她抬头一看……
梆如云望着她,笑了笑。“喝点咖啡提神。”
“谢谢。”
翟未央轻轻接了过来,浅啜一口之后便一直捧在掌心中,任由杯子外头的水珠湿了自己的手。
“想什么?”
“嗄?”
梆如云朝她手中的咖啡努了努嘴,“喝不惯吗?是不是和国外的咖啡口味不同?”
“不是的,我只是在想……”
“什么?”
翟未央小脸怔忡地拨弄着掌心里的湿凉,逸出口的话语轻柔地几乎听不见。“我在想妈妈她会不会觉得寂寞。”葛如云望着她的侧影,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
“妈妈这一生好像都过得很寂寞。她为了爸爸而离开亲人,却在怀了我时又失去了丈夫……老实说,我从来没见过我爸爸呢!听妈妈说爸爸他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被车子撞死了,甚至连一张相片都没有……”
“未央,别说了。”悲伤的时候回忆过往的感伤只会让自己更凄怅,她又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翟未央对于葛如云的劝阻仿佛置若罔闻,“妈妈她也没有什么朋友。为什么要让自己变得这么孤单呢?”
“未央!”
“有时候我忍不住在想,或许是妈妈自己将所有人排除在外的。”
“未央,我要生气了——”
“本来就是这样啊,妈妈她从来不交任何朋友,生活孤单空洞的像是只有她一个人的世界。”
“未央,住口!”
“你知道吗?妈妈她甚至连我都排除在外!”
翟未央宣泄似的低吼回荡在灵堂前,是这些日子以来沉穆空气中惟一的起伏。
泪水一滴一滴的落下。
滴进了翟未央手中的咖啡,在那一片深褐色的咖啡湖里泛开一圈圈的涟漪,就像在无言中扩散了她心底的悲意。
呵,她终于哭了。
翟未央静静望着自己落下的泪,有些嘲讽地扯开笑意。
打从十二岁开始,妈妈就将她送到国外念书,不管她怎么哭喊就是改变不了母亲送走她的决心。直到她甫度过二十五岁的生日,没几天就接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仓皇提起行李赶回台湾,紧接着便是一连串忙碌而琐碎的丧事细节要她处理。
“未央,别哭了。”葛如云心疼地拍着她的肩。
“我想哭……葛姐,让我哭吧……”
将脸埋进掌心中,翟未央一点一滴的宣泄丧母之痛带给她的悲伤与震撼。
在这一切的忙碌冲击下,翟未央仿佛还没能深切感受到母亲去世的事实。因为感觉上就和她在国外的时候差不多,自己总是见不到母亲的脸。
所以她哭不出来。
然而失去母亲的悲伤就像是找不到出口的湖,看似平静却汹涌的湖水被她的心围堵在某个角落无法宣泄……
为什么哭不出来?她怎么能?!
折磨着翟未央的自责与哀恸终于在此刻化为泪水爆发而出。
“未央,相信我,你妈妈她过得很快乐。”
翟未央抽泣着摇摇头,披肩的波浪长发随着她的悲伤轻轻起伏。
“你妈妈将你送出国绝对不是在排除你,相信我,她这么做是在保护你。”
翟未央又是一阵摇头。
她无法理解。妈妈她为什么不让她留在台湾、留在她的身边?是什么样的理由让妈妈非得将她送到国外不可?“未央,有些事情我现在不方便跟你说,但是——”
李妈走进来打断葛如云的话,“如云,那个……那位‘先生’派人过来了,你要不要……出去一下?”
李妈欲言又止的神色引起翟未央的注意。
“葛姐?是不是有麻烦?”
“没事的,我出去一下马上处理好。”葛如云示意李妈先出去,她望了望翟未央泪意凉然的脸庞。“你真的不晓得自己父亲的事情吗!”
翟未央不解地眨动泪眼。葛姐为什么这么问?“妈妈说爸爸他在我出生前就死了……”
梆如云点点头站起来,“我知道了。”
瞥了瞥灵堂上的遗照,葛如云心里有数。
既然老板娘不愿意将事实告诉未央,那么自己就继续替她保留这个秘密吧!
“未央,我出去一下,你就在这儿陪陪老板娘吧!来,咖啡给我,我等一下帮你换杯新的。”
“葛姐……谢谢你。”
“傻丫头,别跟我客气。”葛如云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对了,未央,你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处理老板娘的这间渡假山庄吧!看是要卖掉它、还是要继承,你自己仔细想一想。”
继承……这间渡假山庄?
翟未央收起泪意仰头环顾四周,看着青翠山峦包围下悠然矗立的十二间朴实幽静的小木屋,她静默了下来……
卖掉它们?
还是……继承它们?
***
湛蓝的晴空撒下一束束璀璨的光芒,绚烂阳光将滕棠靖颀长的身形照耀得俊傲伟岸,一袭黑色的西装更是将他卓绝的气势衬托得完美杰出。
凛穆的黑正适合此刻的沉丧,然而滕棠靖神采上的疏冷与纯然公事化的姿态更让他的卓杰染上一抹神秘不可攀的色彩。
梆如云走进大厅里望见他颀长伟傲的身影,此刻的滕棠靖正伫立在落地窗前凝视大门口与大厅之间的花园景致。两者间不过短短一百公尺的距离,却有着宛如桃源仙境般的美丽。
这片花园里的一花一草都是由老板娘亲手栽种照顾的。
她说这就是她想念女儿时的寄托。
是为了翟未央而栽种的。
“很漂亮吧?这片花园。”
滕棠靖转过头,看见葛如云就站在自己身边。她的视线静静望着外头的花团锦簇,他也跟着望过去……
“关先生知道翟小姐已经回来台湾了。”他低沉富磁性的嗓音徐缓响起。
有一种沉静稳重的气质。
“是吗。”葛如云哼了哼。
“二夫人的死让关先生打击很大,只是……”
“只是碍于他的身份,不方便前来拈香。是吗?”
“是的。这是关先生的一点心意,请葛小姐点收。”滕棠靖递出手中的奠仪,一叠厚厚的纸钞可想其中的价值。
梆如云低头看着滕棠靖手里的白包,心中越想越气。
“这算什么?我该替老板娘表达谢意吗?谢谢那个关先生对情妇的慷慨?”
“葛小姐。”
滕棠靖俊脸上的疏冷提醒了葛如云的理智。
她深深吸了口气,“拿回去吧,告诉你那个关先生我们不收,相信老板娘也不会愿意收下的。”
滕棠靖的手并没有收回。“这笔钱是关先生预备给翟小姐的,无关乎二夫人。”
梆如云咬着唇想了想。
也对,是给未央的,她的确没有权力代替未央决定要不要收下。再说如果未央决定要将这间渡假山庄卖掉返回纽西兰继续学业,她也必须要有这笔钱来充当学费。
“帮我谢谢你们那个关先生。”
滕棠靖冷傲俊漠地颔了颔首。
梆如云等着他的告辞,却久久不见滕棠靖开口……
“还有事?”
“我还没去二夫人灵前拈香致意。”
“是吗?”葛如云哼了哼,领着他往内走,“你是想要见一见未央,好回去向你那个关先生报告女儿的近况吧?”
“关先生想得知自己女儿的近况也是人之常情。”
滕棠靖颀长的身形缓缓走在长廊上。
擦拭得晶亮的麂皮鞋靴衬上他身上的黑色西装装束,看起来是如此的伟岸,完美几近到了一丝不苟的地步。俊傲的脸庞上没有时下年轻人的轻狂浮佻,而是令人忍不住心神折然的刚毅与沉稳。
梆如云瞥了他一眼,不甘愿地赞道:“哼,你们那个关先生能够得到你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秘书算是他的福气。”“关先生手下人才济济,不只我一个秘书,葛小姐夸奖了。”
“哎,何必客气,关爵企业上上下下哪个人不知道你是关总裁最看重的得力助手。对了,你和关小姐的婚事谈得怎么样了?”
“棠靖不敢高攀。”
“你不敢高攀,人家关大小姐还不放过你呢!听八卦消息说关妮很喜欢你哦,相信关先生也想将你这个秘书纳入他们关家的行列,让你接掌日后的关爵企业吧?”
滕棠靖没有搭腔。
必爵企业的总裁关崇?和惟一的独生女关妮欣赏他已经不是秘密,的确多次向他表示希望能够借由婚姻的方式,让他正式进入关家的体系接掌未来关爵总裁的职位。
然而对于这个人人动心的提议,滕棠靖始终不置可否。
“对了,滕先生,有件事我得先提醒你。”
滕棠靖侧转俊脸凝视葛如云。
“未央她并不知道自己和关先生的父女关系,更不晓得老板娘她其实是关先生的情妇……希望你别提及这一件事。”
滕棠靖转回头神情淡漠地继续往前走,“我想这就是二夫人她当初将翟小姐送出国的原因吧?”
“嗯,老板娘不希望因为自己情妇的身份而伤害到未央,更不想让她为了‘私生女’这个身份而受到别人的讪笑。”
梆如云轻语解释着,看着灵堂就在眼前,她有些焦急地望着滕棠靖,“滕先生,请你不要泄漏——”
滕棠靖停驻脚步回应葛如云的凝视。
“我不会的。”
倨傲地挺直了宽阔的肩膀,气势高贵的黑色西装平整地熨贴在他壮阔坚实的胸膛上,俊脸上腾龙般飒气扬舞的凛凛眉宇烘衬着滕棠靖那一双清澈深邃的眼眸
“关先生要我来探视翟小姐的情况,不是要我来伤害她的。”
梆如云明显地松了口气,“那好,走吧,未央就在前头……嗳,李妈,你过来一下,你去跟未央说一声,就说老板娘的朋友来拈香。”
***
灵堂里事先接到李妈通知的翟末央赶忙拭干眼泪站在代表家属的位子上。
交握着双手低下头,她倔强地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悲伤哭泣的模样。
滕棠靖一踏进灵堂,第一个吸引他的目光注意的便是翟未央那一头披肩的波浪长发。在灯光的照耀下发丝散着淡淡的褐色光泽,不若漆黑夜色般的神秘,她的长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与柔和。
像一道暖人的咖啡色长瀑。
“未央!”葛如云轻轻呼唤,“这位是滕先生,特地来跟老板娘拈香。”
“……谢谢。”
“翟小姐,请节哀顺变。”
低沉的嗓音淡淡响起。
翟未央低降的视线凝视着眼前这一双擦拭得晶亮无比的麂皮鞋靴,熨整完美的黑色西装裤说明男子的高挑……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突然间好奇心凌驾了翟未央的思绪,她蓦地扬起辏首,笔直对上滕棠靖凝望的视线。
那一瞬间,她仿佛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有些沉窒,他那一双深邃的眼眸好像会慑人!
两双眼眸在空中交会,刹那间竟毫无因由地紧紧系结。
翟未央有一双星子般璀璨的眼睛。
这念头忽然跃进滕棠靖冷沉的脑海里,轻轻刷淡了他眼神中的漠意。
“你……是妈妈的朋友吗?”
滕棠靖望着发问的翟未央,不置一词。
被泪水洗过的明亮眼瞳、淡然挑起的弯柳黛眉和清脆细亮的声音。嗯,他能够回去向关先生报告,说他有个美丽而出色的女儿。
或许是出于敏锐的直觉,翟未央觉得眼前这男子的身份并不单纯。
“滕先生?请你告诉我你和我母亲是什么关系好吗?”
梆如云僵着脸急忙转移话题,“未央,你这么问太失礼了——”
“但是这位滕先生是第一个来跟妈妈拈香的‘朋友’啊,我想要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滕棠靖低沉的嗓音又起。
翟未央勇敢而坚决地仰头望进他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里,“你和我母亲的关系。我想知道向来没有任何朋友的妈妈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年纪相差甚远的‘朋友’!”
“未央!”葛如云急得低吼,有些狼狈的望向滕棠靖。
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翟未央的脸庞。
她那一双眼睛,璀璨得仿佛会涌出热情纯稚的光芒。是他截至目前为止所见过最耀眼的双眸……
“我不知道翟夫人是这么教导女儿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都是用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来对待前来拈香致意的人吗?”
“你——”
“你究竟是在怀疑谁?翟小姐。质疑我的身份,是因为你怀疑自己的母亲?”
“我没有这个意思,”
翟未央被滕棠靖冷淡口吻中的讥诮激怒了,忿忿握紧小拳,她丝毫不显退惧的迎视上他低垂的视线。
有勇气的女孩,她的倔强令他激赏。
滕棠靖收回目光,瞥见一旁的葛如云着急的暗示。“我是奉关先生之意前来向翟夫人拈香的。”
“关先生?”怒气犹未消的翟未央狐疑地低喃。
“这座渡假山庄的老板。”
滕棠靖的解释当场像是丢下了一颗炸弹轰然炸开!
“可是这座渡假山庄是妈妈她……”
“滕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葛如云显然也为这个讯息而震撼。
滕棠靖处之泰然地打开公事包拿出一份文件,“翟夫人在去世前将这座负债累累的渡假山庄卖给了关先生,这是双方正式签置的买卖协议书。”
“卖掉?负债累累?葛姐,这……”
梆如云难以置信的神色上有些慌乱,“我知道咱们这山庄的生意的确不好,有些资金运转上的困难,但是……老板娘真的将山庄卖给关先生了?”
滕棠靖瞥了瞥翟未央一眼,轻而易举的瞧见她眼眸中的迷茫与无措。
“关先生同时要我征询翟小姐的意思,您若是有意继续留在这儿接掌翟夫人的职位,他愿意将这座渡假山庄的营运工作无条件交给你处理。”
这算是父亲对于女儿的一种补偿吗?葛如云有些了然地望向滕棠靖。
“我不懂……那位关先生和妈妈是什么关系?”
梆如云心里一记跳突,飞快望了滕棠靖一眼。“未央?你怎么会这么问?”
“这太奇怪了呀!那位关先生为什么要买这一间负债累累的渡假山庄?没道理啊!再说他甚至愿意无条件让我负责这间山庄的营运工作……”
“未央,你就别想那么多了,不如好好思考一下是否要接下这分工作,继续老板娘生前的遗愿——”
“关先生给你十天的时间考虑,翟小姐,十天之后我会再来确认你的意愿。请你审慎思考。”
滕棠靖淡漠地扔下这句话,深意地望了翟未央一眼,旋而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那一袭高贵的黑色西装在湛蓝晴空下显得神秘而耀眼,一如他难以捉模的冷漠。
翟未央瞅望着滕棠靖的背影,不知为何竟收不回视线,更察觉自己在他身影消失的一瞬间梗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