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晋平:
我回家一趟,晚上说不定回不回来,你不用替我等门。
如是摆好纸条,林如是将房间随手整理一下,打开门正想出去,却发现林维天站在门外。
“爸!你怎么来了?”她掩不住突来的惊讶。
“我来过几次了,都没遇到你。”林维天说。
“进来坐吧!”林如是让开去,给她父亲倒一杯水。林维天坐在房中,也不喝水,看着女儿良久方说:“如是,跟爸爸回家吧!”
“爸,不是我不回去,只是我回去了,一切情况都和以前不同,我心里也会有疙瘩。”
“不会!绝对不会!家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大家都……”
“爸,你这又何必呢?自欺欺人!”林如是叹了一声说,突然愣了一下,她从来不曾用这种口吻和她父亲说话,多日不见,易地再相处,她竟然对她父亲说出如此满口的无奈。
林维天似乎也察觉到林如是的改变,默默喝着水,不再说话。他脸上严肃的表情依旧,但看在林如是眼里,那些皱纹的线条上多了几丝她以前不曾察觉的慈爱关心。
“爸——”她叫了一声,停顿下来。林维天抬起头看她,似乎在等她说下去。
“爸,”林如是垂眼看着桌子。“你是不是该告诉我,让我知道了?”她没说什么事,但林维天一听即明白。他也垂眼看着桌子。父女俩沿着方桌的邻边,作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心事。
“你想知道什么?”林维天终于开口。
“该让我知道的。”
“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林维天在一段窒人的沉默后,总算下定决心的说:“瞒了你二十年,本来想瞒你一辈子的。”
“爸——”林如是不安地叫一声。
林维天摘下眼镜揉揉太阳穴和眼窝,看起来相当疲惫。他重新把眼镜戴上,又喝了好几口水。
“我再帮你倒杯水。”林如是说,同时站起来。
“不用了。”林维天微微抬手示意:“你坐下,你不是想知道一切吗?”
林如是坐回座位,静静等着。
“唉!”林维天以一声长叹,做为这段往事叙述的开场白。“我和你妈是青梅竹马的玩伴,我们一起长大,一起游玩——我是指你亲生的母亲。我待她就像自己亲生的妹妹一样,她也一直很尊敬我。”
“后来我离家念书,认识了立天和维茵、维心的母亲。过了两年,你妈也来了。因为我和你母亲情谊非常,所以对她特别照顾,引起立茵的不满。立茵一开始就不喜欢你母亲,对她有成见,我夹在中间,劝也不是,非常为难。渐渐你母亲约是察觉到了,慢慢就避开我。”
“毕业后我和立茵立刻结婚、出国,有几年的时间都没有你母亲的消息。
就在我回国到大学任教不久,有一天你母亲突然跑来找我。那时她已经怀有你。”
说到这里,林维天离开桌子走到窗边,负着手背对林如是说:“未婚怀孕,在当时的社会是非常不见容于舆论道德的丑闻。你母亲无处可去,只好来投靠我,我当然义不容辞地接纳她。这当然又引起立茵的不满和不谅解。立茵当时也怀有身孕,猜忌多疑,对我和你母亲有很深的误解。”
“我追问过你母亲很多次,但她始终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这让立茵更疑神疑鬼了。她怀疑我和你母亲有染,孩子的父亲是我,作茧自缚而不可自拔,终于在一次厉声责骂你母亲的激动中,失足跌倒而流产。”
“在她流产的同时,你母亲也刚好生下你。从此在立茵心里就认定你母亲是害死她孩子的凶手,而你是帮凶。”
“你母亲生下你不久,留书离开,把你托给我。那天起,我就把你当成亲生女儿养,一直到今天。”
二十年前的往事,到此终告一段落。林维天回过头来,走到林如是身旁,轻轻拍她的肩膀说:“你的名字是你母亲取的。我曾请人暗中调查过,你母亲曾和一位叫严是的人相恋过,不知道他是不是就是你的父亲。严是留学欧洲小有成就,现在人在巴黎,是前卫派艺术家。”
“那她呢?她现在人在哪里?”林如是冷静的问。
“不知道。”林维天摇头,担心地看林如是。林如是比他预想的还冷静,他担心她是强自压抑,最后承受不了而崩溃。他很小心地进一步解释说:“我找了她很久都不知她的下落,我想,她一定有她的苦衷或理由。你现在长大了,你母亲一定很安慰,也一定会很想见你,也许她很快就会来找你。”
“是吗?”林如是的反应不关痛痒。
这反叫林维天担心。林如是的反应太冷淡,一点都没有得知自己亲生父母亲消息的雀跃。这和他想象的一般人可能应有的反应相差太大,是以叫他心里忐忑不安。
“爸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事。”林如是看穿林维天的担忧说:“我的反应冷淡,并不是因为我恨他们或我不承认他们,我是说我亲生父母亲。而是,这么多年来,在我心里,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你和妈的女儿;这份感情和认定,并没有因为这突来的改变而有所改变。教我养我的是你们,我的世界也一直只有你们的存在,我对你们的感情也一直深厚存在。这和将来我认不认他们完全没有关系。你们是我的父母,就永远是我的父母,这个事实不会改变,这份感情也不会改变。”
这席话让林维天深深感动,他眼眶含泪,颤着手拥抱林如是。
“你是爸的女儿,永远是爸的女儿!”他哽咽着,完全卸除了严肃的面具。
“爸!”林如是号啕大哭起来。
“如是,和爸一起回家吧!”林维天等林如是哭歇了,替她擦掉泪。
“可是妈……”
“你妈虽然对你有偏见,但她心里还是爱你的,不然她也不会教养你这么多年,你说是不是?”
“嗯,我懂。”林如是点头,心里释然。“不过,再等一阵子吧;现在大家心情都还不稳定。”
“也好。”林维天说:“不过你一直在这里打扰晋平也不是办法,而且人家也会说闲话。”
“随他们说去,只要我们行得正坐得端,谁怕!”
“你就是这样才叫我操心!”林维天不苟同林如是的论调。“女孩子要懂得含蓄矜持,知礼守德。你这样住在晋平这里,名不正言不顺,人家不但说闲话,而且还会看轻你。你不可以不懂得这严重性。”
“何必在乎别人的看法呢?爸!”林如是还是不赞同她父亲的观点。“自己做的事,如果自己都不能掌握做主负责,若要担心谁说什么闲话,那有什么意思?再说,我住在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人家如果要说闲话,谣言早就满天飞,现在才担心也太迟了。”
“那总比继续再让人家说闲话的好。所以,不管怎样,我都不能让你继续再留在这里。”林维天固执的说。
“那我要住哪?”林如是没办法,月兑口说:“爸,你别担心这件事,陆晋平说他要娶我。”
“你说什么?我不答应!”林维天瞪眼吹胡,什么都没细问林如是,就这样一副不准女儿被别人抢走的标准父亲反应。
“为什么?你不是担心别人说我闲话?他既然要娶我,这有什么不好?”
林如是对她父亲的反应感到大惑不解。
“当然不好。”林维天说:“我不是说你嫁他不好,也不是嫌晋平的人品不好,而是你才二十岁,还要念书考大学,结婚对你来说太早了。”
“但不管我念不念书,我终归还是要嫁人的。”
“过程不同,意义就不一样。以后你就会明白。”林维天恳切地看着女儿。
“如是,听爸爸的话,至少把大学念完。晋平的确是个很好的选择,但结婚的事等你大学毕业再谈也不迟。”
“是的,爸。不过,你不会再担心别人说不说什么闲话了吧?”
这问题再度提醒林维天消灭流言的工作。不过他没有提带林如是回去的事,皱眉说:
“你留在这里等晋平,等他回来告诉他说我有事找他,叫他立刻到家里来见我。”
“你找他有什么事?爸。”
“当然是关于你们的事。”
林维天说完立刻离开,倒是林如是,一个人坐着发呆了好久。她看到先前留的纸条,揉碎了丢入垃圾桶。
“你在家啊?我还以为你会出去。吃过饭了没有?”陆晋平回家看到她,一边把外套月兑了丢在椅子上,一边问。
林如是此时才注意到外头天都黑了。
“没有,我不饿。你吃饱了吗?”
“吃过了。我以为你会不在家,所以回来的路上自己先吃了。”
陆晋平月兑了外套到浴室冲洗脸,洗完脸就这处走动那处停停,不知在忙碌什么。林如是只觉得他的身影在房中四处转来转去,看昏了眼。她趴在桌上说:
“陆晋平,你会不会觉得很厌烦?我在你这里打扰这么久。”
“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陆晋平还是在四处转来转去,林如是则仍然趴在桌上。
“常识啊!通常一般人都不喜欢被别人打扰,更何况像我这种白吃白住的。”林如是说。
“那你放心好了,我不是一般人。”陆晋平的声音从定点传来,林如是抬头一看,发现他竟然在厨房。
“你在做什么?”她走到厨房,靠着门口问。
“我在煮面条。”
“你不是吃过了?”
“这是要给你吃的。快好了,你到桌子那边等着。”
林如是看着陆晋平忙碌的身影,突然不知怎地,有种强烈的冲动想上前抱住他。但是她没有这么做,站着没动,看他把调味料加好,熄火关掉瓦斯。
“可以吃了。”陆晋平把面盛好端到桌上。
林如是走过去,接过他递给她的筷子,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
“好吃吗?”陆晋平在旁边看着她吃,微笑地问。
林如是点头,很快把面吃光。
等陆晋平在洗碗时,她站在旁边看,看着水哗哗地流,她忍不住月兑口而出:
“陆晋平,你娶我好吗?”
“好啊!”陆晋平微笑地把碗收拾摆好,擦干手说:“你上次不是问过我,我们也讨论过了?总得要你爸妈答应才行。”
“我是说真的,你如果没有意思想娶我,就不要随便敷衍我,以免自掘坟墓。”林如是无法肯定陆晋平的心意,先作坏的设想。“至于我爸那边,我自己再跟他解释,绝不会让你为难。”
“你在说什么?什么让我为难?”
“我跟我爸说了,说你答应娶我。”
“什么!你全都跟他说了?”陆晋平这惊非同小可。
“是啊!”林如是坦然点头,又说:“不过,我爸不是很赞成,但也没有反对。所以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自会跟我爸解释说明。”
“什么?你真的——我的天啊!”
陆晋平气急败坏,拉着林如是冲出厨房,抓起客厅椅子上的外套,火速冲出家门。
他嘴里喃喃地不停在说:“我想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结婚’,所以一直以为你在开玩笑,以为你只是随便说说,学电视上叛家的少女胡说一通而已。没想到你来真的!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只是一枚发育不成熟的青橄榄而已……”
“我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林如是甩开陆晋平的手,大声说:“我也不是在玩游戏!我已经二十岁了,不是你说的小表,我可以结婚,可以生小孩,不是什么青橄榄!”
陆晋平并没有被林如是的声音吓住,他皱着眉说:“小表,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林如是满月复委屈。“你既然不想娶我就算了,不用找那么多借口。你放心好了,我不会逼你娶我,也不会死赖着你不走,你答应的那些话,就算没说过,我会跟我爸说是我自己会错意,跟你无关……”
“你有完没完?”陆晋平大吼一声。“你真是混蛋加三级!气死我了!”
“你用不着对我吼,我走就是!”林如是开始觉得想哭。
“回来!”陆晋平抓住她,揽入怀里说:“你这个小混蛋!我没有说我不娶你,我要娶你,要娶你!”
“我是说真的!”陆晋平又大吼一声。“我气的是这种事应该由我出面正式向你父亲提起,才显得出我的认真庄重,现在却被你弄得一团乱。尤其你说你父亲不是很赞成时,我的思绪就全乱了。求婚是男人主动的事,你这样草率告诉你父亲,你说,我怎么会不气恼?”
“我——”林如是没想到陆晋平考虑的是这些,又高兴又抱歉,惭愧又脸红。“对不起!”末了她只有羞怯的道歉。
“现在可以跟我走了吧?”陆晋平捏捏她的脸颊,满脸是幸福的笑容。
“去哪里?”
“上你家‘负荆请罪’啊!”
“你这么说倒提醒我,我爸下午来过,他要你到我家一趟,说有事要跟你谈。”
“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我爸只说是关于我们的事。”林如是说:“我爸希望我最起码把大学念完,再考虑结婚的事;但他又替我担心,我在你这里住这么久,别人闲话会说得很难听。其实我倒觉得他太多虑了!你有没有听过别人说了什么难听的闲话?”
远处有人走近,林如是突然莫名的敏感起来,赶紧离开陆晋平的怀里。陆晋平看着好笑,揽住她的腰,笑说:“你不用担心,没有人会说我们的闲话。”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林如是疑惑,莫名地担心起来,朝来人的方向望了一眼。
“因为我都对他们说——”
“晚安啊!陆先生、陆太太!一起出来散步?”陆晋平的话尚未说完,走近的一对中年夫妇就热情对他们打招呼。
“晚安!张先生、张太太!”陆晋平含笑回个招呼。
林如是张大了嘴合不拢,连眼珠子都忘了怎么转,呆得发愣。陆晋平得意的笑,搂着她,快乐的笑说:“走吧,陆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