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第一道寒流由蒙古侵袭南下时,林如是已在陆晋平住的地方待了一个星期。
天气冷,她围着一条大围巾,穿著大衬衫和厚夹克,衬衫和夹克是陆晋平的,所以显得宽大。她弓着肩膀,双手缩在夹克口袋里,站在明星大学的正门口,东张西望,百般无聊。
这一个星期来,藉由陆晋平居中传递,她断续知道她离家后发生的一些事。
林维心三天前清醒了,现在已出院回家休息。林维天知道她在陆晋平这处,有他照顾,放心了不少,但仍亲自跑了几趟要接她回家,并且重申她母亲那天在医院说的话都只是一时情绪失控的胡言乱语,要她别放在心上;但都叫林如是避了开去,这些话都由陆晋平事后转述。林立天则仍处在震惊的余荡中,一下子成熟了,也沉默了不少。
至于她母亲的反应,陆晋平没说什么,只轻描淡写说她忙着照顾维心。但林如是知道,她母亲憎恨她。很早以前她就察觉她母亲对她有一种嫌恶,但她一直不懂为什么,总认为是她表现太过差劲的缘故。现在她终于懂得是为什么。
然而那件事最终的答案她并不急着去探究。并不是她不急于了解自己的身世,而是了解、清楚、明白、知道了又如何?更何况,从她母亲以憎厌的口气揭出这件秘密来判断,其中很可能牵扯了上一代的什么情怨存在。
她并不想去揭露这一切;林维天更是想尽镑种理由解释林太太“失常”抖出的这件秘密。
但事已至此,所有的人都明白林维天的解释只是欲盖弥彰。
大家都明白,但是大家都极有默契的不提这件事。静静的等待,久了真相自然会表露出来。
就连林如是自己,也彷佛是在等待。她不急着去追问林维天一切究竟,因为她害怕真相一旦说开了就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一切的“现况”都会被破坏掉,无法再回到从前。所以她近乎消极自暴自弃地让事情顺其自然发生,然后了却残局。
陆晋平窥透她的心思,所以尽避他什么都知道了,却体贴的什么都不问。
他仍旧把半边床让给林如是,淘气的说他不喜欢独自一个人睡觉,孤枕难眠啊!
林如是习惯他戏谑幽默的哲学,并不觉得羞赧。陆晋平让她住下,已算是恩惠,她总不能叫他睡地板。她已经有人可以投靠,陆晋平是上帝拋弃她后唯一仅存的诺亚方舟。
她将手从夹克口袋伸出来,呵着气。等的人还没来,时间有点难挨。
“嗨,姊。”林立天不晓得什么时候站在林如是面前。他背着一只肩袋,穿著大外套,双手也插在口袋里。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冷,音波被凝结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郁郁的,消消沉沉。
“立天!下课了?”林如是的声音也似被寒气冻结。
两个人默默相对,在寒例冷风中站了一会,林立天抬头朝对面商店林立的街道看一眼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好不好?你在等人吗?陆大哥?”
“嗯。”林如是点头,往校园方向又张望几眼。
“不过他已经迟到了好久,大概被什么绊住。算了,我们走吧。没看到我他会知道我已经走了。”
他们到对面商店,随便挑一家进去。里头卖咖啡、三文治,空气中全是煮咖啡的味道,香醇又温暖。林如是月兑掉厚夹克和围巾,大衬衫的衣袖往上卷高了三层才露出细手腕。林立天看着问:“这些都是陆大哥的?”
“嗯。他借我的。”林如是甩甩衣袖,笑说:“很滑稽吧?我第一次穿这种超特大号的衬衫。”
咖啡端上来。林如是什么都没加,喝了一口浓浓的黑咖啡。原味的滋味就是苦,好象她这多日来的心情。苦,大概也是真相的味道,她想她永远都会牢记这滋味。
她又吃了一口,才放下咖啡问:“家里情况还好吧?爸、妈……维心现在情形怎么样了?我听说她出院了。”
“死不了的。”林立天拿起小糖条在手中把玩。
“妈跑去‘影武者’兴师问罪,结果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完全是维心一厢情愿纠缠人家,白丢脸的。她不敢骂维心,怕又刺激了她。倒是那个叫尼克的,知道这件事情后,从美国打来几通越洋电话过来。大概他们什么人告诉他的吧。不过他的电话都找你的,我们也没敢让维心知道。”
“哦。”林如是眼光低垂着看桌上。
“爸妈现在吵个不停。”林立天又说:“爸怪妈不该乱说话,闹得家里鸡犬不宁;妈责骂爸只会粉饰太平。大姊也不劝他们,只管说一些风凉话,说甚么……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
林立天重重击一拳桌子,像是快哭了,但没有。
林如是表情有点木然,没有说话。
林立天稍微冷静以后,抬头又说:“爸要我劝你回家,但我不知道该不该劝你。现在家里乱成一团,妈又是那样——”林立天含蓄把话带过。“不过爸说得没错,你这样一直待在陆大哥那里也不是办法,麻烦他不说,别人也会说闲话。”
“我现在还在乎别人说什么闲话吗?”林如是麻木的说。
“可是你的学业呢?你不打算继续念书?你已经那么多天没去补习班上课,以后怎么办?你不考大学了吗?”
林如是无所谓地耸耸肩。
“姊,你别这样!”林立天难过的说。
“你别担心,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林如是说。
但是她虽然这样安慰林立天,她自己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她父亲顾虑的其实也没错,她虽然不在乎闲言闲语,也总不能像这样一直待在陆晋平那里麻烦他。不过暂时实在也只能这样,走一步算一步了。
林立天瞪着咖啡看了很久,然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姊,我要跟你结婚。”
“我们是姊弟啊,怎么结婚?”林如是没有大惊小敝,反而微微笑了一笑。
“谁规定姊弟不能结婚?”
“法律上规定。”林如是还是笑,然后就黯然起来。“起码,在法律上我还是个姊姊。”她想起和林家的存在关系,又安慰又伤心。
“可是我们不是!”林立天月兑口而出,后悔也来不及,干脆更加放胆。“我们可以别理会那些形式规定,过自己的生活。”
“立天,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结婚了,爸妈的反应会怎样?再说,你还在念书,怎么负担我们的生活?”
“我可以去打工。”
“不成的。”林如是摇头。“那些钱不够维持一个家庭,而如果想供给我念书,那更不可能了。”
“那……”林立天想了想。“我休学好了,我去工作养活你,供你念书。”
林如是依然摇头。
“谢谢你,立天,”她说:“我不能因为我的事牺牲你的前途,这个方法是行不通的。”
“不!姊,我喜欢你。我真的想跟你结婚。”林立天急急说着:“从以前开始,三个姊妹中,我就只喜欢你,也只喜欢跟你亲近。我是说真的,我要跟你结婚。”
“立天,别孩子气了。不管情况怎么变,我都是你姊姊,我们已习惯这样的关孙,理所当然的吵闹,怎么能够结婚呢?”
“姊!”林立天无法再多说什么。
他想跟林如是结婚的冲动是真的,但结婚以后呢?他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很自然的就说出口。
“对了,姊,觉非一直在找你,又问你的事。”林立天说:“他也很着急。”
“他也知道了?”
“嗯,他跟我说过你和他约定两年的事。你真的会答应他吗?”
“他跟你一样,傻得可爱。”林如是摇头说:“告诉他我很好,请他别担心。还有,告诉爸,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请他别为我操心。”
“你知道爸他希望你回去。”
“再说吧!”林如是一口气把剩下的咖啡喝完。咖啡早冷掉,味道变得更苦。“走吧!懊回去了。”
和林立天离开咖啡馆分手后,林如是又朝明星大学走去,在人行道和朝车站方向走来的宋志惠碰到。她不想再自讨没趣,笔直往前走,宋志惠却叫住她说:“如是,等等!”
她被动地回头,不想揣测宋志惠叫住她的原因。自从上天在她身上开了那个卑鄙的玩笑后,她就觉得阳光底下没什么新鲜的事。一切都是上天算计好的老套。
“如是,”宋志惠说:“还好,你回头了,我还以为你会不理我。”
到底是谁不理谁?林如是觉得笑怒皆非。她问:“有事?”
“你一个星期没来上课,我还以为你发生什么事。”宋志惠不好意思的笑笑,尴尬地说:“我不该一直倔着脾气,那件事其实我自己也有不对。你不会怪我吧?我很早就想跟你和好,只是拉不下脸。我……呼!”
“算了,都过去了。”林如是露出笑容。
“我听说维心的事了,她没事吧?”
“没事,已经出院了。”
“这样就好。”宋志惠叹了一声,有感而发:“感情的事,就是这样‘两个是缘,三个是孽’,错综复杂。尼克喜欢你,她喜欢尼克,争不过又不死心,难怪她想不开。真是造孽啊!”
“你别说得什么都懂似的。”
“本来就是。你没有失恋伤心过,所以你不明白那种滋味心情。”
“还有比爱情更教人心痛难过的事,只是你们还没遇到而已。”林如是自伤身世的事,神态也就黯然。
“怎么了?你最近都没来上课,是不是有什么事?”宋志惠奇怪她神色突然转变,探究地问。
林如是无心说哀愁,也不愿多说,所以只是摇头回答说:“没什么,还不是维心的事。我可能这阵子都还不会去上课,讲义拜托你帮我收着。”
“没问题。”宋志惠一口答应。“我知道你一定还有许多其它事在烦,不过你不说没关系,等你想找人谈时再找我吧!不过我想劝你的是,不管什么事,光是烦恼和逃避也没有用,面对它问题才能解决,是不是?”
宋志惠最后说的话提醒了林如是。的确,光是逃避并不能解决问题,假装它不存在,其实它的存在感一直在困扰着她。只有面对问题,一切才会真正海阔天空。
“谢了!”林如是学宋志惠的习惯,伸手勾搭她的肩膀。
她决心不再消极的任事情发展去了却残局,她要面对问题,反正该来的总会来。
“不客气,谁叫我们是朋友!”宋志惠也伸手过去勾住她的肩膀,咧嘴笑得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