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远北,离中土有几千里远。
初春,北方的天尚透著冷冽,梅枝上还覆著薄薄冬雪。过些日子,阳光的温度再烈点,那残雪就会完全化去了。
她一身月牙白素质粗衣裳,弯著身,正奋力由水井里拉出水桶,初春的风微寒,她额际却因使力而泌出薄汗。
“茉儿姊姊、茉儿姊姊,我娘要我送这把青蒿给你,我二叔托人从中土送来的喔,今儿个才到的。对了,我娘说姊姊的安眠散很有用呢!”一个身著粉色丝裳,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不知何时来到水井边。
好不容易,将打上来的水倒进脚边的桶子,才要使劲提起,忽然窜出的声音让胆小的她受了惊吓,装了水的桶子,就这么应声倒地。
她先是睨著让水溅湿的衣裙,轻叹了气。继而转望著少女递来的茼蒿菜,面露为难。
这远北天寒地冻的,虽是初春了,但低温的天候仍无法栽植出青蔬,是以,这束虽不算多的青蒿自然是十分珍贵。
她想著要推却,但少女也精明,见她面色为难,机伶地接著说:
“姊姊如果不收,回去娘定要责罚我,如果是罚我跪一天,还算小事,我一双脚顶多麻到废了,不过姊姊的医术好,我脚若废了,姊姊一定能医得好我,所以我不怕;可是娘要是气疯了啊,少不得我要挨上一顿打,万一娘下手无情,打花了我的脸,可怎么办才好?”少女侧了侧头,一副苦恼的模样。
这个茉儿姊姊,再好骗不过了,只要装可怜,说几句威胁的话,她就会没辙。
“青青,这太贵重了,姊姊实在是不能收。”
居然还要鲁啊?她都说得那么可怜了耶!
罢了罢了,这威胁不成,讲道理应该可以吧。
“贵重吗?不会啊!我家有一大篓,吃都吃不完,二叔还差人送了其他蔬菜,就算我家人多,也吃不完啦!况且,我家那些哥哥们,都爱吃大鱼大肉,这菜他们吃都不吃一口,摆了太久也会坏掉啊!姊姊,你不是常说不可以浪费食物吗?”
既然装可怜不管用,那祭出“浪费食物会遭天遣”的大道理,该成了吧?
“这……”
居然还给她犹豫耶!
现下这粉雕似的美丽小丫头,可是用尽耐性了。她索性想了个对策——
“茉儿姊姊,你别这啊那的了,我等会儿直接把菜送到你家去,帮你搁在桌上,你别忘了吃就成。对了,我娘请你明儿个到家里一趟,我小扮昨日上长白山寻得一株千年活参,娘要给你看看。
喔,还有呢!我方才从大街来,遇见王伯,他家娘子好像要生了,正急得在大街上四处找你。姊姊要不要赶紧去瞧瞧?说不定这会儿王家的女圭女圭等不及,已经跑出来了。我看这水你就甭管了,回头我到家,要小扮打几桶水挑到你家吧。”
王婶要临盆了?茉儿慌忙搁下水桶,急急忙忙朝大街奔去,自然没察觉小丫头朝她背影吐著舌头,扮了个贼兮兮的鬼脸。
王婶要生了?根本是骗她的啦!
青青看著茉儿慌奔的背影,一点愧疚也没。
相反的,她笑得好不得意,得意著她轻易使了计谋就支开茉儿。
也不能怪她啊!若不使计骗茉儿姊姊逛大街,恐怕要获得茉儿姊姊首肯,让她家的小扮提几桶水到茉儿姊姊家,要花上一整天时间去鲁呢!她这个边关第一美少女杨青青才没那种时间哩!
反正只要茉儿姊姊往大街晃去,整条街多的是找她麻烦的人,不是张伯肩痛,就是某某大婶的风湿,连哪家小狈小猫有病痛,都能麻烦得了茉儿姊姊!
总之,一旦茉儿姊姊入了镇里那条大街,不到傍晚决计是月兑不了身的啦!
再总之,茉儿姊姊忙著忙著,最后一定会忘了她诓她的这回事。
若是茉儿姊姊真的发现被诓了,她最多只会模模鼻子作罢,或是,责备自己,为什么不细心些呢?
只要细心一点、不那么容易慌乱,她就会记起来,王婶的产期根本是两个月后的事啊!
那只由黄土里掘出的空棺,从桃花源村跟著大军回到京都,入了王殿,静置在王寝宫的前厅一隅。
没人有胆子探问轩辕弃意欲为何,更没人敢质疑他,放只空棺在寝宫里,不怕寻晦气?
他闲来无事就瞧著空了的棺木,偶尔一脸暴怒、偶尔又像是……像是为了什么而痛苦似的。
轩辕弃反覆无常的表情,让他身边那群已是万分戒慎恐惧的臣子仆役们,日子过得更是加倍胆颤心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让这位性子阴晴不定的王下令拖出去砍了!
从桃花源村带回来的,不只那空棺,整村子人全让轩辕弃下令囚进天牢了。
但最教人议论的,不是轩辕弃下令囚人,而是有只不起眼的灰色土狗,竟也跟著桃花源一村子人,囚入天牢。
由桃花源村回到京都那日,王是这么说的:
“三个月后,活要见林茉儿的人,死要见尸,要是见不著人或尸,整村子人就全杀了,一天杀一个,直到杀光了为止,从那只灰色土狗开始,斩了之后,不管人或狗,全都挂上城门,昭示众人。”
杀人,对那群臣仆而言,是听惯了的。
但杀一条狗,甚至打算将狗尸示众?这倒奇特!
有人猜,那桃花源村的圣女,必定跟王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有人则是猜,那圣女许是对王下了符咒,要逼他疯癫,无端端屠人又宰狗的行为,难道离疯癫还远吗?
轩辕王朝四年,天下初定,新政推行未满一年,尚不足服天下民心。民心未安,群臣亦未全为尽心效忠之士,台面下密谋图反氛围暗流,巴望可攻之机,大有人在。
王朝的未来,仍在不定之局……
“茉儿姊姊!茉儿姊姊!不好了……”青青气喘吁吁地喊著,一路奔至茉儿的草屋前,拚了命似地拍打那扇单薄木门,说不上完整一句话。而她原本粉女敕透红的一张脸,此时惨白如几日前就已完全消融的雪。
“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慌?先顺口气,再慢慢说。”茉儿拉开门,只见青青朝后面指著不远处那片林子,张著口,还没顺过气。
“有……有人……死掉了……好像是死掉了……好多好多血……”青青转身想往那片林子走,说得断断续续。
茉儿听懂了青青的意思,慌忙回屋内拿了药箱,赶紧追上她的步子。
“早上我到林子想找银貂……小扮说他昨儿在这里看见一只银貂,许是迷了路的小貂,我……我来找……却发现有个人倒在大树底下……”青青边说边跑,她吓得有些慌了。自小到大,她调皮归调皮,但顶是多受些小伤、流几滴死不了人的血,生平还没见过方才的景象。
片刻,她们来到青青说的大树底下,青青慌得揪紧了茉儿的衣摆,声小如蚊蚋,探问著:
“茉儿姊姊……你看他……是不是死了?”
茉儿蹲探了探他的鼻息,很微弱,但还活著,紧接著她诊了他的脉象,比她想像的还虚软,看来他失血许多。
茉儿由药箱找出止血散,往他几道深得见骨的伤口倒。
做了初步处里后,她对仍紧抓她衣摆的青青说:
“青青,你帮我扶他到我屋子。”
“他还活著吗?”
“嗯。”茉儿先拎起药箱挂到肩上,搀起男人的右臂膀,示意青青搀另一边。
“茉儿姊姊,他会死吗?”
“我也不知道,他的伤很重,脉象疲弱,不知能不能救得活……”
那人,活下了。
半月过去,刀深及骨的几道伤口密合了。
偶尔,男人会下床走动,只是才长了新肉的伤口,仍不适合有大动作,大半时间,他都安分地躺在床上,要不就盘坐而起,调养气息。
虽说他在茉儿这草屋住了大半月,但两人之间交谈甚少,谨守礼节,显得非常生分。
“欧公子,这药我放桌上,午膳后别忘了换药,我得到镇上去,说不得几时回来。”
茉儿将捣好的药草放上桌,再备了份干净的缠布,对盘腿坐在床上的男人说。
“姑娘不用挂心,我会照料自己。”他睁开眼,目光灼灼地朝茉儿望。他盘算过,再十日他便可离开,依他现下的体能状况,再休养十日足矣。
只是,这位救了他的姑娘,实在教他……
唉!柄仇家恨未雪,何来心思儿女情长啊!思及此,他灼灼的目光转暗了。
茉儿闪避了他的目光,点点头,步出草屋那扇木门。
欧旸御,是那男人的名。
大半月过去了,他的伤势比她预估的恢复情形还好,当然这多半归功于他的深厚内力,能以内息调养,再辅以良药,自然痊愈得快。
他是个高大的男人,有几回她见他在屋外活动拳脚,那感觉特别……特别深刻。
斑大的欧旸御让她想起一个人,一个也曾经被她搭救的男人。
记忆里,那个男人似乎也同欧旸御一般高大;记忆里,那男人也同欧旸御般有不凡武功……但跟欧旸御不同的是,那男人身上总是散发著强烈的掠夺与阴暗气味。
茉儿走著走著,一时间,被突然来袭的回忆,弄得恍惚了。
轩辕弃……现在应该过得很好了吧!他想要的一切,应该都拥有了吧!
她是衷心祈望,那个男人,能过得很好。
再轻叹了一口气,一直低首走路的她,抬头忽然注意到前方有位苍苍白发的老者,正朝她走来,她一见到那熟悉的身影,顿时开心地朝前大喊,并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师父!”
他们师徒两人,入了镇上一家茶馆,点了壶热茶,聊了几句家常后,老者忽转了面色,有些沉重地缓道:
“茉儿,你该回南方了。”
南方?她怔了怔。
她几乎快把这边关小镇当成自己的故乡、当成另一个桃花源村了,忽而听见师父提及南方,她著实有好片刻回不了神。
当初,是出外云游的师父,料得她的劫数,回到桃花源村,救回原该死绝的她。师父雇车载著昏迷的她,一路往北,找了这个离长白山脚最近的小镇落脚。
一来是能救她的珍贵药材,这儿都有;二来,师父认为出了中土,她暂时能得到安全。
师父甚至将原准备用来葬她的棺木钉好后,又埋回地底,目的正是希望大家都认为她真的死了。
这几年,她已经习惯这里的气候,爱上这里的人,也渐渐沉淀了轩辕弃在她心里搅起的混乱……而此时,费了百般工夫救回她的师父,却要她回南方?
“师父,我——”不想往南!
想说的话,实在无法出口,因为师父曾经说,那是她的命。
“人皆有其宿命,命里合该发生的事,躲不掉。”
她没忘记,三年多前她让师父救回一条小命,醒过来时,睁开眼听见师父说的这第一句话。
合该发生的事,躲不掉……
所以,桃花源躲不掉搅入俗世的命运,与外界断了百年、自成一方宁静的祥和世界,无法避免地再度与俗世搭起关系。而今桃花源不再是桃花源,桃花源已是轩辕王朝的领土。
桃花源村躲不掉它早被注定的命运,而她也注定了躲不掉轩辕弃……
因为,轩辕弃是她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师父从死亡边缘救回她,已三年余。她在这边关小镇休养,也已三年有余。三年多来,随著她体内毒素的缓缓解褪,她内心的恐惧却一日深过一日……
当初,轩辕弃喂她喝下毒,是存了心要她死绝的。
命虽让师父救回,但已侵入骨髓的残毒,却每每在夜里发作,令她疼痛难当。
师父对她说过,那疼,怕是要跟她一生了。
后悔吗?
不,教她恐惧一日多过一日的,正是她的彻底不悔。
她怕吗?是!她害怕。
但教她慌怕的却不是死亡,而是她为了轩辕弃可以一无所惧、无怨无悔的心。
轩辕弃是她命里的注定,可她却深深害怕著,怕自己无法如师父说的,成为轩辕弃的救赎。
见她犹豫为难,老者叹道:
“茉儿,师父明白你的心,但倘若躲得过,为师何必为难你?前阵子,轩辕弃发了告示,三个月后没有你的消息,他将屠杀桃花源所有村民。不必为师提点,你当知你的选择有限。”
茉儿听了,不由得浑身发颤。他竟要屠杀所有村民……
她忽然觉得好生自厌,师父是对的,她的选择确实有限。
然而教她自厌的,是她很清楚,真正促使她往天子领地去的,全然是为了桃花源村上百条的村人性命!
真正使她义无反顾将自己送出去的,是那个让她害怕却又让她无悔的轩辕弃。
她的选择,的确有限!这样的她,怎能不自厌?
轩辕王朝建国四年春末
城门外,吊挂了一只已斩首的灰狗!
午后艳阳曝晒,让血腥味显得更为刺鼻。
不知情的人经过,说不得还以为是什么驱邪避魔的仪式。
茉儿跟著师父舟车劳顿赶了几月路,才终于由远北抵达中土,入了京都已过三月期限又一日。而此时入了茉儿双眸的景象,教疲惫的茉儿几乎顶不住袭来的昏眩,幸亏师父传了真气,才让她撑过……
那只灰狗,她记得,是她在桃花源村时,收留的那只小灰狗……原本活蹦乱跳的,现在却让轩辕弃杀了,曝尸在城门外,死都不得安息。
他果真下得了手……果真狠得了心……茉儿望著城墙上挂著的尸体,对一切……那些她曾经对轩辕弃有过的想法,已不再那么肯定!
她曾以为轩辕弃是个尽避看来无情,却还保有良善的人。
轩辕弃在桃花源那段日子,尽避时常对小灰面露不耐,却不曾有过伤害它的举动!
她一直以为,他之所以狠得下心下毒取她性命,是因为得到天下对他而言,重要过一切!她以为当他拿了天下、有了权势,他就不会再……
不会再怎么样呢?茉儿停顿了纷纷乱乱的思绪,脸上是抹苦涩笑花。
她以为轩辕弃会如何呢?会成为仁君?会以天下苍生为念?会就此抹净他仿佛生来就存在的暴戾之气吗?
茉儿远远眺著城墙上那醒目告示,那一路上她看了无数回的告示。
忽然,她感觉眼眶热了,双眼传来的刺痛感觉对她来说,其实不陌生!
他大费周章地昭告天下,她若活著,他要见人;若死了,也要见她的尸,见了尸体,也只为了狠狠地鞭笞她一番……
轩辕弃压根就不管他的作为是不是残虐无道!连本不该涉入恩怨的狗,他都要拖下水……凡是跟她有关的,全有罪了?
她的心很痛,真的很痛。
站在茉儿身边那苍苍白发的老者,一双睿智的眼,览视城门上的景象,末了,摇头叹道:
“天意终难违,孽缘!”
身著男装的茉儿,垂著头,说不出话,一双眼含著盈盈水意,怎么看都像是随时要嚎啕大哭的样子……终于,她抬起头,似乎想说些话,却在不经意扫视到城门时,蓦地噤了口。
城门边的守卫,往他们这头看来,茉儿注意到了。
她咽回要出口的话,胡乱抹了抹不小心挂上脸颊的水液,转头对师父说:
“师父,茉儿想就此拜别。”
这一路她扮男装跟著师父往南,现在京都既然到了,接下来她想自个儿应付,不愿再有人为她涉险。
老者始终停留在城门那端的目光,这才转回茉儿身上。他能理解茉儿的想法,转眼由袖袋掏出一只锦囊,塞入她手里:
“危急的时候,这能帮你。”
“谢谢师父……”她欲言又止,想到要在这里告别,心特别难受。
“茉儿,相信师父,会没事的。”
“嗯。师父您要照顾自己……”
“傻丫头,那正是师父想叮咛你的,好好照顾自己。”
茉儿双唇颤动,然未再多说些什么。方才朝他们注视的守卫,这会儿已然迈步朝他们靠近。
“这位小扮跟老人家,看你们的样子,是外地来的吧?来这京都,所为何事呢?”
守卫见眼前这一老一少有些古怪,特地上前盘问。
茉儿抬眼一望城上那只小灰狗,眨了眨眼,泪又无法克制地落下来。
上前盘问的守卫一时慌了!他啥事也没做,那小扮却先哭了起来……
他望向小扮后头,找不著老人家的影子,正觉奇怪时,茉儿说了话:
“官爷,小民有林茉儿的消息,请官爷带小民入宫面圣。”
“林……林茉儿……好、好、好……马上……你……你跟我来。”
一听林茉儿三个字,守卫更是慌到差点连手脚怎么摆都忘了,说起话来也支支吾吾的。
他心头乱糟糟地想,那小扮一口软绵绵的语音,一双眼也水盈盈的,活月兑月兑是姑娘家的模样……
他……究竟是男是女?
“对不住,这位官爷,我是个女儿家,为了方便在外行走,不得不著男人衣装。”她怯怯在后头说著话。
守卫差点没岔了气。她……她看穿了他的想法?
懊不会她就是……就是王要找的林茉儿……那个桃花源村、能“知人心”的圣女?
守卫回头瞪大了眼,张著大口,一副受了莫大惊吓的模样。
茉儿停住往前的步伐,静默著不再说话。
守卫在原处杵了好半晌,心里想著:如果她是圣女,她知道我在想什么,一定会再回答我的……如果她是圣女……
等了好久,她啥声响也没,守卫于是松了口气,却不甚明了为什么松了气,他想,大抵是被人看穿心思的感觉,很怪、很难受吧!
守卫的想法转入茉儿心里,她忽然想,轩辕弃想狠狠鞭笞她的原因,会不会……只是厌恶被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