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说:人穷是命,受苦是命,当下人是命,贱也是命。
方管家说:陪嫁丫头是件物什,早晚是姑爷的填房。
小姐说:我跟腊梅情同姐妹,我希望她的将来可以由她自己决定。
他说:腊梅啊,其实女子太聪明了反而不好,什么都看得透。会活得很累。
他说:你呀你,一张巧嘴,一双利眼,一颗玲珑心,就可惜了一副女儿身,一条贫苦命,否则必当是人中龙凤。
他说:我承诺过的就一定会履行,哪天你要回云儿身边,或是有了更好的去处,我一定放你。
他说:乖,不哭了,少爷疼你。
他说: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回来了,我回来救你了,你相信我,我能救你的。
她不想死,不想走,不想离开他,她本以为这辈子能够陪在他身边,做个默默无闻的丫头就心满意足了,可惜命不由她。她累了,太累了,看得太苦,活得太苦,爱得也太苦。他能护她一次两次,可否能护她一辈子?下一次又是怎生的磨难?下一次他还能来得及救她吗?早晚有一次,他会来不及,也许有一天,他不愿再为她费心费力。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至少,她看到了他的泪;至少,她可以躺在他怀中安然地离去。可为何魂魄还在依依不舍,还在犹豫徘徊?为了他一句“你不要死,求求你,撑下去,不要死”,而难舍难了!
室内光线昏暗,静谧悠然,炉上药壶徐徐冒着热气,弥漫了满室的药香,远处钟声重重,声声敲在人心上,叫人飞了心恍了神。腊梅费力地睁开眼皮,漆黑的视野里渐渐有了影像,头顶上是简陋的薄纱蚊帐,透过蚊帐就是高悬得仿佛触不到边的屋梁,梁上雕刻着精细的各式各样的云朵。她怔忡地想:这是哪里?刚一思考,就觉得头有如千斤重。太阳穴隐隐抽痛,痛得她忍不住申吟一声。
药炉边的人影震了一下,迅速扑过来,急切地唤道:“腊梅?”
她挣扎着偏过头来,昏暗的视线对上一张狼狈而憔悴的脸,只见眼眶深陷,胡渣满面,唇苍白而干涩得起了皮。他的手伸向她的脸,却在半空中生生顿住,轻轻地抖,不停地抖……
“姑——爷。”她的声音嘶哑难听,嗓子干涩生疼,但总算完整地说出两个字。
他仰天闭了闭眼,喟叹道:“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他的手颤抖地落在她绷带重重缠绕的额上,好轻好轻地问:“还疼吗?”
她的泪一下涌出眼眶,如此深切的焦虑,热切的疼惜,渴切的温柔,她怕自己承受不起,太奢侈太奢侈了。
“怎么了?”他的手滑下额头承接住止不住的眼泪,“还疼是不是?师父说你撞得太重,就算外伤好了,以后也会时常头痛。”他的声音噎了一下,“你怎能狠得下心?那一撞足可以要命,若不是我及时想到师父,你现在恐怕已经……不,”他恍然摇头,“我不够及时,倘若我早回来一刻,你就不用受这些苦。是我照顾你不周,让你受委屈了。腊梅,你不是说相信我吗?可这次,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不等我回来?”
她缓缓扯动唇角,一抹苦笑却没有成型,她的声音低低的,几不可闻,“姑爷,您放我走吧,您不可能永远赶得及救我。”她信他,不信的是命。她是一个卑微的奴婢,一棵无根的浮萍,就算他护她救她又岂能每时每刻在她身边守着?夫人明知他维护她,可还不是阴奉阳违,在背后动手脚?这一次是懿旨,下一次呢?圣旨?违背懿旨已是大不敬,就算皇后疼他也难免不悦,倘若换了圣旨,到时恐怕他也保不了她。离开,是惟一能自保的路,而死,才是真正的解月兑。
他呆住,久久不能动弹。她说叫他放她走?她说他不可能永远赶得及?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听不到她的声音,心就抽痛得要发作一般。当她倒在他怀中,浑身浴血之时;她的心甚至感觉不到痛,就是空,仿佛被人用刀子生生地剜掉一块;空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却忘了什么是疼。这会儿,她居然说让他放她走。
“不!”他斩钉截铁地摇头,“我不能放你一个人流浪街头。你放心,你好了以后,我去跟娘说,收你入房,今后让他们别再打你的主意。”
“收我……入房?”她喃喃地董复,太阳穴两端狠狠地抽搐了一下,脑中轰然如炸裂般痛起来。她揪紧眉心,双手无力地抱住头,一低低地申吟。
“腊梅,腊梅,你怎么了?”他急得将她的头揽入怀中,小心翼翼地摩挲,“你别吓我,你怎么了?很疼吗?很疼吗?”
她在他怀中渐渐平静下来,不知是因为头疼还是因为别的,已经满面泪痕,“姑爷忘了?您答应过小姐,不纳妾不收房,也答应过小姐,我的将来由我自己决定。”
“是,我答应过,可是……”
她急切地盯着他问:“难道——您要违背诺言?”
被她虚弱且坚定的目光盯着,他嘴边的话咽回喉咙。是,他想违背诺言,因为——他舍不得她。方含云走时他心痛神伤,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放了手,因为他不想违背诺言,但对她,竟让他有了自毁诺言的念头。这些年来,默默无语照顾周全的是她,出谋划策暗中帮忙的是她,心痛发病守在床头的是她,夜半凄凉陪他说话的是她,前方杀敌以家书安慰的是她,一语惊人点醒痴迷的是她,关切他照顾他陪伴他疼惜他宽慰他理解他尊重他感激他的一直都是她。原来早在不知不觉间,她的容颜她的声音她的人她的情就一步一步点点滴滴地走进他心里,待他发觉,一颗心已经被她填得满满的,满到无法割舍无法剥离。这时,她却说要走,跟那令他伤痕累累的云儿一样要离开。原来,真正的心伤情恸不是成人之美,是在想要占有之前就发觉自己是多么自私。
他把她的头轻轻地放回枕上,仔细地拭干她的泪,哑声道:“如果你觉得离开对你最好,那么——我、放、你。”
他转过头,怕她发觉他眼中的湿意,匆忙起身道:“药熬好了,我去倒来。”
她看着他颤抖的背,无力地闭上双眼。他说出了收她入房,这本是一个奴婢最高的荣耀,但对她却是最深的悲哀,为着一颗深陷的心,为着一份沉重的情,为着“人穷命贱,红颜薄命”的不甘,她宁愿离开。与其情薄意淡红颜老,不如终其一生长相思。
“阿弥托佛,”扫院子的小沙弥看到腊梅,福身道,“女施主,你的伤才刚刚好,师父说要多休息。”
腊梅浅浅地笑道:“没关系,我感觉好多了,躺在那里全身骨头疼。”
“纪师兄跟师父一起在佛堂做早课,施主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看到了。”
“谢谢小师父。”腊梅歇了一会儿,顺着青砖板路走向佛堂,远远地听到颂经之声,悠长连绵,听来令人心静神明,难怪人们都到佛家寻净土,求避世。
她站在门口,看到纪天翔跪在一个老僧身边,身后跟着几个中年僧人,正潜心颂经,她默默地看着他沉静俊朗的容颜,不由得一阵恍惚,她走后,此生怕再难有相见之期了。
早课结束了,纪天翔起身,看到腊梅,几个健步过来扶住她道:“你怎么出来了?站了多久?”
“没多久,我不累。”她朝十方大师深深一揖道:“小女子腊梅谢过十方大师救命之恩。”
十方大师还了一礼道:“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出家人的本分,女施主不必客气。”
“大师,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佛门清静地,留女子长住总是不太方便,腊梅想就此告辞了。”
纪天翔扶着她的手收紧,“你这就要走?”
“我感觉好多了,姑爷离家也有月余,该回去了吧,老爷夫人一定急得不得了。”
十方大师道:“女施主要走,老衲也不便强留,一会儿我带天翔上山采些草药给施主带着,你只要按时服用,避免劳累,头痛之症自然无大碍。”
“谢谢大师,那腊梅先回客房休息了。”
纪天翔道:“我扶你回去。”
她摇摇头,抽出手臂,“天已经不早了,大师不是要带您上山采哪?我很好,这会儿头不晕脚也不软,自己一个人回去就行了。”
他看着她缓缓而行的背影,垂下头深深地叹着气。
“阿弥陀佛,”十方大师长长地颂了声佛号,“一切业障皆有因果。”
“一切业障皆有因果。师父,我突然觉得,我迷失了方向,寻不到因也看不到果,就是因为执着于前缘,才令我错失了今生。倘若前一世的业障要今生来还,那今生的业障要拿什么来还?下一世?下下一世?佛家讲怨怨相报何时了,可这世世偿情又何时了?”
“阿弥陀佛,前世今生,姻缘纠葛,劳心伤神,又有何意?”
他苦笑着道:“师父,您是出家人,身在红尘外,自然不了解世俗情缘,枉费您老人家二十几年的努力,终没能让弟子看破一个‘情’字。”
十方大师连连摇头。
“这些草药还没来得及晒干,你熬的时候少放一些水,多加一些火候。”
“奴婢明白。”
“你回乡的路途不算远,路上你走慢些,宁可多走一天,千万不要劳累。”
“奴婢知道。”
“我给你的银子你又不拿,倘若家里有什么困难,一定要来找我。”
“奴婢晓得。”
纪天翔停止唠叨,猛地站直身子,直直地盯着她道:“奴婢明白,奴婢知道,奴婢晓得,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别的好说了吗?”
腊梅低垂着头,盯着他的鞋尖,“奴婢——谢谢姑爷的关心。”
脚步移动,他的鞋尖抵住她的鞋尖,单手捏住她的下巴,却没有抬起,近乎叹息的语调响在她的头顶:“腊梅,倘若,倘若我现在说,说让你留在我身边,你能不能,能不能……”
她的头保持低垂的角度,轻轻摇了摇。他放开手,看到手背上两滴儒湿的泪痕,他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张开双臂,将她柔柔地揽入怀中。他知道,若是他强行命令,或是用一点小小的计谋,她会留下,但在她面前。她却不忍强迫,不愿卑鄙。是她将他看得太透,还是他对她有着太多得深到自己也看不清的情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拿她怎样,不舍得放手,却又不知道留下她能如何。做奴婢?两人早已超越了主仆的情义;做知己?她在纪府将会处于怎样的尴尬境地;做安室?他知她心中不愿,她醒来那日冲口而出之后,他也觉得辱没了她;做妻子?他没有积累足够的勇气,三年情伤,他的心累了,胆怯了,再没了当初娶方含云时义无反顾的勇气。放了吧,放了吧,也许放了她,对她才是最好的安排。
他轻轻地抚着她披散的发,叹道:“我记得,我们还有一盘未完的棋局,今夜,你就陪我下完它吧。”
她哽咽着道:“好。”
他取了棋盘,凭着记忆将黑白子按位摆好,捻起一颗棋子,郑重地落下,突然道:“腊梅,我们也来立个三年之约可好?”
她诧异地抬起眼看着他。
“三年之后,不管你在哪里,托人给我捎个信息,我会赶过去,与你再对养一局。”
她咬了咬下唇道:“好,倘若姑爷赢了,三年后我定当捎信给你;倘若您输了……”
他急忙道:“我输了,你就连个信息也吝于给我了吗?”
她手中棋子落下,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道:“倘若您输了,您就来找我吧,天涯海角,若是有缘,我们定会有机会对弈一局。”
他看着她春风般的笑容,缓缓握住她落子的手,点头道:“好。”
月升月落,天色微亮,一局棋下了整整一夜。腊梅将棋子一一捡起,放好,幽幽地道:“天亮了,我该走了。”
纪天翔也起身道:“我随你一同下山。”
两个人,一匹马,上山时他将她负在背后,下山时他将她揽在身前,她的秀发被风吹起,丝丝缭绕着他的鼻端,他在她耳畔轻声道:“你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梅花香气。”
她的身子僵了一下,“我家门前有条河,河边种满了梅花,小时候终日在那里玩耍,不知不觉就沾了一身的气息。”
“明年立春,没人给我做梅花糕了。”
“玖哥媳妇学会了,她会做给您吃。”
“没人给我帐中换上新的如意节。”
“小桃学会了,她会给您换。”
“没人……”
“姑爷,”她打断他,“路口到了,您该放下我了。”
“这里偏僻人少,我送你到前面驿站。”
行行复行行,远远看到大大的“驿”字在风中飞舞,她抓紧缰绳道:“驿站到了,姑爷该回头了。”
他翻身下马,把她留在马背上,“你等我,我去帮你雇辆马车。”他进了驿站,一会儿出来道:“这里地方小,仅有的一辆马车让人雇走了,我送你到前面渡口。”
渡口只是一个小小的木台,他将她抱下马,看到江中一叶扁舟缓缓驶来。“江中风大浪大,那船这样小,也不知是否安全,不如,我送你……”
“姑爷。”她再次打断他,“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就到这里吧。”她从怀中掏出两样东西递给他,“这里有一封信,是小姐临走前交给我的,让我离开时转交给您。”
“云儿?她写些什么?”
“奴婢不知,也许是一些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还有这个,是奴婢还给您的。”
是他的玉萧,断裂处显然经过玉匠巧手缝补,但依然看得到清晰的裂痕,萧尾追着一个崭新的如意节。他将玉萧紧紧握在手中,掌心摩挲着那道裂痕。
“姑爷,您不看看小姐给您写了些什么吗?”
他高举信函,迎风看着封皮上娟秀的字迹:君天翔亲启。这居然是他第一次看到方含云亲笔写的信,他不由得想到在军中接到的无数封家书,同样的体例,却显得拙朴许多。他看着看着,忽然莞尔一笑,五指松开,信函随风飘进江中。
腊梅一声惊呼,就要下水去捡。
他拉住她,摇头道:“让它去吧,对我来说,云儿写了什么,已经不再重要。”
她瞪大眼睛,震惊地望着他。
他勉强一笑,喃喃地道:“我那装公文的锦袋还空着,什么时候有机会,你帮我绣上一只鹰。”
船家靠近渡头,扬声喊道:“客官,要不要坐船啊。”
他的大手在她肩头上用力一握,哑声道:“上船吧,记得,不要回头,别让我……看到你的眼泪。”
她咬紧嘴唇,匆匆点头,脚步慌乱地踏上小舟,在船头坐下,眼睛张得大大的,瞪着江心,泪在眼眶中徘徊,始终没有掉下。
江水滔滔,烟波浩淼,小舟离开渡头,朝对岸驶去,背后传来一阵悠扬的萧声,婉转缠绵,凄凄切切,正是一曲《月满西楼》。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今年的年关来得特别早,立春日,已是正月初十,李莫将军在府中摆宴,一则算例行官员年节请客,二则为纪天翔饯行。
纪天翔到时,宾客已在亭中坐满,都是当日军中好友,只有梁敬之外派为官,不能回来。
李莫抓着纪天翔嚷道:“主角姗姗来迟,罚酒罚酒。”
纪天翔也不推月兑,爽快地连干三杯。
众人拍手叫好,中军将明威将军道:“纪兄这几年巡查各省,想必被地方官员们灌出酒量来了。”
李将军道:“说到此,我倒要问一句,天翔兄,你是中了什么邪,只要有外派巡查的差使一律接下,皇上的江山也让你走了一半了,这汴城就这么让你待不下?”
纪天翔笑道:“为皇上效命,自然义不容辞。”
明威将军大力拍着他的肩,暧昧地笑着道:“不止如此吧,我倒是听说,纪兄每到一处,必定要着人打听一名女子的下落,就不知什么样的女子能让纪兄不辞辛劳,三年之内找遍半个大正河山啊。”
另一位将军道:“难道是纪兄的夫人香魂未散,托梦让你去寻她?”
众人跟着起哄,“对啊对啊,到底找的什么人,老实交代,说不定兄弟们能帮上什么忙。”
纪天翔见躲不过,急忙转变话题道:“我刚来时见李兄说得起劲不知说些什么,也说来我听听如何?”
明威将军嚷道:“别想转变话题。”
纪天翔只好笑着道:“李兄先说,我稍后一定老实交代。”
明威将军又嚷道:“说准了啊,大伙都听见了。将军,您先说,您要给谁做媒?”
李将军清清嗓子道:“是我的妻姐。说起我这位妻姐,当真温柔贤淑,知书达理,心灵手巧,只可惜幼年家贫,被卖为奴,等到赎出自由身找到我们时,已经过了婚嫁年纪。我夫人最是尊重这位妻姐,不肯委屈了她,一定要给她配个好人家,不是厚道人不嫁,不是正室不嫁,不是文武双全者不嫁,可愁煞了我这个做媒的。”
“呵——”明威哄道:“我们这些大老粗,嫂子一定看不中了,不过一个女人既已过了婚嫁年纪,还挑剔个什么,不如就跟了将军,姐妹共事一夫倒好。”
李将军连连摆手道:“可不能乱讲,让你嫂子听了,拿扫把把你打出去。”
炳哈哈哈……众人一阵哄笑。
李将军笑罢道:“不说了,不说了,尝尝我那妻姐亲手做的梅花糕,咱们来听听天翔兄的老实交代。”
纪天翔顺着他的手指看到桌上层层叠叠粉白相间的梅花糕,猛然起身,冲过去抓起一块,放在鼻端深深地一嗅,香气沁人心脾,掰一小块放入口中,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就是这味道,他想念了三年的味道。
“李兄?”他一把抓住李将军的衣领,“您那位妻姐现在哪里?腊梅在哪里?”
“腊梅?什么腊梅?”李将军满头雾水,“纪兄,就算你对我的妻姐有意,也不必如此心急吧?改天我们找个好日子,我跟夫人居中牵线,让你们见上一面。”
“不!”纪天翔大喝,红着眼道,“告诉我她在哪里?快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
哪怕李将军惯于驰骋沙场,也被他此刻的表情震慑住了,“应该在后堂吧,天翔兄,你……”他话音未落,纪天翔已一个健步奔出凉亭,直奔后堂。
“大姨娘,你看,我编好了一个。”一个三四岁的女孩举着丑丑的绳结献宝似的拉着厅中一个女子的手。
女子弯身模模女孩的头,慈爱她道:“媛媛真聪明,编得真好看。”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不屑地看了一眼,哼道:“真难看。”拉着女子的另一只手一边摇晃一边又道:“大姨娘,你什么时候再做梅花糕给我吃啊?爹爹真讨厌,把香香的梅花糕都给那些叔叔伯伯吃了。”
“威威乖,你要喜欢,大姨娘一会儿就做给你吃啊,那些叔叔伯伯都是爹爹的好朋友,不可以讨厌他们,更不可以讨厌爹爹哦。”
“知道啦,大姨娘,你编好的这个给我吧,去年结在玉佩上的如意结都旧了。”
“好啊。”女子帮男孩解下玉佩上的绳结,拿了新的刚想系上,就觉得身前一片阴影,一只莹白的玉萧出现在眼前,萧身正中犹有裂痕,梦中出规过无数次的声音响在头顶:“这个如意结能不能给我?我的也旧了。”
她整个人震惊得变成了一具石像,绳结在指间滑落,一只大手利落地接住。她的目光顺着绳结一点一点地往上移,惯常的一件白底月色儒衫,青蓝腰带,宽阔的肩,略显消瘦的下巴,薄厚适中的唇,深陷的眼眶,幽黑的眼眸,里面承载了太多的震惊、激动。狂喜和忧虑,还有深到一望无际的思念。他瘦了,黑了,老了,眉心的两条细纹变成了深深的褶皱,似乎是谁不小心在上面留下的刻痕。
他握着玉萧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目光不敢稍离她愈加成熟清丽的容颜,他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怕这一切不过是三年来无数次夜里醒来徒留凄凉的幻影。“腊梅,”他他用尽所有气力唤她的名字,发觉一千多个日子累积的思念也抵不过这一声嘶哑的呼唤,“你让我找得好苦。”
下一刻,她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人陷进他冰冷的怀抱里,他紧紧地抱着她,勒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不由得仰天长叹,感谢天,这不是梦,她是真的,他终于找到她了。
“坏人,你放开我姨娘,放开我姨娘。”两个孩子把突然冒出来的叔叔当成了抢夺大姨娘的强盗,一阵拳打脚踢。
随后跟来的李将军在一阵目瞪口呆之后终于反应过来,上前拉过两个孩子道:“威威、媛媛乖,来跟爹爹走,叔叔跟大姨娘有话要说。”
腊梅微微地挣扎着,小声嚷道:“你,你先放开我。”她居然忘了这是将军府,忘了孩子们还在身边。
他手臂用力,不曾放松,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不,我不放,无论如何,我再也不放你离开了。”
“姑……姑爷。”
他勾起她的下巴,目光如炬,盯着她道:“云儿与敬之兄早已共结连理,今后,别再叫我姑爷了。”
“纪……大人,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还敢问?”他抓紧她的肩头,咬牙切齿,“我三年来走遍大江南北,只为寻你的消息,却原来你我近在咫尺,你却不肯给我只字片语。腊梅,你好狠的心。”
她习惯地又要垂下头,他却捏紧她的下巴,不让她躲避他的视线,嗓音暗哑着道:“腊梅,三年了,我来找你了,你不是说只要有缘,天涯海角,定会有机会对奕一局吗?”
“可当日那一局,是和棋。”
“对,是和棋,你我谁都没输,谁也没赢,所以我当日就该明白,什么前世今生、因果轮回、三年之约、缘分之说,都是狗屁。我今生遇到你,只有你才能与我相知相借,我就不该放手,原谅我竟明白得这么迟。”
她仰望着他,泪水溢满眼眶,唇抖了抖,半大没有发出声音。
他用力拥着她,鼓励道:“腊梅,你想说什么就说,大声说出来,时至今日,再没有什么能够让我放开你的了。”
“其实……”她哽咽着道:“当日在江边,看到你把小姐的信丢入江中,我想过回头,可是,你叫我不要回头,不要流泪。我坐在船上想,倘若你出声唤我,哪怕就一声,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回去,可惜……”
“天哪!”他仰天长叹,“我究竟错过了什么?我还指望一曲《月满西楼》能留住你,却原来适得其反,你我竟白白蹉跎了几年的光阴。”
腊梅边流泪边笑,头靠在他肩上,低低地轻喃:“我是不是在做梦?姑爷,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找到这里,说你一直在找我,说你再也不放开我。这一切,真的不是梦?”
他把她拥紧一些,叹息道:“不是梦,虽然我连梦中都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你,但我决不允许这是梦。腊梅,你怎么会成了李莫将军的妻姐?”
她会心地一笑,“说来话长,二妹在我离家后不久就被卖入将军府做丫头,后来被李老夫人看中做了将军的续弦,只不过,二妹比我幸运多了。”
他按她坐下,拉起她的双手,紧紧握住,“既然说来话长,你以后有的是机会说给我听。现在我问你,你一定要嫁个文武双全的厚道人做正室吗?”
她迷惑地问:“什么嫁个文武双全的厚道人做正室?”
“你那妹夫在同僚中给你做媒,就提出这样的条件。”
“做媒?”她惊得差点儿跳起来,“这个彩霞,我都告诉过她我终身不嫁,她怎么还胡乱撺掇将军做媒?”
“终身不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嘴角勾起浅浅的笑容,“连我也不嫁?”
她顷刻红了脸,垂下头去,“奴婢……”
他抬起她的下巴,摇着头道:“别再奴婢、姑爷的了,别说你现在是李将军的妻姐,就算你还是普通老百姓家的女儿,从我放你走的那天开始,你就是自由身,再不是谁的奴婢,也再不比天下任何一个女子低上一等。你为什么老是如此自卑?什么‘人穷命贱,红颜薄命’,你看你二妹不也把个将军夫人做得很威风?”
她目光转动,轻声道:“李将军是平厚道人,老夫人是个慈祥人。”
“这么说我不厚道,我娘不慈祥”
“姑……不,纪大人心里有数。”
“唉!”他长叹一声,“又是这皇亲国戚的负累。”顷刻又精神一震,拉着她急切地问:“那么,不做纪家大少爷的续弦,不做右丞相府的长媳,就做一个二品巡查使的夫人,明日陪我一同南下,做皇上的耳眼,做百姓的口舌,你可愿意?”
她震惊地抬起头,“你是说……”
“我们不要看爹娘的脸色,不要理皇后姑姑的门第之见,也不要管什么前世情缘今生债,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相知相守,天南海北,四海为家。这样,你可愿意,可算委屈了你?”
她不可置信地摇头,一直摇头,眼泪串串涌出,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又哭又笑道:“我愿意,我愿意!”
“呵——”他长长地松了口气,见她摇头,他还以为她不愿意呢。
“我不愿意!”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冒出来,纪天翔一愣,就见一个脸色黝黑、长得粗粗壮壮的女子叉腰站在台阶上,狠狠地瞪着他。
腊梅低呼一声,急忙离开他的怀抱,蚊蚋似的唤道:“彩霞。”
彩霞几个健步过来,拉起腊梅就走,还愤愤地道:“几句话就想拐我大姐跟你私奔,没那么容易。我家有爹娘、老夫人、三妹、四弟、五妹,还有我这个二妹和将军妹夫,还有外甥、外甥女,有一关过不去,你就别想把人带走。”
腊梅被她拉着走,焦急地频频回头。纪天翔傻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追着两人喊:“嫂夫人,嫂夫人,有话好说嘛。”
媛媛扯着李将军的衣袖,软软的声音道:“爹爹,娘又要拿扫把赶叔叔了吗?”
李莫呵呵地笑程:“这要看那位叔叔的本事喽。”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