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昏迷了多久……
迷迷蒙蒙醒来,迎入眼中的是全然陌生的景色,太阳已经快要下山。随着神志转醒,浑身伤口的痛楚也跟着有了明显的感觉,阵阵疼痛传来,却得为此高兴,因为这表示自己还活着、还有感觉。
申吟一声,白玉珑试着动动手脚,旋即发现自己有半边身子正被另一具颇为沉重的男体压着。男人的头垂埋在她肩颈间,面贴着地,她看不大清楚他的情况。
很庆幸的,她确定自己四肢未断,尚可活动自如。为了将身体撑着坐起,她不得不先把男子小心推开。
一堆,男子绵软的身躯便往旁一翻,摊成了大字形。
这时她才看清,他的脸额满布擦伤、划伤,面自若纸,至今仍未有半分转醒迹象,显然他在用身体维护着她一路滚落山崖时,代她受了不少苦头。
“庆暖?庆暖?”她焦急俯近他的鼻尖,探得他一息尚存,稍微松了口气。
天色暮雾,眼前首要的是先为两人寻得栖身之所,否则一到入夜,在这荒林野地,甭说餐风露宿了,恐怕还没到夜半,人就已经被豹狼虎豹给叨回老巢去加菜了!
仰头一眺,这山谷林木蓊郁苍翠,不见几许秋色。白玉珑努力站起来,带着一身伤,拐着有点瘸的步履,四下看看。
不知这附近有无人烟?又或者,没准她会遇上刚打完猎欲归的猎户,可以伸出暖手……
不远处,传来涓涓水流声。
她登时竖尖了耳朵,循声越过一座小丘,从疏落的林树间望出,不觉为眼前谷中还如春天般花团锦簇、碧草如茵、蜂蝶纷飞的美景诧异不已!
再往前几步好览个清楚些,她更是不禁惊喜得想哭──
小屋!坐落在谷心,有一幢木造的小屋!
这里有人住!
靶谢天!靶谢四五神明!他们有救了!
纵然脚痛得厉害,白玉珑还是用尽最大的力气,拚命跑向木屋,一面呼救,“来人!拜托快来人救命!救命啊……”
一跑近,才发觉小屋子的几扇窗子都被紧紧密封,她心慌地拍着封住窗口的木板,大喊救命,再急忙绕到屋子的门前,轻轻一堆,未落锁的门扉即被轻易开启。
屋里,空无一人。
一颗因欢喜而激越的心,顷刻沉了下去。她一晃一晃地入内,拆下一边遮挡的窗板,让光线透进屋来,从屋内桌椅、床板上蒙尘的情况明确断定,如果不是已经没人住了,铁定也是小屋主人出门远游好几个月没回来过了。
没有人……没有人能帮他们,他们只能自己帮自己。
不放心独自一人无意识躺倒在地的庆暖,她也没有太多时间感伤,撑起双腿,又走回清醒过来的地方,再一次尝试摇醒他失败后,她小心翼翼察看判定他四肢亦无骨折之处,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硬生生扛起男子看似苗条,其实还是重得不得了的身躯,住着捡来借力的木棍,一步一喘息地把他背到了小屋,安置到辛苦拭净的床榻上。
她拆下了屋里所有的窗板,让采光良好的小屋整间透亮,又擅自去翻看贴壁而立的斗柜抽屉,如获至宝地掀出了油纸包裹的火折子、烛、灯檠、几条看来适用于包扎的白绢。
这屋子的环境十分巧妙,屋前左右各有一汪泉水,一是冒烟的热温泉,一是静若镜面的冷泉,饮用水则由打通的竹子从山涧接过来,源源不绝地淌入屋后早已满溢的陶缸,足见此屋主人的匠心独具。
虽然她一个千金大小姐既不会打猎、也不擅烹食,但幸好这附近的树上大多已结实累累,暂且摘食果月复还不是问题。
来回不知多少趟,总算把屋里的澡桶注满温度恰当的温热水后,她管不了什么避嫌不避嫌,先剥光了庆暖,为他细心洗净伤口。他满身怵目惊心的伤痕,看得她心疼至极,对自私残忍的向学昭更加倍痛恨。
向学昭,你不是男人!你根本连翠玦这弱女子都不如!
翠玦……她爱庆暖爱得全心奉献,直到死,都还惦着他,就连她白玉珑也感到服膺动容;而向学昭的爱,则压根算不上爱,他要的,只是脆弱的占有。
千疮百孔、满沾血污的衣服,是现在唯一能遮身的东西,没得嫌,她先用白绢为净过身的庆暖胡乱包扎,又重新穿上,然后才轮到她照顾自己。
洗过庆暖后,水已经退凉,也有点脏,可她实在没什么力气再跑进跑出地提水、倒水,不妨将就将就。
夜晚气温骤降,她拿板子再封住窗口,好让冷风别任意吹入,小心爬上床,把心上人紧紧抱牢,希望把温暖分一点给他。
吃、喝、住都安稳了,如今,她只冀求庆暖能安然地、快点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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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沉……好昏……全身好痛……胸口怎么那么沉?沉得他都快不能呼吸了……
“唔……”喉咙逸出沙哑吟哦,男子扬起一边手臂,想探探压在胸前的重物是什么。
稍嫌迟钝的指尖几番游移来去,他模到了属于人的轮廓,有眉毛、鼻子、软唇,和滑女敕的脸颊,他发现,那是一颗拿他胸膛当枕垫的头颅。
至于该是何人,也无须作第二人想。
“小……小珑?”
脑海拂过他抱着白玉珑一同坠落崖底的画面,路经尖锐的树枝、锐利的凸石连连招呼后,怀中的她可还安好?他急于知道。
好像……他好像昏迷了很久了,现在才醒来,身边的女子竟还没能清醒吗?
她是怎么了?他心头一惊,原本安躺的身子躁动了起来。
“小珑,小珑!”他唤着,两只手慌乱地想探清身边人的境况。
痹乖……这崖底还真不愧是崖底,果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得他完全看不出躺在身上的人究竟是何模样。哪怕小珑这么一摔就毁了容,他大概一时也不会发现。
他的叫唤,扰醒了眠中的白玉珑。
“嗯?”揉揉惺忪睡眼,她先是有些茫然,待注意到是谁开口叫醒她,她欢喜得惊跳起来!
“庆暖!庆暖你醒了?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很难受?哪里痛?冷不冷?饿不饿?要不要喝水?”忘了自己也是伤号一名,她欢天喜地的忙问。
他好几天不醒,她真的好怕!
连日连夜的,她都陪在他身边,掉着泪喊他的名、把耳朵贴在他胸口细数心音,怕他就这么一睡不醒,怕他昏迷太久,就这么饿死、渴死……更糟的是,他从昨晚开始发起烧来,教她愈发忧心如焚,恐惧着完全不懂得疗伤、医病的自己,就要眼睁睁看着他──
好在如今他醒了,他真的醒了!能说话,能抚模她,他……他终于平安度过了那一段凶险……她忍不住呜咽啜泣。
听到她比自己更有精神的声音,庆暖松弛了紧绷的脸部肌肉,稍稍吁气。“妳呢?妳怎么样了?还好吗?”他从干涩的喉咙硬挤出瘖痖的嗓音,聊慰关怀。
“我很好,你放心。你有些发烧,需要好好休养,先别说话。”
“这里是……哪里?”他意识到身下躺的不是普通草堆,而是一张不该存在的床铺。
“这是我发现的一座小木屋,附近环境很不错,正好让我们栖身。你等等。”
为了让躺在床上的庆暖稍微浏览一下屋外景色,白玉珑溜下床榻,拿开一面窗板,很高兴地发现外边已经天光大亮。
她俐索地把其它窗板都拆下,让屋内通风,也把屋门打开,使屋里到屋外能一览无遗。然后她跑到床边把庆暖扶起。“你看,这里简直就像是世外桃源,谷外的季节早入秋了,可这儿却把春天独留在此,四处都是花,空气清新,野果子多又甜,山泉也很清澈,你只要好好歇养,一定很快就能复原……”
“等……等等,妳等一下。”庆暖握着她的手忽然紧了些,“妳说……妳看见了什么?”
“外面像春天一样的美景啊。”他不也看到了吗?为什么他怔怔的双眼却好似……无法聚焦?
心口蓦地一紧,她颤抖着手在他眼前挥动。
“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他的喉头也惧颤了。
看不见,他什么也看不见!依稀能听闻窗外热闹的声响,暖暖的日头也能感觉到,可……眼前除了一片黑,他什么都看不到!
“我、我不知道……”白玉珑心里知晓,别过了头想逃开他的询问,“你别问我……”
她欲走,男子却紧捉着她的手不放。
很冷静、很冷静她,他昂起头,面对有着饮泣声的大片黑暗,沉道:“听着,小珑,我……可能是瞎了。”
“不──”爆出哭音,她无法承受地瘫软在他怀里。不敢想象,他还要在商界呼风唤雨呀!他还要执掌半壁江山的惊人事业哪!怎么能……怎么能?
“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只要快点让大夫救治,你就会好,你会看得见,你不会瞎……不会瞎……”他只能苦笑,“这兴许是……报应吧?惩罚我今生老是见一个爱一个,看尽风花雪月,却始终没把别人的心意放在眼里,任性糟蹋。”
“那你就许誓,道歉说你往后不会了,老天一定心存慈悲,不会这样罚你的!”她哭着,心痛,不舍,心中有着宁愿自己代他承受一切不幸的念头。“你要有信心让自己好起来,别就这么输了。你……想想我漂漂亮亮穿回女装的模样呀,还有……还有披上凤冠霞帔的新娘模样呀……你不想看吗?”
凤冠霞帔?男子笑得舒神些了,手试着模上她泪痕满布的花容,“傻瓜,我好像还没说我要娶妳吧?”“你……”可不是,人家根本连句象样的爱语都还没送上半句哪!她反是自己先倒贴了。撇开红热的脸,她噘嘴微嗔,“说说而已,你可以当作没听到!”
“不,如果妳不介意,我就现在说。”咳两声清清喉咙,他低低悠言,“白玉珑小姐,在下着实仰慕妳『扬州第一美人』的倾城姿色,也很着迷妳扮成『白龙公子』时的丰姿,如蒙不弃,是否愿意委身下嫁,成为我四爷唯一仅有的夫人?”
看着他,白玉珑花颜欢绽,毫不考虑,“好,我嫁你。你以后不许再有二心,不准收小妾,不准在外搞七拈三,不准偷吃,不准再上酒楼除非有我跟,不准偷看其它美姑娘……”庆暖大笑,停在她脸上的长指捏了捏她的俏鼻,“放心吧!浪荡十几年,我早过尽千帆,不会再那么把持不住了。”
“那好,等我们回去马上就完婚,教你没得反悔。”倚在他肩坎,害怕幸福飞走的感觉是那么强烈,教她只想快点抓住。
“即使……我眼睛好不了,往后要当一辈子瞎子,妳也愿意?”
愣了愣,她垂下眼睫,乃笑着,“那也没关系。至少除了我,你以后再也看不到其它女人;你会记得我现在的模样,看不到我老去,在你心里,我永远都年轻美丽,不是吗?”
“是啊,妳永远是我最美丽的夫人。”他搂紧她,患难之中,更见真情。抚上她的唇,他缓缓靠近,“虽然时机不大好,可是,我还是要给妳一颗糖,当作奖励……我爱妳。”
“我也爱你……”白玉珑轻笑,接下了他甜丝丝的奖赏。
绵长深远的吻,表达了彼此内心灵魂深处,最深沉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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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出去再找些果子来,你好好待在床上休息,别乱跑。”白玉珑将一条湿凉的绢子盖上男子眼睛,心想这样或许会好一些。
痹乖听话安躺在床上,他听到她拢上门,门外的足音逐渐走远。
“唉……”撑着从榻上缓缓坐起,庆暖取下了眼上的绢巾,咕哝着,“要是这时候老六在就好了。”想到那个精擅医药,如今拥有“玉华陀”美称的六弟,虽是同根生,可早各自散落在外,想找人也不知从何找起。若是有他在,
这身伤病,想来就不会缠着他那么久了。昏沉沉的脑袋,沉甸甸的四肢,与疼痛未曾稍减的大小伤口,还有这双眼睛……
他和小珑一直期望能有个路过的猎户或什么人都好,帮忙把他带下山去求医,否则再拖下去,甭说这双眼保不保得住是个问题,就怕脑袋再烧下去,他人也要跟着变傻呆了!
然奇怪的是,这谷里不知被施了什么法术,好几天半个人影也没出现过,就连小珑试着想走出去求救,也找不到出口。难道他俩就要被困在这谷里,共度一生了吗……
咿呀一声,房门突然被大大开启,一道不属于白玉珑的跫音大步迈进。
他立时拱起一身戒备,冷问:“什么人?”
懊死的,难不成那个酸书生真要赶尽杀绝?
来人往前走近,熟悉的声嗓唤道:“四哥,真是你?”
这声音……这声音……
“老六!”不会错的,正正就是他想念着的老六呀!
听闻来者是自家小弟,他顿时松了口气,人也软倒下去。
庆煜忙上前扶稳他,焦急询问,“四哥,你是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样?还有,那个跟你在一起的又是谁?”
“嘿……你想知道吗?”他勉强露出向来坚持的完美笑容,“那你可得先治治我,等我伤好了、身子康健了,才能告诉你……”受伤又发着烧的他,渐渐阖上了眼,昏迷前,耳边回荡着小弟的声声呼唤。
有老六在,就万事无惧了。等他下回醒过来,身体应该就能康复,然后他再告诉小弟,年过三十的他,终于……终于……
懂了爱情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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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可怜见,救星降临了。
这桃花源里的木屋,原来正是庆煜所建。当初为了私自收藏这座美丽景地,略通五行八卦的他,布了阵法不让其它闲人随意入侵,一般人是很难走进这谷地的。若非他带着娇妻想来过过“离群索居”的清静生活而出现在此,庆暖他们是怎么也等不到人迹的。
当然,如果有人从山上滚下来,自然另当别论。
审视过四哥身上的伤口,庆煜发觉有些伤口因处理不当,已经有些溃肿化脓,加上发烧眼盲,真是再拖不得半点时间。他迅速对伤者简单救治过一番后,去把白玉珑找了回来,解释过自己的身分,便火速将四哥带下了山,用山下药堂较齐全的药材,亲自医治。
半旬过去。
庆暖情况大好,脸色恢复了红润,三餐进补,在谷里被可怜果子饿瘦的身体也总算补回几两肉,伤口顺利复原中,全身上下,就剩下……眼睛。“庆暖,你弟弟……六爷他怎么说?你的眼睛……会好吧?”虽说早有预备要接受完全的庆暖,不论他往后如何,白玉珑心底仍不由得焦慌。
举起柔荑在他面前挥呀挥,却不见他的眼珠子跟着转动。
“他说……无能为力了……”掌掩双眸,美男子神情惨淡,“他说我拖了太久……”跟着,人慌躁了起来,“我真的要瞎一辈子!我要变成一个瞎子了!我不要!我不要啊──”
“庆暖……”她制止他意图捶打自己的双手。
他果然还是在意自己是否会盲。在谷里时,他总是一派无事的无所谓,可他其实是在意的。如今,竟得来这种结果。
“小珑,我成了瞎子了,妳知道吗?”一反手,他紧扯住眼前人的衣裳,“妳还要嫁我吗?妳真的要一个瞎丈夫吗?”眉目一敛,他又把她推开,“不了,妳不需要因为同情我,勉强把自己一生的幸福毁在我手上。妳走,妳走……”
白玉珑抱住他,“你在说什么啊?我白玉珑是这样的人吗?我说要嫁你,是因为我爱你,爱你庆暖这个人,难道瞎了,你就不是庆暖了吗?”
“我若瞎了,往后怕是再没办法管理那片事业,我会一无所有……”
“你有我啊!眼睛不在了,可你聪明的脑袋还在,我可以当你的眼,帮你处理一切事务,只要你在旁边提点我,我都会帮你做好的,你不会一无所有!”
语音方落,但见男子静了一会儿后,笑了起来。
眨动睫毛浓密的桃花眼,他朝着她,睁睁笑睇。
“妳对我真的好好喔,小珑。”
有异。
她沉下脸,“你的眼睛……”
“烧退了以后,渐渐能看见东西了。老六刚跟我确定过,以后不会有问题了。”
“变成瞎子?”
“呃……假的。”
“你──”
闭紧双眼,他认命地等着准爱妻招呼上几巴掌。
“你真过分!”等来的,却是美人儿倒入他胸怀的香首,与咽泣颤动的双肩。“我为你担心得吃不下、睡不好,你居然还耍我!你真的太过分了……”
大顽童的心里,泛起了今生首见的小小罪恶感。他收敛起恶作剧的笑脸,揽着她,支吾道歉,“对不起,小珑,我……”
白玉珑瘪着嘴扬起泪花斑斑的玉容,双手一张,毫不客气地左右开弓送上啪啪两记大锅贴。
“哇啊──”美男子捂住最最宝贝的脸蛋,惨叫。
痛痛痛痛……痛啊……
他眼角泪光闪闪,委屈认错,“不生气啰?”
“哼!”她别过脸去。
“好嘛,别生气了,女人生气会老得快哦……”他开始撒赖,“快要成亲的新娘,现在就变老,会不好看哦……”
磁滑的柔嗓,教白玉珑心窝一软,给逗笑了,人也温顺地偎贴进这个大滑头的怀抱。
“我把消息送回去了。”两人生还的消息,从在地的分行,如野火般快速蔓烧,众人大庆;原先因头子失踪而有些动荡的商行,也跟着稳住了。
“那好,我也尽快派人回王府去,让王府开始准备我们成婚的事。等我身体完全康复就马上完婚。”
“都听你的。可是有件事,你也要答应我。”环上他的颈项,身着女装的娇美人还有一事要求。
“说来听听。”
敖在他耳边,美人微启朱唇,窸窣道来。
“唉……”他长叹。
“好不好嘛?”她兴致勃勃。
还能说什么呢?他只得付诸一笑,“给我一颗好糖,我就如妳所愿。”
沁甜如蜜的“吻糖”即刻送上,心底,净是诉不尽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