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过芜湖的粮行后,行程也告一段落,该是打道回府的时候了。
按理说,要从水路发达的芜湖回扬州,只要同样经由水路,很快便会抵达目的地,节省时间,而且也能省去车马恼人的颠。
明知如此,庆暖却出乎意料地提议改走陆路。理由没别的,只是舍不得太快和白玉珑就此分开而已。一旦分离,日后就难再有这种朝夕相依的机会了,他还想多把握几天。
从头到尾,他都未将自己的心意吐露予白玉珑知道。
这才明白,当事关自身幸福时,那种小心翼翼不敢随意轻碰、期待又怕受伤害的感觉,是多么磨人;搞到最后,他这位一代情圣只能像个龟孙子似的缩着奉劝自己,保持现状也不错。否则要真说白了,空使两造尴尬,朋友都难做,往后岂不是连一面都难见?
爱上一个人,纵使不能真的两情相悦,光看上一眼也都觉得非常快乐,他不要弄到“相见不如不见”那么糟的地步。
他的提议,白玉珑欣然同意。也不为其它,一样的心思罢了。
和庆暖在一起的感觉,截然不同于和表哥在一起的感觉。每每与表哥共处,她最后总会冒出想逃开的念头;与庆暖一块儿,却只有愉快。
他们话语投契,彼此有共通的认知,曾几何时,光是看着他,就已经有说不出的赏心悦目感;移不开的目光,教她只希望能一直在一起,日日,月月,乃至年年。
翠玦的阻挡,并没有使她却步,反而更让她确定,会今翠玦如此心慌,她在庆暖心中必是有着特殊的地位,这样的想法,教她莫不暗暗欣喜。
终难自拔的心,快要让她沦落到即使自己只能名列“群芳录”一员,也几乎满足了。
唯一对这个决议提反对意见的,只有紫苏。因为她天生没有玩乐命,长途旅行对她来说挺要命的,眼下既然可以搭船早日回家放松,她当然不作二选!
最后的结论是白玉珑给紫苏一笔银两,让她独自走水路回扬州,自己则和庆暖搭车走陆路,沿途赏赏山上风景。
于是,就此成行──
★※★※★※
入秋的山景,金黄又带点点红,落叶满径。
悠扬的清风中,车夫熟练地驾着马车依循山壁内侧而行,的的答答平稳上山,顺畅的路程,让一行人午后即大约到达山头了。
放眼望去,本来应该不算难看的景色,却因为多了几个粗野的彪形大汉,而被破坏透彻。他们约莫五、六人,扛着大刀横在林径路央,不怀好意的狰狞笑脸,“强盗”二字就标明在满是横肉的脸上。
“几位壮士是需要银钱救急吗?这包袱里的区区几百两盘缠,请笑纳。”抛过手上的包袱,庆暖神色镇静沉稳
一个看来像是首领的汉子接下,笑咧缺了颗牙的腥嘴。
“嘿嘿……多谢了。难得这位爷这么识相,我们兄弟几个就不客气收下了。”
“那我们能走了吗?”
“走?当然──不行。”汉子摇头。“我先问问,你们车上有个名号『飘云四爷』的男人吗?”
“在下就是。”庆暖头皮发麻。这下可好,此行回程路上轻车简从,他料想应该不至于吸引宵小山觊觎,因
而只找了两名护卫随行;却没想到会碰上一群似乎早意有图谋的匪徒。以寡敌众胜算少,他本想用银子解决,只可惜,看来没那么简单。
“哦?很好。我们要找一个名叫『白龙』的,可也在你这儿?”
车里听得此语,白玉珑立刻掀开车带子,跳下马车,大步上前。
“我就是白龙!找我何事?”还没冲到最前头,一只修长的手臂已先拦住了她,将她护在身后。
见着她,首领汉子吹出了口哨音,粗声戏谑谨。
“大伙儿瞧瞧,这两个作男人打扮的,怎么脸皮子都跟娘儿们那么像?嘿,还比普通的娘儿们漂亮哪!炳哈……”一阵哄笑后,他回头往后面喊,“东家,您倒是出来说说,要咱们兄弟怎么做呀,只管说一声,马上妥当!”
言毕,但见后头的汉子纷纷让了开,一名唇红齿白、面目清秀的男子缓步从中走出,驻足在首领汉子旁边。
显然这次的抢劫是其来有自,而罪魁祸首,正是这书生模样的男子。
乍见此人,白玉珑极为错愕。
“表……表哥?”那人不是谁,竟就是向学昭!“表哥,这是怎么回事?”
向学昭微微一笑,将手往前伸展,低道:“珑儿,过来。”眼里闪烁着些许晦暗,“我救妳来了。珑儿,快,快过来。”停在半空的手,等着收纳她的柔荑。
“救我?”她完全不解,“我怎么了吗?”
她的四肢明明能够自由活动,想随兴游遍天下也绝对无人阻拦,几时困难到需要被向学昭解救了,怎么她都不知道?
“不用隐瞒我,珑儿。如果不是受人逼迫,妳又怎会没来由地写出这个?”
他从袖里抽出信简,巍巍展示,“我说什么也不会相信,妳人在外头那么久,难得捎封信回来给我,里头居然是……一纸退婚状?”
退婚状?庆暖讶异地看向白玉珑。
“这不是真的吧?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才逼使妳不得不如此,对不对?”向学昭满怀希冀地问着,“我一直都等着妳回来,什么事也没做,不曾有什么过错,妳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要抛弃我?所以这封信根本不是妳的本意,对不对?”
虽然纸上的字迹,切切实实是玉珑的手笔无误,可是……她是为了什么?这信状上所写的理由看来是那么虚无,只说将来不会幸福,只说她有自己想要的生活……他看不懂这信中的意涵,怎么也不懂。
“是他吧!”怨毒的眼光刺向挡在她身前的俊尔男子,他切齿道:“纵使妳没透露什么,我心里也知道,就是他逼妳的!”
“我?”庆暖一愣。完全不明究里的他,这一箭挨得真莫名。
双手往胸前一抱,他昂高了鼻孔喷气,“在下倒想请这位兄台好好说明,我什么事碍着你了?”
“我了解珑儿,她从来不做毫无理由的事。”向学昭狠狠死瞪眼前这面如冠玉、五官精美的男人。“不过数月之前,她还对你这个无才无德、只凭家世就平空拥有大片天下、耽溺的飘零四爷是那么不屑不齿,怎可能一眨眼,
就变成你携手同游的友伴?分明有鬼!”几个月来,白龙公子与飘零四爷相偕同行访视巡看各自旗下商号的消息,整个商界早传遍了,他也从那些不断上门来拜访姨爹,询问白家是否有和四爷合作可能的人口中得知此事,而疑惑至极。
“嗯哼?”美男子的一对桃花魅眼,缓慢地往正对他努力试着“一笑泯恩仇”的人儿瞟去。
无才无德?只凭家世就平空拥有大片天下?耽溺?不屑不齿?哦……好受伤。
“你应该已经知道,珑儿其实是个姑娘家了吧?”向学昭又问。
浓黑的秀眉高高一挑。“知道。”那又如何?
向学昭气得发抖,“很好!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手里捏住了珑儿什么把柄,所以强迫她跟你一同随行;途中又因贪图她的美色,故而趁机对她做出了什么猪狗不如的禽兽行径?”这是个在接到宛若青天霹雳的退婚状后,快速自行研拟出的秘辛内幕。
书上不是常有吗?可怜弱质女被混帐畜生玷污了清白,心生悲愤,从此自认不能再与心上人匹配,不得不慧剑斩情丝……所以玉珑才会胡乱拿那些理由搪塞他,要求退婚啊!否则噩耗怎会突如其来?
“够了!真的够了!表哥,你到底在胡扯什么!”白玉珑对他自行想象编撰的烂剧情发出了怒吼。
“珑儿,不要紧的,也不需要隐瞒我,不论他对妳做过什么事,我都不会因此舍弃妳的,我还是会娶妳、还是一样爱妳。”向学昭又伸出了宽容的手,“来,快到我这儿来,什么都不用怕。他们是我雇用的人,会帮忙『清理』掉多余的障碍,妳的烦恼很快就消失不见,再无后顾之忧……”
收到他的指示,专以杀人越货为业的大汉们一一亮出白晃晃的大刀,狞笑前进。
白玉珑震愕。他竟然……竟然雇人,想杀了庆暖?
一个闪身,她反护至庆暖前头,大喊:“表哥,你清醒清醒吧!这一路相随同行,是我自己说要跟的,他什么也没做!退婚状也是我自己的意思,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曾逼过我!你不要再胡乱栽赃、含血喷人了好不好!”
书生的脸色阴沉了下来,“妳自己要跟他同行?怎么可能?妳明明讨厌他。”
“我……讨厌他是以前的事,现在不讨厌了,不行吗?”她气愤跺脚。
向学昭表情更阴森了,“那退婚状呢?”
“就……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啊……”白玉珑为难地撇开脸。莫可奈何地在这里、在一堆局外人面前跟他撕破脸,她也不好受。“对不起,表哥,我真的不爱你……”
“我知道。只有我爱妳也没关系。”他冷冷地答。
“我没办法成为你想要的贤妻良母,我无法过你想要的生活。”
“妳可以慢慢试。”
“我……我……”辞穷之余,她索性豁出去了,“我心里已经有别人了!”
“是谁?告诉我。”他苦苦相逼。
“你……”她只觉无力。
庆暖却大剌剌地在此时站了出来,“很荣幸地,那人正是在下我。”接收到她的讶然觑望,他长臂圈上她的腰,附以一记醉煞桃花的春风笑,“怎么,我有说错吗?”
佳人的桃颊飞升两抹醉红,赧低了头。
答案,已然分晓。
向学昭铁青了脸,不再清明的睁中,只剩愤恨的狠騺黑雾。
“是吗?既然如此,你就该死!”一转头,他向首领汉子下令,“杀了他!苞他一起的,全不留活口!”
“这个呢?”首领汉子努努嘴。
皱着眉,最后一次,向学昭对白玉珑伸出手。“珑儿,快过来,到我这儿来,他们就不会伤害你。”只要她愿意,他可以不计前嫌,忘了她的过错,忘了她的背叛。
只要那个男人一死,她有得是时间慢慢爱上他……
然而,她却摇头。“我要跟他同进退。”
空荡的手踟蹰了半晌后,缓缓放下。他直直地睇着她,平板冷道:“随便妳。”
是她无情,就别怪他回以无义!
待他绝情地回过身,不再理会,大汉们立即朝庆暖一行人方向扑了过去!
两名护卫持剑上前抵抗,庆暖与白玉珑则扬起各自的檀木扇子,奋力回击;方被惊动而下车查看的翠玦,则惊恐地挨在车轮边。
“四爷!四爷千万小心啊!”她慌乱喊道。
她的声音引起几名大汉的注意。男人们见猎心喜的目光,在她身上梭巡。
“看啊,原来还有个漂亮的娘儿们躲在这里!”
“欸,兄弟,来个谁去把她捉住,别让她跑了,等会儿完事后好让大伙儿爽快爽快,再要了她小命也不迟啊!”其中一个大声建议。
“好主意!”
同伴马上以行动表示赞成之意。一个上前制住小女子,得空的首领汉子则开始撕扯她的衣衫。
“嘿嘿嘿……兄弟们,老大我就先尝鲜啦!等会儿你们谁先有空,再过来补补啰……”
狼爪袭来,翠映尖叫挣扎,“放开!放开我!四爷……”
“翠映!可恶……”庆暖仅有手上的扇子为武器,左闪一刀、右挡一刀,只能勉强自保,无暇分身。
这些盗匪平日以杀生为业,身手皆非泛泛之辈,原本就敌众我寡的险境,又因他们手持利器、身手矫健而更加凶险。
唉唉,这能说是“少时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一例吗?从幼年至长大,凡遇练功都想办法偷懒打混、眼下又没带够保镖的美男子,这厢可尝到苦头了。
眼看扇子被大刀砍得快要散成几截,他已紧张得满头大汗,一旁手无缚鸡之力的翠玦又遭逢狼爪侵袭,令他一时分心,手臂马上被划出了一口子,当场币彩。
“四爷!”翠映看在眼里,又惊又痛地急出泪来,恨不能即刻到男子身边探视,可再怎么使劲,仍格不开身后粗汉的掌箝,身前又有危险,她只能无奈殷殷呼唤。“四爷……”
忽地,她身后的大汉啸出一声狼似的惨嚎,箍在她双臂上的大掌也失去了力气。她怯怯回看,又是惊声尖叫,“呀──”
汉子的咽喉,让一把利剑活活穿透了。他两眼惊瞠,擅口张大,粗壮的身子往后一例,抽搐了几下后,即不甘地咽了最后一口气。
将鲜红的剑身从死人的咽喉抽出,白玉珑惨白着脸,剑柄上的双手抖得很厉害。
手上的剑,是刚死去的一个护卫的。她捡了起来,为同是女子的翠玦手刃色欲熏心的歹人。
“兄弟啊──”
打斗的场面,因一声大吼而静止了半刻。
首领汉子不敢置信地瞅着刚才还笑着要跟他“同乐”的弟兄,不过眨眼时间,竟然就躺在地上,在一个女人的手中成了具尸体!其它的匪徒们,也同样愕讶。
多年出生入死,同流合污的恶人自有一股情谊,不一会儿,数道益发狠戾的眸光,瞬间往白玉珑身上集中。
“贱人……纳命来!”
抛下已然伤痕累累的护卫,和身上也多处创口的庆暖,服人瞪着发红的眼,大刀同时对她挥了过去。
充满怒意的刀,力道更是劲猛,挡得了前面,防不了两边;注意了两边,又疏漏了跟前。白玉珑接得手忙脚乱,酸透的双手,虎口阵阵发麻。
抢过另一护卫手上的剑,庆暖赶忙前来支暖。
有他先行挡过,白玉珑两腿发软地往地上一跪,剑插入土,大口大口地呼喘,体力将近透支,她没有把握自己是否还能继续。
喘了好一下,再抬起头来,她发现庆暖正一步一步地被他们逼往崖边,心头一惊!二话不说,撑着剑,她挺直了身子站起,说什么也要去助他一臂之力!
然而此时负责断后的歹人跳了出来,大刀再度砍下,她咬牙用剑身硬是接了一记。大汉挥汗如雨地一刀又一刀绵密接续,几乎没有空隙,正当她费力迎受面前刀势,无力分身分心时,身后赫然一声大喝:“送妳去见阎罗,顺道跟我兄弟磕头认罪吧!”
前方大汉退开了些,她趁着霎时空档回头,来不及提剑抵挡,一道白光已自眼角余光闪过,以猝不及防之速,挟着猛烈力道,劈向她毫无防御的背脊──
“啊──”凄厉的惨叫,伴随飞溅的大量鲜血,一齐冲天而出。
白玉珑伏倒地面,僵愣着。
庆暖也被眼中所见的一幕怔呆了。直到胸前又被大刀掀开了一道血痕,他才喘气大喊:“翠玦──”
奋力架开眼前的刀,他飞奔而来,逼离了本想再补捕一刀的汉子。
受了那一刀的,正是将肉身覆至白玉珑背上的翠玦。
温温软软的躯体,就在背后,暖热的血液,大量地从翠玦的背上裂口汨汨溢流四散,濡湿了白玉珑的衣背,也流过了她的头颚。
“翠……翠映?”白玉珑诧极。翠映,一个绝对视她为情敌的女人,帮她挡下了致命的一刀?
“为什么……妳是为什么……”她哑声颤问。
如果被砍的人是她,对翠玦不是再好不过吗?介意的敌手从此消失在世界上,还有更令翠玦开心、安心的吗?可她却……
从侧脸上稍稍贴合的颊肤触感,她察觉,翠玦竟是在……微笑着。
“四爷他……真的很喜欢妳,妳如果受伤了,他不知……会有多伤心……咳咳!”她嗽出了几口血。挨这一刀,不为什么,只因这骄纵的女人,是她心爱的男人所珍视的宝贝。
“白小姐,四爷往后要……托给妳了,请妳……好好爱他,好好照顾他……行吗……”最后的尾音,虚弱消逝。
“翠玦……”几次呼唤得不到响应,白玉珑明白救了她一命的人,已在背上死去。太大的震动,溃决了她一向坚强的泪水堤防。
她挣扎着从翠玦身下爬起,模糊的泪眼,在见到死者犹未阖上的眼时,更加心酸泛滥。她明白自己还欠一个承诺。
“妳这个傻瓜,为什么这么傻……”她将手覆上不瞑的双目,“我答应妳,我会替妳,也替我自己,好好爱他,好好照顾他,妳安息吧……”拿开手,那对曾经美丽的眼,就此与世永辞。
咬紧牙关,抓紧长剑,她昂然站起,冲向再次被逼退到崖边的庆暖身旁。
刀光剑影中,再往后一步,便是横长着灌木杂丛的崖谷。
遍体鳞伤的庆暖,头次体尝前所未有的狼狈。虽然已勉力挂倒两、三个恶人,他也快挺不住了。
同样历经长时间动武的白玉珑,因翠玦的死而气力乍兴,然而也支持不了太久。
为了闪躲横腰挥来的凶刀,她一脚踩空,重心不稳地往后翻仰,一边的男子伸长健臂卷住她的娇躯,却没法将她拉回崖上。
在放手或一起摔下的剎那选项中,他弃剑抱紧了她,一同滚下了深度未知的山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