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 第四章
作者:黑田萌

一早,梵刚就叫梵静来叫翠河。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当然是为了昨晚的不愉快。

一见翠河,梵静就一脸歉然,“俞姊姊,听说我昨儿是误会妳了……”

翠河脸上一沉,不觉又忆起梵刚昨晚对她做的事,还有那些无情伤人的话。“算了……”她淡淡地说。

“俞姊姊,妳的眼睛有点肿,怎么了?”梵静好奇地打量着她,旋即灵光一闪,“该不是大哥为了昨天的事怪妳吧?”

她没回答,也算是默认了。

梵静更是歉疚,“都怪我不好……”

“不关妳的事。”翠河无所谓地一笑,话锋一转,“谢谢妳给我的衣服,很合穿。”

梵静上下打量她一番,笑笑。“俞姊姊一穿起女装更是风华绝代了。”她衷心地说。

其实也难怪她大哥那种没血没泪的乌贼,会想也不想地就答应了这位俞姊姊的条件,像她这么美丽的女子,就算是躺在坟里的死人见了,也要从坟里爬出来。

不过看她大哥今早神色不对,而俞姊姊也一脸愁容,想必昨晚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吧?

压抑不住那天生的好奇血液,她又忍不住地想一探俞姊姊的口风。“俞姊姊,妳告诉我吧,昨天究竟是怎么了?”

翠河神色有异,笑得有点不自在。“没什么……”

“妳好像哭过,怎么……大哥欺负妳?”梵静凑到她面前,直盯着她有点浮肿的眼皮。

“不是的……”翠河强自镇定地一笑,“是没睡好。”

“咦?”梵静一怔,“怎了、大哥的床不舒服?”

翠河摇摇头,“不,很舒适,我只是因为太久没睡到这么舒服的床,有些不习惯……”昨儿睡在梵刚的床上,她根本就无法阖眼。

本以为他离开后、她就能忘记他的体温、他的拥抱、他的唇温……可是当她睡在那张床上,梵刚那坚毅、男性的味道,就一丝一缕地钻进她的鼻息,教她怎么都睡不安稳。

虽说她昨晚是一个人睡的,却觉得是让梵刚抱了一夜般……

“因为太舒服而睡不着?”梵静咀嚼着她的话,脸上是一抹同情,“俞姊姊,妳过去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翠河沉吟了一下,幽幽地:“我俞家遭奸人所害而灭门后,我就一个人在外头流浪,已经好久没睡得这么安心了,也许是太安逸了,有些不能适应呢!”

梵静一听,顿时红了眼眶,“俞姊姊,妳真是人可怜了!”

“傻丫头……”梵静拿她当亲人般对待,真的教她十分感动,毕竟她们相识一天,能得到她如此真心关怀,实在令她受宠苦惊。

也许是寨里就她一个年轻女孩,总是觉得寂寞了些吧?

“不打紧,”梵静吸吸鼻子,笑道:“大哥一定会帮妳报仇的、妳放心。”

提及梵刚,翠河的神情又是一沉。“嗯……”她虚应一声。

“怎么了?”梵静觉察有异,“妳不相信大哥的本事?”

翠河摇摇头,有点尴尬,“不是。”

“我大哥既然答应了妳,就一定能替妳办到的,倒是俞姊姊妳……”说着,梵诤忧心地睇着翠河,“可得回来呀!”

“静妹……”她一顿。

梵诤讷讷地笑着,“我是说等事成之后,妳一定要跟大哥一起回来唷!”

苞梵刚一起回来?说起这个,她心里就苦。

如果事成,梵刚可能不等回来就已经先睡了她,然后随便将她抛在外头自生自灭了。

他说他不缺女人,而她……不过是他想“睡”的女人。

“俞姊姊,怎么我一提起大哥,妳就一脸发愁?”梵静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寻常,“我大哥是没趣、冷淡了些,不过也不是坏人,如果妳跟了他,一定能幸福的。”

翠河苦苦地一笑,“现在说这些还太早。”

“不早,一点都不早。”梵静亲密地牵起她的手,然后紧紧握着,“大哥可不是个随便的男人,他若是同意了妳的条件,那就表示他心里对妳是有好感的。像俞姊姊这么出色的美人,我大哥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了……”说着,她调皮一笑,“不过,我大哥也是那种妳打着灯笼找不到的男人啦!”

她的天真可爱逗笑了闷闷不乐的翠河,“静妹,能认识妳真好!”

梵静不好意思地玩着辫子,“妳不嫌我到处惹祸就太好了,大哥就常说我是闯祸精。”

翠河还想再说,梵刚低沉而不耐的嗓音,突然在她们两人身后响起,

“阿静!”

两人一震,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

“妳可真能摩蹭。”他略带诘责。

“人家跟俞姊姊话别不行吗?”梵静不甘示弱地顶他一句。

梵刚皱皱眉头,索性不搭话。

这鬼丫头向来刁钻任性,没想到跟才相识不到一天的翠河却如此投缘,真是天下奇事一箩筐!

“大哥,路上可要好好照顾俞姊姊啊!”梵静故意用话试探他。

“关妳什么事?”梵刚可是看着她长大的,她翘一下,他都知道她想做什么。哼,他才不上当!

见他没中计,梵静挑挑眉,一脸“你行”的表情。“不管,反正你回来时、记得把俞姊姊带回来就是。”

梵刚没答应她,只是以眼尾余光瞥了一言不发的翠河一记。

转过身,他淡淡地说:“走吧!”这话他是说给翠河听的。

翠河与梵静交换了一个眼色,沉默地尾随着梵刚而去。

目送着他们两人疏远的背影,梵静不放心地又嚷嚷两句:“大哥,记住我的话呀!”

梵刚没理她,甚至充耳不闻。

唉,“头脑简单”的梵静,哪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他带不带她回来的问题、而是她是否心甘情愿跟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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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昨夜在寨里闹了个大别扭,一路上梵刚几乎是不跟她交谈的。

他一语不发、翠河也不敢多说、多问,只是安静地跟着他身后跑。

梵刚走惯了山路,脚程极快,就算是已经磨练得不像一般女子那样娇弱的翠河,也跟得有点勉强。

可她不认输,也不肯开口要求他放慢脚步。她知道他想刁难她,但越是那样,她就越不肯示弱。

忽高忽低的山径走起来真是会要她的命,想她要上山找寻杀手谷、也费了两天时间。

梵刚是个习武之人,又常年累月地在山上走动,因此走起山路可说是不息不喘、轻而易举;就因为这样,翠河渐渐地离了他一段距离。

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轻松自在地走在前头,翠河忍不住心里已犯起嘀咕……

梵静用无趣冷淡来形容他,那可真是“谦虚”了,像他这种人简直就像是恶鬼来投胎似的无情冷酷。

出对,他外号就叫“罗剎”嘛!想也知道温和不到哪里去,是她傻,居然还对他有所期待。

大概是心里在嘀咕,一个闪神,她就被脚下一条窜出地面的树根绊了个正着——

“唉呀!”她惊叫一声,整个人已仆倒在地上,弄得一身尘。

把衣服弄脏了不打紧,最气人的是……她摔得好疼啊!

正想自己爬起来,一只强劲有力的手忽地伸了过来,把将她提起。

她抬起眼,只见梵刚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跟前。

“歇歇吧!”他淡淡地说。

看她满身是汗,气喘吁吁,一副已经快不行的可磷模样,他总算是良心发现了。

“不必。”她不领情。

“妳行吗?”他捏着她的手腕,想等她站好。

翠河淡漠、客套地瞄了他一记,“你行我就行。”说着,她就想拽开他的手。

就这么一拽,梵刚注意到她手腕上的瘀青。“妳的手……”蓦地,他惊觉到好像是自己的杰作。

昨晚他那么掐着她的手,想必是伤了她吧?想着,他不禁心生歉疚。

翠河甩月兑了他,别过头去。“没事。”

“是我弄的?”他问。

“是又怎样?”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语带挑衅地说:“你有罪恶感吗?”

梵刚好歹也是三十几岁人,当然是不想跟她一般计较。虽说她像是故意找架吵,但他却是文风不动,泰然自若。

“这一路,妳都打算这么跟我斗?”

“是你自找的。”她瞪着他,不服气地道:“你不也对我视若无睹,不理不睬?”

不知道是谁一路上装冷酷,耍个性喔?还怪她?

他顿了顿,蹙眉笑叹,“我只是不知道跟妳说什么,再说……我们好像也没必要互相了解,不是吗?”

有什么好了解的?反正她不是跟谁都行吗?只要能帮她报仇,猫三狗四都能要她身子。

翠河一震。

不需要互相了解?是啊!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他唾手可得的酬劳、待他帮她报了仇,她就是他的了。

若他昨天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他们确实是不需要互相了解,因为他根本不想留着她,他只是想……想睡睡她。

想来可悲,她在他心里就只是那样!

梵静说他若不是对她有好感,就不会答应她的条件;可是依她看、他对她根本就视如无物。

“你说的对。”她挑挑眉头,冷笑地啾着他,“反正我们是相互利用的互惠关系,你给我我要的,我就给你你要的。”

话罢,她挣开了他,径自往前走去。

梵刚闷闷地看着她娇柔纤细的身影,不觉又是懊恼。

这一路上,他们还有好些时候要相处,难道真要搞得像万代世仇?他心里明明就不是那么想,为什么一出口就是那么伤感情?

他是怎么了?一碰上她,他就变得阴阳怪气了?

想着,他沉沉一叹,却连他自已都不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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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天的兼程赶路,他们终于到了阳直“今太原”。

可也就因为兼程奔波,不堪疲惫的翠河就这么地受了风寒。

翠河不知道自己染了风寒,只以为是疲惫所致,为了逞强,也没有跟同行的梵刚提起。

掌灯时分,他们来到阳直城外,梵刚这才注意到她脸色不对。

这一路看她双颊排红,他以为她是走得太累、太喘才会涨红着脸,可是现在看她又觉不像是那么一回事。

她脸红通通地,眼神也有点涣散,走起路来就像是坟堆里爬出来的五不全尸骨般懒散。

“俞翠河,”他啾着她,不觉皱起眉头,“妳是怎么了?”

她懒懒地睇了他一记,没有余力跟他唇枪舌剑地顶上半句。

她已经撑了好久、好久,现在的她眼前是模糊的;她只听见他的声音,却觑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见她理都不理他,他也觉纳闷。平时,她不是都会聊胜于无地回他几句吗?今儿个是怎么了?舌头被猫叼走啦?

“俞翠河?”他又叫她。

“嗯?”她勉强地眨眨眼睛,想更仔细地看清他。

她身子一倾,整个人重心不稳,跌跌撞撞地倒进了他怀里。

这么一触碰,他惊觉她身上是烫的!

“妳全身热呼呼的!”他扶着几乎快站不住的她,焦急地说。

“是……是吗?”她恍惚地响应着他,两只眼睛已经再也张不开了,身子一瘫,她昏厥过去。

梵刚及时将她拦腰抱起,加快脚步地进了阳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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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烈焰中,翠河孤身一人地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蓦地,火焰里出现了她爹娘及弟弟的脸孔,她娘泪流满面地伸手召唤着她:“翠河,翠河……”

“娘!”她想冲进火海里去拉她娘亲一把,无奈熊熊的大火却像要将所有人吞噬般可怕。

她看不见眼前有什么东西,只见着一片血海。

待她重新看见东西,却发现自己正蜷着身子,躲在幽黑的地窖里。

“娘?娘……”她在黑暗中声声叫唤着娘亲。

许久,她一个人惊惧地躲在幽暗狭窄的地窖中,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人也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会被发现,不知道这劫难什么时候会过去,只能偷偷地在黑暗中哭泣。

“翠河……”突然在幽黑的空间里,她瞥见娘亲鲜血满面的骇人脸孔。

“娘!”她惊恐地大叫。伸出手,她想抓着她娘,可她娘亲却挣开了她。

“进去,进去……”在她自己的哭声中,她听见娘亲苦苦哀求她进去的声音。

“不!”她凄厉地大叫,再也忍不住地放声而哭,“不要!娘……”

“娘、娘!不……别走,别丢下翠河……不要——!”她伸出双手在黑暗中挥舞,只想抓到一点依靠证明她的存在,证明她还活着……

“俞翠河,翠河。”在黑暗中,翠河听见一记焦虑担忧的低沉声音。

“娘,娘……”她想从黑暗中挣扎而出,可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

“翠河……”那低沉的声音又传来,像是在担心着她似的。

那是谁的声音?不是她娘亲、不是她爹,也不是她弟弟……是谁?是谁在叫她?

“醒醒,俞翠河…”那声音又一次传来。

这一回,她感觉到有只手正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像是要将地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恐慌中救出似的。

她牢牢地抓住那只大手,倏地从深沉的黑暗中月兑困而山。

隐隐地,她见到一丝光亮,但她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娘?娘……”她眨眨疲倦的双眼,视线还十分涣散。

“醒醒。”梵刚坐在床沿,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她好像在梦中几乎要被扯走了似的。

她作了什么可怕的梦?梦见两年前的那桩惨事吗?

“没事了。”他将她突然挣扎起来的身躯揽在怀中,紧紧地像是怕她会因为挣扎而伤了自己。

翠河睁大了眼睛,神情却是极度惊恐地。

她怔愣地呆视着前方,满脸是伤心惊惧的泪水。“娘……”她神情绝望地喃喃自语,然后再也说不出话来。

梵刚将她拥在怀里,心是揪紧的。想这两年来,她一定经常在这样的恶梦中独自惊醒哭泣吧?

她像是惊吓过度呆愕了许久,那薄弱的身子还是在颤抖。

“没事了……”他将她的头扣在自己颈窝里,轻轻地抚模着她有点凌乱的发丝。

不晓得是发烧出汗,还是吓到出汗,他发觉她的衣服有点湿。“好了、妳醒了。”

翠河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渐惭地回复了意识,这才发现她还醒着、还活着。

“妳作恶梦了?”他轻声地问。

“我在哪里?”她虚弱地问。

“客栈。”他说,“妳受了风寒昏了,我已经叫大夫来过,他要妳歇息两、三日……”

“不,”她急欲挣开他,“我要报仇,我……我不能在这儿!”

“妳真是……”他气恼又心疼地抓着她,“妳现在能做什么?站都站不稳了……”

“我……”想起刚才梦里所见,翠河不禁一阵鼻酸,眼泪再度淌落。

“我梦见我娘了……”

“嗯。”他把她拥在怀中,而她也虚弱地靠在他胸膛里。“我知道。”

翠河无助地靠着他,心里却得到了不曾有过的平静及安心。

这两年来,她一直过着极不安稳、极其恐慌的生活,每当午夜梦回,她总让那可怕的梦给吓得一身冷汗。

她没有任何可以依靠哭诉的人,一直都是她自己一个。

可是今天,她多么庆幸她身边有着一个梵刚;虽然以他们之前的那么多“过节”来说,她现在应该一把推开他……

但,她多么庆幸他是这样紧紧的圈抱着她。

没有什么矜持、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没有那些个规矩包袱……她就是想靠在他胸膛里,因为这是她难得享受到的安心及稳妥。

“盗贼来的时候,我娘为保我贞节,苦苦求我躲入地窖……”她语气平淡却充满着哀伤沉郁,“我不肯,我娘她……她还跪着求我……”说着,两行清泪又潸然而落。

梵刚挪动身子,自她身后轻揽住她。

她脸上的泪水滴淌在他手背上,烫得他揪心。她的无助牵引出他心底的无限柔情,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心也会有这么柔软的一刻。

刀口舐血的日子,他一直过惯了。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情绪激动、心湖澎湃的机会,但她却软化了他。

他想抱着她、安慰她、保护她、疼惜她,像她这样的女人应该是幸福无忧的。

“有时,我恨透了我这张脸……”翠河凄然地说道:“要不是我,俞家就不会惹上江均这种恶贼!”

“不是妳的错。”他低声在她耳边说着。

“不,就是我……”她流下眼泪,“要是我早早嫁……”她差点要说出自己已许配夫家之事,但话到嘴边,她就打住了。

不行,她不能让梵刚知道她早已许过夫家的事,要是他知道了,会不会就因此而不帮她了?

虽然她跟王家君毅大哥之间还是清清白白,但若梵刚不那么想呢?要是梵刚质疑她已非清白身子,那她还能找谁来帮她?

她不能再拖下去了,这两年来,梵刚可是唯一接下她这桩买卖的人啊!

梵刚觉得她话说了一半,低声地问:“妳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有回答。须臾,她淡淡地说:“梵刚,谢谢你。”

“唔。”他撤唇笑。

她就着他结实的臂膀,将脸轻轻地一靠,像只向主子撒娇的猫儿似的。

“妳累吗?”他问。

“嗯。”她虚弱地点点头。

梵刚移开她的肩膀,“那妳睡,我就在长椅子那边……”

“不,”她急忙道,像是怕失去依靠地抓着他,“我不想睡了,你可以陪我吗?”

他微怔,因为她是第一次用这种软软的声调对他说话。

生了一场病、作了一场恶梦,就让她变了吗?那他还真忍不住要“残忍”地希望她经常生病、经常发恶梦了。

“今天就好,”她声线虚弱而娇柔,“让我做个软弱的女人……”

霎时,梵刚只觉心弦一紧,突然说不出话来。

他忍不住激动地抱住她,紧紧地、牢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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