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出来了。
应该心照不宣的秘密,他却那么冷酷、那么无情地说出来了,一点余地也不留。
他们……连朋友也当不成了。
这一夜,紫蝶难以成眠,握着从不离身的发簪漫漫沉思。
一朵金花上,停栖着一只玉蝴蝶。
他一定不记得了,这发簪正是他亲手送给她的。那天,是他的生辰,可他向爹娘要求的礼物却是订做这么一支发簪。
他说这发簪有个名。
他说这发簪叫“蝶恋花”。
他说金花是他,玉蝴蝶是她,她只要随身带着这支发簪,就好像他一直伴在她身边,那她就什么也不必害怕了。
“我一定会保护妳的。”他许诺,小大人似的口气那么认真,星眸炯炯。
就算当年她年纪那么小,仍深深记得他送她发簪时,嘴角那一丝迷人的微笑。
他说他会保护她。
他还说有一天会娶她。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吧?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那么喜欢过一个小女孩,老是追着她喊小蝶儿、小蝶儿。
“小蝶儿。”紫蝶轻轻念着,右手不知不觉抚上自己残缺的颊。
当年的她,还未曾被火烧伤,还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端丽的五官,粉红的脸颊,吹弹可破的肌肤,所有长辈见到都爱极了,争着抱她、亲她。
那时候的她很可爱,很讨人喜欢。她自己也知道,所以,偶尔美丽的小女孩会耍点小任性,因为她知道所有人都会让着她,不会与她计较。
直到她遇上了花信。
这个大哥哥啊,不知怎地,就是不买她的帐,老爱揪着她长长的辫子欺负她。
她好生气,想反抗,却不是他的对手;要躲他,他偏又爱追着她闹。
他说小蝴蝶天生要跟花朵一起玩的,他们是天生一对,她注定逃不走、躲不开他。
她气得抓他的脸,他脸颊被抓伤几条红痕,却仍笑得那么漫不在乎,还低头无赖地亲她脸颊一口。
他说这叫“惩罚”,教她不知所措。
之后,他又趁着大人不注意时,“惩罚”她好几回。
小女孩并不知道这样的“惩罚”其实带点亲昵的爱意,只知道他老是欺负她,而她好讨厌他。
有一天,她决定报复。
她趁他在池边钓鱼时,从他身后偷偷接近,想推他下水,可他警觉到有人接近,反身单手一扭,反而是她意外跌落池塘。
不谙水性的她在池中载浮载沉,恐惧得大呼救命。
是他救了她。
他将她抱上岸,一面拍抚呛咳不止的她,一面不停地对她道歉。
确定她平安无事后,他又是亲她的颊,又是紧紧抱她,彷佛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看着他为自己心焦如焚,她才恍然大悟,大哥哥欺负她,不是因为讨厌她,而是因为喜欢她。
他喜欢她……
思绪,从遥远的过往慢慢回来,紫蝶定了定神,一阵伤感。
他虽然曾经喜欢过她,却不记得她了,甚至在与她相处这么多天后,仍认不出她来。
流逝的时光太久,也太长了,他变了,她也变了。
她不再美丽,他也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蝶儿与花,不再有交集……
“我想,我们就在此分道扬镳吧。”
一行四人进城后,紫蝶幽幽开口。
樱都街廓整齐,商贩林立,行人匆匆,仍然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可沧海桑田,有些事情,毕竟会在岁月流转中改变。
而她,心伤得不想再面对这样的改变。
“我们分手吧。”她对其他三人说道,但那双明透的眼却直直对着花信。
他彷佛也明白她的意思,面色一变,整个人僵在马背上,一动也不动。
火影则是拧起浓眉,“妳不跟我们进宫吗?紫姑娘。”
她摇头,“我只是个外人,不方便跟你们回宫,而且也没必要。”
“可是我需要妳啊。”云霓惊慌地策马上前,扯住她衣袖,“只有妳最了解我的情况,我需要妳帮忙啊。”
“宫里有御医,他们会照顾妳。”紫蝶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可他们以为我是公主,不知道我其实是……”云霓蓦地一顿,没再说下去。她看着紫蝶,神色惊惶中带着浓浓恳求。“拜托妳留下来陪我,好吗?”
紫蝶无语。
“拜托。”云霓再度恳求。
紫蝶一叹,正想说些什么时,花信忽地沉声开口--
“妳不能走。”简洁四个字,带着浓厚的命令意味。
紫蝶眉尖一颦,“为什么?”
“妳是少数知道云霓失忆这个秘密的人,妳不能走。”他定定望住她,眼色阴沉。
“你无权限制我的自由。”
“我当然有!”他紧凛下颔,“妳不能离开我们!否则--”
“否则怎样?”她挑眉睨他,“你怕我泄漏秘密?”
他没说话,可森冷的神情以及嘴角那淡淡不屑的挑起,教他的心思不言自明。
她气得全身发颤,“你……到底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怎会知道妳是哪种人?”他漠然回应。
“你--”她脸色苍白。就在不久前,他还赞她温柔善良,绝不可能伤害他人。如今态度却有如此大的转变……
他真以为她会因为嫉妒公主,便对她做出不利之举吗?
“你……竟如此侮辱我人格!”泪水,酸酸地泛上紫蝶的眸,她咬住下唇,恨自己不争气,却怎么也止不住满腔委屈。
她泪眼迷蒙地瞪着花信,眼底掠过一抹恨意。
他一震,原本冷漠的表情起了变化,丝丝悔意攫住他,他朝她伸出手臂。
“紫--”
紫蝶衣袖一挥,挥去了他未及出口的言语。她恨瞪他一眼,忽地甩动马缰,策马疾奔。
“妳去哪里?”
她听见他在身后焦急的呼唤,却置之不理,拚命挥动马鞭,不顾一切地疾驰。
夕阳余晖,温柔地照拂樱都的石板道,渲染出一片美丽的奼紫嫣红,可映入她迷蒙的瞳底,却只是残红泣血。
“妳等等!”终于,花信追上了她,扯住她马辔。“妳耍什么脾气?”他质问她,“妳不知道在城里策马狂奔很危险吗?”
“你放开我!”她挣扎着想甩开他。
他却坚持不肯放。“跟我走!”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她怒问。
“走!”他不顾她的意愿,径自拉动她的马辔,强迫她掉转马头。
“花信,你--”
“人来人往,妳非得在大街上跟我这样吵吗?”他抢先一步道,“妳明知我们行踪要隐密,妳这么胡闹,不怕引来不肖分子注意吗?”
这么说来,全是她的错啰?
他不但不为自己过分的言词道歉,反倒将一切都推到她身上。
她本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原来也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大男人。
她错爱他了!她瞪视他,盈于眼睫的泪珠因为过度失望而坠落。
“妳哭什么?”他回瞪她,表情盛气凌人,可沙哑的语音却泄漏了他内心的不确定。
她展袖拭泪,一语不发。
他蹙眉望她。
好半晌,两个人只是这么默默看着彼此,千言万语,尽在眼神交会中传达。
慢慢地,他看懂了她眼中的失望,神色逐渐发白。
“做不成朋友了。”她敛眸低语,声嗓瘖哑。
“什么?”
“我们……做不成朋友了。”她哑声重复。
他一震。
“花信,紫姑娘,你们俩没事吧?”火影和云霓并骑追上来,看着两人异于平常的神情,都是一愣。
“你们吵架了吗?”云霓蹙眉问。
“现在可不是吵架的时候。”火影凛然道,“王宫就快到了,接下来可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我知道。”花信勉强应道,脸色难看。
“既然这样,大伙儿一块儿走吧,紫姑娘也一起。”火影充当和事佬。
紫蝶犹豫。
“别走啊,紫姑娘,我需要妳。”云霓热切地留她。
紫蝶黯然,正欲开口时,一阵马蹄声朝四人所在之处奔来。
一匹白色骏马率先停下,一名身穿宫中侍卫服饰的中年男子在云霓跟前恭敬一揖。
“公主殿下总算回来了,摄政王等妳许久了呢。”
他就是深受千樱国百姓爱戴崇仰的摄政王--风劲。
一入王宫正门,紫蝶一眼便望见独自立于正殿外台阶上的摄政王,他身穿一袭水蓝锦袍,长发以锦带束起,衣袂飘飘,卓尔不群。
见四人入宫,他步下台阶迎来,不疾不徐的步调,自然流露王者威严。
比起活泼俏皮的云霓,从容深沉的他似乎更像一国之君,那自信的步履,昂然的神态,在在显示他并非池中之物,亦不甘隐于池中。
他走上前,锐利的眸光直直射向云霓。
“妳终于回来了。”他嘴角淡然的微笑,在那俊美无伦的五官衬托下,竟莫名带着点难以形容的邪气。
紫蝶心跳怦然。虽然风劲看的人不是她,微笑也非针对她,但那从他身上隐隐绽出的邪魉之气,仍深深震撼了她。
这男人,太过俊美,也太过阴邪,怪不得花信他们提起他时,满是警戒与防备。
毋需旁人多言,紫蝶也能看出这人野心勃勃。若是让他得知了云霓失忆,甚至坚持自己不是公主,那后果……紫蝶不敢想象,担忧地望向云霓。
云霓彷佛也震慑于他的气势,许久,才寻回说话的声音--
“是,我回来了。风……风表哥怎么会知道我回来了?”
“妳以为妳的行踪逃得过我的掌握吗?”风劲笑言。
这饶富暗示意味的言语,不仅让云霓刷白了脸,花信和火影两人肌肉亦同时绷紧。
风劲若无其事地续道:“妳啊,明明跟我说到郊外散散心的,怎么会跑到边境去了?妳知不知道,当我听见妳在边境遭人袭击,心里有多担忧啊!”说着,他亲昵地捏了捏云霓的脸颊。
“对、对不起。”她颤声道歉,“我太贪玩……”
“是我的错。”花信截断她,“我不该由着云霓胡闹,要是我事先阻止她,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
“火影护驾不力,请殿下赐罪。”火影也躬身请罪。
“我没有怪罪你们的意思。这丫头真想做一件事,怕是十头马车也拉不回她吧。”风劲淡道,“只不过你们既然出了事,为什么不尽速回报宫廷?若不是我见你们多日末归,派人出去查探,恐怕还不知道你们出了事呢。”
“那是因为花公子坠落山崖,受了重伤--”紫蝶插口想解释。
清锐的眼光朝她射来,她蓦地一顿。
“妳是何人?”
与一般人不同,风劲在见着她脸上的火伤时毫无反应,只是淡漠地看着她,好似她是圆是扁,他全不在意。
这样近乎无视的态度,反而更让紫蝶难堪,她敛下眸。
“民女姓紫,是个大夫。”
“一个女大夫?”风劲颇感兴味地扬眉。
“是。”花信移步,挺身挡在紫蝶面前,“多亏她救了我,否则臣下可能早已死了。”
“哦?”
“那日我跌落山崖,身上摔伤多处,幸得紫姑娘细心照顾,方得以痊愈。”花信解释,“火影因为担忧我和云霓的安危,四处打探我们的下落,因此才会延误了回报的时机,请殿下见谅。”
“我知道了。”风劲颔首,“你们连日赶回王城,想必已经累了,这些事以后再说,你们先回去休息吧。”俊眸一一掠过众人,最后定在云霓身上。“云霓,妳跟我过来。”
“嗄?”云霓眼中掠过一丝紧张。
“归根究柢,这些事都是因妳而起,我要妳好好跟我说说,这些时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花信开口想保护云霓。
“放心吧,她是我表妹,又是当今王女,难道你们还怕我对她严刑逼供吗?”风劲似笑非笑,“我只是尽蚌表哥的义务,好好关心她罢了。”他伸手牵起云霓,“我们走吧。”
云霓没有反抗,默默地跟他走了。
“不知她是否应付得来?”见两人走远了,花信再也掩不住心中的焦虑。
“我们已经教过她该怎么说,暂时应该没问题吧。”火影道。
“希望如此。”花信叹息。
“我累了,要先回去休息。至于紫姑娘--”火影瞥了紫蝶一眼,见她仍出神地看着风劲和云霓两人消失的方向。
“我会为她安排住处。”花信接口。
“那就交给你了。”火影翻身上马,往他的“非影宫”行去。
花信转向紫蝶,“妳跟我来。”
她一动也不动。
他蹙眉,“都已经进宫了,妳还想着要走?”
“什么?”她茫然回首,彷佛这才发现他在跟她说话。
“妳发什么呆?”
“啊,没什么。”她怔怔摇头,“我只是想,摄政王果然是人中之龙。”
“不会连妳也被他给迷住了吧?”他语声尖锐,不觉有气。
“嗄?”她眨眨眼。
“风劲俊美非常,不怒自威,不但千樱百姓们崇仰他,就连宫中仕女也多拜倒于他脚下,对他痴恋不已。”
“那又怎样?”她好笑,“你以为我也迷上他了吗?”
“我怎么知道?”他闷闷撇嘴,“女人心,海底针。”
“你确实一点也不懂女人。”她冷哼。
花信一窒,“妳还在跟我赌气?”
“若你认为我是赌气,就算是吧。”她漠然回应,玉足踩上马蹬,坐上马背。“走吧,你不是要替我安排住处吗?”
“妳……愿意留下来了?”她回答如此干脆,反倒令他一愣。
“我能说『不』吗?”她冷冷反问,“为免我走漏机密,我最好还是在你眼皮子监控下比较好吧?”
“我不是这意思。”他眉头皱得更紧。
“我懂你的意思。为了确保公主的安全,你不希望我在外头胡说八道。”
“不是这样的。”
“你怕我因为妒恨交加,伤了你心爱的公主。”
“我说了不是--”
“你放心吧,为了证明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卑鄙小人,我愿意留下来。”她说,一句比一句冷漠,一句比一句嘲讽。
花信气极,脸色铁青,下颔肌肉阵阵抽搐。他跃上马匹,扯住紫蝶的马缰,强迫她靠近自己。
“妳非得这样逼我吗?”他瞇起眼盯住她。
她倔强地别过头。
“好!我承认,我是不想让妳走,可不是因为怕妳泄密,而是我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妳!”他低吼。
他说什么?她愕然,愣愣瞧着他。
“我不希望见不到妳,妳懂吗?”他瞪她,神狈,还带了丝不情愿。
她说不出话来。
“我承认自己错了,昨天晚上,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我不该那样怀疑妳。”他咆哮着道歉,“我错了!可以吗?”
他向她道歉?她震颤不已,一时无语。
“妳最好马上接受我的道歉。”他警告,“这里不是无人幽谷,妳休想我像上回那样求妳。”
怎么求?像小男孩一样拉着她的衣袖求饶吗?
想起那时他一声又一声的“好姊姊”--那又淘气又无赖的呼唤啊!
她心一颤,动摇了,唇畔不自觉地勾起浅痕。
“……别再计较我那些话了。算我求妳,行吗?”他叹道,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无奈的人是她吧?她才拿他没法子呢!
她浅浅抿唇,凝望他的眸好晶莹、好灿烂,盈盈流动笑意。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我们……还可以当朋友吧?”
“嗯。”
“我知道……妳对我的心意,”他困难地自喉间逼出话来,“只不过--”
“我明白。”她摇摇手,阻止他继续解释,“我懂的。”
她对他静静地微笑,那淡定的笑容里,没让他见着一丝丝忧伤。
可不知怎地,花信的心反而被拧疼了。
强留她在身边,是不是太为难她了?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想象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人恋慕着另一个人。
那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很苦、很痛吗?
“你不用担心,我会没事的。”彷佛看透他的心思,她轻轻开口道,声嗓细微,却像颗小石子,在他心湖荡开一圈圈涟漪。
“要把感情收回来很难,不过我会学着当你的好朋友。友谊,也是很美好的,不是吗?”她低道。
他无语。
秋风吹来,撩动她衣袂,淡紫色的衣袂在风中飘飞,舞出诉不尽的莫可奈何。
就当朋友吧。她想,为自己惆怅。
就当朋友吧。他想,为她而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