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让任何一个人,身上沾染罪名。
她不是被谁强行推下。
她,是自己投身入海,消失于波涛吞噬之中。
海水冲进口鼻,咸苦弥漫,夕阳西沉后的海水,冰冷、冻骨。
繁琐农裙缠缚着手足,她无法挥舞四肢,只能任由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人类走路真慢,像陆龟在爬,我等到快睡着了。”
她无法睁开眼、无法呼吸,听觉合糊,但隐约听见男人说话。
“要不是怕你一捏就碎,我早直接带你过来。”
一双臂膀接住她下沉的身躯,明显迟疑了会儿,宽掌才托向她的腰后,
丙然和他想像中,一样轻,一样没啥重量,软绵绵的。
他这样抱着她的力道,不会太重吧?
啧,真难拿捏?
她痛苦的表情,是因为他弄疼了她吗?
咦?不是——
“喂!不要忘了喘气!”他发觉她没在呼吸!
喘、喘气?!
海水呛入胭喉、鼻腔、肺叶,无一不痛,他要她……怎么在海中喘气?她连顶嘴都做不到!
“不对,你不能用肺。”他猛然想起。
靶谢你察觉重点了……
“要用腮。”他口气认真,不是说笑,也非嘲讽。
腮?!
抱歉,她没有那种玩意我。
她的娘亲,忘了生一副给她……
“人类真麻烦,连呼吸也不会。”口吻嫌恶,不用去看说话人的神情,
“……”是无言,也是溺毙前兆,红枣吐出最后一口气息。
“喂喂喂……你别死呀!”像捧着最柔弱的薄瓷,完全不敢多出半分力。
都知道有多不屑。
意识正飘远,黑暗正降临,痛苦至极之后,终于就要解月兑——
意识被强硬带回,黑暗瞬逝,光明大放,她的一口气,重新涨回肺叶,海水的刺寒,仿佛与肌肤相隔,不再紧紧包覆。
“咳咳咳咳……”她剧咳久久,一边又忍不住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新鲜气息,在海水中……
在海水中?
大口大口呼吸新鲜气息?!
杏眸瞬间瞪大。
先前,受限于咸咸海水,无法张眼视物,现在,眼前一片清晰明亮,是她未曾见过的海景——站在陆上看海,与身处海中看海,景致全不同。
拂过发梢的,是波潮,而不是海风。头顶游过的,是鱼,而不是飞鸟……
“差点忘了给你施法,我太高估你们人类了。”因为自己海陆两边跑,没有适应问题,就忽略掉人类的渺小和脆弱。
红炽的光,置满她一身,温热炙暖。她循着光,也循着声音,仰首望去,意外看见“他”。
龙四。
他在海潮之中,黑发在脑后飘拂,身形稳健,毫不见吃力浮游。
“你……怎会在这里?”她芒芒地问。呀,脑内两道耳熟的嗓音,终干交叉在一起,他的、红鳞巨龙的……
她顿时明白,那股熟悉度从何而来!
“你是?那只红龙?!”虽是问句,又充满肯定。
蒲牢的回答,是浓眉挑挑,认了。
“你不是人?”
听起来,像骂人。
不过,他不是人,千真万确。
蒲牢没有反驳余地,咧开的嘴,隐约看见龙牙尖锐,在高傲的笑容中,闪闪发亮。
“我不是人,我是龙子,龙雕城四龙子,蒲牢。”
红枣讶然,感到震惊,一方面好似终于能理解,初初见到他时,他一身的违和感所为何来。
原来,他非人,他是龙,才会拥有寻常男子少见的峭厉,野兽的气息,不受礼教拘束,不羁、狂放、随心所欲……
“你吓呆了?”见她久久没说话,只有那双圆圆大眼,出神地盯着他,看傻了一般,他逞自解读。
“……这世上,真的有妖怪……”今日一天,连看了两只,河蛟和海龙……
在她眼中,举凡会变成非人生物者,都是妖,管它是蛟是龙,不全是长长的、蠕动的、爪尖齿利的大虫?
“什么妖怪?!龙不是妖!差得远了!”蒲牢哪能忍容尊贵的神兽龙子,被视为妖物?!
他吼得她耳朵好痛,她伸手捂耳,被他当成惊恐,不得不收敛狰狞的表情。
啧,如此胆小的人类!
他再多吼个两句,岂不是将她的胆给吼破了?
“龙是神兽,人类有幸见到我们,一个接一个,全会跪下磕头,当成是福报,没人敢指着我们喊声『妖怪』。”所以,你最好把那声“妖怪”给收回去!他很努力放轻音量,将准备咆吠的这几句,尽力变得绵绵喇女敕。
他真的很努力了,只是太不擅长了,导致画虎不成反类犬。
越想轻柔,越像咬牙,越是字字放慢,越像杀气腾腾。
她实在有点想告诉他,不用这么勉强,她不害怕的……
反倒,他强撑起来的“僵硬软语”,以及“扭曲甜笑”,比较吓人。
“神兽龙子为何找上我?我不过是个……麻烦人类,与神兽应该毫无交集。”关于这点,在得知他身分后,不解缓缓浮上心头。
蒲牢一手轻托她月复后,另一只手耙过飞舞的发,挠弄发丝的动作,在粗犷高壮的男人身上,带出一丝丝稚气,竟有丝……可爱。
虽然,“可爱”这一词用在他身上,是万般不合适、不贴切,但……
还真是可爱。
“因为你是『红枣』。”
多理所当然。
他的答覆,令她困惑加倍。
“你识得我?”否则,怎会寻着她的名儿而来?
他摇摇头。
“不识得,却来找我?”她轻轻燮眉。
“你好像挺有名的,大家一听,都知道你是谁。小九还说,随便找个六岁女乃娃问,他也能回答我『红枣』上哪儿找。”
“……”越听,越有种怪感觉,她清楚自己并非名人。“小九是?”
“我九弟。”贪吃龙一只。
“因为我是红枣,所以劳驾龙子来寻,其中缘由你仍是没说清楚。”她,小小人类一枚,身无万贯家财,父母早逝,无兄弟姊妹,平凡简单,不具备太独特的谋生技艺,何劳神兽前来?
“我父王生重病,需要你——”
煮汤。
这两字,要麻利说出,一点也不困难。
可是,看见她略显狼狈的巴掌小脸,教他喉头一紧,最重要的“煮汤”两字卡在嘴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今日经历太多震撼、折腾,先有河蛟娶亲,后又遇上他半途拦截、投海、溺水……
再马上赏她另一个打击,坦言告诉她,他是来带她回去,熬成一锅汤……好像,很缺德。
稍缓一些吧,不急看吓坏她。
“生重病?”她只从这几字做出联想,“你是慕『皇甫』之名而来?”
提及“病”,便直觉想起“医者”,而“皇甫”一姓,所代表的正是医中翘首,原因无他,源自于某代祖先,拥有神乎其技的医术,被敬称为“神医”。
“可惜,我虽生于医者世家,医术却不精纯,一些小病小痛勉强游刃有余,但重病……我清楚自己能耐,不可能有法子医治。或许,你该去找我伯父,他们那一方,才有继承『神医』名号之人……”
只是她不确定,专司治人的神医,擅不擅长医动物呢……神兽。
“他们也叫红枣?”
“不是。”家族名字虽同为药草,但三代之内的族亲,取名总会避免重复。
“不是『红枣』,我不需要。”他抽中的签,只注明了这一项,其他配材由几个兄弟去烦恼,他仅须专注于“红枣”就成了。
“我真的不擅医术……”耽误他爹亲的医治时机,她万万不愿。
“那不重要。”他摆摆手,一副置他父王死生于度外的随兴,皇不介意她的自谦和坦白。
他目光恫恫,她眼神灿灿,两人相视,片刻凝结,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你说过,河蛟不婴人我,你就归我。”现在,河蛟进了他肚子,她的那番宣言,也该成立了。
他爽利说着,她脸蛋蓦地一红。
当时心直口快,带点赌气,独独错料了他的身分,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他是一条比河咬更凶猛、更巨大的兽……
“反正,陆地你回不去了,他们八成认定你死了,会替你办后事。”他掏掏耳,身在海中,绝佳的听力仍清晰听见,海岸上绵延不断的哭泣,全沇川镇民嘿泣哀悼。
为她。
“跟我回去。”
此句,多此一举。
她人都在他怀里,周身一望无际,是湛蓝的海,她又能往哪去?
“回海底龙宫?”曾在书上读过,描绘得如真似幻,凭写书人想像,一入龙宫,光阴飞逝,再回家乡,十日变数年,故人已不识。
“那是你们人类的说法。”
方才,好似听他提及城名,只是她听得太含糊,被他那句“我不是人,我是龙子”,震傻了意识,没能确定海底龙宫的正确称呼。
“龙雕城,我们这么叫它。”他说。
龙骸,雪白坚硬,威武盘踞,光是一具骸鼻便巨大吓人,由海沟一端C到远方,仿佛无止无境。越是接近,越感到一股震撼。
龙骸的全貌,相距仍远却已看得清楚,龙首、龙脊、龙肋、龙爪,无一不慑服人心。得名“龙骸城”,正因城镇筑于骨上,檐与往,沿看一根根龙骨,稳稳横亘、密密嵌封。
龙身为梁,龙口为门,有力的龙骨咆哮般大启,像要吞噬一切,那般嚣狂、那样霸气。
两排龙齿锋利如昔,不因漫长光阴侵蚀,而变得钝旧。
要由龙牙底下通行,需鼓足勇气,才能腿不发软,往前走去。
城门已在眼前,规律缩短距离的速度却放缓下来,因为太过明显,红枣仰首望向蒲牢。
蒲牢确实放慢驰速,甚至停止了脚步,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表情铁青,眉,紧紧皱燮着。
她听见他啧了一声。
“……怎么会遇上她?!”口吻充满不耐。
顺着他目光看去,她看见一条大鱼游近龙雕城龙口,在抵达之前变成了姑娘,欢欣飞降城门,步伐雀跃,一蹦一跳入了城。
蒲牢拉着她,往一旁陡岐海峰闪去。
“你在躲人?”她有些明白了。
“人?不,是鲸。”他悴着。
红枣没见过鲸,白是不识,原来那条大鱼就是鲸呀,增长了见闻。
“那姑娘是鲸……你怕她?”
红枣被他越拉越远——往城的反方向——他这一路上,总捏着力道,无论是牵或抱,仿佛她身上带着电,每一回不经意碰触,都能察觉他手指动作放得很轻软,好似她多易碎、多不堪一
碰。
这还是他头一回,握她的手腕握得出劲。想当然耳,是鲸姑娘的缘故,让他紧张、反常,也顾不及放松手劲。好难想像,魁梧如他,会害怕一个小泵娘……
“怕,怕死了。”蒲牢不否认。
他被缠得很怕。
儿香进了城,龙骸城暂时回不去,他可不想自投罗网,让儿香撞个正着!
饼门而不敢入,蒲牢偕同她,逃到城外两里的小镇。
小镇隶属龙骸城,并无他名,一般以外城称之,它位处僻静,得以远眺高处巨龙Z骸,却相距甚远。
“我们不回那座龙骨大城吗?”红枣问。
“过几天啦,现在先避风头。”
“那鲸姑娘看起来,并不可怕。”甚至称得上美丽。
“可不可怕又不是看脸。”他赏她白眼,那神情才叫“可怕”。
对,如果是看脸的话,你比鲸姑娘还骇人许多,该逃该躲的人,不是你。她完全同意。
想问“她有何可怕之外?”,又觉与自己无关,轮不到她多嘴,于是,红枣闭口不提,温驯地由着他带领,伫歇小镇。不少镇民见到他,面带笑容,纷纷行礼,蒲牢回以咧笑,摆摆手,要众人省去尊敬作揖。
他态度随兴,镇民好似也习以为常,神情不见怕恐,笑笑转身,继续去忙各自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