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羅醫學研究中心」預定在今日提出繁紅的驗血報告﹐由她血液的分析指數來判定是否需要做細部的精密檢查。王鑫懸著心等候了七天七夜﹐時間一到﹐進入臨時辦公處的首要事項便是聯絡研究中心的負責人﹐結果他卻獲悉一項令人愕然的結論。
「什麼﹖檢驗結果出現錯誤﹖」他的話氣暗示著極不愉快的訝異。
「梭羅」的名聲響喻西方醫學界﹐中心內部網羅的精英不知凡幾﹐而復雜卻細密的管理系統更讓該組織以「零缺點」、「零誤差」的特點傲視其它同性質機構。當初他便是打听到種種「梭羅」的專業權威性﹐才決定將繁紅交托給他們檢驗﹐而今卻發生這個令他無法認同的失誤。
雖然﹐「梭羅」的誤謬有違他們的專業形象﹐可是任何失誤發生在與繁紅相關的人事物方面﹐卻又該死的合理。這就讓人不曉得應該歸咎于哪一方了。
「是的﹐我們非常抱歉。」「梭羅」的負責人透過電話線﹐努力挽救該中心的完美形象。「你和蕭小姐甫來檢驗的那一天﹐本中心正好同時接受另外一宗大型委托﹐因此可能不小心將蕭小姐的血液樣本與其它采樣搞混了。」
「我不懂。」王鑫困惑地問﹕「你為什麼斷言檢驗結果是錯誤的﹖」
「這個……王先生﹐你若是親自看過這份結果報告﹐自然會了解我的說法。」負責人干笑幾聲。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充滿耐心﹐不會發飆。「你為何認為檢驗結果是錯誤的﹖」
昂責人被他的追根究柢問得有點下不了台。自揭瘡疤終究不是光彩的事。
「因為檢驗結果顯示﹐標明為蕭小姐的血液樣本中﹐含有極微量的DNA組織不應該出現在人體內。」對方不情不願地吐露。
「哦﹖」王鑫感到焦慮的因子在他體內活躍起來。「那些DNA可不可能是出于某種病變引發的結果﹖」
「這就是重點﹐王先生。」負責人苦笑。「那些DNA組織本身相當正常﹐並沒有任何危險性。我之所以宣稱它們不存在于人體﹐是因為──這些DNA只可能出現在動物的血液組織。」
他心中一動。「什麼動物﹖」
「犬科動物。」負責人說明。「經過我們的檢驗師進一步分析﹐異質細胞的構造與狐狸的血液樣本完全符合。」
狐狸﹖
「人類的血液怎麼可能出現狐狸的DNA﹖」他失聲叫出來。
「問得好﹐所以我們才認為蕭小姐的血液樣本受到污染。」負責人誠惶誠恐地提出解決方案。「無論如何﹐為了彌補本中心的疏失﹐請你接受我們的請求﹐讓蕭小姐再做一次血液檢驗。」
「……過幾天再說吧﹗我會請秘書另行和你聯絡。」他匆匆切斷通訊。
無數個荒謬的聯想在王鑫腦海里奔放閃動。
繁紅的體質與常人不同﹐他心里早已有了譜。過去幾天﹐他們的關系已經步入異常親密的領域。他並不是一個矯情的男人﹐一旦「要了」就是「要了」﹐毋需再抬出裝模作樣的懺悔貌﹐而繁紅這種奇異的天性﹐自然也不會受囿于世俗禮教的矜持。
在每個耳鬢廝磨的夜晚﹐當極致的那一刻到臨時﹐他可以清晰地察覺到﹐她的雪肌玉膚呈現一種難以形容的毛茸感﹐彷佛溫婉地蜷縮在他懷中的小動物。
狐狸的血液。繁紅。
身處世紀末交界的年代﹐人們再去迷思那些「山魁」、「狐祟」的傳說﹐似乎違反了現代的科學觀點。但──繁紅身上呈現的異象又該如何解釋呢﹖
狐狸。狐祟。他思及自己很可能是與一只「皮毛動物」燕好﹐突然覺得怪怪的……
「王鑫﹖」梁依露叩響房門﹐也喚走他皮下竄聳的雞皮疙瘩。
「你來了。」他整肅漫游的神思﹐回到眼前的公事會談。「今天我們預定和一家訂購完成品的廠商進行議價﹐對吧﹖」
梁依露的外觀永遠保持精干強勢的明艷﹐短發服貼著她的完美顱形﹐亞曼尼高級套裝將她的身材包裹成專業的塑像。他當然贊許依露的辦事能力﹐也欣賞她明快爽朗的個性──這是以同業與朋友的立場來考量﹐至于當個「親密牽手」﹐那就值得觀望了。況且﹐以他敏銳的直覺力﹐他幾乎可以認定依露對他並不存在著男女關系的遐想﹐毋寧說是考慮到現實環境而將他視為完美的伴侶人選。
「史琨耀的公司在美國華人界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听說暗地里與某些華裔幫派頗有些牽扯﹐幸虧我父親和他的交情打得好。因此﹐除非他開出來的價錢太離諳﹐老爸希望我能將貨物批給他﹐省得日後產生其它糾紛。」辦公場合﹐她的口吻除了公事化﹐不會再透露任何私情。
「史先生應該在五分鐘前進入這間辦公室才對。」他有些不滿。商場上最忌諱遲到、早退。
「他確實已經到了。」梁依露忽然將鼻端埋進公文夾里﹐語氣狀似不經意。「我剛才在大廳遇見史先生﹐他好象與蕭小姐閑聊得相當愉快。」
「繁紅﹖」他愣了一下。她明明應該等在飯店里的。
「對呀﹗」她的口吻更漫不經心了。「紐約商圈﹐誰不曉得史先生最偏好與絕色美女交朋友。」
「偏好絕色」的說法若加以簡化﹐就等于「」。
王鑫霍地站立起來。
「請你稍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加農炮爆發第N顆鐵青的火彈﹐目標直指一樓大廳的美艷狐狸精。
好死不死的﹐一出電梯﹐繁紅笑吟吟的嬌態立即映入他陰郁的眼﹐非但如此﹐一名五十來歲、身材略微發福的中年男人正執著她的玉手﹐食指還過分的在她掌中畫過來、滑過去﹐充滿了曖昧的性暗示。
「史先生﹐繁紅﹗你們在這里做什麼﹖」慍惱的喝聲中斷他們兩人的閑聊。
「王鑫。」她猶未察覺第三次世界大戰即將爆發﹐語笑嫣然地向他打招呼。
王鑫冷著眉、寒著臉﹐正眼也不瞧她一下﹐甭提听她陳述完畢了。
「史先生﹐您所約定的會談時間似乎過了。我和梁小姐正在等候您的大駕﹗」通常他不會將喜怒太形諸于顏色﹐然而是對方不講義理在先﹐他也沒必要顧及史胖子的面子問題。
「失禮失禮。」史琨耀咳嗽一聲﹐頃刻間擺出大家長的派頭﹐不情不願地步向電梯等候區。「蕭小姐迷失了方向﹐請我指引她一條明路﹐沒想到話匣子一開就忘了時間──我這就上樓去。蕭小姐﹐希望日後有機會再為你解惑。」
「你過來。」王鑫朝大廳角落偏了偏下顎﹐示意她拎著腦袋來參見。
電梯門漸漸合攏﹐史先生興味濃厚的狼眼隨即被劃歸另一個空間。
同一棟商業大樓的上班族﹐來來往往穿梭于正廳﹐眼角余光很自然地落向在暗處爭執的兩位東方人。繁紅的外表本來就顯眼﹐再加上王鑫的長相、體格也不遜于輪廓深刻的西洋男子﹐欲回避旁觀者的注視本來就相當困難。
「你以為自己在干什麼﹖為何讓陌生男人胡亂模手模腳的﹖」王鑫二話不說﹐轟隆隆的彈藥傾巢而出。
「我也不曉得。」繁紅姍姍地迎上來﹐困惑程度並不亞于他。「陌生先生在大廳『撿』到我﹐听說我找不到地方﹐就很熱心地要求看我的手相﹐指點我一條明路。」
「我明明吩咐你留在飯店﹐沒事不要出來閑逛﹗」他低吼。「你可明白單身女子在紐約迷路會遇上多少奇奇怪怪的人﹖」
「對﹐他確實很奇怪。迷路和看手相有什麼關系﹖」繁紅的黛眉凝成肅穆的線條。「你以後不能再罵我听拗別人的意思了﹐他的程度比較嚴重﹗」
「別轉移話題﹗」他的火藥味已經嗆出濃煙。「我問你﹐你干嘛窮極無聊地讓陌生人搭訕﹖」
「沒有搭訕呀﹗我不曉得你的開會地點在哪一層樓……」
「你知道我的開會地點做什麼﹖」他吼出來。
好幾雙眼珠子瞄向他們的方位。
王鑫深呼吸一下﹐提醒自己﹐他們所處的地理位置太公開﹐僅適合進行「和平」的爭論。
並非他不讓繁紅前來公司﹐而是﹐英文之于她可比雷聲之于鴨子﹐有听沒有懂﹗她在紐約又人生地不熟﹐誰曉得隨隨便便出來亂晃會發生什麼意外。
繁紅盡避思路比較迂回﹐卻不遲鈍。王鑫暴躁的怒氣讓她很莫名其妙﹐而且﹐受到傷害。
「剛才有人送東西到飯店……」她頭低低的﹐掏出一封國際快捷的急件。「你的信。」
若非有急事﹐她也不想多跑這一趟呀﹗
為什麼他工作的地方禁止她涉足﹐而梁小姐卻可以去呢﹖他在台灣或者飯店里﹐不是這樣蠻不講理的。
「你冒著迷路的危險、穿越大半片市中心﹐只為了送這封信給我﹖」他不可思議地問。
「上面標示著『極速件』。」她清靈的眼漾著迷蒙的水光。
「無論多急也能等到我回去再處理。」王鑫多少自覺他的話太沖了﹐努力想和緩下來。
「錢秘書早上打電話來﹐說你趕著拿到里頭的文件。」她咕噥。
「那也不差我回旅館之前的這幾個小時﹗」他的自制力又險些全軍覆沒。
這女人根本不了解他大動肝火的原因是什麼﹐她的安全比任何文件重要千百倍﹗
「我怎麼曉得﹖」她微扁著委屈的菱唇。「如果只是次要的東西﹐上面就該印著『普通件』。既然信封標寫出『極速件』﹐當然代表它很急的意思。因為『速』就是『快』﹐由我親自送來自然最快﹐假如你不希望我這麼做﹐干脆打電話叫錢秘書把信封上的『極速件』劃掉……」
「繁紅﹗」他快崩潰了﹐嘩啦嘩啦的怒吼一古腦兒的涌出牙關。「可不可以﹐就這麼一次﹐別、和、我、瞎、纏﹖你是到二十多歲的年紀﹐也應該學會分辨事情的輕重緩急了。當我們仍然待在台灣﹐你要怎麼胡言亂語都無所謂﹐但是這里──」他用力跺一跺大理石地板。「這里是紐約﹗全世界治安最糟糕的地方﹗就拿剛才的情況來說好了﹐被那位聲名狼藉的史先生染指過的女人多得用手指、腳趾也數不清﹐難道你這麼渴望成為下一個﹖幸好我剛才及時下樓﹐否則他會把你拐到哪兒去﹐沒人曉得﹗你就不能偶爾一次清醒一點嗎﹖」
繁紅被他陡然爆發的怒氣震懾住。
「我……我很清醒……」她第一次破人臭罵得完全出不了聲。
就她記憶所及﹐房東和承治他們從來不曾說過她一句重話。
「清醒的人不會輕易讓陌生人引路﹐還自願送上門讓人家模遍里里外外﹐吃盡豆腐﹗」他不曉得自己究竟在氣些什麼﹐是她忽視囑咐﹐擅自離開安全的地方﹖抑或是她隨便接受男性的踫觸﹐甚至沒有一丁點抗拒的意味﹖
莫非──對她而言﹐男性的撫模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他開始懷疑她究竟懂不懂體膚上的接觸所代表的意義。不﹐應該說﹐他懷疑的是﹐他們所分享的親密關系﹐對她而言究竟有沒有產生任何意義﹐會不會只是她眾多怪異邏輯之中的一個「理所當然」﹖
「沒有讓他模遍里里外外……」繁紅垂著螓首﹐好生委屈﹐半晌﹐實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試探性地問了一句﹗「難道夢游的人就會﹖」
啊──他想尖叫。
「蕭、繁、紅﹗」千言萬語化為一句咬牙切齒的喟息。王鑫爬過沖冠怒發﹐疲憊地橫了她無奈的一瞥。「拜托你﹐別把公寓那套希奇古怪的把戲帶到紐約來﹐好嗎﹖」
「我沒有……」極度受傷害的感覺取代了她辯駁的能力。
她不懂王鑫口中的「胡言亂語」、「希奇古怪」是什麼意思。雖然房東小姐時常嘆氣、稱呼他們為「怪人」﹐其實開玩笑的意味多過于正經八百。她也從來不覺得自己和「正常人」有什麼差別。起碼﹐在公寓成員的眼中﹐他們沒有任何一個人屬于「失常」的。難道在他眼中﹐她一直是個胡言亂語、希奇古怪的女人﹖
王鑫倪見她眼眶內翻滾的晶瑩水珠子。他──會不會說得太重了﹖
「算了﹐你先回旅館等我。」
哀怨的氛圍籠罩著她﹐他們身處的小角落宛然暗化成濃灰色的沉郁。
「……我先走了。」繁紅低聲道別。
望著她懨懨的情狀﹐王鑫忽然覺得罪孽深重。
「繁紅……」安撫她的輕話躍到嘴邊﹐卻轉了個圈兒﹐發生突變。「我叫公司的車子送你回去﹐省得你又四處逛大街。」
「……好。」她的表現直可獲頒奧斯卡最佳小媳婦獎。
王鑫煩躁的手徹底破壞工整的發型。
其實生活在象牙塔的人並非有過﹐他們單純無知的人生觀可能比在世俗生活打滾的凡人更加喜樂。而殘酷的﹐是破壞了他們清新純淨的桃花源、將他們拖出象牙塔的現實主義者。
比如說﹐他。
他似乎有一個關鍵點處理錯了……
◇◇◇
「我畫給你的符﹐你千萬要隨身帶著﹐別讓旁人撿了去﹐便宜了那些外國鬼子。」風師叔身隔十萬八千里﹐依然牢記著為美麗芳鄰祈福保平安。
「風師叔﹐美國人不時興咱們東方人那套鬼畫符的。」沈楚天從分機插播喳呼。
「你不想活了﹗風師叔辛辛苦苦作法求來的護身咒﹐你怎麼可以說人家是鬼畫符。」咕咚一聲﹐沉大胚明顯中了女圭女圭老婆的絕招──奪命粉拳﹐分機落人暴力政權的手中。
「一听就知道沈楚天是外行人。」話筒里清清楚楚地傳來風師叔的嗤鼻聲。「我的符咒專克邪魔歪道、牛鬼蛇神﹐『洋鬼子』也算鬼的一種﹐難保他們不會發現繁紅身上懷有抵抗他們邪術的利器﹐偷偷將護身符模走燒毀。」
「如果護身符真有克制洋鬼子的功效﹐他們敢伸手將它『模』走嗎﹖」沈楚天在旁邊小聲地咕噥。反正他被毆打習慣了﹐已經培養出忽視惡勢力的絕活。
風師叔一征。「好問題﹗我回頭再研究研究。」
一窩人明明佔有樓上樓下的地利之便﹐偏生喜歡佔據國際電話線打屁﹐多虧了細心的小房客察覺彼端遲遲末傳來任何音訊。
「繁紅姊姊﹐你在哪里﹖」小路呼叫狐仙美女。
「在紐約。」飄忽的響應揚了起來。
廢話﹗
「你為何不出聲﹖」語凝的母雞天性無時無刻不發作。
「剛剛去廚房燒水泡茶﹐讓你們慢慢聊。」她非但體貼入微﹐而且很懂得利用時間。
「繁紅﹐你在美國過得好不好﹖我替你查到幾通受虐婦女的求助電話﹐你趕快記下來﹐以備不時之需。」久違了的春衫姊接手兒子的話筒﹐永遠先天下之憂而憂。
「春衫姊﹐你查到的支持單位全設于台灣﹐即使繁紅有需要﹐遠水也救不了近火。王鑫一樣不痛不癢嘛﹗」不怕死的沉大胚又出來攪局了。
「誰說的﹖」他老婆持相反的見解。「那攤昂貴的國際電話費帳單起碼讓他心痛上三天三夜。」
吳氏公寓的房客果然一個比一個更有智能。
「別吵﹗」風師叔出面主持公道。「繁紅﹐你還沒回答春衫的問題﹐那紙護身符到底有沒有效﹖」
「春衫姊剛才提到的好象不是這個問題……噢﹗」有人又被他老婆痛宰了。
「吵架了。」繁紅傷懷地低訴。
「別人吵架和你沒關系﹐千萬則介入當和事佬。出門在外﹐明哲保身最要緊。」語凝立刻傳授她實用社交術。
「是王鑫和我吵架。」她听起來沒什麼活力﹐直像快斷氣似的。
「你們打起來了﹖」語凝大為緊張。
「沒有。」繁紅很抱歉讓听眾失望。
「原來只有吵架而已﹐很好很好。」老母雞吁了一口氣﹐結論卻讓一干人想破腦袋也模不清玄機。
「為什麼他們吵架很好﹖」小路頗有被大人教壞的疑慮。
「年輕人本來就喜歡爭斗意氣。」風師叔八成捻著山羊胡﹐自封為感情專家了。「你們看﹐承治不也一天到晚和那位水當當的新房客孟小姐發生沖突﹐兩人是越吵越有味兒。」
「才不是呢﹗」語凝另有高見。「動口好過動手﹗我就怕那個姓王的趁著天高皇帝遠﹐藉打架為名義﹐打著打著就大啖『豆腐餐』﹐把咱們繁紅的香Q女敕豆腐給吃了個精光。」
「不用打架就可以吃啦﹗」繁紅無法理解房東大人的推演。
「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響喊幾乎掀翻了吳氏公寓的屋頂﹐五、六張嘴巴異口同聲﹕「繁紅﹐你的豆腐已經沒有存糧了嗎﹖」
「你們事先有沒有培養感情﹖」風師叔加問。
「王老大的動作忒也快得令人發指。」沈楚天補述。
「你再多抄一個婦產科電話。」曾春衫結語。
這時﹐閣樓套房內突發第二道現場音效。
「嗯哼﹗」話題的男主角清了清喉嚨﹐提醒她說話看場合。
「王鑫回來了。」繁紅幽怨的語調透過電話線﹐听起來格外的淒美婉轉。
七點半。正好趕赴晚飯時分。過去三天以來﹐今夜是王鑫進門最早的一次。
自他破口大罵她至今﹐他們談話的機會少得離譜。也不曉得他是真忙還是假忙﹐每天進門的時候都已經十點多了﹐而她習慣早睡﹐兩人的作息時間少能產生交集。
王鑫那天的無奈語句時時回蕩她心中﹐久而久之﹐形成一股不安的騷動。
他或許是以打量「怪人」、「稀有動物」的眼光來看待她吧﹖繁紅越想越覺得不安。一直以來﹐她並不認為自己和正常人──包括公寓以外的人──有什麼不同。她知道凡人不會像小路一樣﹐擁有鬼魅的陰性體質﹔也不會如她這般﹐流有狐仙的血源。然而﹐這些特質自他們出生便已根植在體內﹐由不得他們抹殺﹐況且他們也不認為需要遮掩。可是……王鑫的反應讓她不由得懷疑﹐他和所有正常人可能無法接受她和小路的異質。
活了二十四年﹐她頭一遭意識到自己的「不正常」──因為他。
「找人告狀啦﹖」王鑫懶懶地倚著房門﹐好笑多于氣惱。
他一進門就听到吳氏親衛隊那票人嘗雜的噪音﹐當場還嚇一跳呢﹗以為公寓的成員不放心﹐當真一古腦兒地全殺到美國來了。原來她只是利用免持听筒的擴音裝置和台灣進行通話而已。
雖然明知竊听人家「壁腳」不道德﹐他仍忍不住靜靜搜集十幾分鐘的情報。好笑的是﹐那群人七嘴八舌的﹐句子與句子之間根本缺乏邏輯性﹐隨便抓來一個路人甲﹐保證有听沒有懂﹐難為了他毋需翻譯就能進入情況﹐顯然這些日子以來讓繁紅給燻陶教化了不少。
「繁紅﹐他回來了嗎﹖」語凝在電話那頭捕捉到風吹草動﹐心里直呼不妙。「告訴我他現在在做什麼﹖」
繁紅回頭觀察室友。王鑫正閑適自得地除掉西裝外套﹐拉松了領帶。
「他在月兌衣服。」她盡責地回報。
「什麼﹗」大伙驚呼。采花賊王鑫也猴急得太離譜了。「現在呢﹖」
王鑫邁開懶洋洋的步伐﹐朝床鋪上的白衣美女接近。
「他向我走過來了。」繁紅很納悶他們為何對王鑫的舉動感到好奇﹐又不是演舞台劇。
「危險﹗太危險了。」語凝差點口吐白沫。「繁紅﹐你千萬要守住最後一道防線﹐別讓他得逞﹗現在他又想干嘛﹖」
「他伸出手──」繁紅迷惑地盯住橫過自己鼻端前的古銅色臂膀﹐探向床頭櫃上的電話機座。
「哇﹗他要出手了﹐他要出手了﹗」老母雞的心髒已不堪負荷。「繁紅﹐別怕﹗有我們在場﹐他不敢傷你的。接下來他……」
嘟──
「把電話切斷了。」實況轉播陷入中止狀態。
王鑫居高臨下﹐杵在床頭睨她。他眼中躍上幾分無可奈何﹐藉以隱藏化不開的笑意。
他故意不吭聲﹐想瞧瞧她背地里打小報告被人逮個正著﹐打算如何讓自己順順當當地月兌身﹐一點也不尷尬。
「喝茶嗎﹖」繁紅溫柔地揚了揚手中的熱瓷杯﹐以不變應萬應。
他認栽。這女人恐怕一輩子沒嘗過「尷尬」的滋味。
「繁紅﹐『尷尬』兩字怎麼寫﹖」他也夠童心未泯了﹐索性直接提醒她目前的曖昧情況。暗示得如此明顯﹐她應該開始感到羞慚了吧﹖
「紙筆放在哪里﹖」繁紅搜尋床頭櫃﹐打算寫給他看。
「算了。」他敗給她了。「這兩個字我會寫。」
「那你干嘛問﹖」他們倆同時開口。
炳﹗他就知道她會這麼說。
繁紅不解的表情實在可愛進骨子里。
他傾身﹐額頭抵著額頭﹐忽然低低的笑了起來﹐共鳴震動她的心室。
王鑫會笑﹐這表示他的干戈鳴金收兵了嗎﹖繁紅有如陷入九丈九的迷離雲霧。情勢完全逆轉﹐現在換她捉模不定他了。
「我們今晚留在旅餡里﹐利用客房服務叫菜好不好﹖」他順勢摟住她的縴軀﹐沁心的神秘體香霎時盈滿鼻關﹐中人欲醉。
繁紅近日的迷惘他當然看在眼里﹐然而礙于公務忙亂﹐一直沒時間與她促膝長談﹐害她以為他火大到今天。好不容易﹐他從緊迫的加班日子中抽出一夜空閑﹐無論如何也要填補那天的沖突所造成的閑隙。
「嗯。」她沒意見。
「我回來的途中繞路到錄像帶店﹐租了一卷經典片子﹐我們可以一起看﹐消磨時間。」他喃喃耳語。
「對話听不懂。」
「我可以免費擔任你的翻譯官。」他含笑提議。
「好。」繁紅也學乖了﹐懂得靜觀其變。
客房服務迅速滿足他們的需求﹐推來兩車中國食物。明亮的投射燈調暗﹐一切就緒﹐偌大的豪華客廳陷入靜謚溫暖的氛圍。
他們棄椅子不坐﹐或躺或臥地盤踞在地毯上﹐幾上的台燈點亮一小圈照明﹐恰好足夠籠罩兩人世界。
錄放機很快地進行運作﹐影片開始。
這個故事講述知名吸血鬼卓久勒(Dracula)的生平。編劇的手法迥異于一般的恐怖片﹐而以一種悲憫的眼光來看待卓久勒。
一開始﹐卓久勒是個信仰虔誠、熱血沸騰的年輕人﹐為了上帝﹐他投身于十字軍東征的戰役﹐奮勇殺死無數敵人﹐在血流成河的戰場上寫下觸目驚心的征旅生涯。誰知﹐就在他為了信仰而戰的同時﹐留在故鄉的未婚妻卻落水身亡了。
卓久勒帶著一身疲憊回到家園﹐迎接他的卻是痛心疾首的命運。他的信仰剎那間崩潰了。
當他為上帝冒險犯難、獻出自己生命的同時﹐他卻毫不容情地奪走了他的摯愛。這一刻﹐恨意取代了一切﹐他不再相信天上有神、上帝是公正的。
于是他扯下象征神聖的戰袍﹐詛咒上帝﹐詛咒整個世界﹐誓言將以不朽的永生永世對抗上帝﹐並且飲血為憑。
電視螢光幕出現卓久勒抱著愛侶的尸身狂痛地叫嚎﹐褻瀆的污血從十字架上淌下來﹐畫面暈化成令人昏眩震動的腥紅。
繁紅顫巍巍地倒抽了口氣﹐心房緊緊糾結。
「你不敢看﹖」王鑫立刻按停錄放機。這部電影是有名的鉅片﹐但他沒想到畫面會如此聳動﹐否則也不會租回來了。
她的臉色蒼白得一如雪白薄衫﹐眼中卻閃著異樣的光芒。
原來﹐愛情到了極致﹐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信念。
「繼續﹐我想看。」她的語氣是從末有過的鏗鏘有力。
王鑫怪異地打量她一眼﹐終于繼續放映下去。
卓久勒的末婚妻經過幾世輪回﹐投胎成一位優雅保守的淑女﹐並且和一位心怡的男士訂下婚約。卓人勒經歷了數個世紀﹐終于尋獲昔時的心上人﹐兩人在他特意的安排下重逢﹐再續前世情緣。
其間﹐他不斷出沒吸人血﹐卻從未傷害過愛侶。而女主角也由最初的羞怯、排拒﹐直到最後的傾心接受。
當她今世的未婚夫領著神父追殺身受重傷的卓久勒時﹐她拋開一切矜持相禮教﹐協助虛弱不堪的卓久勒逃避世人的獵殺。
終于﹐兩方人馬面對面交鋒。她的未婚夫要求她回到自己身邊﹐一起對抗邪惡﹐女主角卻拒絕了。
「為什麼﹖」未婚夫痛心地問。
「因為我愛他……很多事情﹐他願意為我而做﹐但你卻不會。」女主角蒼白卻堅定地告訴他。
全數獵魔者為兩人的真情而動容。
末了﹐卓久勒終因受傷太重而支持不住﹐女主角含淚結束了他的生命﹐也讓他折磨了數千年的黑暗靈魂得以安息。
電影結束。
客廳內靜寂得連細針落地的聲音也清晰可聞。
兩位觀眾浸婬在極度的震撼中。
影片所傳達的那種回腸濕氣﹐足以令最剛強的硬漢軟弱。
無論卓久勒流傳于後世的名聲有多麼狼藉不堪﹐促使他變成吸血鬼的原因卻直達人心深處﹐一切惡行即使無法被原諒﹐也可以被理解。
真正的愛﹐是愛到痛為止。
繁紅的秀容一徑蒼白﹐下唇咬嚙得毫無血色。
「別這樣﹐這只是一部電影。」她過分投入的情緒讓王鑫憂心。雖然他也頗受劇中人的深情所撼動﹐繁紅的精神卻激亢得稍微過了頭。希望她別鑽進牛角尖里﹐尋不著出路。
「你……你會這麼做嗎﹖為了摯愛的伴侶……像卓久勒一樣。」她灼灼的眼瞳與雪顏形成極端突兀的對比。
「背棄自己的信仰﹖」他不曾料及她會有此一問﹐愣住了。
「對。」她的俏頰漸漸浮上一層亢奮的紅暈。
王鑫足足考慮了好一會兒。
「我不知道。」他歉然的眼光投向她。「這種假設性的問題很難回答。我想﹐除非類似的情境發生﹐我才能斷言自己會如何抉擇。」
繁紅輕嗯了一聲﹐嫣紅迅速褪消回原本的蒼白。
「你呢﹖」他嘗試以輕快的語氣提振氣氛。「你會不會像女主角一樣﹐不顧一切地追隨男主角﹖」
「會﹗」她斬釘截鐵地﹐甚至不需要經過一秒一瞬的思量。「而且﹐如果我是男人﹐我也會與卓久勒一樣﹐為了心愛的女子拋開人倫的界限。」
王鑫被她罕見的堅持定住了。
眼前的繁紅不似平時的她。繁紅應該是飄忽迷離的﹐應該對凡事不縈于懷﹐因此總讓他氣得暴跳如雷。她從不執著于任何事情﹐徑自活在特屬獨有的世界里。
而現在﹐她彷佛著了魔一般﹐為著某種不知名的原因而頑固偏執。
「傻瓜﹐這只是一部電影。」他柔和地擁她入懷﹐暫時中斷她異樣的神態。
「不是的……不是的……」繁紅伏在他胸膛﹐軀體猛然竄起連綿不絕的輕顫。
「你累了。我們上床睡覺好不好﹖睡一覺就沒事了。」王鑫橫抱起她﹐俐落地進入臥室。
繁紅詭異的反應真的駭著了他。
倏地﹐「梭羅醫學研究中心」三天前轉告他的研究結果躍進腦中。他也不明白自己怎會在此時此刻想起那份荒謬的分析報告。只是﹐繁紅詭譎莫名的心情帶動一些難以言喻的觸發。
也許﹐他該好好正視一些潛在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