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東岸紐約市
D大調卡農的曲調輕繞在梁間,與飄在天花板上的汽球共舞。
凱悅飯店的宴客廳一改冰冷的調性,成為一處笑語款款的禮宴之所。大廳的一端設置了小型舞台,紅白雙色玫瑰花瓣拼成「文定之喜」的中文及英文字樣。粉色紗縵上綴飾著香檳色的玫瑰,制服筆挺的服務生源源不絕地供應香檳及美食,百來位賓客或坐或站,穿梭在場內四處。
柯納指間夾著一只香檳杯,做賊似的,偷偷移往某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
「啊,抱歉。」計算錯誤,行進途中差點撞倒一個托著香檳的女服務生。
「沒……沒關系。」嚇死人了!好高大的個子啊!
柯納苦笑,索性閃進敞開的陽台門。
顯然他這種塊頭的人,不適合干偷偷模模的事。
傍晚七點,都會區的街燈已經亮起。
紐約的五月是全年氣候最宜人的時期,溫度已漸漸回暖,又不至於進入夏季的燠熱,相形之下,堪薩斯市的氣溫就顯得寒冽了一些。
盡避如此,他還是寧願待在自己的辦公室或住家里,而不是穿著別別扭扭的西裝和領帶,赴這勞什子的訂婚宴。
天知道,訂婚的小倆口他甚至還不認識呢!柯納扯動領結,問聲咕噥。
應酬!身為公司負責人,這是他永遠躲不掉的一項苦差,他只能認命。希望這種浪費時間的活動能趕快結束,他好趕搭明天一早的飛機回到堪薩斯市。
「柯納?你居然給我躲在這里!」妮莉簡直長了一雙雷達眼,頭一探馬上抓住他的行藏。「虧我滿場亂轉,四處認識新朋友、拉交情,你自己倒躲在角落里來納涼。」
「這種社交的事,你比我在行,由你出面就好了。」他煩郁地喝掉香檳。
妮莉也跨進小露台里,瞅了他一會兒。
「算了。」她放棄。「典禮開始之前讓你偷個懶。記得,待會兒安家公子和他未婚妻進場時,你非得自己出面不可。」
「好好一個訂婚典禮,我們特地跑來談生意,不是很殺風景嗎?主人也不見得會高興吧?」他靠在石雕護欄上,懶懶應聲。
「你懂什麼,」妮莉白他一眼。「我早就打听過,想跟東方人做生意,先套套交情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婚喪喜慶的場合。我們想要承包下『太安電子集團』的運輸線,就非得過來湊湊趣不可。」
「『太安』的合約不是已經拿到手了嗎?」
「大致是談定了,只差最後一步簽約儀式。沒有真正落筆下款之前,都可能發生變數,我們還是小心謹慎一點的好。」妮莉瞄了眼內廳。「我再進去繞繞,十分鐘之內你自己進來,別讓我出來抓人。」
「不要,等觀禮結束我再進去。」真是凶!他這個做老板的實在太沒有威嚴了。「對了,妮莉,忘記跟你說,你今晚非常美麗。」
雖然他們是從小玩到大的死黨,適時贊美還是必須的。
正要退進內廳的妮莉腳步一頓,燦然回過身。
「真的?」她原地旋轉一圈。「這套禮服是葛瑞媽媽陪我去挑的。」
妮莉一家雖然是黑人,卻是屬於膚色很淡的一支,經過多代的混居繁衍,黑種人的特徵在他們身上已經不太明顯了。
以妮莉來說,她的膚色是淡淡的咖啡色,柳眉大眼,鼻梁挺直,身高一六五,曲線玲瓏,從高中開始便長成一個俏生生的小美人。算算今年也二十六、七歲了,身邊卻沒個固定的男伴。
「你多進去繞繞,趁便替自己套只金龜婿回去,省得你老哥一天到晚纏著我幫你介紹。」
妮莉一听,嬌臉霎時沉了下來,陰陰地瞪他一眼。
柯納被她瞪得莫名其妙。他說錯什麼?
「白痴!」她甩頭走人。
十多分鐘後,里頭的場子忽然熱了起來,現場爸琴演奏取代播放音樂,司儀清晰的頌念從窗扉間流泄出。
新人入場了。
「太安電子」一直以亞洲地區為發展版圖,近幾年將觸角探向美洲大陸,以高科技產品的OEM廠為定位,產品運輸線大多往返於美國幾個城市,「葛瑞貨運」這兩年的發展趨於穩定,手邊有幾個大廠的長期合約,若再加上「太安」這一紙,無疑是替公司注入一劑更猛的強心針,難怪公司里每個高級干部摩拳擦掌,非要再三確認到口的鴨子不會飛掉。
今晚訂婚的男主角是企業家第二代,兩年前剛拿到普林斯頓的博士學位,家族對他寄望頗深,美洲事務全交由他打理。而未來的新娘子听說也是來自於台灣一個古老的政商世家,總之不月兌門當戶對、商業聯姻那套老劇碼。
柯納搖搖頭。他永遠搞不懂那些所謂的「有錢人家」在想什麼,雖然他現在也有了充裕的金錢,已非吳下阿蒙,然而,穿西裝、打領帶只是改變了他的外表,本質里,他還是那個向往風沙和曠野的卡車小子,為了錢與權而結盟的事仍然距離他非常遙遠。
「喂!」妮莉沉著一張臉探出來。「你該進來了。主人翁已行完儀式,在會場里四處走動了。」
丙然得罪了女人就不會有好日子過。柯納瞄著她那張晚娘臉,雖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礙著她了,還是乖乖跟進去。
抽個空得跟羅杰說說,他老妹這幾年越來越陰陽怪氣,八成是荷爾蒙失調,該找個壯男給她補一補了。
宴客廳里,一半以上是黃皮膚、黑頭發的東方人,西方面孔反而成了少數民族,會出現在現場的,除了是新人非常親近的友人之外,八成就是像他和妮莉這樣,假觀禮之名,行探生意門路之實。
進了內里,柯納還是只肯站在牆邊。
「我們特地從堪薩斯市道道而來,就是為了給別人一個好印象,你站在角落能濟得了什麼事?」妮莉硬拖著他要往中心走,若非為了顧及顏面,早一腳朝他踹過去。
「新人自己會巡過來。」柯納不耐地抽回手臂。
場中心有一團黑壓壓的人四處游動,想也知道是新人和家屬在四處答謝,急什麼?
他的體格太高大,聳立在一群身材不高的東方人里,隨便走動一、兩步就會听見幾聲倒抽口氣的驚呼,感覺實在很令人不舒服。
「我真不曉得當初為什麼要拉著你來紐約!」
「你本來就該約羅杰一起來。」羅杰比他還長袖善舞,最愛湊這種熱鬧。
妮莉的唇輕蠕了一下,終究什麼也沒說。
結果,他又得到一記莫名其妙兼被怨恨的白眼。
「啊,你們也來觀禮了。」一道帶著口音的愉悅聲腔從他背後響起。「安先生,我來介紹。這位是最近剛和『太安』簽約的貨運公司總裁——柯納•葛瑞先生,以及他美麗的會計部經理。」
妮莉一听到「簽約」兩字,心花怒放。這算是正面允諾了吧?她迎上未婚夫妻倆,及替他們引薦介紹的中間人。
「哪里哪里,未來的安夫人才漂亮呢!」女人心情好的時候,通常不會吝惜贊美另一個女人。「對不對,柯納?」
沒回應。
「對不對,柯納?」
不作聲。
「柯納?」她的笑容開始發僵。
靜悄悄。
「柯納!」咬牙一握。
他全身一震,猛然回過神來。
你在發什麼呆?妮莉用眼神凌遲他。
柯納全然不放在心上,眼光繼續移回「未來的安夫人」臉上。他露骨的瞪視,已然近乎失態了。
「是,非常……美麗。」
女主角被他看得渾身不對勁,一抹淡淡的暈紅浮上臉頰。她求救地望了未婚夫一眼,期盼他幫忙解除尷尬的氣氛。
安公子放聲大笑。「如雪能美到讓葛瑞先生看花了眼,說來還是我這個未婚夫的榮幸。」
看到男主角對柯納的失態不以為意,大家才放下心來。
「不知道我有沒有榮幸請……」柯納抬頭望了一下台上的新人姓名。「沙小姐跳一支舞?」
沙如雪顯然有些被他嚇到,鹿兒般求助的眼光又瞟向未婚夫,那楚楚動人的眸波,連妮莉也不禁要贊嘆。
「只是一支舞而已,當然可以。」安公子傾身輕吻了未婚妻一下。
柯納改為死瞪著他。
沙如雪輕垂下眼睫,再揚起時,眸中已盈滿得體的溫和禮貌。她依依走離未婚夫身旁,挽著他的手。
「那,君崇,我們馬上回……」
交代的話來不及說完,柯納用力一攬,已經將她擁進舞池里翩翩起舞。
「呃,呵呵。」妮莉只能在旁邊乾笑。「我老板今天特別有興致跳舞。」
風度翩翩、瀟灑挺拔的安君崇當然盡起男主人的義務,邀約她一起步入舞池。
沙如雪被柯納擁在懷里,轉個兩三圈就差點回不了氣。
他的眼神,簡直要盯穿人呵!
「葛瑞先生,听說貴公司今年剛獲選入『全美最有潛力新興企業』的前百大?」她努力想找一些適當的話題,岔開他直莽的注目禮。
柯納眼光落在她一起一合的紅唇里,恍若未聞。
「……」
「嗯?」听見他不清晰的呢喃,沙如雪仰頭輕詢。
「雪。」這次喚得更明確了。
「你怎麼知道我中文名字里的『雪』字是Snow意思?」她微訝地笑了。
「雪!」他猛然抱緊她,兩人之間不再存有一絲距離。
沙如雪淬不及防,被他勒得喘不過氣來。
「葛瑞先生,這太過分了!」她用力拍打他的手臂。他簡直是公然性騷擾!
柯納突然轉了兩、三個大圈,將她旋離舞池中心,往露台的方向移動。
「你……你慢一點,我跟不上你的步伐。」沙如雪驚慌地掛在他懷里。
他手長腳長,隨便跨一大步就是她的三小步。
柯納不由分說,旋進露台,反手把門推上。月亮與星光散落他們一身。
「雪……」他神情恍惚,望著過去六年來讓他寤寐難眠的容顏。
還是一模一樣,嬌媚絕美的五官,細致無瑕的肌膚,連身上的香味也毫無二致。這是他的雪呀!再無第二個人有如此撼動他心的迷人氣質了。
他的雪,竟然以如此出乎意料的方式,突然掉回他的生命里來。
「雪。」他猛然低下頭,深深吻住她。
「唔……嗯……」懷中人強烈地推打,掙扎。
柯納恍若未覺,深深沉醉在她魅人的香氣里。
「不要!放開我!」沙如雪終於掙得了自由。她驚嚇萬分,火速閃到距離他最遠的角落,渾身顫抖地指住他。「你……你不要過來!你再靠近我,我就叫人了。」
「雪……」柯納愕然不解,急急趨向前去。「你忘了我嗎?我是柯納呀!」
「我不認識你。什麼柯納?我從來沒見過你,你……你居然這樣輕薄我!」她羞怒交加,激動的淚水奪眶而出。
「你真的忘了我……」柯納的受傷全寫在臉上。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雪落淚。他的雪以前不會這麼愛哭的。他心心念念著她六年,而她,竟然完全不記得了?
「我沒有忘了你。」見他露出喜色,她立刻堅定地打斷他。「我根本就沒有見過你,何來的遺忘?」
「不可能!」他立刻反駁。「六年前,我們在內華達州五十號公路的『卡車小子』里相遇,你還記得嗎?」
「六年前……」沙如雪一呆。
「對。」柯納大步上前,又將她樓進懷里。「之後你還陪著我跑了三個多月的車,我們像夫妻一樣共同生活,你怎能忘記!」
「像夫妻一樣」的字眼讓沙如雪嬌顏一紅。
「你別胡說八道。」斥責歸斥責,激切的神色漸漸平弭下來。
「雪……」他輕輕把頰貼在她頭頂,摩掌著如絲如緞的觸感,語音低啞。「你承諾過,會水遠記得我,難道連這最後一個諾言,你也守不住嗎?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找你,你知道嗎?」
這一次,沙如雪沒有推開他。
沉默籠罩了兩人,屋內的衣香鬢影,仿佛成了另一個不相干的世界。
「葛瑞先生……」她淺淺嘆息。
「叫我『柯納』。」他補了一句。「你以前都這麼叫我。」
「柯納。」她柔順地依從了。「我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一切都太復雜了,三兩下之間,我也說不清楚。」
「你只要先告訴我,這些年來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還有,你為什麼會和那個小白臉訂婚?他是誰?」他瞪著她。
「听我說,柯納,我確實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人,但是,我知道你在找誰。」沙如雪輕聲說。
「不可能!我不知道你為何要否認,但是我永遠不會錯認你!我甚至把你留給我的那束發隨身帶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布包。
沙如雪很明顯地愣了一下。「什麼發?」
「就是你留在卡車小子里,要店老板克里夫轉交給我的頭發,你還不肯認我嗎?」
「我從來沒有剪過頭發送給任何人!」她咕噥抗辯。
「你……」柯納又氣又無奈。「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受過傷嗎?失去過記憶嗎?」
人陷入窮絕之處,連電影里的情節都搬出來了。若不往那些匪夷所思的方向推想,他實在找不出雪有任何理由會不認得他。
沙如雪長嘆了口氣。「葛瑞先……柯納,你明天有空嗎?」
「做什麼?」他固執地收緊雙臂不放。
「我要告訴你,你的『雪』,目前人在何處。」沙如雪直直望進他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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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納的步伐停在咖啡廳的入口。
一模一樣的地點,威靈頓飯店之內。一模一樣的餐廳,白日供應午茶,晚上供應正式餐點。一模一樣的布置,正式中帶著溫馨的氣氛。
甚至,一模一樣的人兒,坐在一模一樣的位置。
六年前,從落地窗外灑落她一身的是星光月光,六年後,裹住她一身銀芒的是午後煦陽。
她甚至連外形的變異都不大,只除了當年及腰的長發現在剪至肩下,正式的晚禮服改為舒適優雅的藍灰色雪紡紗。
而她居然想說服他,她不是「雪」?
表才相信!
沙如雪發現了他的身影,放下手中的瓷杯。柯納主動在小圓桌對面坐下。
「對不起,我遲到了。」
他努力想平撫震動的情緒,一雙梟鷹似的眼神卻緊緊盯住她,彷佛擔心她下一秒鐘就會從空氣中蒸發。
服務生迅速迎上來,他連人家遞上菜單也視而不見。
「葛……柯納,你想喝點什麼?」沙如雪被他盯得回色微紅,有些不自在地打破沉靜。
「和你一樣。」他眼也不眨。
服務生立刻領命而去。
令人尷尬的沉默再度降臨,沙如雪勉強給他一個溫和的微笑。
她的手立刻被一只黝黑的大掌按住!
「葛瑞先生……」她明顯一縮。
「我有樣東西要拿給你看。」柯納立刻打斷她。「這是你六年前留給我的禮物。」
一個小盒子往她身前一推——這是雪當年托克里夫交給他的發束和照片。柯納緊盯著她,密切注視她的反應。
沙如雪好奇地打量發束一會兒,隨即被那張護貝照片吸引了注意力。
「啊,原來這張照片在你這里。」她的唇角躍上一抹淡淡的懷念。
「這是『你』交給我的照片!」他堅決的口吻不容她反對。
沙如雪輕輕搖首。
「這不是我的頭發!我從來沒有剪過頭發送給任何人。」
「雪,這明明是你的頭發和照片,你為什麼不肯承認呢?」
「你先別急,我也帶了一樣東西給你看。」她從身旁的皮包里抽出一個小信封袋。
柯納半信半疑地接過來,瞟她一眼。根據慣例,這位小姐傳給他的訊息都令人不太愉快。
抽出袋內物事的那一刻,他愣住了!
這也是一張照片,和他帶來的那張,時間差不多;相異的是,他的照片上只有一個人,而手中的這一張……有兩個「雪」!
「這……」他失聲叫出來。
一模一樣的臉孔,一模一樣的發型,一模一樣的青春年華,只有服裝樣式不同而已。
她們是雙胞胎!
他的「雪」……和她?柯納震愕的視線回到沙如雪臉上。
沙如雪深吸了一口氣,望向玻璃窗外。
「左邊的人是我,右邊的人是我姊姊。她的名字叫『沙宜雪』,我叫『沙如雪』。」她輕聲嘆息。「我們兩個人都是『Snow』。」
「可是……」柯納呆呆望著她。不可能的,她一定是他的雪,她應該是他的雪呀!
難道……真的不是嗎?他的心里一團混亂。
「告訴我她的事!」他強烈要求。
「我們的父母親過世得早,七歲那年就被母親的外家——楊氏一族所收養。」沙如雪輕聲解釋。「楊家的產業非常龐大,涉足頗多領域,可是在台灣向來非常低調。我和姊姊在這偌大的家族里成長,又是外姓人的身分,當然活得很辛苦。幸好楊家的大家長,也就是我叔公,對我們非常照顧,從小到大不吝惜提供我們最好的教育。可是我身體弱一些,長年待在台灣求學和工作,姊姊卻是高中一畢業就來到美國求學,你方才讓我看的照片,就是她甫成為大一新鮮人時,在校園里取的景。」
他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兒鷹視她,仿佛想從她臉上看出什麼端倪。
他無法相信!如果,眼前的人是「雪」的雙胞胎,那……雪呢?
「她人在台灣嗎?嫁人了嗎?」
沙如雪低頭,輕輕攪動杯里的伯爵茶,只有微顫的手指泄漏出她心情的復雜。
「柯納,這六年來,發生了很多事。」
「我要知道每個細節!」他疾聲說。「六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雪會毫無理由地出現在我眼前,陪著我浪跡天涯,又為什麼在三個月後,她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再抬起頭時,沙如雪的神情已經平靜。
「六年前,我姊姊大學剛畢業,本來有意繼續深造,然而台灣傳來消息,楊家的族長已經替她訂了一門親事,要她立刻回台灣結婚。」她的眼神漸漸陷入幽遠之中。「姊姊心里當然不樂意,可是老人家對我們有養育之恩,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拒絕這樁商業聯姻。為了延遲這無可避免的命運,她雖然同意回來台灣,卻故意拖延時間,最後寧可從紐約開車回西岸與接她回國的人會面,也不肯搭飛機。
「誰知,西岸的親友人沒接到,卻傳來她半路失蹤的消息,你可以想見整個家族有多慌亂,簡直是雞飛狗跳,每一個人都做了最壞的打算!後來我們追查到她租的那輛車,它被棄置在五十號公路的一處卡車休息站,之後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
原來如此。所以,雪才會總是在不經意之間,流露出憂郁難平的神色。她的命運被人決定了,她無法反抗,於是,與他短暫的出走,就是她最後一點微弱的叛逆。
「當然大家都擔心得要命,我卻一點也不。因為在接下來的三個月里,我一直感應到,她的心情非常平和喜樂,當時我不知道為了什麼,現在,我明白了。」沙如雪柔和地望著他。「謝謝你,柯納。」
一切來得太迅速,讓他反應不過來。
「那雪呢?她現在在哪里?她……她還是嫁人了?」最後一句話聲音喑啞。
「這就是最讓我難以啟齒的部分。」沙如雪的眼光,隱隱泛著澀意。
不!柯納下意識想?避她即將說出來的訊息。
「你在說謊!我知道你就是我的雪!你只是為了我不知道的原因,不肯承認而已!我不相信你打算說的任何事,我只認定你!你就是『雪』!」
「如果我是你的雪,我為什麼不承認呢?」沙如雪溫柔地反間。「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在場,如果我有任何難言之隱,早就直接向你表明了,根本不會隱瞞你。」
她說得沒錯,但……
「我不知道!總之,你一定是『雪』!」他迫切得近乎在懇求了。
「其實你已經感覺到了,不是嗎?」
「我什麼都沒感覺到!」
「你已經知道……」
「我只知道……」
「我姊姊……」
「你就是……」
「已經過世了!」
「我的雪!」
兩人同時說完,同時停住。
她平靜,他震懾。她秋眸含淚,他愣如石雕。
世界在這一瞬間破裂了。碎片射進他體內,將他撕扯得支離破碎,又在剎那間把每片血肉縫補起來,讓他成為一個外表完整,體內卻劃滿創痕的人。
雪,死了?
死亡二字,在此刻顯得如此不真實,和她一樣。她就坐在陽光里,平靜地扔給他一個炸彈,炸掉他過去六年的重心,還期望他立刻接受?
他只是在作夢而已,她是假的。她非但不是他的雪,甚至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一定是這樣。等他夢醒了,他會發覺自己還躺在辦公室的沙發里,身旁擱著冷掉的咖啡,而「遇到一個和雪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的夢境,會漸漸飄散。
仿佛從極這極遠之處,有一個男人的聲音沙啞得近乎嘶鳴。隔了好一會兒,他才恍然發現,原來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沙如雪沒有辦法立刻開口。她看著窗外,用盡全身力量壓抑回流過無數次的淚。
「火災。」勉強吐出來的兩個字,與他一樣低啞。
「何時發生的?」
「她失蹤了三個月之後,突然出現在台灣楊宅。老人家稍微說了她幾句,也就不再追究了。後來家里開始替她準備婚事,可是,在婚禮的前三天,我和她住的那棟小屋半夜突然失火。」
這不是真的!不是!他迷亂的腦里只知道不斷地否認。
「她的身體從小就比我健康,動作也比我快。我一直以為她逃出來了,可是……他們都說……沒有。」她埋進雙手間,強裝出來的勇氣再也維持不下去。「我想回頭去找她,可是火勢已經太大了……進不去……她在里面,一個人在里面……」
「我不相信你,這不是真的!」
雪死了?怎麼可能?在他設想的各種情境里,她有可能變心了,有可能忘了他,有可能在某處等待他找到她,各種可能性都浮現過,唯獨缺少這一種。
她已經不在這個地球上,與他呼吸同樣的空氣了。
她是不是很害怕呢?有沒有喚他的名字,要他去救她?她的心里在想什麼?有沒有受到太大的痛苦?
不,他沒有辦法想這些!他臉色蒼白地癱進座椅里,胸口緊揪的感覺,幾乎粉碎他的意志。
沙如雪深呼吸幾下,拭去一顆滑出的淚珠。
「謝謝你。」她試著溫柔微笑。「謝謝你在我姊姊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時光,帶給她如此純粹的幸福。她……她真的很快樂……我感覺得到……」
柯納的眼光轉向窗外去,捂揉著下巴,指關節都泛白了。
忽然之間,他無法忍受看到一張和雪毫無二致的五官臉孔,卻,不屬於她。
「不必謝我。」他簡單地回答。「她是我的生命。」
「你與我姊姊只相處了三個月,對她的牽念當真這麼深嗎?」她的眼眸徐柔如秋水。
「你要如何決定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相知深與不深呢?」他回頭反問。「以時間,或者以空間來計量?」
她沒有回答,只是微傾著頭,望著他。
「一般上班族夫婦,每天庸庸碌碌忙於工作,回到家已經晚上七、八點,洗完澡看個電視,十二點要睡了,他們每天相處的時間也不過四個小時。而我和雪,我們是一天二十四小時密切地生活在一起。
「當你和某個人每分每秒都封閉在獨處的空間里,你會變得與她非常非常親近,能從她的一個眼神、一個呼吸里,知道她在想什麼、需要什麼。
「雪確實是瞞著我許多事,尤其是與她背景有關的部分,然而,除此之外,她對我全然坦誠以對,我也對她毫不設防。
「我知道她每天早上有輕微的起床氣、絕對不喝咖啡、心情好時反而不愛說話,而她也知道我最細微的生活小節。比起那每日相聚四個小時的夫妻,我們等於把一天當成別人的六天來用。如果三個月的感情不算長,那麼十八個月,一年半的感情總夠長了吧?可是,這些數字上的換算,真的代表任何意義嗎?」
沙如雪垂下嬌容,沉默不語。
他繼續說下去,胸口漲滿了一種激烈的情緒,只能籍著不斷的說話來抒發。
「我愛雪,只是愛她而已!沒有任何原因,不含任何外力因素,我遇到了一個特殊的女人,單純地愛著她,這種感覺,你能體會嗎?」
「我不能。」她惘然而嘆。「如果可能的話,我也希望你不能,這樣,你的痛苦起碼會少一些。」
「該痛苦的—過去六年都痛苦完了。」他手指收攏成拳,放在茶杯旁,克制自己不要拿起它摔出去,或跳起來大吼大叫。「她葬在哪里?」
「在楊家的墓園里,台灣北部的山區。」
「我想去看看她。」
沙如雪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驚訝過去之後,緩緩點頭。
「可以,讓我來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