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能克剛 第六章
作者︰凌淑芬

絕對、絕對、絕對不能再讓這樣的蠢行繼續發生了!

她忙碌地撥弄著干燥花材,努力忽視臉頰的紅熱。

只有家教不良的女孩才會因為一時寂寞而投入男人的懷抱。她?她上頭可是頂著兩代嚴訓。

「啊!」動作太粗魯,弄斷了一截狗尾草。

她懊惱地停下工作,干脆進廚房去準備晚餐。

李恕儀,別忘了,全世界只有你最清楚和伍長峰糾纏不清的後果。幾年前那段屈辱和痛苦,你還沒嘗夠嗎?

她要的是一份穩定、專一、平淡到近乎無聊的感情,而伍大少沒有一點符合她的要求。

穩定?他就像一台橫行霸道的壓路機,唯一與「穩定」扯得上關系的,就是被他輾過去之後的路面。

專一?天知道他此刻和那位媺帷小姐在做什麼。

平淡無聊?這跟坐在北極圈里大喊「天氣好熱」一樣的可笑。

包別提他的父母家人了!伍家那干長輩們一旦知曉,只怕更會誓死阻止她這個「居心叵測、貪金拜銀」的外國女人。

還有還有,除了近四年前的那一次俱樂部晚餐,伍長峰就不曾再和她公開出入過,一次都沒有!

她絕對不會和一個無法以她為榮的男人交往,一切到此為止!今晚一定要和他說清楚!

叮鈴鈴——門鈴很配合地響起來。

「門沒鎖,你自己進來吧!」她努力凝聚更多抗戰意識。

伍長峰一踏進廚房,就發現她穿著圍裙拿著鍋鏟,正在演練戰備操。

「你在做什麼?」

恕儀回過神,發現自己可笑的舉動,連忙把鍋鏟采進炒菜鍋里,繼續翻動。

「沒有、沒有。你先等一下,晚餐馬上就好了。」

她把番茄炒蛋起鍋,一轉身,卻發現他還呆呆站在身後,眼神充滿掙扎,又含著迷惘。

盯!她腦中警鈴大作,這是他近來最常出現的神色——每回用充滿深思,不解,迷惑的眼神看完之後,就……

唉!伍長峰發出一聲投降的嘆息,把她猛拉進懷里,深深狂吻。

不,不行……

「我有話……」

「等一下再說。」他的喉嚨發出一聲類似低吼的咕噥,將她整個人騰空抱起。

為了安全起見,恕儀不得不圈住他的腰。

「討厭,放我下來。」她臉紅似火,拚命拍他臂膀。

他們兩人都太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餐桌已經擺上幾道食物,伍長峰太過急切,直接把她抵在牆上,開始褪除惱人的衣物。

不行的,她之前才做過心理建議……啊,他正在吮她的酥胸,這種感覺真好,她虛軟得無法抗拒。

「阿峰!」體內被突兀的侵佔。她輕抽一聲,秀眉難受地攬起。

「對不起……」他憐愛地細細啄吻她,一點都慢不下來。天知道他本來真的打算對她很溫柔的……

唉,她投降了,心甘情願地送上紅唇。

唇與舌重新互相糾纏上,所有的抗拒與迷惑,煙消雲散。

***

伍長峰在中夜時分醒來。

應該是餓醒的,他想。昨天中午他只吃了一個面包,便一直空月復到現在,他們又忘了晚餐。

最近他負責的證券公司陷入忙亂期,一位原本做丙種融資的股市大戶出來自立門戶,在中部成立了一間證券公司,同時為她在政界發展的丈夫累積地方實力;為此,他們在中部的業務被瓜分不少,加上景氣又日漸衰頹,于是相關團隊全投入業務戰里,試圖拉回一點優勢。

望著枕畔熟睡的嬌容,他漾出淺笑,復又嘆息。

有時候他真的搞不懂自己在做什麼,公私都處理得一塌胡涂。

在外人的眼里,他是站在高岡上的寵兒,永遠驕傲睥睨。

前陣子媒體還對他做過一系列專訪,大大贊揚這位台灣的新生代才俊。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年來,他只是在盡自己的家族義務而己。證券業從來不是他感興趣的目標,即使做得再成功,得到再多掌聲,心田永遠有一處空白,不曾被填補。

私事上,他和媺帷的談判也進行得不順利。

媺帷堅持不分手,比他更強硬。他唯一慶幸的是,她自重身分,不會去搞那些吞安眠藥自殺的把戲。另一方面也是顧念到她父母的名譽。趙家不比他家,自來親情疏淡。趙氏夫婦重形象遠勝于愛兒女。倘若她鬧出自殺丑聞,他們不會原諒她。

或許就是因為如此,趙媺帷才更渴望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親密家庭。

天知道她怎麼會以為他是那個合適的丈夫人選。恕儀說得太正確了,他們兩人都習慣了被人寵讓,沒有人願意先舉白旗。

其實媺帷的潛意識里一定明了,只是拒絕接受事實。而他也越來越清楚,讓他釋出愛意的對象,不會是她。

「嗯……」恕儀在睡夢中輕嚶一聲,背轉過身去。

瞧不見她的臉,他突然覺得寂寞。

伍長峰一點一點的把她翻回來。

她在睡夢中抽抽鼻尖,似乎對他替她擺的姿勢不太滿意,嬌軀慢慢蠕動,像只慵懶的貓咪,找到一個舒服的角度後,滿足地輕嘆一聲,又陷入沉睡里。

伍長峰登時哭笑不得。

她選擇的地理位置是把臉埋進他胸膛,一只腳插入他的腿縫間,右臂壓在她身體下,這下子他讓她給困住了。

他讓她給困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落在她臉上的目光,有多麼溫存。他只知道,被她困住的想法,並不那麼令人反感。

被凝視的人,悠然掀啟眼瞼。

「阿峰?」她的眼眸輿語音都帶著困意。「你怎麼不睡?」

「我……」看著她朦朧的眼眸,他沙啞輕笑。「沒事,突然睡不著。」

恕儀的神智隨著遠去的周公而漸漸清楚。

唔,既然她已經醒了,之前想對他說的那席話……

不妙!伍長峰心底大叫。想也知道,她八成要說一些殺風景的話——我們不應該再如何如何,你應該去找圈圈圈,我適合去找叉叉叉。

先下手為強!他驀地封吻住她。

「唔……」恕儀沒預料他會說發情就發情,一點征兆也沒有。

平歇的激情頓時狂燃,蔓延,直到燒成另一堆灰燼。

呵呵,成功。

饜足的大貓咧出邪笑,看著被自己狂情席卷過的可憐小貓。

他可不算違反她的意願,畢竟她什麼話都來不及說。

怒儀癱軟在他的身下,嚶細的嬌喘著。

直到凝聚足夠的力量,她才緩緩睜開眼楮。唉。無力輕嘆一聲,她不再嘗試了。

「我接下來兩周會非常忙。」

「忙什麼?」他玩弄她香肩上的發絲。

她遲疑片刻。「我和陳老師的花藝展即將舉行,有一些作品需要做最後修飾。」

「正好我最近也忙,明後天可能要到台中出差幾天。」伍長峰點點頭。

她輕吐了一口氣,眸心漾回柔情的笑意。

「再睡一下好嗎?」

「好。」

兩人相擁入夢,有如纏結難分的柳枝。

其實,彼此心里都有一些話想說,卻也都不希望對方說出口……

***

「吹口哨,向前進,尋求快樂人生。肩並肩,去踏青,野外好風景……」

BMW泊在一個街角,一道健實的身影跳下來,哼著小曲,踏上庭園短徑。

九月一日,全新月份的開始,值得好好慶祝。

好吧!他承認,他是在開心台中那一團混亂終于擺乎,又回到有她的台北城。

回來的第一件事,他連家都不回,直接驅車到她家門外。

下午五點半,他們正好可以出門吃頓飯。

叩叩叩叩叩,叩叩。連敲門的節奏都很輕快。

「阿儀,我帶來的那罐沙嗲醬,你收到哪兒去了?」

「爸爸和爺爺這幾天把它吃光了。」她從房里探出頭,回應廚房里的母親,臉上還沾著一些花瓣粉屑。

「這是我特地帶到台灣來給阿儀解饞的,你們爺兒倆自己把它給吃光了?」李媽媽嚇了一大跳。

「我們連吃幾天的台灣料理,膩也膩壞了,只能靠沙嗲解味兒嘛!」李爸爸趕快躲進浴室里避風頭。

爺爺繼續坐在沙發上,整張老臉埋進報紙里,故作嚴肅貌。

「真是的!」李媽媽又好氣又好笑。「算了,阿儀,待會兒我們上超市去,我熬一鍋新鮮的給你。」

「好,我先把手上的這一幅畫貼好背景。」她的腦袋又縮回去。

叩叩叩叩叩,叩叩。

「這時候會是誰?」爺爺放下報紙,白眉一扭。

「我去開。」恕儀放下工具,出來應門。

「嗨。」門外一張笑得俊朗的臉讓她錯愕。

「你……」她飛快看了屋內的人一眼,正好迎上爺爺的視線。心頭一揪,連忙把門拉攏,透過細細的縫噓聲問︰「你怎麼來了?」

「我剛從台中回來,順便繞過來看看你。」伍長峰從她頭頂上望進去。「你家里有客人?」

「阿儀,誰來了?」李媽媽在問。

「沒事,只是一個推銷員,我打發他走。」她趕忙閃出門,拖著他來到屋內看不見的角落。

「我是推銷員?」他指著自己的鼻子。

「你要來之前,也不先打個電話。」她跺腳。

「那些人是誰?」

「我父母和爺爺。」

輪到他愣住。「你家人怎麼會突然跑來台灣?」

「我這個周末有個展示會,記得嗎?」

對喔。

不,不對。

「你的家人要來的事,你為什麼從來沒有提過?」

「這重要嗎?」

「為什麼不重要?」他放大聲音。

「噓,噓。」她拚命制止他,一面緊張兮兮地回頭,生怕家里的人跑出來探看。「你真奇怪,難道我家人來看我,還要先跟你報備?」

「‘我’很奇怪?」他的眸開始眯緊。「好,那他們來訪,與我上門找你有什麼關系?你干嘛像做賊似的,把我拉到路邊來?」

「拜托!你們兩方不避著點兒,難不成還一起排排坐、吃果果。」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能見你的家人?」

「你想見他們?」她不可思議地睜大明眸。「你瘋了!」

「為什麼想見他們就代表我瘋了?」他質問。

恕儀真想昏倒,這樣顯而易見的答案,他居然還用問。

「我父母從頭到尾就不知道你的存在,他們如果問起你,我要如何告訴他們?」

伍長峰猛然醒悟。

所以她上回要求他暫時不要來找她,根本不是為了什麼聯展的事,而是她的家人要來,她希望他避開!

「就介紹我是你的朋友不就行了?你住在台灣好幾年,不可能連個朋友都沒交吧!」他的語氣很火爆。

「你是男的耶!」連她也忍不住低叫出來。「我爺爺最了解我了,他知道我不會隨便交異性朋友,如果被他看出任何異狀,我該怎麼辦?這世界上我最怕的人就是他,光面對他那雙眼楮我腳就軟了,更別提編謊話騙他。」

露水姻緣,奉子成婚,流產,離婚,這些罪狀林林總總足以判她十七、八個死罪!她陡然打個寒顫。

「所以我就活該被你當成老鼠一樣,藏在陰溝里?」他的臉色晦澀得猶如剛從地獄里回來。

「你干嘛說得這麼嚴重?他們下星期一就回去了,你等他們回去之後再來不就好了。」他今天的表現好奇怪!她的眸中閃著疑惑。

「我沒必要忍受這種待遇!」怒火終于爆發了。「我長得體體面面的,有頭有腳,家世清白,哪一點構不上見你爺爺的資格?」

「你……你莫名其妙!我從來沒有要求你把我帶回家介紹給父母,你反倒來為難我!」

「為難?原來把我介紹給你的家人是很為難的事。」他一聲大過一聲。

「本來就是。」她覺得自己仿佛在跟火星人說話,突然之間他們兩人完全無法溝通了。「我們兩家王不見王,這本來就是默契。所以我不會去打擾你的家人,你也不會來介入我的家庭生活,不是這樣嗎?」

伍長峰臉色鐵青,瞪視她良久。

「隨便你!」

虧他一開始還興致勃勃,只想趕來看她,搞了半天全是自己一相情願。

沒什麼好說了,他悶著冷臉離去。

恕儀迷惑不解地盯著他的背影。她知道他很生氣,可能還有一點點傷心,可是她不懂為什麼。

他不會真的想見她家人吧?

「怎麼回事?我剛才好像听見你和誰在大吵大叫?」李媽媽關心地迎上前。

她回到屋內,反手把門關上,避開爺爺銳利的視線。

「沒事,那個推銷員好凶,我不讓他進來推銷,他還罵我。」

「台灣的推銷員這樣大牌?」李爸爸極為訝異。

「有幾個少數的例外。」她勉強笑著,轉移話題。「可以開飯了嗎?今天晚上吃什麼?」

「大餐。」李媽媽喜孜孜地轉進廚房。「後天就是你的展覽,我們先在家里辦一場慶功宴。」

她晚上有大餐吃呢,不知道那個氣跳跳的男人今晚吃什麼?

原本,他應該是來找她一起吃飯的吧?

不知怎地,期待良久的好胃口,突然消失無蹤。

***

「你能相信嗎?她把我趕出來!她居然把我趕出來!」伍長峰狂怒地在高級病房里走來走去。

余克儉才想嘆氣。為什麼他連臥病在床都不得安寧呢?

這只暴龍下台中的那一天,正好是他染上感冒、第N度入院的同一天。經過數日休養,他現在的氣色已經恢復許多,有體力看笑話。然而,同樣的戲碼一再上演,他也是會看膩的。

「我這輩子長到二十八歲又十個月,還沒有被人掃地出門過。」腳步踱到床尾,伍長峰霍然停住。「這是最後一次,我忍她忍夠了!我發誓,這一次我絕對……絕對……」

「絕對什麼?」余克儉故意問。

「絕對……」算了。伍長峰頓時像一顆消了氣的皮球。每次都立下重誓,最後還不是破功?

「你知道,過去三年來,你沖到我面前抱怨那位不知好歹小姐多少次嗎?」余克儉舉起手指比了比。「四十七次。你跟趙媺帷鬧翻的次數都沒有這麼驚人。」

「媺帷和她不一樣。」他咕噥。

「哪里不一樣?」

趙媺帷和李恕儀的臉,同時在他腦海浮現。前者是翹高鼻尖,驕氣地要求他先低頭,不然啥都別說;後者是張著那雙柔亮的雙眸,默然瞅著他……

「對,我就是吃軟不吃硬,那又怎樣?」他沒好氣地開始踱步。「請不要轉移焦點,我發火的主因是︰我被人掃地出門了。」

「這有什麼好意外的?」余克儉一臉無聊。

他霍然停下腳步,不可思議地瞪住死黨。

「親愛的小余兒,你最好的朋友只差沒被人當成見不得光的通緝犯,陰溝里的隱秘生物,必須藏在暗處的電動,你還不覺得意外?」

「好吧,我很意外。」余克儉取餅身旁的水杯暍一口,安然自若。

「你又在意外什麼?」

「意外你居然沒有想到。」

「我應該想到什麼?」有時候和老余對話實在是一件辛苦的事,尤其對他這種急性子的人。

「想到她居然會如此膽大包天拒絕你,想到不只伍家有排斥她的份,她也一樣排斥你們,想到她輕視你們的程度,可能不比你們輕視她還低。」

「我,從來沒有,輕視過她。」他咬著牙進出話。

「老家伙,你可是在跟比你還了解你自己的死黨說話。」余克儉居然還有膽子露出微笑。「別騙自己了,你對她一直有著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只是你沒發現罷了。」

他瞪著床上的病患,考慮讓這人的病情再加深一點。

「我沒有!唔……好吧,或許一開始有,但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自從我們開始來往之後,我就不曾再瞧低過她。」

「那你為什麼不把她介紹給你的朋友?」

「我……」

「為什麼不帶她去你平時常去的俱樂部吃飯?」

「我以前帶她去過……」

「為什麼不向你的父母承認你在和她交往?為什麼不把她介紹給你的親戚朋友?為什麼不帶她參加公開活動?為什麼不多多認識她的朋友?為什麼沒陪她去參加過同學會?」

伍長峰知道好友傳達一些訊息給他,所以沒有急著接話。

「阿峰,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可是,還是上回她來銀行貸款,我才有機會‘正式’認識她,你連把她帶來介紹給我都不曾有過。」余克儉輕聲說。「你對她並沒有你自己以為的那麼好。」

「我沒有那個意思。」他懊惱地爬梳烏發,繼續踱步。「我只是覺得,我們來往是兩個人的事,沒必要把雜七雜八的人都牽扯進來,絕對沒有不讓她見光的意圖。」

現在他終于了解恕儀為何會說那些彼此生活圈不相干的話了,她真的以為他故意把她藏起來嗎?

「我知道,你這人的毛病就是這樣,越在乎的事物就越少根筋,可是女人的心思比男人縴細敏感,你必須學著去體會她的感覺。」

媽的,現在他又多了一件心煩的事。

「最近媺帷苞我鬧得不可開交,我實在分身乏術。」他停下來,不平地問老友。「為什麼每個人都期望我當一個事事萬能的無敵超人?我和全天下的男人一樣,有血、有肉、有缺點,尤其跟別人吵架的時候,特別幼稚無聊愛賭氣。」

「你不必把事情想得太困難,只需要對自己承認就行了。」余克儉深呼吸一下,閉上眼楮。

「承認什麼?」他茫然問。

「對啊,承認什麼?」他張開眼,似笑非笑。「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去好好想想,你應該承認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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