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記 第八章
作者︰凌淑芬

八個月後

二月的天空如甫出世的嬰兒,喜與怒皆難料。晨間出門時,世間猶然干爽,待他的車停進郎雲家的車庫,飄飄水絲已然灑落。他在郎家小茶廳坐下不過幾刻鐘,雨絲如一席細密的水簾,披掛在整片山間。

庭院的小橋流水彷若隔了層面紗,充滿氤氳朦朧的美感。

「嫂子,你若不夠暖,記得回房加件衣服。」他輕聲提醒。

「我很好,別為我擔心。郎雲已經夠神經質了,你別陪著他瞎攪和。」葉以心恬然自得地淺笑。

「孕期已經進入第四個月了,大哥還沒回過神嗎?」他極能了解郎雲的憂慮。

嫂子之前有過一次小產的紀錄,醫生宣判她是習慣性流產的體質,夫妻倆本來已經不抱生兒育女的希望,沒想到葉以心又懷了身孕,而且這一次順利地熬過前三個月危險期,進入穩定階段。

「老實說,我自己也剛習慣不久。」葉以心坦承道。

「接下來還有五個月好熬呢!」他笑道。

「接下來還有三十年好熬呢!」葉以心嘆了口氣。

「大哥很會挑房子,這里的環境比市區更適合養小孩。」

為了讓妻子安心待產,郎雲賣掉了市區的公寓,轉而在新店買下這間透天別墅。遠離塵囂,煩擾自然少了。或許他也該考慮搬到郊區來。

「清泉村的空氣更清新!我本來想回去待產的,但是郎雲擔心那里的醫療設備不足,臨時有個突發狀況,我和寶寶有危險怎麼辦?還好這番話沒被梁醫生听到,不然他下次在山上生病,就有苦頭吃了。」

梁千絮。安可仰的新婚妻子。這個名字觸發了潛埋在心底的記憶。

餅去八個月的變化極大。首先,安可仰結婚了。由于嬌妻和他都「公務繁忙」,不克大宴佳賓,兩個人竟然偷偷跑去公證;安家長輩一听說他連結個婚都那麼隨便,氣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

曼曼那里,她大半時間都不在台灣,若非忙經紀公司的事,便是去日本陪女兒。屈指算算,他和曼曼也快四個月不見了。

日本。是的,凌苳不久就到日本去了。

據悉她拜在日本一位極為知名的美甲師門下,專心為自己的美甲證照做準備。安可仰說,她有心在日本好好闖一闖,沒個三、五年大概不會回來。

郎雲吃完了飯,回來轉告他,他听了,也只是淡淡點頭,沒有太大反應。

日本,一個有點遠又不太遠的距離,或許這是最好的安排。

日本的年輕男人既風趣又愛玩,極投契她的個性,相信再隔不久她就會交上新男友了。

誰知道呢?或許她現在手邊已經挽了一個也說不定。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打擾了一個早上,我該走了。」他欠了欠身站起來。

「這麼快?」葉以心訝然按住他。「已經十點半了,你不留下來吃個中飯?郎雲接完這通電話馬上出來。」

「沒關系,讓大哥安心地忙吧!我中午另有飯局,早上只是繞過來送幾份文件,順便來探望一下你。」他溫和道別。

「郎霈……」

「有事嗎?」

「……不,沒事,有空常過來走走。」無論葉以心想說什麼,最後她仍選擇保留。

版辭了兄嫂,他驅車回市區,趕赴中午的另一個約會。

也不知怎麼搞的,今天特別心神不寧,整頓午餐吃得漫不經心。離開郎家讓他稍微放松一點,葉以心的眼神,總像洞察一些什麼,經常讓他難以招架。

日本,其實,滿遠的……

「郎霈,郎霈?」

他猛然回過神。「啊,抱歉,我正在想一個……日本的案子。」

「沒關系,我知道你最近很忙,一天到晚出國巡視工廠,留在台灣的時間不多。」他的午餐之約,元薔,嫣然一笑。

元薔是李氏千金的手帕交。去年他和李氏的相親宴破局之後,元薔從李小姐的口中听說了,突然對他感興趣起來。郎祥中一听女方開口說要認識,哪還有遲疑的?忙不迭就撮合起來。

郎霈的心態就當作多交一個朋友,沒什麼不好的。總之,四個月下來,兩人吃飯、聊天、看展覽,不慍不火,說不上驚濤駭浪,一切還算平順。

或許就這樣定下來也好,三十一歲,也該是時候了。元薔是個不錯的對象,優雅世故。最重要的是,他不愛她,她也不愛他,這是最完美的。兩個成年男女都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談情不扯愛,沒有水深火熱、生離死別,將來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人痛苦。

不過,她的身材若再高一些就好了,頭發再長一點,臉頰再瘦一些,鼻子再挺一點,眼楮再頑皮伶俐一些,就像……

「鈴當?」他猛然站起來。

「誰?你看到誰了?」元薔愕然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

他盯著玻璃窗外的人行道好一會兒。

「不,我以為……沒事,我看錯了。」他緩緩坐下來。

那道縴細嬌娜的倩影再度閃過。真的是她!

郎霈陡然推開椅子,大步踏出餐廳外。

行人如織,那抹鮮紅的人影如一顆引誘馬兒前進的隻果,時而出現,時而隱沒。攜家帶眷出來采辦年貨的家庭極多,他無法奔跑。

她的外型和以前有些改變,然而,方才的驚鴻一瞥,他立刻認出了她來。

郎霈排開兩個擋在他們之間的情侶——不見了?她去了哪里?或者,他終究是認錯人了?

他站在路中間張望,驀然間,眼角余光瞥見一絲彎進小巷的紅影。

「鈴當!」他飛快趕過去。

人影就在前方。閃過一輪卸貨的小卡車,他猛然拉住她。

縴影訝然回頭。

「啊,是你,真巧。」凌苳眨了眨眼,笑顏燦然如花。

真的是她……

全世界彷佛都消失了。

她變美了。穿著打扮都不像以前那種青春路線。她穿著一襲紅色太空棉短大衣,領口瓖著一圈粉色毛邊,下半身穿著一件同色系寬筒長褲,軟絲的質料讓她的每一步猶如舞在紅色雲霧里。她貓樣的眼神含著淺笑,精致淡妝似極了從海報里走下來的模特兒。

她不是應該在日本嗎?郎霈慢慢松開她的腕,真正將她攔下之後,他反而不知該說什麼。

「好久不見,你好嗎?」

「我很好,謝謝。」凌苳瞄了瞄腕表,換上一抹歉意的笑顏。「不好意思,我正在趕時間,下次有機會再請你吃個便飯。」

什麼?她就這樣走了?他連忙再將她拉住。

「郎霈,你還有事?」凌苳回頭,美眸中含著問號。

這不是郎霈預期的反應。她不是應該開心地同他敘別來心情嗎?不是應該委屈地罵他怎麼都不和她聯絡嗎?可是她的眼中卻沒有絲毫興奮之情,頂多就是一絲看見老朋友的禮貌。

這樣的凌苳,不是他記憶中的那一個。

「……我以為你去了日本。」他終于找到一句話。

「我回來過農歷新年,順便給碧雅上炷香。」她連看表的動作都美得像一尊瓷女圭女圭。「不好意思,我另外和朋友約了時間,真的快遲到了,我們改天再聊,bye?」

然後,她就這樣走了。

郎霈怔在原地,完全措手不及。

她真的變了……當然,她應該變的。他還記得八個月前,她是在何等傷心的情況下離開的。這世上,本來就沒有誰會為誰傷心一生一世。

他只是沒預料到,她能變得如此之快。才八個月而已……

也好,看來她的生命沒有他也過得非常愉快,他不必再為她擔心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下一個彎角,蕭瑟的風吹走最後一絲紅彩。十余年來最冷的一季冬,今天,又更加冷了。

「啊嚏——捶死你、捶死你、捶死你!你這個不忠的混蛋!看我的奪命剪刀腳!啊嚏——」

青雅打了個呵欠,無趣地轉著電視遙控器。

「不忠這個詞好像在男朋友或丈夫的身上才用得到。」

凌苳從床上翻身坐起,被她凌虐了半天的趴趴熊奄奄一息,只剩下半條命。

「統統一樣啦!我才剛回國,竟然就撞見他跟野女人卿卿我我地坐在餐廳里吃飯。郎霈,你好樣的!啊嚏——」

砰砰砰!

吧我什麼事啊?被痛扁一頓的趴趴熊欲哭無淚。

「那個女人只是他『傳言』中的女朋友而已,OK?」幸災樂禍的青雅完全沒有一絲同情心。

碧雅走了之後,她們兩人同病相憐,反倒變成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什麼傳言?都已經登上雜志了,還叫傳言嗎?要不是那些八卦周刊亂寫,我何必眼巴巴放下重要的客戶趕回來?」她咬牙切齒,「本以為離開一陣子可以讓他思念我一下,沒想到他竟然給我姘上另一個女人,才八個月而已呢!男人的心都被狗吃了嗎?」

「好吧!隨便你,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依照我對郎霈的了解,哪天他若神經打結,覺得娶個不相干的女人也不錯,說不定隔天兩個人就去奏孟德爾頌了,不行不行,情勢委實太過險峻。」凌苳抱起趴趴熊撲進被子里。

「不愧是凌苳姑娘,果然模他脾氣模得很準。」青雅自嘆不如。

只要想起下午的「不期而遇」,凌苳就一肚子氣。

郎霈竟然一點都沒變!他的眉毛依舊銳利如箭,五官依舊疏朗清俊,嘴角和眼角依舊一點紋路也沒有。他只是靜靜站在那里,用那副深不見底的眼神盯視她,挺俊得讓人心折。

郎霈並未為她憔悴或蒼老。

「氣人啊!枉費我剛到日本的時候天天為他以淚洗面,他這個死男人一點良心都沒有!啊嚓——」砰砰砰砰砰!趴趴熊認命當她的受虐兒。

「這一次你有把握可以讓他回心轉意嗎?」青雅是持保留態度啦!

「哼!為了測試他,我故意在街上跟他玩躲迷藏,幸好他自己知道好歹,懂得追上來,否則……嘿嘿嘿!」虎姑婆吃小孩前的陰笑也不過如此了。「雖然他隱藏得很好,但是我知道他對我還是放不下的,只要掌握了這一點,他還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嗎?哼哼!郎霈,本姑娘的耐心已經用完了,你就認命投降吧!炳哈哈哈——」

她仰頭發出櫻木花道式的狂笑。

好猙獰哦!青雅默默走出房去吃消夜。

郎霈,被激怒的女人是全世界最可怕的生物,現在,其中一只要去獵殺你了。在此致上最高的同情與憐憫,我相信你會需要的。

突然之間,郎霈又走到哪里都看得見她了。

午休時間他來到員工休息室,想交代秘書幾件公事,遠遠就听見一串清鈐似的笑聲。

「目前日本年輕女孩的圈子流行女圭女圭、玩偶這些可愛圖樣,其實只要畫工精細一些,粉領族涂起來也不會太稚氣。」

「你今天下午會留在店里嗎?」已經有幾名女同事打算預約了。

「如果你們想約今天,我當然在店里恭候大駕羅!」凌苳坐在一張長椅上,兩只腳優雅地交錯。「其實我們店里另一位美甲師也是正統科班出身……啊,大人出現了。不好意思,郎先生,我只是過來跟老朋友打個招呼,馬上就離開。」

郎先生?她叫他郎先生?

「你怎麼會在這里?」郎霈面無表情。話才說出口,馬上驚覺自己問了一個笨問題。

凌苳微微一笑,「我今天下午回店里走一走,順便帶幾份保護指甲的樣品過來,希望沒有打擾到大家。」

非常中規中炬的回答,非常得體自然,非常的——不凌苳!

「沒關系,現在是午休時間,各位請慢聊。」郎霈立刻旋身離開。

他手心冒汗地拉松領帶,用力深呼吸一下。以前她的機靈古怪讓人頭疼,現在她的客氣多禮卻讓人措手不及。

不管了。既然已誠心祝福她在異國覓得真正的幸福,他就不該再為她心煩意亂。一切都過去了。以不變應萬變。

結果,晚上和元薔約會,又遇到她。

郎霈開始覺得一切是報應。

「姊,郎大哥,你們也來這里吃飯?」元薔的弟弟元維挽著一株出水芙蓉,恰恰從他們桌旁經過。

「維,你也來了。」元薔禁不住打量弟弟身旁的佳人。

「凌苳,這是我姊姊元薔,這是她目前的男伴郎霈。」一句「目前的」贏來姊姊的一個白眼。「各位,這位是我的好朋友凌苳。」

好朋友。郎霈不露一絲情緒,只是點了點頭,拿起紅酒輕啜一口。

「姊姊,姊夫,你們兩位慢慢用餐,我們不打擾了。」凌苳輕笑著挽起男伴的手。

姊夫?郎霈及時放下酒杯,以免一個不穩濺灑出來。

「什麼姊夫,我和郎霈只是好朋友而已。」元薔笑得可燦爛了。「你們也一起坐吧,人多熱鬧些。」

「姊,不太好吧!這是你們的私人時間,多了我們兩顆電燈泡多殺風景!」元維一副想把凌苳拐到角落佔為己有的賊樣。

「叫你們坐,你們就坐!」郎霈審量元維的眼神有如一把尖利的長刀。

「噢……那我們就打擾了。」元維尷尬地笑笑。

服務生迅速上來布好兩副餐具,安頓他們在對面的空位坐下來。

「你們兩個人認識多久了?」元薔扮演起稱職的姊姊。

凌苳瞅元維一眼,抿唇而笑,端秀的神態帶點小女人的天真,又不過分扭捏,極得元薔好感。

「凌苳是我大學同學的好朋友,我們已經認識好幾年了,今年初才開始深入交往。」元維立刻回答。

所以並不是凌苳臨時去認識元家人的,他本來以為她知道自己和元薔的事,又想胡亂攪和……唉!他胡思亂想些什麼?以前的凌苳或許會這般做,現在的她,只怕已經不再在意他和誰往來了。郎霈甩掉心頭的雜思。

「元姊和郎霈什麼時候有好消息?」凌苳的口吻天真又無邪。

他拿起餐巾鋪在膝蓋,指關節隱隱泛白。

「那些都是雜志上亂寫的,別理他們。」她直呼郎霈名字的方式讓元薔不禁感到好奇。「你和郎霈以前認識嗎?」

「郎先生是我母親的好朋友,嚴格說來我應該叫他一聲『舅舅』才對。」她面不改色。幸好某人手中沒有杯子,否則少不得又要灑出酒來。

「舅舅?你們年齡也沒差多少,叫舅舅會不會太老了?頂多叫聲『大哥』得了。」元薔笑著打量男伴和對面的俏佳人。

「人倫輩分怎麼可以輕忽呢?郎霈不只和我母親交情匪淺,更是我父親的拜把子,即使我不叫他舅舅,好歹也應該喚一聲叔叔。」

左一句「舅舅」、右一句「叔叔」,听得郎霈神色越來越陰暗。

「看來凌苳的家教非常嚴謹,現在注重這些禮法的小孩越來越少了。」元薔不禁贊美。

家教嚴謹?郎霈只想到她那個襯衫不帶扣、把美眉手段一等一的風流老爸。

「郎大哥今天很沉默。」元維偷瞄他的閻王臉,頭皮一陣陣發麻。

郎霈橫他一眼。「你們晚上還有什麼節目?」

這小子想追凌苳,還得看他這一關過不過得去。他腦中開始回想元薔以前提過哪些跟這個弟弟有關的事。

「我們只是出來吃吃飯、跳跳舞而已。」元維不適地換個坐姿。

「現在的PUB搖頭丸一堆,龍蛇雜處,晚上沒事就早點送小姐回家。」他輕扯一下嘴角,臉龐的其他部位都沒牽動到,有笑跟沒笑差不多。

「是。是。」元維已經一背心冷汗了。

「舅舅,您太古板了,台北的夜生活也只有那些可以PUB去。」凌苳端起紅酒怡然品嘗一下。

郎霈冷哼一聲,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寒意真會凍死人。

「郎霈沒有那麼老,我才小他一歲呢!」元薔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腳,要他擠點笑容出來。

「元姊,你要是不說,外人還以為你是元維的妹妹呢!」凌苳微微一笑。

她以前是怎麼說的?我以後見到你一定彬彬有禮,學那些成熟世故的女人講場面話。當時他還笑話她永遠不可能,言猶在耳,沒想到,現在真的學會說場面話了。

郎霈的心情復雜萬分。

餐點陸續送上桌,他仍然沉默的時間居多,幸好其他三個人很有話聊,氣氛一下子就熱起來,新開的一瓶紅酒也逐次見底。

「那個日本男人眼見我對他的搭訕無動于衷,轉頭去釣跟我一起來的女朋友,結果她男朋友恰好就是那間酒吧的保鏢。當他看到一個滿臉橫肉的大漢朝他殺氣騰騰地走過來,整張臉都綠了,連滾帶爬逃離現場!」凌苳說完,三個人一起撫掌大笑。

她拿起高腳杯飲完剩余的紅酒,頰畔的紅嫣不知是因笑或是因酒而生。

「別喝太多,待會兒又醉了。」他突然面無表情地吩咐。

「我的酒量很好,你忘了?」元薔以為他是在叮嚀自己。

「呵,郎家舅舅就是這樣細心……嗝!」她伸手掩住了唇,羞澀地淺笑一聲。「唉,看來醉了的人是我,都失態了。元維,我們還是早點回去吧!」

「沒問題。」元維巴不得早早月兌離對面那雙銅鈴眼。

「直接把凌苳載回家,別再繞到其他地方去!」郎霈眸中的肅殺之氣急遽攀升。

「我會的,郎大哥,你不用擔心。」元維又有滴冷汗的沖動了。

不擔心才怪!這小子眼神骨碌碌的,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算了,我自己送她好了。」他放下餐巾起身。

元薔愣了一下。「郎霈,不必吧!讓元維送她就好了。」

郎霈鐵面無私,「凌苳是我好朋友的女兒,她喝醉了,讓別人送我不放心。」

「送我回家又不是什麼大事,大家何必勞師動眾……哎呀!」凌苳想站起來,足尖卻絆到了桌腳。

郎霈眼明手快,立刻托住她的肘,順勢將她整個人帶進懷里。

美人既醉,朱顏酡些。她水眸流轉,細聲細氣地告罪︰「元姊,不好意思,第一次見面就在你眼前失態。實在是今天晚上聊得太開心,一下小心便喝多了。」

「沒關系,我看郎霈送你也好,他今天晚上喝得最少,開車穩當一些。」

元維悻悻然瞪凌苳一眼。你好樣的!

凌苳只當作沒看見。

「謝謝兩位今晚的招待……喂,舅舅,你走慢一點,我話還沒說完呢!」

身後的男人三兩下將她挾持出場,完全不讓她再聒噪下去。

「你可以醒過來了。」挖苦的語氣听起來很刺耳。

凌苳睜開一只眼,從後照鏡偷瞄過去。元維的身形化為一絲細影消失在黑夜里。

「呼,月兌身了。」她吐了吐舌頭,翻身坐正。「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喝醉?」

「我見過你喝醉的模樣。」他目不斜視,直直盯著前方路況。

「他一直暗示今晚要去跳舞和看電影,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拒絕呢!」她撩了撩發絲,淡爽的洗發精香味飄散在整個車廂里。

「你要回你媽家,還是去安的公寓?」他的態度冷漠,沒有一絲談笑的意圖。

「今天星期幾?」凌苳突然問。

「星期三。」郎霈終于瞄她一眼。

「糟糕,我全忘了這件事!」凌苳飛快從皮包里拿出手機,按下一個快速鍵。「喂?杰瑞嗎?」

這位杰瑞又是何方神聖?他擰起眉心,耳朵拔尖了。

「杰瑞,對不起,人家有事被絆住了,你現在人在哪里?」她甜聲膩氣地撒嬌。「啊?你已經到旅館了?哪一間?好,沒問題,你先洗個澡,我馬上到。」她收了線,示意郎霈。「停車停車!」

「你要去哪里?」郎霈蹙著眉,車速雖然放慢,卻沒有立刻停下來。

「君悅酒店。你不用載我去,我自己叫計程車就行了。」她眼楮一直瞄著後方來車。「現在有個空檔了,快靠邊停!」

「去找那個杰瑞?他是誰?」當然他是立心不再管她的事,可是剛才那通電話詭異得讓人無法不在意。

旅館房間和洗澡?怎麼听都不像正經事。

「他是我星期三的伴。喂,後面正好有一輛空的計程車,快靠邊停!」她急切地指揮交通。

奧吱——BMW是靠邊停了,後面緊急煞車的聲音和憤怒的喇叭聲響成一片。

「你說他是誰?」郎霈不可思議地瞪住她。

「他是我在日本認識的台灣留學生,我們每個禮拜三固定上床一次,我今天已經遲到了,拜托你行行好,讓我下車好嗎?」

「你、你跟那個人……」郎霈啞口無言,第一次體會到腦充血的滋味!

「規律而頻繁的性生活有助于生心理健康,我和他都沒有固定交往的對象,所以暫時和彼此湊合一下,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她說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有什麼好奇怪的?」郎霈的語言功能終于恢復。「有什麼好奇怪的?!」

「有話好好說,干嘛用吼的。」她瑟縮一下。

老天!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性伴侶!你到日本去,盡學到這些把戲?」他怒吼。

「當然還有一些『別的』。」她笑了,笑得妖燒而嬌媚。

郎霈不只腦充血,全身血管沸騰得幾乎可以煮蛋了!

「安和曼曼知道你都在日本搞這些事嗎?」他大吼。

「拜托!我已經二十一歲了,不要動不動就搬這一套︰『我要告訴你媽媽』,OK?」她無聊地翻找一下皮包,掏出一包涼煙。「性只是單純的生理需求,任何超過一個月沒有性生活的人都應該去檢查一下。」

「你還給我抽煙?」他一把搶定她咬在唇間的細煙,整口氣哽在喉嚨里上不來。

「你不趕快放我去和杰瑞上床,我只好抽煙啊!」凌苳快抓狂了。「拜托,郎霈,你不會真的古板到這個程度吧?你平時都沒有固定性伴侶嗎?」

他的臉孔漲得通紅,連話都說不出來。

凌苳盯著他,驀然大叫︰「不會吧?郎霈,真的嗎?」

「你的思想給我放干淨一點!」他低聲咆哮。

「噢,郎霈。」她的眼光充滿了極度的同情。「其實你真的可以和我媽咪湊合一下,你知道的。她最近雖然形蹤不定,但是目前為止還沒有固定的伴出現,而你又暗戀她這麼多年……」

「我、沒、有、暗、戀、曼、曼。」他咬牙切齒。

「你只是名義上是我『舅舅』其實你們倆一點血緣關系都沒有,我個人是非常樂觀其成的。」凌苳表現得既爽朗又大方。

「我再說一次,我對曼曼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從緊合的齒關里迸出話來。

「好好好,你怎麼說都是。」她敷衍地拍拍他的手臂。

如果現在捏死她,把她丟到人行道上,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看見?他看看車外。不行,目擊者太多了,起碼要載到山上才能動手。

「我只是像關心郎雲一樣的關心曼曼而已。」

「好吧!畢竟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性生活的重要性,如此而已。」她舉起雙手表示停戰。「我可以下車了嗎?」

「你這個、這個……」

「婬婦?蕩娃?野女?浪妹?」她熱情地提供相關詞匯。

「小表!」他含恨吐出。

「我覺得我提的那幾個比較貼切。」她揮揮手跟他道別。「好了,杰瑞一定等得不耐煩,謝謝你的便車……」

「你給我回來!」郎霈硬生生把她剛拉開的車門轟然關上。

「你這人怎麼越來越霸道!」她嬌聲埋怨著。

郎霈深呼吸幾下。

她說得沒錯,她已經是個大女孩了,用強制的手段只會引起她的反叛心而已,他必須委婉地同她講理才行。

「凌苳,異國留學生里有很多不正派的人,而你偏偏是個……是個……」郎霈頓了一頓。「女的。」

事實不容許他再以「女孩」來稱呼她,但他該死的絕不會此時強調她已是個「女人」的事實。

「原來我是女的?」凌苳抱住胸部驚異地看著他。「天哪,活了二十一年,我現在才發現!這解釋了我每個月為何會流七天的血。」

「你明白我的意思!」郎霈又有想掐死她的沖動。當他希望她文明得體又講道理時,她卻選擇在這個時候變回那個刁鑽古怪的鈐當。

「我非但不明白,還有個迫在眉睫的『床約』得赴,失陪。」她又想去扳開車門。

咚咚。中控鎖自動彈下去,人質入網。

「喂!你土匪呀?這是綁架你知道嗎?放我下車!」凌苳柳眉倒豎。

當然他一定會放她下車的,不過她可以做好心理準備,無論是杰瑞或她,兩個人今晚都只能獨守空閨!

BMW噗嚕一聲,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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