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栗公館
下了公館交流道,車行的半個小時,過了一個叫做汶水的小縝,有條往左側山區的岔路寫著通往虎山溫泉的方向。彎進岔路直駛向前,又半個小時,在靠近山腳的路旁,有棟不怎麼起眼,但佔地頗為寬敞的三合院造型的屋舍,大門的側邊豎立了塊溫泉旅館的木制招牌。
三合院旁有幾落屋舍看得出是近幾年才翻修過的,半新的瓦屋襯著大自然的山光水色,靠近主廳的後方被巧妙的以竹籬圍起了幾處供住宿的客人泡湯的溫泉水塘,隱密性夠,卻又與周遭的環境融為一體,讓人瞧了就覺得通體舒暢。
但,另一側約兩落屋舍就讓人瞧得觸目心驚。
屋頂是整個露了個空,門窗盡毀,自外頭可清楚地看到空蕩蕩的屋內漾著冷寂,磚牆都被煙灰薰染成駭人的墨黑,放眼望去,曾受祝融侵害的慘狀一目了然。
這兩天,天氣都是會擾得人情緒低落的陰冷濕寒,成日霧氣茫茫的,上門投宿的客人自然也是寥寥無幾。听到門外有腳步聲接近,秦媽媽擱下手中拭著碗盤的干淨抹布,探頭出去。
「阿妹!」
「嗯。」
「一個下午沒見到你,你是不是又跑到……喝,怎麼衣服濕成這樣呀?」顰著眉,她扔下手中的抹布,一把將女兒扯到身前,雙手忙碌地撥著她的濕發,「下雨了,你也不知道找個地方避一避?」
「什麼時候下雨了?」全身像剛泡過水,濕答答的,雖听到母親語帶心疼的數落,可她的神情仍然懵懂得讓人心酸。
「阿妹,你……唉,別說那麼多了,快點去洗個澡,換掉這身濕衣服。」能再說什麼?女兒的失魂落魄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嘴皮子都磨破了,一點效用都沒有,她已經沒轍了。
「噢。」她幽幽地踱向自己的房間。
自從屋側那兩落權充住家的屋舍被燒得只剩個黑鴉鴉的空殼後,他們一家就暫時先搬到旅館後側的這落居住。
「阿妹。」秦媽媽嘆著氣的聲音自後頭傳來。
「嗯?」
「浴室不在那里。」
「噢。」半轉過身,她乖順地依言走近屋後的浴室,驀地,她頓住腳,有些猶豫地望著自己的房間。
「怎麼了?」
「我還沒拿換洗的衣服。」
「衣服我待會兒再拿進去給你,你快點先去洗個熱水澡,免得又著涼了。」前兩天才染上重感冒的人,吊點滴、吃藥、折騰了幾天,這會兒病都還沒好,又偷偷溜出去外頭閑晃,真是的。
「噢。」半清醒之際,她猶不忘輕扯著微顫的嗓音,「媽,謝謝你。」
「謝什麼謝,我是你媽,不多照顧著你一點怎麼行。」
「說的也是。」幽幽地順著母親的話語回應,她怔了半秒,下意識地撫著右頰,似乎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剛剛的最後一個動作是要做什麼。
「去洗澡。」秦媽媽細心地提示她。
「對呵,我得先去洗個熱水澡。」
「你這孩子,別老是這麼恍恍惚惚的,連掉了錢都不知道撿。」
「媽,你忘了我現在是個沒有工作的窮光蛋,哪還有錢可以掉呀。」心魂缺了一方,好大的一個洞,空空的,涼冰冰的,卻涓涓滴滴感受到痛楚。可是,母親的憂心她仍清楚的看在眼里,「你跟爸爸別老是擔心我,我很好。」
「知道我們擔心你,就快點打起精神來。」
「是。」強擠出一朵微笑給母親,她這才旋身離去。
但眼清目明的秦媽媽卻在女兒轉身之際,清楚的看到女兒在斂去了笑容之後,女兒臉上的滄涼有多讓人心疼。
望著游魂似的女兒听話的走進浴室,秦媽媽緩緩地走向女兒的房間,暗暗地拭去眼角的淚水。
難不成,女兒這輩子就這麼完了?!
*>*>*>*>*>
森冷陰凜的綿綿細雨只持續了兩天,第三天,天氣放晴,偷了幾天懶的太陽公公終于肯跑出來騷包了。
一大早,秦媽媽就忙進忙出的查視著客房的林林總總。
今天會有幾組早在幾個星期前就已經預約了的客人要住宿,不快些將準備工作做好,待客人來了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手里抱著一疊剛烘好的枕頭巾,她一跨出廳門,就被人擋了下來。
「誰呀?」瞧清楚了是誰在擋路,她整個人呆住了,「悠作?!」
「秦媽媽。」先放下手中的行李,他上前輕輕地摟著她略顯傴僂的身子。連帶著將那疊枕頭巾也給抱進了懷,「這些日子好嗎?你看來瘦了好多。」也憔悴了許多,他在心里添上一句。
「悠作!」她仍不敢置信。
「是,是我。」
「我來找紜妹的。」一絲緊張的神情閃進他誠懇的眼里,「她呢?」
「她出去了。」
「是出去玩還是……咦,那是怎麼回事?!」他看到了被燒成焦黑的空屋。
「火災。」
見秦媽媽倏地黯淡的神情,他喉頭驀然哽住。
火災?!
「怎麼發生的?」不會是……望著秦媽媽哀傷的臉,他強迫自己問出口,「紜妹她還好吧?」
「她……唉,要怎麼說才好呢?她一回來就開始病了,心情不好再加上山風冷凜,我們回到這里的第二天,她就垮下來了。成天染病,昏昏沉沉的在床上躺了好些天,好不容易等她的身體好些了,整個人便開始變得有些恍惚……」
「然後呢?」見她分明是還有話要說,他不想听,但還是緊咬著牙根追問,「秦媽媽,然後呢?」
「從美國回來後,她就不太說話,也不知道她究竟都在想些什麼,整天就像個沒頭神似的自己一個人在附近閑逛,不吃不喝的,身子就這麼弱了下來,那天,我見她睡著了,便想炖些補品給她補身子,結果……唉,都是我的錯……」她哽咽著,久久無法再說下去。
她回想到那一幕,心中的驚駭依舊清晰,恐懼仍重重地壓在胸口。
「秦媽媽,紜妹是怎麼了?究竟是出了什麼事?」一把攫住她的雙臂,何悠作心更急了。
「風大,門沒關好,結果報紙飛了起來,爐火也被吹了起來,牆角本來就放著幾桶汽油,就這樣全都卷在一塊兒燒著了,火勢一下子就大得嚇人,我來不及沖回房間去背她出來……」她說得眼眶泛紅。
「紜妹那時還在屋子里?」
「悠作,是我害了阿妹那孩子。」那段時間是累了點,以致在煮東西時竟然打起了瞌睡,所以才會……是她害了女兒。
「情況……」他頓住話,緊閉住眼,喉頭隨著倏然緊縮的心髒上上下下的溜動著,好半晌,才又幽聲輕問︰「紜妹她的傷很嚴重?」
如果,老天爺願意憐憫他的一片真心,他寧願付出所有來換回重新再來一次的機會。即使是要做一命換一命,他也甘願。
老天,這一切的苦難不該是由紜妹承受的。
「幸好這孩子雖然整天茫神茫神的,但警覺性還有一點,听到我在外頭大喊大叫地就被驚醒了,可是在逃出來的時候……」
何悠作沒作聲,淒切的酸澀熱燙了心眼,他已經完全被這個消息給震懾住了。
「都是我的疏忽,如果那時候我沒睡著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的。」出事至今,她的自責只增不減。
「她傷得很嚴重?」
「唉,要怎麼說嚴重不嚴重。她受過訓,知道在面對熊熊大火時該怎樣將災害減到最低,這是幸運。但是風太大,火勢太猛,屋子燒得實在是太快,一眨眼工夫,整個屋子都紅透了,她勉強逃到大廳就被塌下來的梁柱給壓到了,等我們沖進去將她救出來時,她已經被嗆暈了,但是,總算是將命給撿回來了。」
「紜妹呢?」他要親眼看她。他必須。否則,哀戚的心無法平復。
「你要見她?」
「對。」
端詳著他,片刻,秦媽媽沉聲嘆氣。
「因為那場火,阿妹她的右臉頰被灼疤了,傷痕一直延伸到頸子,就算可以植皮,也得花上好長一段時間。雖然沒有感染到別的並發癥,可是她的呼吸器官跟肺功能也因為吸入太多的濃煙而受到影響,這段日子以來,她的身體狀況一直沒有好轉,說不定,她的身子就這樣一直弱下去,這樣子,你還想見她嗎?」平鋪直述,秦媽媽沒有半絲欺瞞。
悠作這小伙子會飛來台灣,應該代表他對阿妹仍是有心。但,如果他知道阿妹她遭火灼傷卻無法面對呢?
不成、不成,寧願在他們還沒見到面之前先讓他知道詳情,由他自個兒做選擇,是留下呢?還是及早回頭!
身為人母,她是有著私心,與其讓他們見到面後,他可能會有的嫌惡表情再重創女兒脆弱的心一回,還不如就這麼打消他再續前緣的念頭。
「紜妹她在哪里?」
「什麼?」
「就算她因為那場火而成了鐘樓怪人,甚至不良于行,我也絕不放棄她。」他直視著她的眼,態度堅定。
「悠作!」
「我要見她。」
*>*>*>*>*>
當何悠作出現在秦紜妹眼前時,她的驚愕更甚于母親,驀然癱軟的身子仰靠向身後的樹干,慢慢地滑到地上。
「見到我真那麼驚訝?」幾個大步,他已經在她身前蹲下,輕顫的雙手不由分說的撫上了她蒼白的臉頰,溫和的黑眸陡然沉郁。
當逐漸僵凝的指月復觸及她那半邊臉頰上覆蓋的彈性繃帶時,他幾乎可以感受到她的退縮與恐懼。
「悠作?」怔怔的,她凝望著蹲在身前的人,淚眼婆娑,「你怎麼來了?」
紜妹的嗓音較以往沙啞,又是因為那場火嗎?心驀地一酸,他忍不住以溫熱的拇指輕拭著那兩片細細抖顫的唇瓣,許久,輕聲低喃。
「我來找回私逃的愛人。」
「愛人?」她的話有著濃濃的不敢置信。
他仍對她有情?悠作真是為了她來的?
「沒良心的女人,我以為你會等我回來。」
「我以為,你不會要我等的。」她的聲音發顫。
她想等的,可是,她不敢等,怕等到的是令人心碎的絕情。而結果也如她所料,留下一句保重,第二天上了飛機,他就走得瀟灑無憾,連一點訊息都沒有施舍給一天比一天更心慌意亂的她。
「小傻瓜,我不是說過了,我只去一年。」
「你也說過,會跟我聯絡的。」
「呵,看來我的信用真的是破產了。」心疼她清冷的淚珠滾出眼眶,于是眼明手快的以指拭淨水意,不讓它濕濡了頰際那片極需保持干爽潔淨的棉墊,「不是籍口,但到了那里才發現我們真的像是置身在荒郊野嶺。」
「是嗎?你真的有試圖跟我聯絡?」
「不計任何代價。」見她淚眼汪汪,他夸張地嘆了口氣,「你可以跟原梓求證。」他沒忘了還欠她一客冰淇淋大餐。
原梓那女人絕對不會對他客氣的,說不定,她到時候還會呼朋引伴,狠狠地拗他這一頓。
「不用了。」他說有,而她相信他的話。悠作不會騙人的,起碼,他從來不曾拿話誆過她,「你怎麼回來了,一年到了嗎?」
「還沒。」
「那你為什麼……」
「因為,一踏上那塊土地我就後悔了,是我笨,笨到竟以為自己可以忍受離開你這麼遠、這麼久。」傾身向她,他小心翼翼地將唇覆上她帶著淺淺藥物氣味的唇,「我想你。好想、好想。」
他的溫唇一如以往般柔情款款,可卻小心地避開了她的傷處,一寸一寸地將她未覆上棉墊的肌膚添上熱氣。
緊咬住下唇,她不允許自己回應他的索吻。即使怔茫多日的神智已經因為他的親吻而逐漸清晰,可她仍強迫自己拒抗他的熱情。
「你想我嗎?」
想,想得她心都痛了,可是她不能這麼自私。
「你看清楚我了嗎?」她不答反問。
容貌尚屬清妍時,她執著于心中的惡魘,始終不敢將不幸的預言延至到他身上,而如今的她容貌已毀又怎麼貪戀他善心之下所殘余的丁點愛戀呢。
「當然,我依然眼清目明,而你也沒瞎。」隨話,他吻了吻她的眼瞼。
他緊接著說︰「沒聾。」他輕咬了下她的耳垂,「沒啞。」輕輕地,他覆上了她的唇,熱切但不失輕柔地吸吮著她略顯干涸的唇,「你想說什麼?就算你已經瞎了、聾了、啞了,我都不會再離開你了。」
「可是……」
「我愛你,不論你變成怎樣,我都愛你。」微使勁,他將她的身子攬往懷中,「同樣的錯,我絕不會再犯第二次。」
「你別再這麼傻了好嗎?」
「別浪費唇舌了,你該知道我的座右銘呀,永不放棄,記得嗎?」拉回她欲掙扎的身子,雙臂一展,牢牢地將她鉗制在懷中,「我的耐性你該清楚得很,這次,我等你對自己有信心。」
「何必呢。」她輕嘆。
女為悅己者容,她深知這點。而女人的信心絕大多數是來自己的外貌,可如今,她算是破了相,能不能恢復往日容貌都還是個未知數呢。若非掛念著疼她、愛她的父母,在蘇醒過來的那一天,她就對未來全然絕了望。
她欽佩海倫凱勒,可是,她叫秦紜妹,不叫海倫凱勒,自己沒有她的那份勇氣去面對接下來的生命。
「還那麼執拗?紜妹,你已經在鬼門關前走一遭了。」輕言哄著,漾著淺笑的臉上有著和煦如風的溫柔,「記得嗎?」
「那又如何?」
「讓我們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迷茫的眼越過他怔忡地望著前方,忽然,她笑了,笑得淒愴又教人心憐,「可是,我已經不想再跟任何人重新開始了。」尤其是他。
她的命還在,或許她是天生命韌。可是,展現在她眼前的路還有著重重的挫折,她都沒有把握自己能有否有毅力走下去了,更遑論是曾經耽誤了他那麼多年,如今,該徹徹底底的放他自由了。
再這麼自私地牽絆著他的情愛,她覺得心中有著愧意,覺得對不起他。
悠作值得比她更好的人陪他、伴他。
「你不想離開這里?」
「嗯。」她輕聲應著,哀傷的眼不敢望向他。
他沉默著,久久、久久。
「悠作,別執著于我,這輩子,算是我欠了你,如果……」
「我了解了。」凝望著她低俯的臉龐,驀然,他輕抬起她的下頷,柔柔的在她唇上留下最後一吻,「你別再說了,我都了解了。」就在話將盡時,他松開掌中的握力,伸舌潤了潤她已然艷紅的唇,「其實,人生的路還很長呢。」他突然俯向她的耳畔,悄聲說道。
「悠作?」
「我走了。」淡然一笑,如她所願的,他站起身朝著來時路離去。
就在秦紜妹熱淚盈眶的凝視下,他再次地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
人生的路還很長呢。
這句話像句詛咒,又像個看不見的繩箍,牢牢地糾結著她的心魂不定。
一天、兩天,當時間慢吞吞地蠶食著她悲戚盈心的思念時,而悠作依然沒捎來只字片語,她強迫自己徹底的死了心。
這樣最好,對她,對悠作,這種結局堪稱是最圓滿了。呵,就這樣了吧!
于是她再度放棄了等待的心,依然過著魂不附體的日子,而這天,神情清朗的何悠作又再度出現在她眼前。
「悠作?!」不待滿面微笑的他開口,發燙的淚水已然滑落臉龐。
「見到我真那麼驚訝?」笑著,他重復著曾說過的話。
「你怎麼又來了?」
「因為我那任性的愛人不肯跟我回芝加哥,所以,我只好又來了。」口氣雖無奈,但眼中的神采閃閃發亮。
「噢,悠作。」
「記不記得我曾說過了每當你用這種口氣叫我的名字時,我就想將你給一口吞進肚子里。」嘖了嘖,他嘆著氣,「我再問你一次,你只願意留在這兒養傷?」
她點點頭,不敢相信自己的喉頭能擠出話來。
暫時,她傷痕累累的身體及疲憊的心需要一處遠離喧囂、極其安寧的地方窩著,她會克服身心方面的障礙,這是遲早的事。但,不是現在,不是最近。
「那好,這里應該還缺個醫生吧?」
心猛然驚詫,她抬眼望向他。他的意思是想……眼一眨,熱淚潸潸滑落。
「你……其實,你這又何必呢?」
「這輩子,我只認定你,不管我們的婚禮回鍋多少次,不管你需要多久的時間平復身心的傷痛,我都會在你身邊。當你願意披上白紗的那一天,站在你身邊的,就只能是我。」
「我?!」
「對,就只能是你。」
「悠作!」
「別急著立刻回答我,我等你。」輕輕地,他撫上她罩著棉墊的臉頰,「不論需要多久的時間,我都會陪在你身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