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來乖巧的女兒現在才回來,謝淑青便猜得出大概發生什麼事。
縱使心中對女兒的這段戀情感到憂愁參半,但她實在是狠不下心去捻熄越來越常顯露在女兒身上的喜上眉梢;十幾年來,任憑他們如何的絞盡腦汁付出一切,也難看見女兒展現無憂無慮的笑容,可如今,他們無法完成的奇跡,韋巽卻不費吹灰之力就辦到了。
如果,真是女兒與韋巽命中注定該接續的情緣,就讓它發生吧。將涌現在腦海中的無限哀傷與愁思埋進心中的最深處,謝淑青的心里開始覺得認命。
可一大清早的,就見應該還跟韋巽膩在濃情蜜意里的女兒悶著頭沖回家,甚至眼淚汪汪,這就不是她所料得到的事了。
「怎麼了?」
「媽咪!」紅著眼,孫心宥直投向媽咪的懷中,涕淚縱橫地迭聲喊著。「媽咪,我好難受,我的心里好痛、好難過!」
「出了什麼事?」听她喊得椎心,謝淑青的心提在喉嚨口,也跟著急了。「你快說呀,你不說出原因,媽咪怎麼知道你受了什麼委屈?」
「他就是他!」
謝淑青一怔。
「什麼?」沒頭沒腦的,就一句他呀他的,女兒在說誰呀?
「他就是他,對不對?就是他?」
「誰?你在說什麼?」
「他呀,他就是那個人,是不是?你告訴我,是不是?」
「誰呀他?」見女兒哭縮了瘦小的肩膀,謝淑青的眼眶也紅了。「這麼他來他去的亂喊一通,媽咪怎麼知道你說的是誰?」
「韋巽!」
「韋巽?」謝淑青心中開始有了頭緒。「小宥,你……」
「他就是他,對不對?韋巽就是那個大哥哥!」
「唉,你怎麼會……」
「韋巽就是當年那個救了我的大哥哥,是不是?是不是呀?」孫心宥泣不成聲,滾燙的淚水又順著蒼白的頰際滑落輕顫的下頷。「我知道你們一定清楚他是誰,你們一定在我提到他的名字時就知道了,對不對?否則,那天不會這麼打破砂鍋的跟我挖他的根,對不對?」
是她遲鈍,看不清浮在眼前的真相;當時,雖然曾經對他們的神情起了疑惑,卻硬將結案歸納為爹地跟媽咪的多疑是因為她談戀愛了,做父母的難免想刨淨對方的根,所以縱使有疑,她也不曾想太多。
但剛剛坐在計程車上,她哭著,混沌的思緒卻逐漸撥開層層疑霧,忽地轉進這個曾經在她腦海中浮現的胡同里探索……然後赫然心驚。
慢慢的離開媽咪溫暖的胸懷,孫心宥往身後的牆壁靠去。
「小宥?」
「韋巽就是他,他就是那個大哥哥。」喉頭哽咽著不敢置信的沖擊,背靠著牆,虛軟的雙腳無力再撐著身子,面容悵然且怔仲的她緩緩地滑下地板。「他就是他!」
唉!
謝淑青走到女兒身前蹲子。
「你想起來了?」
驀地,胸口同時涌上莫名的釋懷與濃濃的悲慟,孫心宥輕握住媽咪伸過來的雙手,她睜大一雙淚潸潸的霧眼。
「不是我想起來,是我知道了。」
「沒錯,韋巽就是當年抱著你逃出火場的那個大男生。」
「為什麼你們不跟我說?」
「我跟你爹地以為……他……很快就會成了過去式。」
「當年是他救了我的。」
「小宥!」
「媽咪,你們不喜歡他?」
聞言,謝淑青又是一聲輕嘆。
問題在于,無論如今的韋巽有多飛黃騰達,可在多年前,年紀輕輕的他也沾上這場惡夢呀。「媽咪?」
「這無關我們對他的感覺,重點是,你是怎麼想的?」
「我?」
「你能接受當往事再度被揭起的痛苦與回憶嗎?」她吁聲輕問。
小宥的命是他救的,可是那場火的起因,他也佔了一份,至今小宥的身心還未完全撤去夢魘,甚至三不五時便惡夢連連,若再受到傷害!
孫心宥的一雙淚眼閃爍著猶豫,母女對望,良久無語。
「這件事情塵封十八年,為了斷絕一切可能會有的騷擾,你爹地毅然決然的將工廠收了,又替你改名字,為你請了好幾個心理醫生,所有能做的努力,我們都盡力去做,可是直到現在,你仍舊常常作惡夢……」
「我知道你跟爹地對我所付出的一切,但是我幸運,我的身邊一直都有你們,可是媽咪,你知道嗎?他沒有。」
「什麼?」
「韋巽沒有任何人陪他,他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撐過來的。」想到他所受的苦,她心中不由得又泛起深切的痛意。
時間再久,這件事仍牢牢的烙在孫家每個人的心中,對他亦然。
事發後,她有爹地跟媽咪無微不至的照拂與寵愛,即使是惡夢頻頻,依舊在冷汗淋灕時有另一副肩膀隨時為她撐起一片安全的世界;可他沒有,韋巽什麼都沒有,他就這麼獨自一個人面對罪惡感的嚙啃與折磨!
而且,一過就是漫長的十八年!
「他沒認出你?」
「嗯。」輕抿著唇,孫心宥細嘆著惆悵。「大概是因為我的頭被罩著,你們趕到後,又一直沒讓我跟任何人接觸,所以他對我的臉沒什麼印象。」一如她對他這個人的出現,也是毫無所查。
只有印象,沒有成形的容貌。
听起來,女兒……「小宥,你不打算告訴他?」
「不。」孫心宥毫不考慮的搖頭否決。這件事情的真相,她要獨自扛下來,不讓他知曉。「他已經夠愧疚了,我不想再讓他受到傷害。」
「可是,你能承受嗎?」
「我不知道。」
「小宥……」謝淑青無奈的叫著女兒的名字。
看來女兒執意要保護韋巽,但,是她身為人母的自私,共盼老天垂憐,寧願是他人受傷,也不願兒女兒遭到可能會有的二度傷害。
「我雖然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或許,我不能承受當他知道實情後可能會有的沖擊,可是我就是不想再讓他面對這所有的難堪。」
為了他,她願意跟纏繞多年的惡夢搏一搏!
???
棒了幾天,紀達仁與孫家連絡,幸力公司在收購條件上又加了碼。
已經是最後關頭了,和人說話仍舊艱辛萬分的孫耀鴻在跟紀達仁交換過意見後,也吩咐孫心宥看情形便可下定奪。
但,她左右為難。
「你想對巽錦提高價格?」
雖然疑惑她那天凌晨的匆匆離去,可就算是見了面,韋巽也一直沒將追究問出口,只是詫異她越來越嚴重的心神不寧,如今,短短的三兩句交談,他將她的不對勁歸于收購案的要求上。
「嗯……」因為心虛,孫心宥應得唯唯諾諾。
讓她左右為難的原因,又怎麼會單單僅于收購案?
「為什麼不直接提出?」
「你認為我該直接提出要求?」
「公歸公、私歸私,你不該礙于我的緣故而難以啟齒。」他看得出她的猶豫為何。「既然井旺值得這種價錢,當然就該開口爭取,這一點,相信你們委托的紀達仁也清楚得很。」
「你的意思是,你肯接受?」
「不,應該說是林副總能接受嗎?」
「怎麼說?」
「井旺的收購案是林副總負責的。」
「那是不是代表,你完全都不過問這件事情?」
「收購案?」見她點頭,韋巽也輕點點頭。「沒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相信林副總的能力,所以,他決定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這麼說,因為秉持公私分明的原則,所以韋巽他不會涉入這場交易?
也就是說,若她作了決定,無論是什麼決定,他也不會有二話?
「這是生意。」他提醒著又因為思考而陷入無語的她。
「生意?」
「井旺的底子相當優質,如果你們執意要提高收購的條件,那也是理所當然,買賣雙方立場本來就不同,買方是尋找低點,而賣方,一定要堅持高點。」
「是這樣嗎?」
「當然,不可諱言的是,最後的決策權是在我手上,可是,只要林副總點頭,我就不會否決他的決定。」
「即使他否決我們提出來的條件?」
「我說過了,完全看他的決定。」他向來就少有插手的特例,即使井旺的收購案有小宥的涉入,他也不想破例。
生意成不成是一回事,可是對于感情就另當別論。
「看他的決定?」眉心輕擰,孫心宥進一步地求證。「也就是說,他搖頭的話,巽錦就撤回收購案?」
「沒錯。」
凝望著他,她沉吟許久,伸舌輕潤了潤唇,再小心翼翼問道︰「但,不傷感情?」
不傷感情?
細細的琢磨她月兌口而出的話,韋巽忽然輕揚起冷峻的劍眉,好整以暇的將手插進褲袋,詢問的語氣帶著淺淺的興味。
「听起來,你似乎已經作了決定?」
「我……還沒有。」悄悄地,她將殘缺的右手伸到身背,用指頭打了個×。
她騙了他!
即使在與他見面前還在猶豫不決的定奪,也在此刻落了底。
一切,就依紀先生的建議吧!
???
手腳勤快的侍者才剛撤下用完的餐盤,韋巽睨了正在喝著果汁的孫心宥一眼,突如其來的丟出炸彈——
「你已經作好決定了?」
「咦?」果汁含在嘴里,她愣住了。
昨天晚上,一家三口開了家庭會議,沒幾分鐘就有了結論,遵循紀先生的建議,選擇交易條件最佳的幸力公司。
的確,他們已經作好決定,可是,她近午時才通知紀先生,韋巽是怎麼知道的?
「你從看見我的那一秒開始,就一臉的歉意。」
「呃?」
「早該提醒她,她的神情會泄密的這件事才對……」似在自言自語,韋巽兀自低喃幾句,重新將話題拉回,「是吧?」
「唔……嗯……」她應得很勉強。「可能性極高。」
「許平渥不是提高了價碼!」
她一愣。
「你也知道?」他不是不插手這檔子事嗎?
「不是很清楚。」
說是尊重林副總的決議,但畢竟事關她……總之,他前一天還是多嘴的過問了大概的情形,也因此知道許平渥竟然不計成本的增加籌碼,為什麼許平渥對井旺這般的「誓在必得」?
這是引起他疑惑的重點。
「幸力開出來的條件相當誘人。」
「林副總也提到這件事。」事實上,林副總還特地找他會商,確定他這個老板是否真的無心因私情而介入這件事。
「我們很有可能會選擇幸力。」她慢慢的透露消息。
價高者得標,韋巽說的沒錯,而這也是她所考量,甚至是最重要的一項因素。
她並不醉心追求多顯耀的榮華富貴,甚至在爹地中風前,她也是自食其力,過著清貧卻優閑自在的平民生活,可是如今的她只想多爭取一些實際上的金錢收益。
不為她自己,只為了爹地跟媽咪的未來必須有所保障。
???
怎麼辦?
現在她該怎麼辦才好?
手中的面紙已經因為吸飽淚水而呈現半濕狀態,孫心宥垂俯著眼瞼,哀傷的視線定定的望向桌上那杯已經變溫的酥皮海鮮湯。
料好實在的湯頭很濃稠,澄黃的酥皮烤得極香,但她毫無食欲,只是三不五時的拿湯飄在那兒戳呀戳的。
她該怎麼辦?
想著,苦澀的眼淚不由自主的又泛了出來。她現在腦子一片亂,根本就想不出法子來解決眼前的問題。
忽地,天外飛來一聲愉悅的招呼。
「嘿!」
誰?!
慌慌張張的拭去眼底的淚水,眨眨欲蓋彌彰的眼臉,孫心宥挫敗地悄然嘆著,這才抬眼望向來人,一看,她不禁一怔。
「怎麼是你?!」
一串鑰匙在手里甩呀甩的,叮叮,許平渥站在桌邊,朝她笑開了臉。
「沒錯,可不就是我嘛。這年頭,大概沒有任何一個做老板的比我還要閑了。」聳聳肩,即使是看見她惶然無措神情及頰上的那兩道淚痕,他也只將視線停留一秒,然後視而不見的繼續扯著話。「你自己一個人出來喝下午茶呀?那多無聊呀,要不要我陪你坐坐?」
她不想,可是……「請坐!」她認命的提出邀請。
由得了她勉強提起精神趕人嗎?許平渥話一說完,人就已經往她面前一坐,甚至還立即招手叫來女侍者……唉,早該知道他不會這麼輕易就打退堂鼓。
可是她現在真的是沒有聊天的興致呀!
「你還要不要點些什麼?」
瞟了他一眼,孫心宥有氣無力的搖頭。
「這樣呀……」他沒再多問,只是微眯眼,打量著無精打采的她。
年輕又漂亮的女侍者腳下像是穿了直排輪鞋,幾秒的時間里便出現在兩人眼前,笑臉迎人地將抱在胸口的Menu遞給他。微勾眉,許平渥回了漂亮女侍者一個淺笑,卻沒將Menu接過來。
「我要沙朗牛排,然後給小姐來一杯熱巧克力。」
「我不渴。」
「你看起來需要補充大量的甜食。」沒將她的抗議看在眼里,抬眼示意女侍者可以退場,他才又將注意力移到她身上。「怎麼不喝湯?」
「沒食欲。」
「那你還點酥皮湯?」
「一開始覺得有點餓。」
「既然餓了,又為什麼一口都沒喝?」見她愁苦著五官,似乎被他問得有些招架不住,他輕晃著腦袋停住嘀咕,卻只忍了一秒,又不由自主地嘖嘆出聲。「唉,早一步來的話,就可以吃白食了。」他不挑食,唯獨不愛喝冷掉的湯菜。
「你還沒吃飯?」
「是呀,我最喜歡的餐伴這段日子都不賞臉,害我最近簡直是食不知味。」許平渥意有所指的眼神往她身上迅速的兜了一圈。「除了憔悴了點,你看來還不錯嘛!」
「你說的餐伴是誰?」
「你呀!」
她一愕。
「我?」什麼意思?又關她什麼事了?
「不是你是誰呀?最近已經很少踫到讓我賞心悅目的女人了,正打算等這幾天較有空閑時跟你多熟悉熟悉,誰知道,我又慢了一步。」
輕抿嘴,孫心宥瞪著大眼朝他細細審視,不太確定的低聲詢問︰「你在開玩笑?」
「呵呵,我是嗎?」他的眼神忽地越過她。「他們今天的速度還真快。」聊沒幾句話,食物就上場了。
「真的?」
「是你的熱巧克力啦。」他的語氣有點埋怨。
「噢。」
「趁熱喝呀。」
「嗯。」
香醇的熱巧克力往孫心宥的桌前一擺,她情不自禁的湊近,深嗅著熱巧克力甜膩的氣味,下意識地伸手環握住熱燙的杯沿,再瞥向他。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
「開車經過,踫巧看到你坐在這里發呆。」比了比落地窗,許平渥笑得有點得意。「我們這算是有緣吧!」
「有緣?」如果不是因為精神不佳,她倒差一點就要笑出來了。「唉,最好別是一段孽緣!」她下意識地嘆起嘀咕。
「呸,烏鴉嘴。」
「忠言逆耳。」
「你這是忠言嗎?」他瞪了她一眼。「喝你的熱巧克力吧,免得放涼了又要讓我心疼一次。」
听出他的數落里沒有惡意,勉強給了他一個笑,孫心宥輕啜著熱燙的飲料,略帶恍惚的看著他狼吞虎咽她之前點的美食。
大概是過了午飯時間,客人不多,廚師便可以專心的應付區區一客牛排,沒多久,只見動作迅速又優美的女侍者端著嘶嘶作響的牛排出現,將瓷盤往他桌前一擱,朝他粲然一笑,扭著豐臀走人。
而他,如老僧坐定般,連望也沒多朝那副挑逗的身軀多望一眼,像小狽子般頂高鼻梁,將食物的香氣長長地吸進胸肺,興致勃勃地舉起刀叉開始享受美食。
「美食當前,才發覺真的是餓死了!」大啖著柔女敕的牛排,許平渥一臉滿足。
孫心宥的心緒沒他這般優閑,也不及他的平靜,因為才剛端上來的牛排味道讓她的胃起了不舒服的翻滾。
好惡心!
她好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