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約定,就要好好地遵守,要不那便是笑話,關小白挽了挽在風中亂掉的黑發,靜靜地坐在大宅的門口,抱著雙膝,望著星輝下冷冷的長街。
約定,你不管在什麼地方,有多忙,傍晚沒到家,我都會在家門口等你。
在悠仁離開後,回到家的她遵守約定,開始日日為他等門,就在這座寬大的門庭前,但多數時候總是等不到人,他太忙,家業大了,今日不是在貨倉,便是在煉藥房中制藥,或是被遠道而來的商人拉去喝酒,有時連他在什麼地方,她也打听不到。
他們相處的時間少得可憐,而那兩年陪伴好友的時光,好似在他們之間擠出了一段空白,可怎麼會呢,他們一起長大,熟悉彼此,相互愛戀,怎會覺得對方變得遙遠了呢?
她伸出手,拼命地想拉住什麼,卻連風都握不住。
好懷念啊!她好懷念兩人相擁在老宅那棵櫻桃樹前細語的時光,好懷念兩人在房中眼神交會的默契,她的相公從不是個贅言的人,所以她更希望他能常在身邊,讓她不要覺得好像離他越來越遠,讓她只要從眼角眉梢就能看出情之所在。
「姐姐,風好冷,不要坐在這里了。」小跑著歸來的君莫笑看見風中那一抹淡影,心中有一絲怨懟,一絲憐惜。
那個人月復黑如墨,心冷如冰,為什麼會好運地遇見姐姐呢?
「瀾哥哥呢?」一見是笑兒,她帶著希冀地問。
在外人面前常裝笨裝傻裝摔倒的君莫笑,在她面前卻像個穩重的大孩子,他上前笑著說︰「又被事絆住了,姐姐別在這里吹風了,進去吧。」那個人今夜回不回得來都成問題,能一眼看出他真身的女人決不那麼容易應付。
又等不到他了!心底聚起很多陰雲,她想問關于孫艷雪的事,她想問問他最近都在忙什麼,她想他抱她在懷里。
看來今夜她又要一個人了。把那些刺痛的情緒深埋,帶著一臉失望,她返回宅子里,有些落寞地瞄了眼外頭的街道,才叫門房把大門關上。
不久後,濃濃的秋意涂染著枝頭的綠葉,關小白听說從咸陽城傳來的消息,遠逃的悠仁竟然要出嫁了,對方竟是遠近聞名的第一惡霸是也。
臭臉配惡霸耶!這相配嗎?她不由得有些憂心,心情煩亂地獨自踏上前往咸陽的旅程。一直跟悠仁不對盤的風長瀾沒有同行,她一是擔心兩人在咸陽城里斗起來,二是怕風長瀾事務太忙,根本抽不開身。
來到咸陽,見到了與最好的姐妹共患難的惡霸,關小白原有的擔憂全都消散了,無論惡霸是不是聲名狼藉,她看得出來他對悠仁執著而深情,甚至到了言听計從的地步。關小白為好友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了,悠仁得到了重生和幸福。
必小白在咸陽恢復往日的快樂,跟悠仁一起準備嫁妝,將孫艷雪的事拋在了腦後。
婚宴結束,關小白卸下心中大石返回長安,但還未喘口氣休息一下,竟就要面對她與風長瀾之間的首次爭執。
「姑娘!」會如此喚關小白的只有以前關家藥鋪的老掌櫃和伙計。
「東叔、小宗哥,怎麼了?」晌午,她在書肆用過午膳,就見老掌櫃東叔和小宗哥齊齊出現,跪在她身前。
「姑娘,你可得給我們做主啊。」小宗氣急敗壞地嚷道。
「快起來快起來,大家都是自己人。東叔是長輩,這不折我的壽嗎?」
「老爺和夫人不在長安,少爺們又是公門中人,不過問藥鋪的事,瀾當家全然不把關家人放在眼里,不顧往日情誼,對我們這些老人開刀!」
財源廣進之後,藥鋪的事關大力早已不再過問,他索性帶著關大娘出了長安,四處周濟窮苦人家,這幾年里,回來的日子屈指可數,小白的哥哥們對生意上的事一竅不通,無形間,風長瀾成了關家真正的主宰。
「瀾哥哥不會那麼做的,東叔別急。」
「哪能不急?風長瀾那家伙就要把我們趕出長安了。」被關家養大的小宗成年之後留在關家做了賬房先生,此刻年輕氣盛的他雙眼通紅,憤怒地低吼。
「他要把我們倆送到玉門關內的分號去。」東叔委屈地說道︰「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可老爺還健在,他沒有資格將我們發配到邊塞!再說玉門關是苦寒之地,冬天常大雪封路,姓風的分明是要逼死我這個老頭子。」
攙起東叔和小宗哥,關小白平和地甜笑著道︰「我很小的時候,東叔就到關家做事了,雖說東叔不姓關,但我一直拿東叔當親叔叔看待,小白不會讓東叔吃苦受累。小宗哥你們先回鋪子,這件事包在我身上,玉門關的事從此不會再提起。」瀾哥哥從不曾拒絕她的任何請求,有這份信心在此,她很篤定地向兩人保證。
「姑娘,你是好人,心地善良,姓風的可就黑了心肝,月復比墨黑,他一點也配不上我家姑娘,心狠手辣不念舊情,根本對不起關家的栽培。」
相當重感情的關小白,听到這些批評,心里像壓廠萬斤大石,她的瀾哥哥怎會被人這樣說嘴,他……還是她心底的那個人嗎?
當夜,關小白在寢房內苦苦守候,三更一過,內室的房門才輕輕地被推開。
「瀾哥哥。」她揉揉眼楮,笑嘻嘻地迎向風長瀾。
那軟綿綿的嗓音,舒緩了風長瀾一身的疲憊。除了龐大的生意需要他操心外,風長翎的到來也讓他疲于應付。
「還沒睡?」冰冷的瞳眸中浮現難得一見的溫柔和憐惜。
他知道她也很累,為了守住諸葛悠仁的依靠和希望,關小白努力撐起書肆,她就是這樣的善良,不管自己多累,她都希望她愛的人、在乎的人過得好。
多麼傻氣啊!但這樣的傻氣卻令他移不開眼,令他無法不愛。
「沒有呢,今天去一家酒樓看食單,老板贈了一些炙蝦和燕皮餛飩,想等相公一起吃。」小白替風長瀾褪了外袍,端出尚冒著輕煙的小食。
解開身上厚重的袍子,風長瀾配合地坐在氈毯上的小幾旁,莫測高深地瞥了眼關小白遲緩的動作,「你是不是有什麼話對我說?」
「你先吃餛飩,慢慢听我說。」關小白笑著說。
他很听話,沒有多問,徑自接過暖暖的瓷碗,吃著咸香的餛飩。
「可不可以……別讓東叔跟小宗哥去玉門關?」關小白試探性地問道。
重重地放下碗,風長瀾的臉色變得鐵青,光潔的額頭上青筋跳動,冷冰冰的氣焰高速竄動。
他突來的怒氣嚇壞了關小白,她瞪大圓圓的眼楮,捂住小嘴。
瀾哥哥生她氣了,只為了她的一個請求?關小白委屈地想。
當听到碗踫到小幾的砰咚聲,風長瀾心里後悔不迭,他的怒意並非針對他最愛的女人。
令他如此咬牙切齒的是東叔和小宗,與孫家交鋒,他志在必得,但近日竟讓他發現東叔和小宗這兩位受盡必家恩惠的人,私底下卻拿著孫家的好處,偷偷將關家藥倉里的西域名藥運給孫家,再拿次貨頂替。他們的手段低劣,膽大妄為,三日前東窗事發,他為了顧忌小白和其他人的感受,並未張揚,只是將兩人調離長安,作為懲罰,哪想到這兩個人競還有膽子跑去騷擾小白。
真是該死!他不該手下留情,該讓這些人悄無聲息地消失,免得麻煩。
「瀾……哥哥?」喚他的軟嗓在發抖。
回眸,風長瀾胸口抽痛,只見關小白咬著手指,粉頰上兩行清淚。
咬著牙,風長瀾伸出臂膀攬過哭泣的小白。
「瀾哥哥,不要生我氣,你不是那麼無情的人,不是。」剛剛那一刻,她所熟悉的男人竟變得如此陌生。
「小白,藥鋪的事交給我就好,你別擔心。」他用冰冷的頰愛憐地蹭著她的側臉,沙啞地說道。
「告訴我,為什麼要送他們去玉門關?東叔年紀大了,小宗哥才定了親,眼看就要娶新娘了。」
「玉門關需要他們在那里,東叔和小宗過去,我會很放心。」他壓抑著心頭憤怒,幽幽地說道。
他囑咐過知道真相的人,嚴守這個秘密,他的所有考量都是為了關小白。她是他的女人,而他也太過了解她,為朋友兩肋插刀,有多少刀她都願插在自己身上,重感情是她的優點也是她的弱點,她常常會受到至親之人的影響。諸葛家出事後,她失去原有的開朗,變得多愁善感,那些時日他為她擔憂不已,每日都痛恨自己沒有保護好她,夜夜他都能嘗到她傷心的淚水。
若是將小宗和東叔的所作所為公諸于眾,盡避能讓小白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但她卻會受到傷害,她是那樣地信任這些人,也很看重與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被人背叛的滋味並不好受,況且這次收買他們的人還是孫家。
當年孫家的提親一直讓小白耿耿于懷,給她留下很深的陰影。
他不希望讓她剖開舊疤,再留下新傷口,即使他這麼做會讓小白怨他,只要她不傷心難過,他都能受了。
風長瀾內心的想法關小白沒辦法讀到,她窩在他的懷里哭得哀戚,大有他不點頭她就哭到底的打算。
必家人一向知足常樂,有得吃穿就很滿足,他們不需要那麼多分號和銀兩,為什麼要為了錢去傷害跟了關家多年的下人呢?
「瀾哥哥,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改變主意吧。」
「我已經做了決定,相信我。」他緊緊地摟著她,喉頭泛起苦澀。
「瀾哥哥!」小白無力地喚他。相信他,相信他什麼呢?留下東叔跟小宗哥並非難事,只要他點個頭就行了,沒有人會為難他。
難道他真的這麼無情?還是說……他已不在乎她的想法和心情了?
清澄的眼楮里涌起好多霧,她看不清,心像扎進一根繡花針,痛得讓她無法呼吸。
「相信我。」他的嗓子啞了,帶著沉重的祈求,相信他,一切都是為了她好。
那一夜,窗外的秋風嗚嗚咽咽地響著,秋風瑟瑟,冷冷的秋雨簌簌地拍落在瓦片上。
她哭、她喊、她求,但那些哭喊哀求最後全淹沒在他緊緊的擁抱里。他像一堵無聲無息的牆,收納她所有的眼淚和話語,卻不做任何回應,只是用溫暖的懷抱耐心地拍哄她。
懊怎麼辦呢?哭腫了眼的關小白試了許多種方法想動搖風長瀾的決定,可終是有如泥牛入海,眼看東叔和小宗哥就要踏上西去的旅程,最後她去拜訪了媒婆孤霜,在她那里,雖然沒有得到有力的辦法,卻讓她想到新的點子一一
她要離家出走!
這是她最後唯一能走的棋。
必家一年前換了新宅子,全家人搬了過去,而藥鋪也由原來的蘭陵坊搬至客商雲集的西市。如今蘭陵坊的老宅無人居住,門上落了大鎖。關小白在一個寒風凜冽的早上,帶了小包袱,獨自一個人搬回老宅。
嗅著老宅熟悉的味道,小白淚眼蒙嚨。在這里,有她與他的太多回憶,回到這里來住,她也是想提醒他,他們有著怎樣的過去,在這個破爛的屋子里,每個人都是相親相愛的。
踏出門時,風長瀾買來服侍她的四個小婢想要跟著她一起來,結果被她通通趕回去,臨走前個個都哭喪著臉。
當日夜里,她的相公也來了,冷著臉站在東廂外,一言不發,她關著門,偷偷抹淚不敢看他,怕看到他在月光下長長的影子而心軟。
她的三個哥哥更離譜,第二天竟一起出現,想把她綁回去,要不是風長瀾出言阻攔,她早就被哥哥們當犯人一樣對待了。
「夫妻要床頭打架床尾和,得幫妹夫把你綁回床上,看你還敢不敢騎在妹夫頭上作威作福!不管有天大的事,都不能棄自家相公于不顧。」這就是她知足哥哥的言論,難怪他們現在都娶不到老婆,哼。
必小白打定主意,他若不低頭留下東叔和小宗哥,她就不回家。
住在空蕩蕩卻堆滿回憶的老宅,她並不孤單,那棵她種的櫻桃樹仍然佇立在那里,喚起好多好多動人的浮扁掠影。
縱然住回老宅,書肆的事也不能放下,她依然每日往來書肆,或撰寫異趣錄食評的部分。
冬日的午後,天空陰沉,烏雲密布,像隨時都會有大雨落下。關小白頂著寒風加快步伐,走近一家門庭高闊的酒樓。
「是雨齋書肆的白當家啊,里邊請!我家主子等白當家好久了。」酒樓的掌櫃連忙起身相迎,領著關小白來到樓上,推開一間臨街的雅間。
白小君是她撰寫食評的筆名,大家都以為她姓白,因此都尊稱她一聲白當家,商家對她如此熱情,是基于她在長安食客中的強大影響力。她對菜式的品評中肯公允,從不會為了一點私利向商家妥協,好吃的菜她會大方推薦,哪怕店家待她冷淡如尋常客人,不好吃的菜,不管那家酒樓多有名,她也會大筆一揮如實刊載。
那些關小白曾在《長安異趣錄》中點評過的菜式,皆得到長安百姓甚至是異族商賈的認同,可見她的食單在長安的分量。
長安的百姓若嘴饞了,想打打牙祭,便會弄一本最新的《長安異趣錄》,瞧瞧上面又推薦了什麼新菜和店家,再放心地前去品嘗,決不會失望而歸。
「白當家,快快,里邊請,喝口熱茶暖暖身子。」老板笑吟吟地親自為關小白斟上香茶。
「老板客氣了。」關小白入座,放下手里抱著的筆盒。
「能請到白當家真不容易,小店今日真是蓬蓽生輝,往後這生意還得仰仗白當家多照顧了。」
「店主哪里的話,你該仰仗的是火頭師傅。」她個性直爽,從不跟人拉什麼交情,也不太會說客套話。
「哦……哈哈哈,當家說得是,來人啊,上菜。這幾道菜是火頭師傅這幾天苦心炮制的,白當家有口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