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藍,曙光灑落,窗紙透進春天早晨的寒意和明亮,孤霜再無睡意,借著窗外的光亮,坐在鏡台前,將長發挽成婦人髻,兩腮輕抹胭脂,慢慢地將夫君的臉埋進心底深處。
她沒有那個福份和權利再去想那個人了。
打理妥當,趁著店里伙計丫頭還在賴床的工夫,她繞到喜鋪後,從一棵棗樹下挖出兩壇花雕。
「紫芳,再過兩天你就要嫁給尚書大人了,這兩壇酒本來是打算留給沈家四少的,你喜事在先,就給你吧。」孤霜自言自語道。紫芳是她在長安結交的好友,這幾年,她四處得罪長安有權有勢的大人們,全賴紫芳郡主撐腰,才能混到今天。
沾泥的雙手抱出泥封酒壇,拂去酒壇上的土,找來飽蘸朱墨的毛筆,寫下—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放下筆,孤霜只覺得胸口一陣痛疼。她識字不多,唯一念過的詩只有這一首,而且這首古詩還是他一筆一畫教給她的。她不能完成的美好,但願她的好姊妹能得到。
「當家你起身了。」喜鋪里趕車的余伯,提著裝滿早膳的漆盒來到院當中。
「你老早。」孤霜仰頭,方才的落寞一掃而空,美麗的眸子滿含笑意。
「當家的,我家老太婆讓我給你帶的早膳,趁熱吃,有什麼活,吩咐老頭子來做。」余伯很不贊同地看向她沾滿泥巴的指甲。
「不要緊,叫大伙都來吃早膳吧,我去淨淨手就來。」她拍掉手上的泥土道︰「余伯,今日你幸苦些,幫我把這兩壇酒送去給紫芳郡主。代我說一聲,祝她和夫君百年好合。」
「當家的放心,待我把初五那天陳府娶媳婦要用的紅綢取回來,我就上郡王府一趟。」喜鋪通常會代客購置些親事的必需品,從中賺點小錢。
「嗯,記得點清數目。」
「我會的,當家放心。不過當家的,給郡王的禮物還是你自己送去比較好。」
「我有重要的事要辦,紫芳郡主的大婚又在明天,況且她那里來來往往都是皇親貴冑,我就不去了,改日再上郡主府賠禮去。」
交代完,又用過早膳,她便匆匆忙忙地駕著笨重的牛車向西市奔去。快到朱雀大街時,她水靈靈的眸子,發現正在路口等她的人。
「笑兒,快上車。」她把牛車驅到君莫笑面前,笑吟吟地招呼他上車,絕代芳華的嬌容在春陽下格外醒目。
顯得很笨拙的君莫笑慢吞吞地模上牛車,「孤……霜,你真的打算這麼做?」
「還有其他辦法嗎?」
他低頭皺眉道︰「你不怕……他們可是尹府……」
「怕,真的好怕,對方是中書令,權傾朝野,我是個女流之輩,又只是升斗小民,可我不去怎麼行?雁兒前兩天捎信來,叫我一定要想法子救她,她不想嫁給尹顯那個老頭子。
「你不也常跟我說,尹府後院尸氣沖天,我已經緊盯尹府很久了,受害的女子不計其數,官府的人礙于尹顯的勢力不敢深究,除了我們去救雁兒,再別無他法。
「笑兒呀,你不會忘了,我們初來長安時,是誰好心給我們兩顆饅頭的吧。雁兒那麼善良,又跟我是好姊妹,我……」
雁兒是個命苦的姑娘,自幼失怙,母親改嫁,小小年紀便寄人籬下,眼看到了嫁人的年紀,即被毫無人性的姑母以十兩銀子賣給中書令尹顯做妾。
若說嫁的是戶好人家,她會替雁兒高興,但權大勢大的尹顯絕對不是什麼好夫君,他曾有六個小妾,如今,皆生死不明,而一個權臣家中,死幾個小妾,根本無人敢過問。所以她一定要去把雁兒救出來,踏進尹府門,就等于步入黃泉。
君莫笑打了個冷顫,淚眼汪汪地看著她,「孤霜我好害怕,但是孤霜要去,我也要去。」他咬牙挺起胸膛。
「喂,你爭氣點,好歹也有千年修行……」孤霜受不了地戳他腦袋。明明是法力高深的靈狐一只,偏偏就是愛演稚氣弱小。長安城里,只有她跟冷面閻王風長瀾知道笑兒是只千年狐妖。
想起風長瀾,諸多情緒在她的臉上閃了閃。
冷面閻王讓人不寒而栗。他表面上是個小小藥行的老板,可暗地里,卻操控著整個大唐的藥市,他又精通方術和醫理,誰惹到他或惹到他的妻子關小白,就等同已到閻王殿前听候發落。很不幸,因為笑兒的緣故,她不得不乖乖听命于這個冷面閻王,為他擴張勢力而奔波。
「你……你……不是為了孤霜,我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君莫笑氣鼓兩頰,準備把委屈一古腦地宣泄出來。
兩人初到長安時,生財無道,常常三餐不繼,他不忍心看孤霜餓肚子,就偷跑出去找吃的,撞到好熱心的關小白,本想可以飽餐一頓,哪知道竟被風長瀾識破狐妖身份。
可想而知,愛妻如命的冷面閻王怎能容忍一只狐狸精沾上自己最愛的人?他當即被那家伙拖到暗處,吞下毒粉,從此不得不听命于他,想想,他這個狐狸千歲真的太命苦了。
瞅了眼氣悶的笑兒,孤霜哭笑不得。
想當年,她跟夫君離開昭陵返回青州,路上,這只餓得半死的狐狸精偷偷哭著找她乞食,最後竟然哭得變回了原形,看他快要餓死的可憐樣子,她放下戒心,贈了它不少食物。事後她不禁想,這只狐狸精真夠笨的,為了修成散仙,竟然都不殺生,也不會施媚。不過五、六年來的患難之情,讓她視他做弟弟,雖然他已有一千來歲。
「等等,要罵我,待辦完正事再說,我把車停在路中央,到時候你引開轎夫和婢女的注意,我把雁兒藏在車後的稻草堆,今天就可以大功告成。」
「嗯。」君莫笑小心翼翼看了下四周,「瀾當家一早就出了城,我們得快點,被他發現我們又多管閑事,他肯定……」
「對對對,得快點。駕。牛兒快沖,我們到朱雀大街上去。」
半刻鐘未到,一狐一人聯手,從尹府的喜轎里救出雁兒,再把事先準備的大盆栽換上,尹府的婢女和轎夫被笑兒吸走注意力,一時未察,抬著載著盆栽的喜轎,返回城北的尹府。
事不宜遲,孤霜駕車出城,火速把雁兒安置在相熟的尼姑庵內,孤霜和君莫笑心中的大石才落地。
安撫雁兒用過午膳,孤霜和君莫笑再次跳上牛車返城。
半個時辰之後,路過一片開得熱鬧的桃花林,兩人決定下車,好好休憩一下。
「前兩天西域商人送來上好的葡萄,瀾當家都給了小白姊姊,小白姊姊送給了我一些,我想著你最愛吃葡萄,就給你留著了。」君莫笑從懷里拿出一個紙包遞過去。
在長安,這個季節,能吃到葡萄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接過手,孤霜迫不及待地打開紙包,將那一顆顆碧綠如玉的葡萄往嘴里送。上回吃到葡萄是在去年的夏天,她已經饞得不行了。
「好……吃……好……好吃哦。」幸福的感覺令她眯起了雙眼。
「那個……孤霜,銀子賺得怎麼樣了?什麼時候能給我蓋座狐仙廟?一旦開始受香火供奉,我就能不再受制于瀾當家。」
縴細如柳的身子僵了僵,孤霜吐掉嘴里的葡萄籽道︰「還差好多,我會繼續努力的。」
「唉!」兩人同時嘆氣。
「都怪風長瀾,他給你喂毒,害你每半年就得吃一次解藥。不只如此,他還抓住我的把柄,拿我當丫鬟一樣使喚。我孤霜什麼時候這麼窩囊過!」
「嗯嗯。」君莫笑猛點頭贊同。
「我們又沒做什麼壞事,對不對?」
「對!」他們是一個好人加一只好狐啊。
「逼我去搶官媒的生意,逼我四處打听消息,逼我們去咸陽救諸葛二小姐,他真的好過份!諸葛二小姐不慎被咸陽的惡霸抓走,他竟然叫咱倆出馬救人,諸葛二小姐是他娘子的好姊妹欸,他愛妻如命,為什麼不自己去呀?也不怕我們被惡霸給宰了,還說我這個媒婆比較不容易被人懷疑,氣死人了。」對風長瀾,她是又怕又惱,偏偏當他的面又敢怒不敢言。
「何日才是出頭日啊。」某狐對自己被人類控制,相當悲憤。
「是我不好啦,如果不是為了替我找吃的,你也不會踫到冷面閻王,更不會被他掌控。」孤霜垂著頭,深深內疚。
「好孤霜,那些都是我心甘情願的。你以前不是告訴過我,是朋友就要互相幫助嗎?你幫過笑兒、照顧笑兒,是第一個願意跟笑兒做朋友的人,有笑兒在,絕對不讓你一個人辛苦。」能有孤霜這樣的好友,他很滿足吶。
好友的安慰,讓她心情好了一些。
「好!你再給我五年,我一定給你建一座氣派漂亮的狐仙廟,一起月兌離風長瀾的魔爪,到時候,哼哼,我們聯手整得他抱頭鼠竄,悔不當初,哈哈。」話是這麼說,孤霜卻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果然是冷面閻王啊,一提到他,就讓人渾身泛冷意。
兩個時辰後,才把冷面閻王臭罵一遍的一人一狐便被叫到風長瀾的面前。
「瀾當家,你找我有事?諸葛二小姐的事我已經辦妥了……」他不是知道她說了什麼吧?孤霜又驚又懼。風長瀾,他很神秘,只經營著一家關家藥鋪,可長安的達官貴人,都急著要討好他,無形間令他的權勢在暗中無限擴張。
「呵!」一頭銀發的風長瀾,陰冷地瞄了她一眼,「我只叫你把諸葛悠仁救出樓府,沒要你把她嫁給樓定業那個惡霸。」只要別讓悠仁死掉就行了,誰叫她多事的。
「是是是,是我多管閑事。」想到那對冤家,孤霜暗自竊笑。
冷面閻王口口聲聲喊人家惡霸,好歹樓定業也是是陸上商道之主,他誤打誤撞劫走被朝廷通緝的諸葛家二小姐,兩人情投意合,她不過順水推舟,順便,呵呵,在她媒婆生涯上,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可憐的君莫笑就縮在她身後,一直默默地低著頭。
「城中官媒替西城孫家和工部尚書家說媒。我不想看到孫家再多一座靠山,我不管你怎麼做,讓他們嫁不了也娶不成。」
「瀾當家,你要我從中作梗?壞了官媒的好事?」他與西城孫家結下梁子,她是早知道的,但她沒想到,自己會被卷進長安兩大商賈之間的明爭暗斗。
風長瀾幽冷的眸子移到她臉上,並不接話。
「瀾當家,看在上次諸葛二小姐的事我沒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你也給我些時日休整一下。」
「你真的需要時間休整?」風長瀾語調極輕地道。
「呵呵。」孤霜額頭冒出冷汗,「呵呵,我比牛還勤快,不需要不需要,這就去。」她笑著應對,心里不免為自己掬一把淚。
闢媒不好惹,孫家也不好惹,嗚嗚,工部尚書更不好惹啊。
「笑兒,送她回去吧。」沒有一絲客氣可言。
「說句有勞會懷孕啊!」孤霜側著臉,小聲地泄憤。
「你說什麼?」有人開始怪里怪氣地冷哼。
「呵呵,我說啊,祝瀾當家的藥鋪分號越來越多。」
他惡意地勾唇,「有個消息本該告訴你,給你提個醒,現在看來可以省下了。出去吧。」
「消息?」她一頭霧水。什麼消息是她要知道的?
「一個你不听就會後悔很久的消息。」風長瀾將一絲銀發拂下肩頭,「再過不久你就會知道了。」
心頭毛毛的孤霜站在原地,想破頭也猜不到。這個冷面閻王,到底葫蘆里賣的什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