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陽光射入屋內,唐逸農幽幽轉醒,才稍稍動了下,尖銳的痛楚立刻往腦子里鑽,他本能地按住疼得快要炸掉的頭,低吟了聲。
噢,他昨晚一定醉得很慘,要不然現在不會全身骨頭像是威脅著要散掉的樣子。
記憶中他唯一大醉的經驗,只有二十歲那年,但酒氣並未吞噬掉他的神智,隔日醒來,他都還清楚地記得前一夜的點點滴滴,可是昨晚──那真的只能用「爛醉如泥」來形容,他根本記不得他是怎麼回到家,又是怎麼回到床上休息的。
他勉強撐起身子,努力地回想昨日的一切──
依稀記得,他由語嫣那兒離開後,便直奔最近的客棧,要店小二將店里最烈、最能醉死人的酒拿出來。語嫣冷中帶怨的眼神,以及巴不得和他撇清關系,不惜扼殺他骨肉的舉動刺傷了他。那一刻,他只覺得身心全被撕得面目全非,只希望就此一醉不醒……後來,他好像和大哥說了一些話,再來是……噢,記不起來了,他頭好痛!
起身想倒杯水解渴,才發現里頭空無一物。
他稍作整理,讓自己比較能見人時,才走出房門。
「嘿,酒鬼,你醒啦?」一道女音灌入耳膜,隨便一听都知道是風涼話。
不知道能不能當作沒看到?唐逸農暗忖著。
他最不想見到的,就是谷映蝶這女人,她別的本事沒有,就是落井下石最拿手。
「大哥,昨天沒太麻煩你吧?」他決定看向隨後而來的唐逸幽,不去和她計較。
「當然沒有,不過就是企圖剝光自己的衣服,要逸幽稱贊你的好身材而已。」映蝶冷不防又丟來一句。
「啊?」唐逸農的下巴立時掉了下來。「大哥,我真的這樣?」那不丟臉丟到姥姥家去了?
「你說呢?」谷映蝶的美眸一挑,似笑非笑。
唐逸農下意識拉攏衣衫,吞了下口水。「大哥,我要听你說。」他決定只要唐逸幽一點頭,他立刻就去買塊豆腐一頭撞死!
「你听蝶兒在亂講,她最愛捉弄你了,你又不是不清楚。」「是嗎?」他半信半疑。大哥該不會是在安慰他吧?
「當然是。放心,你除了嫌茶太難喝,差點噴得我一臉之外,沒鬧什麼笑話。」呼,還好!一世英名保住了。
「我很抱歉,大哥。」「自家兄弟,說的是什麼話!」兄弟倆並肩往大廳走,經過回廊,正巧踫到迎面而來的語嫣。
「呃……幽哥。」光是剛才遠遠一瞥,就已令她心跳失序,深怕她這張藏不住心事的臉龐會泄漏太多情緒,她只敢將目光定在唐逸幽身上,不敢多看他身旁的男子。
視若無睹是嗎?見語嫣如此,唐逸農強壓下酸澀的感受,反正他已經不再指望她會給他多好的待遇了,形同陌路又算什麼。
「嫣兒,你怎麼這麼早起來?快回房去,昨兒個折騰了一晚,你需要多休息,把身子調養好。」唐逸幽指的是她費神照顧了唐逸農一夜,再加上有孕在身──他知道她並沒有喝下打胎藥──她平日身子骨又不甚健壯,不多留意一下怎麼行。
然而這話听進唐逸農耳中,卻曲解成了另一番含意,當下猶如雷殛,渾身冰涼。
她──她終究還是做了!狠心地毀了他們共同孕育的骨血,明知打胎很傷身,她還是情願糟踢自己,以求達到報復他的目的。
這不是意料中的事嗎?他以為他能看得開,可是真正面對,那股狂痛根本不是他所能承載的。
這一刻,他的心是真的冷了、死了!
「幽哥,你別擔心,我沒事的。」她低低地道。
昨天輾轉了一夜,一直無法成眠,腦中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回繞著那段翻雲覆雨的纏綿,她忘不掉被他踫觸的感覺,是那麼的心旌震蕩……「怎麼會沒事呢?瞧你,臉色憔悴了許多。」他轉頭又對唐逸農道︰你知道嗎,昨天──」「幽哥!」她急叫了聲,想阻止他往下說,以致未曾留意自己情急之下,正緊抓住唐逸幽的手。
幽哥這一說,唐逸農一定會知道那不是一場春夢,他是真的與她……那她就真的要去撞牆一死了之,沒臉見他了!
唐逸農將視線定在那雙攀握的手上,眸光條地轉冷。
唐逸幽沒留意到這兩人的異樣,一心想著語嫣昨夜肯留下來照顧逸農,是個很好的現象,沒理由不讓他知道。「你听我說,嫣兒昨天……」
「不必解釋,我全都明白!桑語嫣,我終于相信,我們之間是完了!」隨著孩子的逝去,他們之間再無牽扯,一切都結束了……結束得干淨利落……他匆匆退了步,轉身狂奔。他終究還是沒有自己所想的堅強,他不要讓任何人看見他眸中所流露的傷痛。
「他又使什麼性子了?」映蝶喃喃咕噥著問。
「我哪知道。」他看了看破語嫣握住的手,暗忖道︰他醋勁不會這麼大吧?
語嫣怔怔地望著唐逸農離去的方向,滿心空空洞洞、悵然若失。
他們完了……他為什麼會這麼說?他已經打算放棄她了嗎?那他們的孩子呢?
他也不要了嗎?
她好像……又再一次被遺棄了。
映蝶扯了扯身旁丈夫的衣袖,以眼神示意他看過去。
唐逸幽看了看語嫣失神的面容,又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然後與愛妻交換了個心領神會的笑容。
一切似乎開始有了轉機。
「娶妻?」唐逸農喃喃重復剛接收到的字眼,好像一下子不太理解它的意思。
「是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正所謂長嫂如母嘛,我不替你合計、合計成嗎?」說得可好听了,那話中分明全是不懷好意的味道。
唐逸農下意識握緊手中的瓷杯。
一家人明明是在閑聊的,怎麼扯呀扯的,會說到這里來?
娶妻?他從來也沒想過呀!
成了親,從此與嫣兒再無瓜葛……他下意識看向語嫣,她立刻避開,不肯與他對視。
這就是答案,她連看他一眼都不屑。他早已絕望,不再去解析她的神情、她的想法,怕那結果是換來更錐心的疼──所以他也沒發現到,她明顯的心慌、矛盾。
「你的意思呢?大哥?」他看向兄長。
唐逸幽豈會不明白愛妻在打什麼主意,很配合地陪她玩下去。「我也認為,你是該成家了。」听他們在胡扯!他才二十三歲耶,又不是七老八十沒人要。
「這事不急。」
「可人家姑娘急呀!」唐逸農不解地蹙眉。「什麼?」映蝶用著很不以為然的口氣說道︰「雖然我一直覺得你不怎麼樣,看久了還有點礙眼,不過誰教外面的女人眼楮都長在腳底板,一個個拿你當佳婿人選在看,害我一走出門,就被人爭相巴結,還差點在我面前大打出手,搶這個唐二夫人的寶座。我能怎麼辦?早點把你塞給其中一個,我才有平靜日子過──當然啦,如果你想廣結善緣,多選幾個我也不反對,只要不帶壞我家相公就行了。」
「就因為這個鬼理由,你就打算把我「瓜分」掉?」他忍不住吼出聲來。
瞧瞧,他這個小叔被大嫂給欺負成這樣,唐逸幽居然還悶不吭聲。
「大哥,你說話!」
「我覺得蝶兒說得很有道理。男大當婚嘛。」他唐逸幽最懂得婦唱夫隨了。
「你們──」他嘔得半死。
「我不娶!」
「理由呢?」映蝶涼涼地問。
理由……他靜了下來。
難不成要他說,他對語嫣依然舊情難忘,除了她。不願擁抱任何女子?
就怕連語嫣都笑他痴心妄想。
沒錯,他對她的心是寒了、絕了,但那並不代表,沒有了語嫣,他就該退而求其次。
「你該不會還沒死心吧?」映蝶冷不防加上一句。這話擺明了嘲笑他、刺激他。
他臉色沉了下來。「當然不是!」
「那不就得了?」
「我──」語嫣倏地站起身來,往外頭奔去。
唐逸農愕了下。「怎麼回事?」他記得今天他並沒惹到她,難道就連映蝶取笑他未對她死心的話,她都受不了?
看來,她是真的很不想和他扯在一塊。
「谷映蝶,你夠了吧?」他已經夠難堪了,她還想怎樣呢?
「別誤會蝶兒,她是在幫你。」唐逸幽挺身為愛妻辯解。
「敬謝不敏。」他冷哼。
「我也沒要你感激,不過我剛才至少有一句話是真的──你很有可能再過不久就要當新郎倌了。」她抬起手,阻止他發言。
「你這少根筋的白痴,難道還看不出來,語嫣早就為你動心了嗎?」
「谷映蝶!你別消遣我!」他直覺當是惡意嘲笑。
「誰消遣你了,你以為她三不五時將眼光往你身上飄,你看她時,她又不敢多看你一眼,這是為什麼?是少女羞怯啊!人家心頭小鹿都快撞翻了你還沒發現,蠢蛋!」一口氣罵了這麼長一串,她喘了下,不忘加上千篇一律的糾正︰「還有,我的名字是你叫的嗎?喊大嫂!」
「大嫂。」被罵得一愣一愣的唐逸農,頭一回無異議地順從。
「真是沒大沒小,我說叫──」本能的要搬上陳年老辭,她怔了下。「等等,你剛才說什麼?」是不是罵人罵得太過癮了?她耳朵好像出了問題。
「大嫂。」他很心甘情願地又重復了一次。
雖然她的嘴從沒對他留情過,但她的用心良苦一直都不比大哥少,不是嗎?
「這家伙幾時這麼听我的話了?」她喃喃問著丈夫。
「因為我的小愛妻值得呀!」唐逸幽笑了笑,滿足地擁住愛妻。
唐逸農要成親了。他放棄她了,不再要她了……
好濃、好深的失落感壓在心頭,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該怎麼做?就這麼放手讓他離去嗎?
不,他是她的!
猛然竄進腦海的想法嚇了她一大跳。他幾時成了「她的」?而她對他的佔有欲,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般強烈?
不,或許該說,這股情緒,打一開始便是存在的,只是被她遺忘在心靈深處,忘了去正視,而如今一點一滴地釋放出來罷了。
她必須承認,從她醒來之後,她對他便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但她卻沒當一回事,始終認定自己愛的人是唐逸幽。其實,真相就正如唐逸幽所言,一切早就不同了,所以面對唐逸幽,她不再痛苦,也不再悲傷,反而是唐逸農,每每總令她莫名心亂……原來,真正佔據她整顆心的人是唐逸農!她竟然連自己都欺騙了!
是啊!正因為有著她自己都未曾探索的真心,所以那一晚,她才會情不自禁地將自己給了他,她並不是yin蕩、抗拒不了誘惑,而是因為,他是她心之所系的男人。所以,他的悲、他的愁,才會莫名地擰疼她的心,讓她想用她的柔情來撫慰他……隨著頓悟的真心,她只覺豁然開朗,更多的思潮也隨之涌來──花叢中,一雙交纏繾綣的身子,共享雲雨狂歡。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她腦海總是會無由地浮起這道影像,以前她不能理解,而今……只有一個可能︰那是她的過去!
她屏息著,凝聚每一道思維,去捕捉那縹緲如夢境的形影。
「以藍天為被,綠草為床,天地萬物都是我們的證人……」對,他是這麼說的。
他用最深的情,狂熱地要了她,一遍又一遍地愛她……「記住這句話,嫣兒。我愛你,今生只愛你。」她答應了他,可是卻沒記住,她甚至不曾回應他一句「我也愛你」,因為他說他可以等。
「嫣兒,你要記得哦,我將心給了你,你要好好捧著,小心護著,千萬別摔疼了它,知道嗎?」她掩著唇,張大蓄滿淚光的眼蚌,深怕自己會輟泣出聲。
她說了什麼?她說會好好疼他,可是結果呢?她不但摔疼了他的心,還將它摔得支離破碎,難以愈合……捂住胸口,她心痛得難以成言,每回想一幕,心便多疼一分,一點一滴,她想起來了!她全都想起來了!
那一段最無憂的日子,以及他全心全意、溫柔多情的對待……真是該死!她怎麼可以忘呢?她讓他吃了好多苦,受了好多委屈!
「逸農、逸農、逸農……」她喃喃喊道,心中漲滿了對他的憐惜及一腔狂愛。
她要補償他,用她的一生一世,彌補對他的虧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