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仲愉自然清楚她將會面對的困境,錢沒了可以再掙,但公司聲譽的建立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可是現時的她早就已經沒有走回頭路的打算了。
「哦,是嗎?」她咬著白玉般的貝齒,冷冷地頂了回去,「不過,我想敝公司的任何損失都應該和迅業集團沒有任何關系吧!」
她並不想向任何人解釋些什麼,事實上,她很清楚的知道,李慧心是非常喜歡她的設計,而她也同樣對自己的作品有著相當程度的自信,只要她願意稍稍退讓一步、壓下最後的怒氣,這筆大生意便做成了,她亦將因這場世紀婚禮而成為知名珠寶設計師。
但是她不要!她寧可雙倍退還訂金,將過去三個月的努力放諸流水,甚至是損失公司聲譽,忘記為了這個設計而放棄的一切……
一個人可以沒有錢,但絕對不能沒有尊嚴!
看著眼前這個倔強的小女人,狄維世心里暗自嘆了口氣。
他雖不明白尹仲愉與李慧心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爭執,才會讓她如此決絕的不肯讓步,不過以他對李慧心的了解,以及今天尹仲愉所表現出來的不妥協,他幾乎可以肯定的說,有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機率,是因為李慧心那不可一世的態度惹火了尹仲愉。
他微感歉疚,便換了種口氣,由衷的說︰「尹小姐,如果今天下午我未婚妻的言行有任何得罪的地方,我在此代她向妳道歉。」
他放下環在胸前的手,坐直身子,向尹仲愉點頭致意。
听到由狄維世的口中說出「未婚妻」三個字,尹仲愉的心居然感到微微的刺痛,而他和煦溫柔的話語,竟似有催眠般的作用,令仲愉幾乎想將自己所受的委屈一古腦兒地向他傾訴。
可是,當她一想到這「未婚妻」所指的便是那個自以為是的李慧心,她的一顆心又立時冰封起來。
「這可不敢當,李大小姐怎會『得罪』我這種小人物,只要我不『得罪』她就行了。」她揶揄著狄維世,還特意在「得罪」兩個字上加了重音。
「尹小姐……」
「抱歉,我還有工作。」仲愉別過頭去,絲毫不留任何情面的下了逐客令,因為她已經不願再接觸那道目光。
她不想再談,而且也無法再談,她不知道自己在狄維世面前還能維持多久的零度低溫,她甚至害怕在他的注視下,自己建立起來的城堡將會土崩瓦解,已是到達臨界點的眼淚也會潰堤而出。
狄維世並不介意仲愉的不客氣,風度翩翩的朝她頷首,「很抱歉,打擾妳這麼久的時間。」
自從他成為迅業集團的總經理之後,早已沒有人會用這樣的態度和他說話了,但他仍是彬彬有禮的伸出手來,與仲愉淺淺地握了手。
他轉身便要出去,辦公室的門才剛開,Lucy正好端著飲料走了進來。
「啊!狄先生,這麼巧,你要的咖啡才剛泡好……」Lucy的口氣里透著邀功的意味,那杯咖啡可是她泡了第七次才滿意的成績呢!而老板要的那杯紅茶,她只是隨便拿個茶包沖個熱水便草草了事。
狄維世回了她一個燦爛的笑容,端起捧在她手上的咖啡,輕啜了一口,閉起眼來,感受那咖啡的苦後回甘。
「嗯……口感豐富香醇,還帶了點愉悅的酸……」他驀地張開雙眼,將咖啡放回Lucy手上的托盤,略帶歉意的說︰「謝謝妳的曼特寧,如果還有機會,我真希望能好好的品嘗一番。」
Lucy不解,轉頭觀望著仲愉的臉色,卻見她表情漠然,便知道兩人的談判必然是破裂了。
「狄先生,你要走了嗎?我……」她朝仲愉投過一個懇求的眼光。
仲愉轉過臉,朝秘書眨眨眼,樂于做個順水人情,「Lucy,請幫我送送狄先生。」
Lucy驚喜,直以唇型向她道謝,想維持專業的端莊形象,可一雙眼楮已出賣了她,淨是藏不住的笑意。
「我送你下樓。」她笑靨如花的望著狄維世。
「好,那就麻煩妳了。」
其實狄維世又不是三歲小孩,何須要Lucy陪著他出去?只不過他不忍心拂逆了Lucy的好意。
看著兩人走出辦公室,仲愉長舒了一口氣。
她不明白今天狄維世來公司的真正意圖,既沒有向她索討違約金,反而還為了李慧心向她道歉,難道他的目的只是想知道她取消合約的原因嗎?
她感到有些困惑,坐回自己的大皮椅上,凝思著方才與狄維世的每一句對答。
他的每一個眼神,竟那麼富有挑戰性,像是在召喚著自己接受他熱情的邀約,隨著他飛向另一個嶄新的國度……
而他誠懇的表情、真摯的語氣,與仲愉心中所設定的有錢人形象大相徑庭,更不用說是那囂張跋扈的李慧心了。
「莫非他真的只是想知道我毀約的原因?」她開始懷疑自己剛剛的態度是否太殘忍了些。
不過,他今天的角色只算是李慧心的代言人,對他這樣的不留情面也只是恰如其分而已;況且,他與李慧心交往後竟還願意與那種女人結婚……嘖嘖,他是否也是同類型的人,就非常值得懷疑了。
在她的觀念里,鑽石之所以美麗,便是因為它的純淨。一旦有了肉眼可見的瑕疵,這顆鑽石再大,也失去了恆久流傳的價值。
如果李慧心真的收藏了她所設計的這款鑽石,那麼李慧心便將成為這款鑽石肉眼可見的最大污點。
因此,她不願自己的設計遭受到這樣的污蠛,只為了自己所堅持的一個原則,即使這個原則將會讓她承受此生最大的挫敗。
她能夠想象,當這款鑽石搖晃在李慧心的胸前時,是如何的庸俗廉價;她甚至也想象得到,當狄維世親手將這款鑽石為李慧心戴上時,那場景將會如同電視上所上演的每一出荒謬劇,無厘頭似的逗人發噱。
可是,她笑不出來,反而有一絲絲的落寞。
她想得失了神,隨手端起Lucy放在桌上的咖啡,啜飲了一口,才陡然驚覺,這是剛才狄維世喝過的,頓時,強烈的刺痛與酸楚被她咽進心里,她淹沒在苦澀的咖啡中,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
狄維世前腳一走,一群女同事已騷動起來。
「他對我笑!他對我笑耶!」Lucy已呈現半瘋狂狀態了,拉著同事直說︰「他的笑容好性感!」
「沒想到他本人這麼帥!」
「他的聲音好好听喔!」
「是啊!妳們都沒注意到他的那雙眼楮,是迷人的深藍色呢!」
像一群爭食的麻雀,此起彼落的發出聒噪的叫聲,彷佛狄維世就是她們此生所見過最大的稻谷,恨不得一口將他吞了下去。
曾經與狄維世單獨「共處一室」的Lucy,更是暈陶陶的不知北南西東,她不過是陪著他坐進了電梯,從十二樓到了一樓,就像是狄維世與她度過了熱情繾綣的一夜那般興奮,高八度的聲音,連關在辦公室里的仲愉都听得一清二楚。
躲在室內的仲愉此刻心里卻是波濤洶涌,狄維世那雙帶著挑釁意味的眸子,不時的在腦海中閃現,但是,這樣的優質男人居然選了李慧心,就如同一顆絕美的鑽石瓖嵌在鍍了白金的廢鐵上,這樣的設計是她無法忍受的。
她搖搖頭,想借著這個動作將這不協調的影像從腦中甩去,但屋外嘰嘰喳喳的吵鬧聲,卻將「狄維世」這三個字,一次又一次的輸進她的記憶體內,她感到有些不耐的慌亂。
一起身,想出門去喝止這些被沖昏了頭的女人,一個念頭驀然躍進心里,阻擋了她的腳步。
她想起這三個月來,為了狄維世與李慧心的婚禮,不僅僅只有她,全公司上下也跟著她一起加班,甚至有兩個女職員因為這個案子太忙碌而遭致情變,男職員很悲慘的在生日當天被拋棄,唯一一個結了婚的男同事含淚笑說孩子的作文寫爸爸是隱形超人……
她苦笑著,自己不是也該放個長假嗎?
這陣子實在太對不起自己了,而那些職員也是這麼和她一起硬挺過來的,倒沒听過哪個人喊了聲苦。
就讓他們輕松一下吧!
她還是開了門,一手倚在門上,又好氣又好笑地說︰「喂!妳們這些女人,沒政府了嗎?還是今天是國定假日?」
員工見老板開了腔,都伸伸舌頭,一個個乖乖的坐回原位,臉上還掛著意猶未盡的期待。
她擱在門板上的手悄悄地放下後又舉起,清脆的拍了兩下手,朗聲宣布道︰「晚上福華自助餐,Lucy負責訂位,吃飽喝足星期一見。」
這幾句話一出,職員們先是愣住了,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這次不管是男的女的,全都跳了起來,又是鼓掌又是歡呼。
「可是,Tiffany,今天是星期三耶,妳說星期一見,那不是……」Lucy不放心的又問了一句。
「我知道。」她點頭表示了解,又環視了所有的職員,頗為感性的說道︰「為了這個案子,這段時間大家都辛苦了,連假日都要來加班,我相信你們都想好好的休息幾天……」
「可是,這個案子……」
Lucy是知道內情的,這個設計案目前還生死未卜,仲愉還得面對接下來的善後問題,要在這個時候讓員工們都休假,讓仲愉獨力去承擔這個壓力,實在是殘忍了一些。
「這案子我會處理。」仲愉立即打斷Lucy的話,她不希望後續的發展影響了員工的士氣,畢竟這個案子的成敗不應該由職員們來負責,最主要的癥結,在于她自己,「今天你們只要負責吃喝玩樂——對了,Lucy再訂一間最大的KTV包廂,吃完福華後,我再請大伙兒唱歌去。」
霎時,二十幾個職員全都瘋了,憋了三個月的苦悶全宣泄出來。
只有Lucy悄悄的走到仲愉身旁,用力的握了一下她的手,兩人互望了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
一群人開開心心的在飯店用完了餐,又整團殺到KTV去。
其實仲愉並不喜歡這樣的場合,滿室環繞的是她不熟悉的旋律,螢幕上上演著一幕幕不知所雲的劇情,像極了第八流導演的作品。
可是,她還是勉為其難的與同事們鬧了一整夜,直到天色微微發亮了,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久違的家里。
已經有三個月不知道何謂「自然醒」了,尹仲愉賴到第二天下午才懶懶的起床,腦子里還留著酒精的腳印。
拿起床頭的鬧鐘,「才」下午四點多,她抱緊暖暖的薄被,似乎還眷戀著夢境的美妙,一點都不想爬起來,還真感謝自己昨天的「德政」,要不然此刻又得投身于直線與弧線的戰爭中。
瞇上雙眼沉醉了一會兒,電話鈴聲陡然響起,她懶洋洋的拿起話筒,卻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聲。
「我的天!Tiffany,妳忘了今天晚上的宴會嗎?都什麼時候了還窩在家里!」Lucy的聲音透過話筒,直接殺人她的耳膜里。
「宴會?什麼宴會?」仲愉的腦子還扔在夢鄉,迷迷糊糊的不知道Lucy在說些什麼。
Lucy幾乎是氣極敗壞的吼道︰「我的大小姐,妳忘了今天的慈善晚會嗎?妳可是答應了人家妳會出席的。」
她所設計的一款鑽石,被某大企業主的夫人收藏了,今晚這個企業要舉行一場義賣會,這個有錢的夫人要將這款鑽石捐出來,在半個月前還特別打了通電話給她,希望她這個設計師能出席造勢,她當然不好拒絕,甚至還信誓旦旦的說自己屆時一定準時到。
「哎呀!」仲愉懊惱的叫了聲,猛力的敲了自己的腦袋,她可是真給忙忘了、也累忘了。
「快!妳先去發型師那兒,我去幫妳拿禮服,然後再回公司會合,拿妳要配戴的首飾!」Lucy一口氣說完後,又像催命似的喊著︰「快!動作要快!六點半以前一定要到會場!」
她掛上電話,急急的躍起身來,出席這樣的一個晚宴,是她必要的工作之一,一方面提升自己的知名度,另一方面又可認識些名媛貴婦,那可是她公司最主要的業務來源。
幸虧Lucy這個稱職的秘書,已經休假了還記得這些,否則她要失信于人,後果可真是不堪設想。
才剛站好,眼前卻一陣發昏,宿醉猶如擂鼓似的敲擊著她的太陽穴,她掙扎著晃進浴室,沖了一個醒酒的涼水澡,才履步虛浮的出了門。
***
在Lucy的協助下,她終于在六點多一些趕到了晚宴的地點,所幸義賣的重頭戲還沒開始。
松了一口氣,她苦笑著,還好今天沒塞車,要不然還得上演穿著晚禮服跑馬拉松的戲碼。
幾乎全台北的名流都來了,她一邊走著,一邊與幾張還算熟悉的面孔點頭致意,從侍者的手上端了一杯酒,迤邐的繞過大廳里一對對輕舞飛揚的人們,徑自走向這個晚宴的女主人面前。
「哎唷!尹小姐,我可盼到妳了。」女主人熱情的拉著她的手,「來來來,我介紹幾個好朋友給妳認識。」
仲愉帶著禮貌的笑容,迎向身前一個個珠光寶氣的貴婦,才聊了沒幾句,大門口處卻傳來一聲聲的騷動。
她沒去注意那邊的動靜,因為她並不是個愛看熱鬧的人,況且,身旁的女士們還七嘴八舌的問她一些有關珠寶的問題。
所以她根本不知道,門口進來的那個人,已經吸引了會場里大部分女性的目光,甚至還有些正在跳舞的女士,因為太專注的望著進來的人,一時忘了舞步,一腳踩在男伴擦得晶亮的皮鞋上。
來的人正是狄維世。
也只有他,才能讓已婚未婚、年輕年老的每個女性,都將眼光投在那張猶如上帝遺落在人間的藝術品般的臉龐上。
狄維世大踏步走進廳內,微笑著與走上前來迎接他的主人握手言歡。
「狄先生,歡迎歡迎。」主人熱情地握緊他的手,臉上的表情喜不自勝,因為他知道只要狄維世一出手,他的義賣會絕對是大有斬獲,「怎麼沒見到李小姐?你們的婚期近了吧?」
「慧心她還有些其他事,所以要我向何董道個歉,等到我們結婚那天,還請何董不記前嫌,務必要大駕光臨。」他笑著向主人解釋。
「你太客氣了,我一定到、一定到。」
身旁還有許多人知道他將成為李氏集團的乘龍快婿,也都競相上前和他攀談,握個手也好、點個頭也罷,只要是能和這個迅業集團的少東扯上一點關系,將來的好處可說是享用不盡。
狄維世早看慣了這種場面,也虧著他的好耐性,一一應酬來人,直忙了好一陣子,他才有時間從步過的侍者手上端起一杯酒,潤潤已見干涸的喉嚨。
周圍淨是等著他邀舞的女士,即使明知他已有婚約在身,這些女人仍抱著跳一支永生難忘的舞的打算。
但狄維世並沒有貿然的去邀約其中任何一位,他知道身為一個鎂光燈的焦點,有些事是絕對不可踫觸的禁忌。
他只是眼角帶著笑意,遞送著一份份親切又凜然的禮貌。
可是,在冥冥中似乎有一股無形的魔力在誘導著他,讓他不自覺的轉過身去,目光投注在遠處的一個角落。
***
他的視線穿愈了舞池中優雅旋轉的一對對身影,凝視著正拿著紅酒輕啜、與一名雍容的中年婦女交談的尹仲愉,他不禁怔怔出了神。
他活了三十三年,憑他的家世與本身的條件,美女他見過太多了,他三個不同母親的妹妹都集美麗與智慧于一身,就連世界上僅存的幾國皇室公主都跟他從小玩到大,可是,卻沒有一個女人能像她這般緊緊的吸引他的目光。
坦白說,她並不是那種天生的美女,真要細究,她的嘴巴太大、嘴唇太薄、臉形不漂亮、皮膚不算白皙、身材太骨感、胸部嫌平板無波了點……唯一值得稱贊的便是她那頭烏黑亮麗的長發了。
但不知為什麼,將這一切的不完美在她身上組合起來,卻形成了一種非常獨特的韻致,很嫵媚、很性感、很挑逗……一個女人味十足的女人。
偏偏她舉手投足間不經意的小動作,又帶著一絲俏皮的小女孩模樣,喜悅時毫不拘束于禮教的燦爛笑聲,教人不由自主的起了好奇心——
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女人?
早就領教過她的輕鬢薄怒,與現在的風情萬種回然不同,他想象著尹仲愉讓李慧心難堪時,不知又會是什麼樣的一種風韻?
四周的景物慢慢的淡出,他深深的注視著尹仲愉,陷入一個自我擬造的幻境中,只覺得有一圈隱隱的光芒圍繞著她,而且在逐漸的擴散。
他感到一陣目眩神迷,尹仲愉在他的眼簾中愈來愈大,愈來愈清晰,直到佔滿了他心里所有的空間。
三十三年來,這還是他頭一回將視線放在一個女性身上超過三分鐘,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原因。
或許,就是「不明白」這三個字在作祟吧!
他不明白潛藏在這個明眸善睞的外表下,是溫柔婉約,還是嬌蠻含嗔?是傲然獨立,還是天真稚女敕?
他側著頭,思緒與視線同時縈繞著尹仲愉,早已渾然忘了自己。
另一頭,尹仲愉彷佛感受到他熊熊的目光,微微側過身子,在人群中尋找著火源。
她的眼眸由右而左的掃過,驀地心一蕩,黑瞳又倒回一些,隔著舞池與狄維世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