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才剛泛出日光,听兒就已經起床。
俐落的將自己的長發綁成兩條辮子,換上桃花為她準備的粗布衫褲,從今天開始,她就是奴婢小小了。
走出自己的閨房,她自然而然的看向對面屬于「他」的房門——
他到底長得何等模樣?又是何等風采?為什麼每個人提起他都是贊不絕口?
但再想到他這些日子以來的不聞不問,她只能嘆了口氣,悄悄的離開。
來到廚房,桃花跟幾個奴婢正在忙碌著。
在伍府里,每一處院落配有一名奴婢,奴婢必須張羅整座院落的食衣住行,包括吃飯、洗衣、打掃,所以奴婢都直接睡在院落里,好方便主人有需要時能隨傳隨到。
這里沒有所謂的貼身丫鬟,奴婢忙不過來的時候,有時主子們也會親自動手幫忙。
桃花一看見早起的听兒,連忙來到她身邊。「听兒,你不需要這麼早起的。」
「不早起廚娘會起疑心的,要是以後不讓我進來廚房,那怎麼辦?」
「桃花,別再說話了,熱水已經燒好了。」廚房的大嬸高喊著。
「來了。」桃花趕著去打熱水,听兒亦步亦趨的跟在桃花旁邊學習。
桃花端起一盆熱水,帶著听兒,來到伍學瀚的廂房外。
她終于可以見到他了嗎?听兒忐忑不安的搓揉著自己的雙手。他會認出她嗎?應該不可能,那夜燭光昏暗,她臉上又布滿紅疹,他理當認不出她就是他所納的妾。
「需要敲門嗎?」她小聲的問。
桃花將熱水擺在房門口。「不能敲門,那會吵了大少爺。耳朵要尖一點,听到里頭有聲音時再敲門。」
「那要等多久?萬一水冷了怎麼辦?」
「大少爺一向早起,不會讓我們這些下人在外頭等太久的。如果真的水冷了,那就得再回廚房去打一盆熱水。」
原來奴婢不是那麼好當的,她前幾天的洗臉水也都是桃花這麼打來的。
一刻鐘後,屋內果然響起輕微的腳步聲。
桃花使了個眼神,好讓听兒心里有準備。「大少爺,桃花給您送熱水。」
听兒的心立刻提到了喉嚨底,呼吸急促,似不能控制。
「進來吧!」那低沉的音調,一如那夜的魅惑。
听兒遲疑著,但終究還是跨過門檻,跟著桃花進到房內。
伍學瀚正背對著她們扣上外衫的鈕扣。在伍府里,奴婢是不用侍奉主子穿衣的。
桃花將水盆擱在盆架上,與听兒雙雙要退出房門時,伍學瀚終于轉過身來。
「大少爺,早啊!」桃花開口問安。
听兒止不住滿心的訝異,眼神直勾勾瞧著面前的男人,小嘴微張,卻連句問安的話都說不出。
他就是伍大少爺!真是那日對她伸出援手的偉岸男子!
從那日起,她的心就遺落在他的身上,沒想到能有再見的一天,還是在這種情形之下!
「你……」伍學瀚濃眉飛揚。「是你。」他一眼就認出那如彎彎新月的眉目。
他認出她來了嗎?听兒慌張的倒退一步,沒想到腳跟踫到門檻,差一點往後來個倒栽蔥。幸好伍學瀚動作快,飛快的伸手握住她的手臂。
「別怕。想必小泵娘忘記我了,你可是由北方逃難而來的?」他以為是自己驚喜的表情嚇壞了她。
「嗯!」她點頭。
「那就對了,你怎麼會在這里?」
「我……」不知他是否認出她了,這要她怎麼回答?
「別怕。我這個主子可是大好人,不信你問桃花。」他的笑容足以顛倒眾生,安撫了她不知所措的心。
「是呀!大少爺是全天下最好的主子了。」桃花一顆心也快蹦跳出來。
桃花給這突然的變化弄糊涂了。原來大少爺認得听兒……不,應該是不認得听兒,否則怎不知听兒是他的妾呢?
「你叫什麼名字?」他一雙如春風拂過的眼神,定定的瞧著她。
原來他還記得當日之事,卻認不出她是他納進府的妾。
「奴婢小小,謝謝大少爺當日在月華樓前的幫忙。」她連忙彎腰點頭,表達最深的謝意。
「你記得我?」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開心什麼,這應城方圓百里內,認識他的人多如螻蟻,他竟為了她還記得他而眉飛色舞。
「大少爺的恩德小小怎敢忘?」她的心情是激動的。沒想到他就是當日布施的男子;只是,他既然不知道她就是听兒,為何還會納听兒為妾呢?
「這根本不算什麼恩德,你好好在伍府待下來,至少不用再餐風露宿。」
「我會一輩子服侍大少爺的。」她在心底暗暗發誓,不管是為妾還是為婢,她都無所謂,只求能報答那點滴恩情。
「下去吧!」
桃花領著听兒雙雙退出門外。
伍學瀚心情大好,一邊梳洗,一邊嘴里哼著小曲。
在成千上萬的逃難人潮里,他只記得一個小小,不是因為她的姿色,而是因為她的心地善良。更沒想到如今再見,少了逃難時的狼狽,小小的容貌更顯閉月羞花。
走出房間,看著「宋听兒」的房門,他心情頓時一沉。
成親以來他都沒有去探望她,不知道她過得如何?習不習慣?
算了,他能給宋听兒這個騙徒這樣的待遇,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他又何必再去多操這一份心!
伍學瀚一踏入院落里的花園,就看見那抹蹲在泥土地前的身影。
夕陽映照她一身的橘紅,整張瓜子臉被曬得紅通通。
屬于春天的四月,日頭應該不會太大,這丫頭到底在太陽底下曬了多久?
「小小。」他喊她,可是她像老僧入定般,專注于手上的小鏟子。
「小小……」他又喚了一聲。
听兒整個人彈跳了起來,她還不習慣別人喊她這個臨時掰出來的名字。
「大少爺!」她連忙打招呼,不安的將視線定在手中的鏟子上。
「小小,你好象每次看見我都會嚇一跳?你很怕我?」他總覺得她不只是怯懦,還有那麼一絲他無法形容的不知所措。
「我只是專心在挖土,沒注意到大少爺走過來,才會嚇一跳。」她手心不爭氣的開始冒汗。明明他是她拜過天地的夫君,她卻沒勇氣承認—更沒有膽量和他泰然自若的說話。
「你在做什麼?」看著她扭捏的小泵娘嬌態,他展現了更大的親和力。她初進這麼大的府第為奴,難免會心慌。
「挖土種菜。」
「種什麼菜?」這下引起他探究的興致。
「黃海子。」說過幾句話後,她較能習慣他的氣息,漸漸的不再那麼緊張。
「哦?什麼是黃海子?」
「黃海子又稱作窮人菜。」她淺笑盈盈繼續說︰「初春時埋下種子,夏天就可以收成,花瓣是黃顏色,不但葉子可以炒來吃,花心可以腌制醬料,花葉還可以拿來泡茶,一舉三得,所以叫窮人菜。當花瓣長出來時,一片澄黃花海,真的很美,就算不吃也可以當觀賞用。」這還是她托桃花外出時替她買的種子。
「世上有這麼好用的植物,我怎會不知道?」
「這是窮人菜,大少爺怎會知道呢?」
「等收成時別忘了弄給我嘗嘗。」
「嗯,到時小小泡茶給大少爺喝。」她開心的應諾。
「小小……」
發覺他如此喚她時,聲音特別的低融,她多希望他能喚她听兒啊,
「大少爺有事請吩咐。」
「二女乃女乃還好吧?」
這一問,讓她原本始終垂低的視線,終于迎上他黑漆的瞳眸。
看進她的不解,他繼續解釋,「就是住在左廂房里的夫人,她是我半個月前剛納進府的妾。」
「她……很好。」心亂了,不知道他突然提起自己是什麼意思?
「我有特地吩咐過桃花,不要把我和二女乃女乃相處的情況說出去,不管是誰問起,就說我和她很恩愛,知道嗎?」
「知道……」
「很好。」他溫文一笑。
「大少爺……」她很想問為什麼?為何他要納她尢妾?她不怪他對她棄之不顧,誰教她洞房之夜變成那副鬼樣子。如果沒有那突然而起的紅疹,今日她與他之間或許會是另一番局面吧!
「你想說什麼?」
她搖頭,想說的話又吞了回去。
「桃花呢?」
「桃花姊在廚房幫忙。」
「那請她弄些吃的,晚飯我要和時得在書房里討論事情。」他交代。
「嗯。」她溫順的點頭。
修長的體型、爾雅的態度、翩翩的風采,這人是她的夫君,但夫君卻不知道她是他的妾。也許他的心里只有那位表小姐,畢竟表小姐才是他指月復為婚的正妻呀!
只要不去多想身分上的問題,這樣的日子其實很輕松愜意,而听兒也很滿意目前的生活方式。
在桃花有意的安排下,伍學瀚的生活起居大半由听兒負責,院落以外的事就由桃花一肩挑起。
一早起來,听兒會先去廚房打熱水,然後伺候伍學瀚梳洗,接著桃花會送來早飯。之後等他出門辦事,她再著手整理他的臥房,將髒的衣裳收一收,像個妻子般的替他打理一切。
她很滿足小小這個身分,不但可以天天見到他,還可以自由的進出他的臥房。
看著他的床鋪,她不敢妄想自己能有住進來的一天,只祈求能以小小的身分就這樣過一輩子,只要能偷偷的看著他,她就心滿意足了。
不過怪的是,昨天她竟還領到張管事發給她的月俸,雖只是少少的碎銀,她還是很驚喜。可這中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明明就沒有小小這個人呀!
正當她滿月復疑惑的拿著髒衣裳,從伍學瀚的房里走出來時,迎面來了一位身穿雪白衣裳、杏黃圓裙的姑娘。
兩位小泵娘對看了一會兒。
「哪來的奴婢?這麼沒禮貌!」苗千芙揚聲質問。
「對不起,請問……」听兒欲言又止。在這個屬于他的院落里,除了時得和桃花,她還沒見過其它人來訪。
「你是新來的奴婢?」見听兒點頭,苗千芙才又說︰「難怪你不認識我。我是表小姐,也是大少爺的未婚妻。」
原來她就是表小姐!听兒在心里贊嘆,果然明眸皓齒、嬌艷動人、婀娜娉婷。
「表小姐,大少爺出門去了。」
「我知道,我不是來找大少爺。」
「那?」听兒不明白。
「我是來找宋听兒的。」苗千芙眼神飄睞,高傲的微揚下巴。
自從大表哥納妾後,簡直就像是把人給藏了起來,不但三令五申不許別人進入這座院落,也不讓新娘子出去認識其它的家人。听桃花說,大表哥和那小妾恩愛得很,既然這樣,她就來看看,是美得不願示人?還是丑得不敢見人?
「啊!」听見苗千芙要找她,听兒慌了起來。
「她住哪間房?」苗千芙問。
「表小姐,二女乃女乃正在午睡。」听兒連忙隨便找個借口搪塞。
「這麼好命?飯來張口、茶來伸手,她真以為她是來當夫人的?在這伍府里,誰不用做事呀!」苗千芙咬牙低罵。
「……」听兒只能垂低一張小臉。她還能說什麼?
「叫她起來!我偏要在今天見她。」
「不行的。」
「你敢不听我的話,我等下就讓張管事把你轟出去。」其實苗千芙只是虛言恫嚇,並不敢真的去向張管事告狀,畢竟這里是伍學瀚的地方,輪不到她作主。
「表小姐……」听兒一臉為難。
「那我自己去叫。」苗千芙打算逐間的找,她就不信找不到宋听兒。
就在苗千芙要打開伍學瀚臥房的門時——
「千芙!」
伍學瀚的聲音傳來,苗千芙和听兒同時回過頭來。
「大表哥。」苗千芙立刻跑向伍學瀚。
「大少爺。」听兒只能站在原地,訝異伍學瀚的突然折返。
通常不到深夜,他是不會回府的,現在未時剛過,離天黑還早。
「大表哥,這是哪里來的奴婢?我說的話她全沒放在眼里。」怕伍學瀚怪罪,苗千芙搶先可憐兮兮的告狀。
听兒因心虛慌亂,完全是一副做錯事的模樣。
「你說了什麼小小沒放在眼里?」其實他在回廊的轉角處,已經听了大半。
「我想要見听兒,好歹也是一家人,大家總是要熟悉熟悉,總不能老是躲起來不見人。可這丫頭卻三推四攔的。」苗千芙嬌聲抱怨。
「小小不是說她正在午睡嗎?你何必去吵她呢?況且你該喊她一聲嫂子的。」伍學瀚邊說邊順勢將苗千芙帶往月洞門前。他可不希望千芙見到宋听兒的丑顏,消息要是傳開,對他是有弊無利。只是能瞞多久,他也沒把握,能拖一刻是一刻。
「嫂子?大表哥你有沒有弄錯,等我嫁給你之後,她該喊我一聲姊姊的。」苗千芙理直氣壯。
听兒聞言心頭一酸,卻也莫可奈何。
「等听兒熟悉了在伍府的一切,我會讓她跟你認識的,你不用太心急。」他看似溫文,其實話語堅定,不容置喙。
「大表哥!」苗千芙不依的跺著腳。
「我還有要事要處理,晚飯時再去找你。」他發揮魅力安撫暴躁的苗千芙,不希望現在就讓听兒曝了光。
「真的?」苗千芙喜上眉梢。
「大表哥什麼時候騙過你?」他拍拍她的肩頭。
「那我讓廚娘備好酒好菜?」
「嗯,快去吧!」
見苗千芙喜孜孜的離開,他才松了一口氣。
這件事再拖也拖不了多久,他該怎麼辦?
回到院落里,見小小還杵在原地,「小小,二女乃女乃還在午睡嗎?」
「是……是的。」怎麼辦?再瞞也瞞不了多久了?她該怎麼辦?
「那就不要吵她,等晚飯後我再來找她。」
「是……是的,大少爺。」
伍學瀚轉身走回書房,出來時手里拿著一份卷軸,離開前還不忘輕聲交代,「對了,晚飯不用準備,我會在表小姐那里用。」
其實他根本不需要特別叮嚀,因為他本來就很少回來用晚飯。听兒一方面覺得溫馨,一方面又覺得很無措。
怎麼辦?怎麼辦?他說他要來找她,是不是一切即將揭穿?那他會不會怪罪她欺騙他、戲弄他?
她不想再獨守空閨,日日夜夜都見不到他的人,她喜歡當小小,她真的願意當小小。
她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