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 第一章
作者︰綠痕

「我們分手吧!」

現場的音樂再次中斷了一下,店內等待得聚精會神的酒客們,不約而同地紛紛張大了嘴,更是努力看向吧台前的酒保與女客……

現在,把時間倒退回兩分鐘前。

事情是這樣的。

與往常一樣,總在午夜時分座無虛席的月光酒吧,在這夜,店里依舊是高朋滿坐,尤其是在吧台邊,更是站滿了沒位子坐的熟客,空氣中輕輕流泄著鋼琴美麗的音色,氣氛,如常地進行中。

但,潺潺流泄的琴聲忽然走音了一下。

砰的一聲,打斷琴聲的巨響自門邊傳來,眾人轉過頭去,只見一名身材惹火得令人口水流滿地的紅衣女子,兩手緊握成拳,大步大步地來到吧櫃邊,其排山倒海而來的氣勢,逼得吧台前的酒客們不得不把位置讓給她,讓她正坐在酒保唐律的面前。

「庭芳?」正在擦拭酒杯的唐律,大惑不解地看著坐在面前不斷進行深呼吸的現任女友。

仿佛自泳池游完一千公尺剛爬上岸一般,蕭庭芳持續且反復地做著吸氣吐氣的動作,直到旁觀的眾人都開始懷疑她是否得了氣喘病時,佳人卻像是痛下決心般,用力地深吸一口氣,抬手指向她每次部固定喝的名酒。

「給我一杯。」

挑眉以對的唐律,不語地取來她的酒瓶倒了一杯遞給它,她立即仰首將它暍至杯底見人。

空的酒杯被推向前,「再來一杯」

現場安靜得連一根針掉下的聲音都可听見,眾人訥訥地看著唐律照著她的指示,再次給了她一杯。

「再來!」又再度灌下了辛辣的液體後,蕭庭芳一手抹著嘴角直接指著酒瓶。

眼前的這幅景象是愈看愈眼熟,唐律沉默地將酒瓶交給她,看她開始氣勢駭人地捧瓶大灌特灌,他轉眼想了想,這種情形,似乎……跟以往每次在發生某種事前的徵兆一樣。半晌,他無奈地搖搖頭,抬首對負責音樂的段樹人眨眼示意,暫停的音樂隨即又響了起來。

痛快狂飲掉一瓶價位可觀的陳年干邑後,接著蕭庭芳便伏趴在吧台上動也不動,當眾人都屏氣凝神地等待她下一步的舉動時,她忽然抬起頭來,帶著濃濃的酒氣,一鼓作氣對唐律提出分手的要求。

丙然是來要求分手的……唐律默默在心底嘆了口氣。

好了,前言交代完畢,故事繼續進。

「你想分手?」表情平靜的唐律,很能接受事實地對她應了應,「好啊。」

沒想到他居然同意得那麼快,沒有挽留、臉上也沒有出現遭受打擊的模樣,—時之間沒什心理準備的蕭庭芳,反而呆在原地,並在眾人同情的目光下,被迫不得不轉身走向酒吧大門。

但就在她即將按上門把前,紅色的高跟鞋突然定在大門前,她咬咬牙,轉身沖回吧台前,兩手拍著桌面瞪向他。

「最起碼你也問我一下分手的原因吧?」連問也不問一下,害她的話完全接不下去,他知不知道要放棄像他這種好男人,是很需要經過一段痛若的心理掙扎?

「那……」從善如流的唐律,問得小心翼翼,「分手的原因是?」

她又是一陣可以直達地老天荒的深呼吸,許久,才不甘不願的吐出,「你是個好人。」

好人?又是好人?

這種答案,有問跟沒問—樣……兩眉打結的唐律,照例再次把理由給收下來。

四下沉默依舊,再次準備退場的佳人,在眾人前努力命令自己振作起來,且像是想通了什麼般,態度突然一改,海派地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記得,有事就找我,我會罩你的。」

迷人的微笑在唐律的俊容上浮現,「謝謝。」他已經有很多這類的朋友了。

「真……瀟灑呀……」在佳人揚長而去後,安靜的事發現場,忽然傳來了一陣佩服不已的贊嘆聲。

包多的男客開始崇拜地鼓噪,「大姊,找迷戀上你了——」

熟悉的爵土樂取代了方才的琴音,在店內的氣氛又恢復了正常時,負責彈琴的段樹人,一聲不響地退回吧台後頭的休息室,並順手將自吧櫃那邊模過來的啤酒,交給早就已經來到休息室里,蹲在門旁邊吐著煙圈邊看戲的高居正。

「好人再一票。」段樹人的聲音顯得無限感嘆,

「他已經當過幾次好人?」高居正早就已經放棄去數他陣亡的次數。

段樹人翻翻白眼,走到休息室的牆邊拿起油性筆,在門板右下角累計的正字畫上一道黑線。

「三十二次。」那小子再被人甩下去,這張門板就快沒地方寫了。

「為什麼每次他被三振出局的原因都是好人?」高居正百思不解地抓著一頭亂草似的長發,「當個好人到底哪不好?」怪就怪在這一點,怎麼那些女人的分手理由都這麼統一?她們是事先串通過嗎?

「別問我,去問那些女人。」段樹人聳聳肩,走到門邊與他—同看向外頭那個迷倒一票女人,可是也被一票女人甩過的男人。

「又被女朋友甩了?」坐在吧台邊目擊分手全程的熟客,邊喝著酒邊同情地望著看來像是兀自假裝堅強的唐律。

「嗯。」早已不痛不癢的唐律,為求配合氣氛,感傷地朝他點點頭。

此舉立刻換來心有戚戚焉的共鳴,「同是天涯淪落人,我請你暍—杯!」

「謝謝。」

另一名熟客不可思議地瞪著他,「怎麼三不五時就看到你被甩?」實在是不解之謎,這個被甩的男主角,說長相有長相,論身材有身材,三高每一高都具備,脾氣0K、職業0K,可是每次卻都只有被甩的份?

「這個……」唐律漾著含混的傻笑,「我也不知道。」

「我也請你喝一杯。」又有一雙感慨的大手朝他伸過來,並且同情地對他拍了拍。

「多謝同情。」不知不覺中又幫老板多做了許多生意的唐律,微笑地再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倚在休息室門邊的高居正,冷眼旁觀完他的反應後,淡淡地下了個結論。

「你還是沒什麼感覺嘛。」他可能早就已經被甩到麻痹了。

唐律回頭瞟他一眼,「別模魚了,老板等一下就會過來了。」

「你喝那麼多行嗎?」段樹人也挨在門邊,兩眼直視著他手中一杯接一杯換不停的酒杯。

「盛情難卻嘛。」既然有那麼多人同情他,不喝就說不過去了。

「不怕醉得回不了家?」

唐律頓了頓,緩緩地揚高了唇角,「沒關系,我有專門司機。」

段樹人不語地盯著他臉上那抹溜出的笑容,而後側過臉,抬眼微微看向彼此都心知肚明的高居正。

「好人跟司機……」高居正幽幽長長地嘆廠口氣,「分手的原閃,還是出在司機身上吧?」要是不早點把那個司機的問題解決掉,只怕唐律還是會這麼—直被人甩下去。

段樹人頭痛地以指擰著眉心,「嗯。」

姓名︰唐律

職業︰PUB吧台臨時雇員

年齡︰二十七歲。距離生日,還有兩個月。

※※※

抹去鏡上的水蒸氣,發梢還滴著水珠的張樂芬,無言地凝望著鏡中的自己。

水氣彌漫的浴室,鏡中的人影很快又再度被霧氣掩上,她努力眯細了限,試圖想看清那個模糊的自己,但再怎麼看,卻也仍是不清楚,不一會兒,她伸手撈來放在一旁被打濕的眼鏡戴上,在離開浴室前,順手再拉過一條毛巾,將濕淋淋的發包裹在其中並盤在頭頂上。

迎面而來的冷空氣極為舒爽,將眼鏡拭淨後的她,習慣性地抬頭看了看掛在牆上的鐘一眼,再轉首看向窗外那一扇正對向她房間的窗,放眼看去,隔鄰漆黑一片,還未到主人返宅的時間。

視線緩緩自幽暗的窗景游栘至床邊小桌上的電話,她沉默地擦苦發,在心底計算著這陣子已經有多久沒見到隔壁的那個鄰居。

細微的聲響自門外傳來,她挑了挑眉,邊擦著發邊下樓,先是在廚房為自己倒了杯水,自廚房繞出來後,納悶地站在客廳門口看著難得晚睡的雙親。

「你們還不睡?」

「我們還沒把飯店訂好……」埋首在飯店簡介堆里的張曄應了她一句,連抬頭也沒有,又繼續與老伴商量,「你看這間怎麼樣?」

「你們不是事前就已經托旅行社代訂了?」樂芬走至沙發後頭,好奇地探首看向他們手中的東西。

「我覺得還是這間比較好……」這次連個回答她的人也沒有,趙蓮湘一手推開老伴手中的簡介,改而放上另—間飯店的傳單。

叨叨絮絮的交談聲再度響起,被忽略在後頭的樂芬,不語地注視著這對結婚二十年,眼中卻還是只有彼此,並且時常忘了他們還有一個女兒的夫妻。

說起她這對天生浪漫過頭、三十年恩愛如一日的父母,他們不但是年年慶結婚周年,更別說西洋情人節、中國七夕,還有他們的生日、母親節、父親節……反正只要能讓他們找到一個名目,他們都會把握機會好好的慶祝,並且重溫一下當年蜜月時浪漫的感覺,而在他們今年都已退休後,他們更是計畫了一個長達兩個月的結婚三十年紀念之旅,打算把南歐都逛完一圈後再回來。

說真的,有時候她還真懷疑自己是打哪里來的,老爸老媽浪漫到不行,而她卻半點羅曼蒂克的因子都沒有,她已經開始相信她是橋下撿來的這個說法了。

「爸、媽。」都已經把頭發擦乾了,卻還是沒有人理會她,她嘆口氣,彎卜身廣輕抽他們兩人的肩。

「嗯?」熱烈討論被打斷的兩人,有默契地一同抬起頭來。

她笑咪咪的,「明天是什麼日子?」這兩個人該不會全都忘光了吧?

理所當然的答案同時在她耳邊響起,「結婚二十周年紀念日啊!」

臉上的笑容霎時僵止住,樂芬不語地看著這兩個異門同聲回答完她的父母,在下一刻,又動作畫一地再次轉過頭投入大量的飯店資料小繼續討論。

居然鄒沒有人記得她的訂婚日……

她疲憊地以指梳著發。她記得她早就在兩個月前通知他們了,怕他們會忘了這件事,她還特地在家中重要的角落掛上日歷、圈上日期,並在—旁注明她的訂婚日,結果還是沒有人記得有這回事。他們兩個……難道真的想放她鴿子讓她一個人出席訂婚宴嗎?

「拜托你們兩個……」短暫的沮喪過後,樂芬兩次自沙發後面彎子,伸出兩手勾住他們的頸子,「明天在上飛機前,別忘了抽空陪我到飯店—趟,明天是我和飛卿訂婚的日子,喜宴就擺在十二樓,你們是女方家長,求求你們給面子千萬別遲到了。」

交頭接耳的夫婦再次停止了討論,彼此相視了一會兒後,皆帶著懷疑的眼神轉首看向她。

「真的要嫁?」一家之主張曄忍不住還是想確定一下。

樂芬意外地揚高了眉,「你們不贊成?」奇怪,他們向來不是都對她的婚事很樂見其成嗎?怎麼在這個節骨眼上卻猶豫了起來?

「不是不贊成……」趙蓮湘皺著眉,苦苦思索著該怎麼啟口,「只是……」

「飛卿不是你們心目中女婿的好人選?」當初這位準丈母娘看女婿時,不是從頭到尾都一直贊不絕口的嗎?

趙蓮湘在嘴邊說得咕咕噥噥的,「也不是……」

得不到個具體的答案,她忍不住兩手擦著腰,不解地看著這兩個突然臨陣倒戈的父母。

「有什麼我不該嫁給他的理由嗎?」這總說得出來了吧?

「這個…」他們倆又吞吞吐吐了起來,「也沒有……」

「那就記得明天十一點到飯店。」她滿意地頷首,逕自下決定後慎重地再次拍拍他們的肩,「親戚這方面我已經聯絡好了,你們的行李我會事先請人托運到機場,到時你們只要過來露臉一下就可以直奔機場。」

他們還是想掙扎,「樂芬……」

「結婚三十周年快樂。」她一左一右地親親他們的臉頰,「晚安,我先睡了。」

「這樣真的好嗎?」在她端著水杯上樓後,趙蓮湘質疑地瞥了身旁同樣攔阻不力的老伴一眼。

「沒辦法……」張曄莫可奈何地搔搔發,「這是她自己選的。」她都已經看好日子,連酒席也都訂了,他們總不能攔著她不嫁吧?

沒听見他們所說的樂芬,踱回房將飲料暍完後,臨睡前再次看了隔鄰還是沒亮燈的房間一眼,才伸手揭開被單坐上床準備入睡,一道影子隨即跳上她的床。

「下去。」她不滿地推開努力想鑽進被窩的家犬哈利,「你太佔床位了!」

每次給它一睡,天亮時她都發現哈利睡在正位,而她卻破擠到床邊搖搖欲墜的掛著。

「呦嗚——」被人推到床角的哈利,馬上收起四肢垂下尾巴扮可憐。

她得意地揚起俏眉朝它搖搖食指,「不要跟我來這套,自從你學會爬進那個大廚家打野食後,我已經不相信你了。」

爭取不到床位的哈利,乾脆拘尾一豎,在她準備開燈時然朝前一跳。

「哈利——」被它將近廿公斤體重壓得差點斷氣的樂芬,忍不住扯開了怒嗓。

就在這時,那具她曾經等待過的電話響了起來,夜深時分,清脆的響聲听來格外刺耳,她倏然一怔,—雙眼轉瞬間部煥亮了起來,但就在她心急地想起身去接起電話時,她的背上忽地—沉。

「別鬧了,先讓我接電話……」被哈利壓得整個人都趴在床上的她,掙扎地爬至床邊,奮力伸長了手撈來話筒,並且順道將壓坐在她身上的哈利—腳踹至床下,生怕電話那頭的人等不及掛斷,她連忙將耳朵貼在話筒上,「喂?」

「叫那只狗給我克制點。」熟悉的男齊透過話簡泛進她的耳膜。

「它已經到床底下去克制了。」樂芬瞥看了在床下跌得四腳朝天的哈利一眼,再淡淡地問︰「而你呢,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

話筒傳來一陣低沉悅耳的笑聲,其中還挾雜了連串的道歉,她听了,緊皺的眉心不自覺地緩緩舒展開來。

「我等一下就到。」她輕聲說完,掛了電話後立刻下床換了衣服,拿起放在桌上的車鑰匙就準備去領人回家。

「又要去接人?」正準備關燈就寢的趙蓮湘,看她穿戴整齊地下樓來時,跟在她的後頭與她一塊走至門口看她穿鞋。

「嗯。」她在穿好鞋後朝後揮揮手,迫個及待地朝外頭走去,「你們先睡,不必等我回來。」

送她出門的趙蓮湘,在目送她駕車離去時,站在門口朝身後問︰「這樣真的好嗎?」

「沒辦法……」踱至門邊的張曄無奈地搔搔發,「這也是隔壁那個自己選的。」

姓名︰張樂芬

職業︰會計

年齡︰二十七歲。距離訂婚日,不到一天。

※※※

「剩你一個?」

樂芬探首進已經打烊的店,在—室倒豎放在桌上的椅子群中,找到正在掃地的唐律。

「今天輪到我整理。」見來者是她,唐律擱下手中的掃帚,踱至吧台里,「咖啡?」

「嗯。」她熟練地繞過店的桌椅,來到吧台邊坐上她習慣等人的位置,看他為她現煮上一壺她喝慣了的拿鐵。

「再等我一下,我快弄好了。」他先為她遞上一杯冰水,再拉開台邊的小門走到外頭繼續打掃的工作。

樂芬點了點頭,舉杯啜飲了冰水一口,帶點檸檬香味的沁涼液體,滑進她的唇齒間,再一路落下了喉,驅散了夏夜帶來的悶熱感,令她渾身泛過一陣清涼。

室內的光線昏昏沉沉,流淌在空氣中的咖啡香味飄飄蕩蕩,遠處的唐律,寬碩的肩在昏暗的光影下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即使他不靠近,他這個自小別人部在—起的青梅竹馬,他的身形、輪廓,卻無一處足她個熟悉的,她甚至知道,現在背對著她打掃的他,臉上一定帶著他那習慣性的微笑。

他的微笑……

游移的視線自他高大的背影挪回自己身上,她低首注視著左手指間那枚在微光中閃爍的訂婚戒。

她深吸口氣,「我要訂婚了。」

手邊打掃的動作驟止,唐律詫異地揚首,一雙黑眸閃爍不定。

「什麼時候?」怎會這麼突然?先前不但都沒听她提起過,就連他爸媽、附近的鄰居,根本就沒人跟他說過有這回事。

「明天。」她沒看他,兀自趴在吧台邊數著一張張疊好的杯墊。

「跟霍飛卿?」他匆匆放下手中的掃帚回到吧台里,不置信地看著她平靜的表情。

「嗯。」她點點頭,伸手指向一旁,「咖啡好像好了。」

「你沒發喜帖給我。」為她盛好咖啡,並加人打泡的鮮女乃和榛果後,他邊遞給她邊抱怨。

樂芬睨他—眼,「就住在隔壁還發什麼帖?」

他沉著聲,「至少可以給我做個心理準備。」

她漾開了笑,「怎麼,怕紅色炸彈呀?」訂婚是可以省,但等她結婚時,他就別想跑了,所有的朋友中也只有他認識最多年,更不要說她還三不五時的當他的司機,難得有這機會,她當然非炸他一炸不可。

唐律扯了扯唇角,半晌,努力帶上淡淡的笑意,「是怕你—聲不響的嫁了我都不知道。」

「明天要到喔,我不接受任何藉口。」樂芬笑意盈然地揚指捏了他的鼻尖,但他卻不自在地避開。

「快喝吧,冷掉味道就不好了。」當她怔忡在原地時,他連忙換上了笑臉催促。

時間好似停頓了兩秒,樂芬不知道這兩秒間的默然代表了什麼,以及他臉龐上一閃而逝的又是什麼。

其實,她也下想去探究,不想……知道得人清楚。

香氣薰人的咖啡熱氣蒸騰上她的臉,模糊了她的眼鏡,她沒拿下鏡架擦拭,依言舉起杯子,趁熱淺嘗了一口,不苦不澀,咖啡、牛女乃還有榛果,混合成濃郁香醇的味道,緩緩自口中擴散至鼻腔。修長的長指忽地朝她探來,輕柔地取走她鼻梁上的眼鏡,她抬首,看他體貼地找來軟布為她擦拭鏡片。

眯緊了眼眸,自上下緊縮的眼簾中看著他的動作,那張看慣了的瞼龐上仍是帶著笑意,但她知道,每當他企圖想粉飾謊言或是想隱藏什麼時,就會出現這種想讓人放心的表情。

「以後你要是又喝了酒,恐怕我不能再當你的司機了。」自從二十歲那年他出過車禍後,隔壁家的唐爸唐媽就嚴禁他再踫四個輪子的鐵皮機器,也因此,她便理所當然的成為他的代步工具,只要他在工作場所喝了一口酒,那麼她就得負責接送他回家。

「嗯。」唐律輕聲應著,手指依循著方才的動作將她的眼鏡送回原處。

「回去吧,明天我還要早起。」她再多喝了兩口,伸了—伸懶腰,兩腳滑下高腳椅。

唐律驀然伸手拉住她的細腕,「真的要嫁給他?」

榜外低啞沉厚的嗓音,令她感到意外,也令她的心漏跳了一拍,淡色的光束自他身後的小燈照射過來,成形的暗影遮去了他的面容。

「這種事不能開玩笑吧?」她繞過椅子,傾身在吧台前看他。

他沒答腔,聲音沉寂在蒙朧不清的光影里。

適應了近距離下的光線後,樂芬漸漸看清了他的臉龐,眼看著來得突然的沉默糾結在他倆之間的氛圍里,而他臉上的招牌微笑不復存在,兩眉在眉心深切出一道豎紋,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怎麼面對此刻表情看來嚴峻和有些落寞的他,同時,自他緊握的掌心,隱隱傳來了他的熱度.

「你也早點定下來吧,唐媽等得很不耐煩了。」她忙拉開他的掌心,反手拍拍他的手臂,快速轉身取來擱在吧台上的鑰匙,「我們走吧,很晚了。」

唐律默然地看著那杯她未飲盡的咖啡,直到她已經先行踏出店外,他才緩緩舉起那杯咖啡,就著她所喝過的杯緣,一口將它飲盡。

當唐律踏出店門並拉下鐵門鎖上時,樂芬已將車停妥在路旁等他,踩著沉重的步伐,他開門上車滑進前座,在為自已上好安全帶後,習慣性的為總是忘了這件小事的她也綁上安全帶。

夜色已深,城市流淌的星河已滅大半,唐律搖下車窗,夏夜的涼風沁進來。

「樂芬…」他猶豫地啟口,但前方驀地大亮,刺眼的車燈照耀在他們的臉龐上。

發覺對向來車逆向行駛後,樂芬十指緊攀方向盤猛然急踩煞車,車輪噪然大響,刺耳雜音如錐子般地刺進他們的耳膜,劇烈的震動開始搖撼著車身,在失控的高速下,唐律奮力地朝身旁的她伸出手,扯開嗓子大喚。

「樂芬!」

轟然巨響過後,世界再度恢復靜謐。

墜入黑暗前,她最後看見的,是他驚慌失措的臉龐。

***

緩慢張開眼瞳直視著白淨的天花板,凝視了它許久後,眼簾困惑地眨了眨,消毒藥水的氣味泛過鼻梢,片段片段殘碎的紀憶,逐漸飄掠過腦海。

刺眼的燈影、扎耳的車輪急煞聲、金屬撞擊過後扭曲異響,慢慢編織成首樂芬不熟悉的噩夜夢曲,唐律還停留在她耳際的呼喊,令她的神智倏然清醒。

無法抑止的戰栗感,自她的背脊一路爬延至她的心頭,瞠大了眼的她掙扎地想起身,不自主的冷顫令她張開了嘴,驚悚地大叫。

「唐律!」

「在,…」似乎等了她很久似的,悠悠哉哉的男音自白色隔簾傳來。

棒簾拉開的瞬間,心跳鼓噪至頂點,當他安然地出現在她面前時,她猶不太置信地急著想確定。

「你有沒有怎麼樣?」急惶的雙眼匆匆掃過他身上每一處。

「我?」唐律怔了怔,低首拉開病服,向她展示他也在醫院的原因,「這樣。」

忐忑而來的緊張、憂慮,在那一刻,突然像是跳針的唱片中斷一下。她訥訥地瞪著他,黛眉聳成兩座小山狀。

「只有這樣?!」完整無缺,不過是在胸前多了一條安全帶勒出的痕跡?

「只有這樣。」招牌微笑仍掛在他的臉上,一如往常,無波無瀾,天下無大事。

得到了他的保證後,樂芬大大吁了口氣,緊繃疼痛的心弦也和緩地松開。謝天謝地,還好他沒事…但,她垂下的眼眸,卻意外地發現不對勁之處。

樂芬不解地看著自己遭包裹固定的右手肘,以及那一截露在床單外的石膏腳,納悶的黛眉漸漸糾結而起,她試探性地動了動四肢,錯愕地察覺四肢中有兩只沒有回應,作嘔欲吐的暈眩感,也開始在她的腦際悄悄蔓延。

他是沒事!那她呢?誰來解釋一下她現在是什麼狀況?

「這是,」她以尚能活動自如的左手指了指自己,飽含懷疑的眼眸滑移至唐律的臉龐上求解。

「右臂月兌臼,左腳脛骨骨折,加上輕微腦震蕩!最起碼必須住院三天。」簡報一氣呵成。

樂芬長長的眼睫先是上下眨了眨,接著不願相信的眼瞳再左右晃了—晃,讀出她無聲質疑的唐律,卻肯定地向她點點頭。

杏眸瞬間瞪成銅鈴狀。坐在前座的兩人同時出了車禍,他,只是被安全帶給勒出了個小小挫傷,而她,卻在醒來後意外發現自己成—顆粽子?

不置信的低喃娓娓吐出,「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

他笑得像是中了頭彩,「能撿回兩條命,已經很走運了。」

「你的心情很好?」她直直悶瞪著他從頭到尾都掛在嘴邊的笑意。

唐律尚未來得及辯解,廉外一名經他通知而來的男子,試探的問句傳進簾內。

「她醒了嗎?!」

「醒了。」唐律一怔,忙拉開簾子走出去,並順手接過來者手中的鮮花,「你們聊聊,我去把花插起來。」

「謝謝。」

站在簾邊的男子,身形與唐律酷似,外表也有些類似,不同的是,在他身上多了分書卷氣薰陶出的爾雅,眼神也多了分頑皮。

打量完準未婚妻的慘況後,霍飛卿嘖嘖有聲地搖首,「好慘。」

「不是我駕駛技術不良,是對方逆向行駛。」樂芬淡瞥他一眼,趕在他繼續踢落水狗之前先把話說在前頭。

「我知道,唐律都說了。」他繞至床尾拎起病歷,邊看邊搖首,「痛嗎?!」

她不適地咬著牙,「現在別問我這個問題…」剛才八成只有腦袋醒來而身體沒醒,現在全部都醒了後,她是既暈又想吐,右手肘又痛得不像是她的,更別提那只被包得她只看得見腳趾頭的腳了。

病歷板在她的頭頂上敲了敲,「只是一些外傷而已,不過,你得委屈一點暫時在醫院度個假。」

她掙扎地想坐正,「訂婚怎麼辦?」

「往後延羅。」看她痛得擠眉弄眼,霍飛卿連忙伸手助她一臂之力。

坐正的樂芬兩眉朝眉心一皺,「可是你的那票親戚們…」他不是說他的那票南部親友團,早就已經帶齊各式賀禮揮兵北上了嗎?

也很想遺忘這件事的他嘆口氣。

「這是意外狀況,相信他們會理解的。」听老媽說,老家的親戚們動員了三輛游覽車的陣仗,他要是在今晚訂婚宴開始前沒擺平他們,恐怕他的下場會比她的更淒慘。

愈想愈不安,她忙伸手推推他,「喂,你最好是通知一下你爸媽說我沒事,不然他們一定又會緊張兮兮的。」

「待會兒我就打電話告訴他們。」他沉痛地撥撥額前的發,不一會兒面色一改,有些抱歉地凝望著她,「對了,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事?」怎麼坐都沒個舒適的姿勢,樂芬困難地在床上扭來扭去調整坐姿。

「就是我那個在職進修的論文。」他乾脆彎來幫她調整病床高度,「牙醫公會對我發表的新技術很感興趣,所以為我安排了系列的專題演講。」

她呆了一下,「換句話說?」

「換句話說。」霍飛卿攤攤兩掌,「我可能沒辦法留在醫院陪你,當然也沒辦法常來看你。」接下來的日子,他又即將面對長期睡眠不足,以及三不五時塞在中山國道上的情況。

轉瞬間樂芬的兩眼盛滿了同情,「你又要全省到處跑?」

「如果可以的話…」他坐上病床,一臉嚴肅地執起她的掌心,「這樣吧,病床我幫你躺,你去幫我發表論文?」

她乾乾地笑了笑,把先前的同情踢到天邊去,「你自己慢慢用吧,不用那麼客氣。」

他自憐地扁扁嘴,唇邊逸出的喟嘆遠比她的還要來得優郁。

「我會拜托唐律好好照顧你的。」他傾身吻吻她的頰,站起身朝她揮了揮手,「我先去搞定那票親友團,有空再去你家看你。」

「嗯,你保重。」她也只能揚手恭送烈士遠行。

兩手捧著由護士小姐代勞插好的鮮花,唐律才騰出一手推開房門,與正欲出去的霍飛卿險些撞個正著。

他有些意外!「這麼快就要走了?」

「有事。」霍飛卿閃身讓出路來,感謝地朝他頷首,「她就麻煩你了。」多虧有這個樂芬的青梅竹馬在,相信他的煩惱會減輕不少。

他再樂意不過,「別客氣。」

霍飛卿走後,室內又再度剩下了他們兩人,樂芬這才察覺,這間病房里的人數似乎是少了點。她好奇地左右張望。

「我爸呢?」怎麼來看她的就只有這兩只小貓?爹娘大人咧?身為家長怎沒到場必心?

「叔叔跟阿姨去度假了。」唐律邊回答她,邊自門外的護士小姐手中接過他們兩人的午飯。

「什麼?」她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

伴下餐盤後,他慢條斯理地抬手看向腕間的表。

「沒有誤點的話,飛機剛起飛。」那對夫妻在確定自己的女兒沒事後。立即將女兒轉交給他,然後將行李一拉,直接跳上計程車飛奔機場。

她無法克制地揚高音量,「女兒都出車禍了,他們還有心情慶祝什麼三十周年紀念日?!」有沒有搞錯?就連出車禍這種人事也比不上他們的周年慶?

「那個……」唐律不好意思地以指刮刮自己的臉頰,「我爸和我媽也跟菁他們去湊熱鬧了…」

她愣愣地合上嘴,無言以對地瞪著他無辜的臉龐。

「那我們兩個怎麼辦?」那兩對夫婦是想讓他們倆個自生自滅嗎?

「只有自立自強拉」唐律安撫地拍拍她的頭頂,替她的病床拉來簡便的小桌後,再轉身走至角落端來醫院為她安排的清淡特餐,「吃飯了。」

特意為病人調理的特餐慘淡地端上桌,放眼看去,燙青菜、醬菜、不需嚼咬的糊狀蒸蛋,配上一碗無任何添加物的清粥,清清淡淡的菜色,讓她看的兩眉直朝眉心靠攏。

體貼她慣常使用的右手不便,唐律坐至桌前拿起清粥,指尖還未觸及湯匙,明白他意圖的樂芬立即反應過來。

她一把搶過湯匙,「我自己來。」都已經老大不小了,她才不要想個小朋友似的讓他喂。

唐律沒意見地聳聳肩後,將清粥歸回原處,而後兩手盤至胸前,好整以暇地看她以抖顫的左手舀起一勺清粥,並在清粥送抵口中前掉落在床鋪上。

他涼涼地開口,「護士小姐會罵人的。」

樂芬充耳不聞,不服輸地舉勺再接再厲,很快地,干淨的床單和小桌都被染上熱騰騰的輕粥。

「我不會為你作偽證的。」就在她忙著想撥淨散落四處的粥跡以湮滅罪證,並可憐兮兮地舂向他時,他挑了挑朗眉。

不得不讓賢的樂芬,滿臉不情願地呈上喂食工具。

「嘴巴張開。」接過餐具的唐律,小心地吹涼清粥後,服務到家地將粥喂至她的口邊。

「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拿掉這個東西?」她張口咽了一勺,頗為責怪地瞧著自己身上作怪的傷處。

低首冉吹涼了一勺後,他邊將勺緣遞至她的唇邊應答,「醫生說最起碼要兩個月。」

她險些噎到,「兩個月?」

「小姐,請你最起碼維持一點吃相…」他嘆息地自一旁抽出面紙拭淨她的小臉,「我已經替你向你的公司請假了,他們說就讓你留職停薪兩個月,等你傷都好了再回去上班。」

她呆愣地瞧著自己沒有反應。

「樂芬?」

「那是小事。」淺色的黛眉微微蹙起,她憂愁地指著自己的慘況,「現在的大事是我爸媽跑了,往後兩個月我的生活起居該怎麼辦?」瞧瞧她,被包得活像顆粽子似的,她就連下個床都有問題。

唐律的眼眸閃了閃,愉快地挪開桌面上的餐盤,一手指向自己的鼻尖朝她自薦。

她不太確定地看向他黑亮的眼瞳,「靠你?」

「嗯。」他笑意滿面地應著,修長的指尖撥開她額前一縷垂落的發絲,體貼地滑至她的耳後替她勾妥。

白色的窗簾被午後的微風吹掀了一角,陽光躡足走進室內,照亮了唐律那張街坊鄰里都曾稱贊過的斯文俊臉,在不適的光亮中,樂芬微微眯細了眼。

也許是多心吧,不知怎地,她總覺得今天他的笑容,似乎…比外面的陽光還要來得燦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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