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敬之來到馬房前,從馬童手中接過經繩,靈巧地躍上馬背,手微微一緊,馬在原地踏了幾下,然後開始緩步前進。
「等一下!」突然一抹人影竄到馬的前方,馬吃驚地抬起了前腳,發出嘶鳴聲,司敬之連忙扭轉馬頭,總算是駕馭得宜,受到驚嚇的馬才沒踏到來人。
「臨援!你在做什麼?拿命這樣玩?」司敬之擰眉斥道。
唐臨援不理他,一個箭步上前抓住韁繩,死命抓著,確定他跑不掉時,才仰首睜著一雙灼灼的眼看他。「你要去哪里?」
司敬之從他的眼中知道自己的打算已經泄漏,他沒有回答,只是輕道︰「臨援,放手。」
「我不放!」唐臨援反而將韁繩扯得更緊,纏住手臂,若司敬之執意離開,必須拖著他而行。
司敬之無奈地輕嘆口氣,將韁繩放開,躍了馬背,站在他面前,看著他,突然冒出一句︰「你喜歡小舞,不是嗎?」
沒料到有此一問,唐臨援頓時脹紅了臉,尷尬得不知該說些什麼,囁嚅了半晌才找到回答的話。「我……我是喜歡她,可那已經過去了。」
「沒那麼快,否則你就不會被我問得面紅耳赤。」司敬之輕輕一笑,帶著了然于心的調侃。
「那又如何?她喜歡的是你啊!」臉紅的唐臨援微微染上溫色,被情敵這麼戲弄著,更讓他覺得自己不如人。
「我不是她能喜歡的對象。」司敬之仰首看天,靜靜說道。
「我只是一個負責幫她找到歸宿的長輩。」說他守舊也好,說他迂腐也罷,他不敢伸手踫觸那項禁忌,怕敞開了心,他和她都會墜入逆常的深淵。所以,他只能選擇逃離。
「你為什麼要這麼想?當年老爹只是要你照顧她而且,又沒叫你認小舞當干女兒。」看到司敬之詢問的眼神,唐臨進自動回答︰「小舞已經告訴過我了。」
「她跟你挺好的啊!」司敬之噙著一抹淺笑,輕道,語中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酸澀。「那你還追來做什麼呢?」
「我不想跟你說笑。」唐臨援感到生氣,司敬之一直避重就輕,他根本問不出結論。「我看得出來你也喜歡小舞,為什麼你不肯承認?」
「我只是一個長輩。」司敬之搖頭,又是一個令人氣惱的回答。
可惡,又來了!「把她丟在這里是一個長輩的行徑嗎?」唐臨援氣極,忍不住順著他的話頂了回去。
「你會把她照顧得很好,我不需要擔心,答應老爹的事我已經做到了,我若再繼續留在她身邊,只會造成妨礙。」司敬之斂起笑,語重心長地拍拍他的肩,道︰「我把她交給你了。」
若是在之前听到這句話,他定會欣喜若狂,但在他已經知道他們彼此間的感情時,這句話反而讓他氣得直想跺腳。「你不能這——」還沒出口的話,隨著司效之的手指一彈,連著動作完全靜止了下來。唐臨援只能睜大眼地瞪著他,用眼神「勸」他不要走。
「這穴道在一刻鐘後會自動解開,委屈一下。」司敬之一面取下他牢纏手上的韁繩,一面淡道,足下一點,躍上了馬背。
「叫她忘了我,我們今後不會再見面了。」司敬之騎著馬來到他的身旁,居高臨下地輕道︰「好好照顧她。」
別走!小舞她怎麼辦?唐臨援急出了滿頭開,卻是完全動彈不得。耳旁響起了馬蹄聲,他甚至無法回頭看他,只焦灼地听著踢踏的聲音漸去漸遠,消失耳際。
好……痛……
躺在榻上的秦舞發出虛弱的申吟,柳眉因疼痛而微微蹙動,隔了一會兒,低垂的羽睫慢慢振動,渙散的瞳神凝聚著思想,她又眨了眨眼,一雙黑眸終于有了焦距。
她忍痛將雙手伸至眼前,只看得到手被一層又一層的白布包裹著。她想起來了,她掉下了懸崖,如今還能躺在自己的根上看著自己這雙修不忍睹的手,算是幸運了。秦舞自我解嘲地浮現苦笑,嘴角一動,扯到臉上的傷,又是讓地疼擰了眉。
他在哪里?秦舞側過頭,用眼神搜尋著。她受了這麼重的傷,他不可能不聞不問的。
她好想見他,掉下崖的那一刻,她的腦海全是他的身影,她好慶幸自己沒死,讓她還能夠見他,她想見他!心頭強烈的渴望支撐著她坐起身,她緩緩下床,舉步維艱地往門口走去。但才由榻邊到房中央桌案的距離,就已讓她疼得眼角微微滲出淚水。
好痛……她的身體好痛,只要她一動,全身的皮膚就好像被撕扯開來地疼痛;可她想見的渴望卻將她的心燒灼得更痛!秦舞深吸口氣,咬牙硬忍了下來,邁著像是踩在刀山的步子,憑依著一股執念,找尋那張令她至死都依然牽掛的容顏。
好不容易捱到穴道解開的唐臨援,沖到泰舞房前,迎接他的第一眼是她踉蹌倒地的身影。「小舞!」他倒抽一口涼氣,急忙奔過房內將她扶起。
「疼……」跌下的撞擊和他相扶的手都踫到她的傷口,秦舞咬緊唇,可撕裂的疼痛卻讓她掉下淚來。
唐臨援慌了手腳。她全身是傷,叫他能扶哪兒?「你起來做什麼啊?」他氣息敗壞地斥責,只能伸出手,讓她自己抓著起身。
「我想要見他……」秦舞虛弱道,左手攀住他的手臂,用所余不多的體力站了起來,但她並沒有走回床榻,依然執著地前門口走去。
「你傷成這樣了,先休息,別動了!」唐臨深看了覺
得心酸不已,這叫他要怎麼說出司敬之已經離去的事實?
「我沒有關系,我要見他,我怕我會在下次不知何時來臨的意外中,再次懊悔沒見他最後一面,我不要這樣,沒見到他我不會心安的……」秦舞掙扎著,撥開他扶持的手臂,才跨了一步,虛弱的雙腿支撐不住,往前軟倒,唐臨援連忙上前,及時接住她的身子,兩人紛紛坐倒地上。
這一下的撞擊,又讓她幾乎痛徹心肺,可她卻扯了個微笑。「我不小心絆到腳了,讓我喘口氣,很快就好……」她怕唐臨援會因為擔心而不許她去找他。
要是他看到小舞這樣,他還走得了嗎?唐臨援再也忍不住地掉下眼淚,緊緊拉住秦舞的衣袖,不讓她起身。「他走了,你見不到他的……」說了兩句,他已因泣不成聲而低下頭來。
「走?」秦舞呆愣地看著他,無法了解這個字的涵義。「別玩了,我要去見他……」她失神地搖頭,將他推開,手撐著地面,想要站起。
「他真的走了,離開你了!」唐臨援淚流滿面地撲擋她面前,不許她逃避。
泰舞怔住了,她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淚,已決堤涌出。「他不會的……他要照顧我到嫁人的……他可能只是出去走走,很快就會回來了……他不會丟下我……」她喃道,全身顫抖,不敢相信月兌離死別的她,依然見不到他的臉孔。
「小舞!他把你托給我,他叫你忘了他!」唐臨援大喊,粉碎她的自欺欺人。
包袱——這個詞突然撞進她的腦海,秦舞哀楚地笑了。她依然只是個包袱,他卸下她這個包袱,絆了他五年,他終于還是卸下了……
秦舞眼前一黑,那抹淒絕的笑隨著失去的知覺消散,沉入感受不到傷痛的暗黑之中……
當秦舞再次醒來時,外頭的天色已暗,房內點上燭火,熒熒渺渺的火光像她的心情,飄忽得像是尋不著支撐的力量。
「好一點了嗎?」坐在榻旁椅上的唐臨援見到聲響,略微起身探向她。
秦舞點點頭,淡然而笑,微揚的唇畔噙著輕愁。她抿了抿干澀的唇,對他輕道︰「把我不知道的事都告訴我,好嗎?」
「嗯。」唐臨級把一切的事矩細靡遺地敘述著,包括她昏迷不醒時司敬之喃喃的傾吐、如何把死不認罪的吳雪蓮逼得崩潰、及離去時所說的話;還有從長安來的官差剛剛才將吳氏兄妹押解離去的事全說了。而其余的貴族子弟因為發生了這些事,也都在今天下午紛紛離開,現在形莊除了那些原有的僕役外,大概只剩下他們兩個而已。
秦舞靜靜地听著,宛如黑晶的眼瞳虛空地看著上方,臉上沒有表情。若不是她的眼楮偶爾地輕煽的話,真會讓人誤以為她是尊美麗的雕像。
「就這樣了。」唐臨媛擔慮地看著她,對太過平靜的
她感到不安。
突然,秦舞緩緩地笑開,清脆的笑聲如銀鈴般在房中傳散著,悅耳而愉快。見狀唐臨援更是心慌,她的態度反常得讓他不知如何是好。「小舞……」
「他要永遠擺月兌我呢!」秦舞停下笑聲,因笑而扯動傷口的她又擰起了眉,但唇畔依然掛著燦爛的笑意。「信不信?為了逃離我,他會連官都不做。」
唐臨援更加訝然。那不是悲慘至極嗎?她還能笑成這樣?
「臨援,朝官可以不告而到嗎?」她突然問道。
「不行,他必須向朝廷提出辭官的要求,獲得批準後才能離開,否則會犯了怠忽職守的罪。」唐臨援回神,連忙回答。
「我想也是。」秦舞又輕輕地笑了。「臨援,幫我一個忙,好嗎?」
「當然好,什麼事?」就算她要他赴湯蹈火他也甘願。
「回長安去,我要你立刻回去。」她側頭看他,輕道。
唐臨援睜大眼。她傷成這樣,他怎麼可能把她獨自丟在這兒?更何況她的反常更讓他無法離開,他怕她是因為心如槁灰才會如此淡然,若是他真離她而去,她很可能會借機尋死!
「不行!」他拼命搖頭,搖得極為用力。「我不能丟下你不管。」
「你不幫,難道你真要依他所托,照顧我一輩子?」秦舞睨他一眼,戲道。
「我絕對沒有存這個心!」唐臨援心一凜,急忙撇清。「我是怕你尋——」話說了一半猛然頓口,怕會一語成真。
「死?」秦舞挑眉,幫他接了下去,而後輕快地笑了。「你太小看我了,我可沒司敬之那麼懦弱。」
「那、那……」因過于詫異而開始結巴,唐臨援發覺他根本不懂她的想法。
「我不會讓他那麼簡單地丟下我的。」秦舞充滿自信地笑道。
她知道他也愛她,這就夠了。若他真不曾對她放下感情,她會看破,認命地讓他離開;可事實不是如此,他的言行舉止都是牽掛地的;他明明愛著她,卻老是對她擺出說教的義正辭嚴模樣,這樣的心口不一,她小舞可不會就此罷休!
「我要逼他改掉假道學的毛病!」秦舞皺鼻哼道,那活潑的笑顏,和下午哭泣的她判若兩人。「幫我,回長安去。」
「我回去能做什麼呢?」唐臨援怎麼也想不通,要是他真勸得了司敬之,今天下午他也不會眼睜睜地讓他離開靜莊了。
「我教你……」秦舞朝他招招手,笑得微眯的眼,閃耀著慧吉的光芒。
于是,在黑暗籠罩天幕之際,一輛馬車快速地從靜莊奔出,往長安的方向疾馳而去。
長安城里一座宅第前,那氣派的大門是重新建造過的,透著一股嶄新味,連上頭的牌匾都是新掛上去的,還蒙蓋著尚未落成的紅布。
放眼看去,可以看到里頭的廂房已整修了一半,其余的地方還保持著以往的舊模樣,兩相對比,可以看出一個人在官途上由衰到盛的轉變。
這兒,正是司府,五年來不曾有人居住。前去洛陽時,司敬之就將僕佣們全部解散,此時乏人整理,幾已成廢墟。如今他得到皇上器重,在調他回京時特地讓他到靜莊過兩個月的長假,然後利用這段時間調派工匠,替他整修府第。
今日,艷陽朗朗,是個適合工作的好天氣,可一些土石、工具都堆積在庭園角落,而原該上工的工人們,全部不見蹤影。
莫群紹昂藏的身形出現在大門前,他沒有敲門,因為他知道,就算他把門敲裂,也不會有人來應門。對這里再熟悉不過的他直接推門長驅直入,繞過堆砌在地的土石磚瓦,來到了花園的涼亭中,果見一身白衣的司敬之就在里頭。
「我已經幫你把辭官書交給皇上了,皇上勸你再考慮一下。」莫群紹走到他身旁的石椅坐下。
「再考慮也沒用,謝啦!」司敬之輕搖手中摺扇,微笑道。
整修府第的那些工人在他昨日清晨抵達時,就讓他
傍驅離了。他不住的地方,若再繼續整修下去,不是白白浪費嗎?
「為什麼不到我家去?這種地方你要睡哪里?」莫群紹皺眉看看四周。
「你故意害我嗎?嫂子現在是恨不得剝我的皮、啃我的骨,你還要叫我自動上門送死?」司敬之白他一眼,不住嘖聲道。
「這是你自己造成的,誰叫你這麼對小舞。」莫群紹搖頭,也語帶譴責。
「早知道我會成了眾矢之的啦!沒關系,反正我就要離開長安了。」司敬之無謂地一聳肩,輕佻笑笑。
他浮夸的掩飾瞞得了旁人,可瞞不過他。莫群紹嚴肅看他,語重心長地說道︰「敬之,別欺瞞自己的心,那會讓你後悔一輩子的。」
司敬之一怔,收起摺扇,在手中把玩著,臉上笑鬧的表情已然逝去,取而代之的是迷離與沉思。良久,他開口緩道︰「無所謂,她能過得好就成了。若我一直待在她身旁,到最後,後悔的人不只是我,還包括她。」
「你為何不干脆接受她?」他看得出來司敬之正被情所困,他從靜莊回來後的笑顏,都帶著勉強的色澤,渾然失了以往的輕快。
「你會娶一個妹妹、甚至是女兒為妻嗎?」司敬之雙手握拳抵在額際,神色間盡是痛苦。只有在這個好友面前,他才會完全顯露自己的內心。「我對她存有遐想已是罪大惡極,叫我怎能再去放任!」
「小舞不是你妹妹,也不是你女兒,她跟你根本毫無血緣關系,你為何要如此鑽牛角尖?」莫群紹搖頭,
無法接受他的想法。
「在我從秦老爹那里接過她時,名份就已經定下。」司敬之苦笑。「從一開始,這就是根深抵蒂的,毋需血緣來牽絆。」
「你這叫迂腐!」莫群紹忍不住罵道。
「哪個酸儒不迂腐?別忘了,我是個文生。」外表看似輕月兌瀟灑的他,里子卻是不折不扣的古板文人思想。
「算了,我一向說不過你。」莫群紹宣告放棄,拂了拂衣擺的皺褶,站了起來。「對了,你確定你是將小舞托付給唐王爺之子嗎廣」沒錯,臨援他對小舞很有好感,個性也很溫和,小舞跟他在一起會很幸福。「司敬之點頭,仰首看他。」怎麼了?「
「據我所知,唐臨援他昨天中午已回到長安,而且不曾听說他帶了什麼人回來。」莫群紹輕描淡寫地說道。「听你描述,小舞的傷應該還禁不起旅程的折磨吧?」
司敬之倏地回頭,臉部線條變得僵硬。「臨援他真的回到長安?」
「沒錯。」而且,昨晚還來找過他。莫群紹在心里又補上這一句。「我只是問問而已,我先走了,免得遠憐知道我來找你,又會怪我胳膊住外彎。」
震驚的司敬之根本沒听到他說了些什麼,莫群紹看了失神的他一眼,忍不住微揚起唇角,然後轉身離去。
唐臨援回到長安?他明明將小舞托付給他,但他卻自己一人回到了長安?司敬之臉色變得鐵青,想到小舞傷重在榻沒人照顧,他的心升起一陣劇烈的刺痛。
「該死的!」他突地低吼一聲,一旋身,幾個起落後,顧長的身影已迅速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