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繼續踩著黃土前進,進入了曾是宋人統治、如今卻已成為金人的都城。
雖然已易主,而漢人也從高高在上淪為被奴役者,但人還是繼續活著,不管在多惡劣的環境下,仍會努力地活下去。
「我以前總不懂自己為什麼而活,活著有什麼意義而苦惱。」依依告訴勃烈。
「難怪你那時會那樣說。」他是指他們第一次踫面時她講的話。「我問你,若是我沒說我自己是活的有意義的人,你是不是真的要把我丟下車,任我流血至死。」
「是的。」她回答的毫不遲疑。
「沒心沒肝的女人。」他喃喃地說道。他大致可以理解過去依依為什麼會那樣封閉自己的情感,跟她的父母遺棄有很大的關系,但那都已經過去了。當依依再受噩夢所苦時,他總會抱著她、撫慰她,直到她走出來,平靜下來……「那你——現在已經找到答案了嗎?」他望著她。
她笑而不答,盡在不言中。
所有人都可以看到她的改變,她會笑、會主動開口說話,甚至在看到新鮮有趣的事物,跑得比誰都還快……開朗得令人難以置信。同時,也更加美艷動人,害得勃烈不得不在她的斗笠上加上層層的紗巾,就怕她的美被人看光光。
小兩口就像新婚燕爾般的甜蜜蜜,連帶也影響到了同行另外兩個冤家。在沒有其它多余的異性環伺,也就湊和成了一對,還好愈看愈對眼。
兩對愛情鳥,就這樣一路慢慢往東北行——朝勃烈的老家前進。
「氣候是冷了點,和江南的溫暖無法比,但白山黑水,與江南的青山綠水又有另一番不同的景致,我希望你瞧瞧我生長地方的模樣,若你真受不住那氣候,我們再南移,嗯?」勃烈說道。
「好。」依依對他的體帖很是感動。
可安穩的日子沒過多久,行經過的城鎮卻亂哄哄,原因無他,因金國皇帝已下令遷都,所以從各處召集男丁,要至新城興建宮殿。
看到這樣的景況,勃烈眉頭深鎖。
「可惡!那老頭就是不听我的。」
「你總不會以為你的出走會讓他改變心意吧?」楊玄說道。
「我沒那麼自抬身價,可他腦袋糊了嗎?」勃烈生氣地說道。
「我看呀——你現在該關心的不是遷都問題,要在意的是,你私自出走這件事會不會讓你丟了腦袋?!」楊玄涼涼地說道。
蘭兒不解地望向他。「你怎麼可以說得那樣輕松,若殿下有事,你難道會沒事?」
「當然會了,腦袋跟著一起搬家吧!」楊玄已無所謂地說道。他已經很盡力做一個直諫不諱的好屬下,頭兒不听也沒轍,只好死忠地跟著送命。
蘭兒一听,眼眶頓時泛紅。「……那我怎麼辦?」
咦?楊玄立刻手忙腳亂。「哎!你先別哭嘛!又……又還沒有怎樣……」
不說還好,愈說哭得愈大聲。
依依擰起眉頭,轉向他。「會有事?」眉宇有著憂慮。
他不置可否。「我問心無愧。」可當他望向那些被召集的男丁,眉頭緊鎖。
依依望著他,知道他在為那些百姓的事憂煩,可剛听了楊玄的話,一旦回了上京,他似乎會有麻煩,但他現在卻毫不在意……令她無來由起了震顫。
察覺到她的顫抖,他低下頭。「冷嗎?」
她心一緊,抓住他胸前的衣襟,仰起頭想對他說些什麼,可在看到他那溫柔深情的黑眸時,便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他是那樣的狂傲、自信,即使要他小心,只怕他也會大笑說沒事……榛首偎進他溫暖的胸膛。「……是有些冷了。」
他低笑,愛極她的主動親近,將厚長的披風攏近,把她密實包裹住。「這樣還會冷嗎?」
「不……」她輕輕在他的胸膛,像小貓般的用臉摩挲他。
他心滿意足地抱著她,只要擁著她,他的心情就會平靜、滿足,看到前頭那兩個還在爭吵不休,不禁哂笑。
但——楊玄的話倒提醒了他一件事。
他父王一向喜怒無常,荒婬奢暴,雖仗著過去的父子之情及皇太後單後的寵愛,私自到宋國一事可大可小,說不定能逃過一劫,可若不能的話,他得要為依依安排後路,讓她無憂。
「若我有個萬一,你別給我搞出什麼‘殉主’的那一套,我要你立刻帶著依依和蘭兒離開北方,到南方去避著,絕對不要讓依依落到我父王的手中。」他私下和楊玄說道。
楊玄苦笑。「你這不是害我。」兩人肝膽相照,豈可在他有難時離去?
「害什麼?保護我最珍視的妻子,便是你最重要的‘護主’工作。」勃烈神色嚴肅地凝望他。
楊玄心頭一熱,兩個男人眼神緊緊相會,過了不久,楊玄重重嘆口氣。「我能不答應嗎?」
「不能!」
「那就這麼做了。」兩個男人擊掌相約,這時他們不是主僕,而是生死至交。
「說到‘妻子’……」楊玄嚴肅望著他。「依金律規定,你們是不能與漢人通婚,雖說你們已在妓院拜過堂,但在這,你們的婚姻是不被認可的。」
勃烈深吸口氣。「我知道,但無論世俗認不認定,我的妻子只有她一位。」
「你的身分特殊,宗族一定會另外為你婚配。」楊玄憂心地說道。
「這麼多年他們都拿我沒轍,以後又能奈我何?」他拍拍楊玄的肩膀。「放心,絕對沒有人可以勉強我做不想做的事。」
楊玄沒有說話,只是暗自苦笑,本以為他那自大的個性會稍微收斂一些,誰知……他有預感——回去之後,絕對有事發生——
「听說最近王上非常信任烏蘇國師呢!」
「唉!為了烏蘇國師的滿月祭,听說打算獻上五百名童子童女呢!」
「要做啥?」
「當然是為了要為王上求延年益壽。」
「那會怎麼對待那些小孩?」
「听說……听說……」
「怎樣?」
「要投江生祭!」
「什麼……」
一進到京城,便听到了王上因寵信一個祭師,甚至還將他封之為國師,對他言听計從。
「什麼時候冒出這號人物?」勃烈皺眉。
他們正在大都近郊處的一家旅店打尖,依依和蘭兒都進房歇息了。勃烈和楊玄則在梳洗換裝過後,仍在外頭說話。
「我們離開後,二王子引他進宮見王上,據說他有高強的法力,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王上對他極為信任。這次遷都一事,讓王上如此快速下定決心進行,也是因為他。」楊玄說出他剛打听到的消息。
「又是完顏鄂搞的鬼?」勃烈瞇細了眼,不知怎地,從小就跟這個只早他幾個月出生的二王兄不對盤,對方總是把他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一般,無所不用其極的找他麻煩,即使勃烈不想同他計較也不行。
少年時,他們曾隨王上參與御獵,兩人同時朝同一只鹿射出箭,鹿中矢倒地,二人皆稱為其射中,爭辯不休,後證實是勃烈所射,因其箭翎與眾不同,可想而知完顏鄂如何不甘願。結果,當他們為了追另一頭鹿沖進森林時,勃烈差點被箭射中,禍首當然是完顏鄂,孰料禍首毫無悔意地辯道︰以為射的是一頭鹿。勃烈氣不過,忍不住沖向前和他打了一架,勃烈武藝本來就優,幾成一面倒,若非王上親自喝止,完顏鄂恐怕會死得很難看,當兩人分開時,他眼中流露出對勃烈的恐懼和強烈的怨恨。
那場架,讓兩兄弟結上梁子,形同陌路,甚少出現在同一個場合——除了王上的邀宴外,雖不明爭,暗斗倒不少,勃烈都能輕易應付,後勃烈因不滿玉上處理政事的手段,減少進出宮廷,相反,完顏鄂便常伴王上左右,討其歡心,讓自己成為比太子更得王上信任的兒子。
可即使如此,朝野仍認為三王子勃烈的才能優于其它王子,甚至王上也是如此認為。因此有人傳言,王上欲廢太子改立勃烈,對此,以勃烈那自負和自信的個性,若是王上要改立他為太子,他是一點都不介意,只不過他不喜逢迎拍馬,汲汲營取,他堅信,有能者必可取無能者而代之……
這樣的態度教人又敬又恨又懼,而對王位有強烈企圖卻不得賞識的二王子而言,簡直是最大的打擊和羞辱。
這次南下,屢遭不明黑衣人的襲擊暗殺,多是出自二王子之令。
完顏鄂帶進來的人居然可以讓王上如此言听計從,那不意味著……
這時房中突然傳來了淒厲的尖叫,勃烈差點沒心神俱裂,立刻沖進房間,楊玄緊跟其後。「出了什麼事?」
依依滿臉驚懼地抱被呆坐在床上,在看到勃烈時,立刻伸出手。「烈……」
他將她擁進懷中,心疼地說道︰「怎麼了,又作噩夢?!」
她在他懷中點點頭,其它兩人見沒事,便退了出去。
「不是跟你說別理那個聲音,你現在有我啊!」他低聲說道,抱著地輕輕搖晃。
「不是這個夢……」依依緊緊抓住他,全身仍在發抖。「是你……我夢到你躺在血泊中……好多、好多的血……」地狂亂地說道。
勃烈心一緊。「噓!噓!沒事,別胡思亂想,你大概是太累了,才會亂作夢,瞧!我現在不是好好在你面前。」
真的只是胡思亂想嗎?喝了一杯熱水後,慌亂的心漸漸平靜下來,這才發現到勃烈的改變。「你——怎麼做這樣的打扮?」她吃驚地問道。
勃烈已將頭發編成辮垂于肩,頂上則用金冠豎著,耳垂掛著一個大金環,仍穿著一身白衣,腰間則系著黑褐色的皮帶,這樣的妝扮,讓他少了斯文,卻多了一份野蠻和不羈,力量更形于外。
楊玄曾對她說過,勃烈有著王者之尊的外號——「海東青」,此時她可徹底明白意思了。
勃烈拉拉辮子笑道︰「這才是我原來慣穿的衣服,你也得要稍微做一下改變,在上京,羅哩羅嗦的人一大堆,而且很多都跟我有親戚關系,目前除了我父王喜歡做漢人的打扮,其它人還是喜歡原來的女真服。」他拉開門對外面的人吩咐了一下。
「飯菜送來了!」店小二端上飯肴,為了不引人注目,他們一直是在房間里用餐。
除了一、兩樣青菜,就是兩大碗半生的白米飯,及一碗略帶有腥味的咖啡色凝塊物,一大盤的蔥韭還有一碗腌漬大豆。
不知怎地,依依一聞到那蔥韭味就涌起一股反胃,她微微地拉開距離。「這是——要我們自己再煮一次嗎?」她看那米半熟半生,委實難以入口。
「不!就這樣吃。」勃烈對她咧齒一笑。「你可得要嘗嘗,這可是這里非常道地的味道。」
依依睜大眼楮,看他將漬豆、凝塊物、蔥韭全加進那半生的飯中攪拌,強烈的味道再加上血腥味,更加令她惡心欲吐,在看到勃烈津津有味地吃著時,有種快昏倒的感覺。
她瞪著桌上的食物,良久都無法動箸,其實若她細心觀察,便會發現笑意在他眼底飛舞。
「這個……真的不需要再煮嗎?」她瞪著那白飯和咖啡色的凝塊,再一次確認道。
「不需要,這生鹿血拌飯就是要這樣吃。」他大口地咽下。
生鹿血?她飛快抬起頭,滿臉驚懼瞪著他。「你說……那……那是……」她用力搗住胃部,很吃力地問道。雖然鹿是她來到這才第一次見到的動物,可她從未看過哪種動物有那樣一雙溫柔的黑眸,覺得它們好溫馴、好可愛,但……現在……
「對!是‘鹿血’,而且是剛宰的,很新鮮,只不過天冷,所以都凝成塊了。」他用很無害的表情說道。
可是沒過一會兒,他就得開始為自己的壞心眼付出代價,因為依依已跑到門外大吐特吐了,那足以讓他懊惱歉疚地想拿刀劈死自己。
但經此一鬧,倒也成功趕開依依心中的不安——
回到上京,勃烈將依依帶回王府安置後,便立刻進宮中去謁見他的父王。
才踏入宮,便听到王上「又」取消早朝,卻在昭陽殿擺宴取樂,招待朝臣——只因他又立了三位新妃。
這老頭在干麼呀?勃烈皺起眉頭,竟為了女人而不理政事,想加速滅亡之道嗎?
「兒臣拜見父王。」
一見了他,海陵帝原本帶笑的臉立刻沉了下來。「你這逆子回來干麼?」
那聲怒吼嚇得所有樂師和舞女止住了,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海陵帝容貌威武,任何人看到他和勃烈,都會以為他們是兄弟而非父子。不過海陵帝臉上的暴戾、凶殘之氣較盛,臉上也有明顯的墮落浮腫——過度荒婬、飲酒作樂。
「兒臣思念父王,特來問安。」他以難得的謙遜恭敬地說道。這時他可以感到一道銳利的視線扎進他的體內,令他冒寒,微抬起頭,和視線的主人對看,那是一個臉白得像鬼的男人,最教人驚異的是,他有雙金黃色的眼楮,正站在王上的身邊觀察他。
他微皺眉頭,這就是那個新寵的國師嗎?
「思念個屁?你以為朕不知道你干了什麼好事?跑到宋國玩了好幾個月,現在才知道回來!」海陵帝沉著臉說道。
勃烈無言。就在這時,那位國師在王上耳邊不知嘀咕了什麼,令王上臉色大變。
「說!到宋國去干麼?」
「還不都是因為父王。」
「我?你這個逆子胡說八道什麼?」王上氣得拍案,所有朝臣嚇得兩腿發軟,恨不得能溜走。
勃烈昂然不動。「父王忘了嗎?你曾當眾發下豪語——‘自古車書一混同,南人何事費車攻,提師百萬臨江上,立馬吳山第一峰’,兒臣可將這些牢記于心,早想找個機會去探探宋國,想知道那兒有多好,會讓先祖及父王如此費心費神想攻佔。」
「哦?」海陵帝怒氣稍歇。「那——如何?」
「宋國土地肥美豐碩,處處皆良田,一網撒下江湖,撈起的皆是活蹦亂跳的新鮮肥魚,富庶得很。」
「是嗎?」海陵帝眼露貪婪之光。「看樣子我得加快攻宋的準備。」
「不!」
「什麼?」原本開心的帝顏又沉了下去
「父王現在要做的事應是停止建立新都,專心內政,而不是攻宋。」
其它朝臣聞言不由倒吸冷氣,這三王子還真是冥頑不靈,上回因此被罰不準上朝三個月,怎麼一回來,還是再提這個?
孰料王上並未再動怒,他只是揮揮手。「此事已是定局,無須置喙,我都已計劃好了,新都將照著汴京的樣子打造,有太廟——」
勃烈不客氣地打斷。「父王,您不覺得這樣太勞師動眾了嗎?讓該耕田的男子去建新城,田地荒蕪不理,年後豈不造成米糧短缺?新城需要大量的良木,一旦那些木頭伐光,其它老百姓將在數年內無木可用,這對大金國有何用處?」
海陵帝皺眉。「住口!此次遷京就是為了我大金國的前途著想。」
「前途?」
「沒錯!上京的地理風水差,有礙我大金國的國運發展,因此為了確保我大金國千秋萬世之大業,遷都勢在必行。」
「風水?」勃烈作夢也沒想到,會促成遷都的主因竟是這個!「父王,是誰給您這種荒謬無稽之議?」
一听到這話,有兩個人臉都變了,其中一位簡直是由白轉青。
「大膽!竟敢說本國師說的話是荒謬無稽?」那位「青」面男子,拔尖著聲音吼道。
勃烈瞇了瞇眼。「你是哪冒出來的跳梁小丑?竟敢在殿上插入我跟王上的談話,並罵本王子?」
那個男子縮了縮,他被勃烈所散發出的王者般的威嚴給嚇到,這是他第一回見到這個三王子,沒想到他比想象中更具威脅壓迫感,令他暗覺不妙。
「不得無禮,烏蘇是我的上賓,亦是本國護國師。」
「護國師?」勃烈掩不住鄙夷瞪著烏蘇。「既是護國師,就要做到‘護國’,無緣無故到處拉著幼小的孩童做祭祀之用,你可知道整個上京有多少父母哭倒在路邊?」
「那些小孩是為了讓王上延年益壽,這點小犧牲不算什麼?」
「你說什麼?」勃烈眼前興起一片紅霧,眾人還來不及反應,就見到烏蘇國師已被勃烈拖到殿中,被壓到地上痛毆了好幾拳。
「放肆!放肆!來呀!快點拉開他們!快!」王上急得大叫侍衛。
當兩人被拉開時,那國師已經是鼻青臉腫。
「你這逆子,想造反嗎?」王上大怒。
「父王,此人滿口妖言,多留無益。」勃烈喘息不已。
「你懂什麼?來呀!把這逆子給我拖下去砍了。」王上氣急敗壞地大吼。
居然要為了一個小丑斬殺他,勃烈感到萬分心寒。
「萬萬不可!」殿旁有人大喊,令眾人臉色大變,尤其是王上,表情頓時變得陰沉狂怒。
來者正是最令王上忌憚的嫡母單太後。
勃烈閉上眼楮,救兵來到……千鈞一發呵——
「什麼?王上竟讓那小子毫發無傷地離去?」金國二王子完顏鄂听完烏蘇的報告,用力將酒杯往地上砸去。
俊美的臉上露出陰狠。「沒用的東西,我把你從陰溝挖出讓你當上至高無上的國師,結果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在王上面前高不可攀的烏蘇,在完顏鄂的面前像極了個怕事的宵小,忙解釋地說︰「若不是單後出來礙事,完顏勃烈早就一命鳴呼。」他指指臉上的瘀傷。「還沒辦好,差點就被你三弟活活打死。」現在想來還心悸猶存。
單後……祖女乃女乃……完顏鄂憤憤地拍了桌子,雖說單後非王上的親生母親,可是對他們這些子孫一向視若己出,疼愛有加,比親女乃女乃還疼,她跳出來搗亂,委實讓人頭痛。
「那小子——為什麼總是有人幫他?難道我一輩子都沒辦法除掉他嗎?」完顏鄂胸膛急促起伏,臉上有太深太多的憤恨和不甘心。
「別灰心嘛!這事急不得的,我已經有好主意。」烏蘇涎著笑臉,賊兮兮地說。
當下,完顏鄂壓抑住怒氣,緩緩轉過身。「說說看。」
「現在王上已經非常厭惡完顏勃烈,只要我多幾回在王上耳邊煽風點火,再說上幾段‘神諭’,不用您費神,三王子的人頭就會高掛在上京的城門中。」
「哦——」完顏鄂用手指撫模著下巴,暗忖︰今生他最大的心願,就是能親手將完顏勃烈的驕傲粉碎殆盡,再讓他被父王當著全族人、所有王公貴族前羞辱一番後,然後——死!
「絕對可以成的。」烏蘇面露得色,王上對他寵信有加——只要他再繼續提供他壯陽藥……「只要除去那眼中釘,整個金國你要專心應付的就只剩下王,圖坦王後和光英太子不足以為懼……」
「我知道。」完顏鄂眼楮瞇了瞇。「只要除去勃烈,整個金國就已落入我手。」他激越得拳頭緊緊握住,忽地,他一轉身,口氣陰狠地問︰「你不會背叛我吧?」
「不、不會的。」烏蘇馬上誠惶誠恐地跪地叩頭,道︰「我、我不會忘記二王子的提拔之恩!」
「哼!諒你也沒那個膽。」說罷,完顏鄂兀自又陷入已將金國握在手中的興奮快感中……——
秋意正濃,滿山滿谷皆是鮮紅嬌黃,底下踩的楓葉沙沙作響,不時響起女子爽朗的嬌笑聲,件著各式的鳥啼和不知名的獸鳴,宛若天籟。
「姑娘!來嘗嘗這山葡萄,好新鮮、好甜呀!」蘭兒捧著滿手的新鮮葡萄沖過去。
同勃烈共乘一馬的依依,微傾接過。「你別玩瘋了。」依依叮嚀道。
「是!」蘭兒好感動,一向都是她對主子叮嚀東、叮嚀西的,現在主子總算也會關心地了……不過她可沒傻到以為是她讓王子改變的;讓主子一點一滴,從萬年寒冰變成溫暖春水的最大功臣,是那個正被主子喂著一顆顆山葡萄的英偉男子。
「哎唷!」沒提防突如其來的偷襲,她瞪著她的冤家。「你做啥?為什麼要敲人家的頭,很痛耶!」
「別發呆了,還不趕快上馬趕路。」
「可這里好美,人家忍不住嘛!再一下下。」語畢,又一溜煙地跑到旁邊采花攀果的,讓楊玄無奈又好笑。
依依和勃烈含笑注視蘭兒的天真活潑,是呀!任誰在這與世隔絕、宛若世外桃源的寧靜山林中,都會忘卻世俗的煩憂,回歸至純樸。
勃烈低頭看著懷中的依依。「會不會覺得累?」他心疼地問道。真難為她了,被他拉著到處東奔西跑不得歇。
在被父王喝令閉門思過後,他決定帶著依依回到他所出生長大的地方,所以再度不理會那禁足令,任意的離去。只不過這回,除了對父王失望外,還有更多、更深的絕望。
她輕笑搖箸榛首。「一點都不,精神好極了。」說到這,她突然露出一抹困惑。「我還以為自己絕對受不住這樣寒冷的天氣,可是……身體卻好得讓我驚訝。」除了初來乍到曾有過不適,可是現在一點都不會,一向從未出過西湖以外的她,竟可以這樣從江南到北大荒,而未感到難受,真教她不解。
不過她若是知道在發燒昏迷的那段日子中,勃烈用了最上等的千年人參為她進補的話,她就不會那樣驚訝,但他體帖的沒告訴她。
「沒事就好。」勃烈盯著她嘴巴殘留的山葡萄汁液,一時難耐,也不顧是否有其它人在場,低頭吻了下去,舌忝淨她唇上的殘汁,吸吮她口中的甘蜜,依依毫不保留地回應他——在山林質樸粗獷自然的渲染下,已敞開的心,更是率真無偽。
這是一段教人驚艷的行程,這邊的林木高又多,山形秀麗多變,有許多奇異的方山,頂上是一片平坦的草地,千形百狀、高低錯落在蒼郁的山林中,偶見到林中有炊煙生起,卻是怎樣都尋不到那邊的人家。
山泉潺流其中,紅艷艷的落葉不時飄流其上,更有說不出的詩情畫意,突然——一聲尖叫響起,劃破了這份靜謐,讓沉醉在甜蜜愛戀的兩人嚇得分開,也讓林中動物起了驚動,鳥兒群起飛起。
是蘭兒!
楊玄率先沖下馬,飛快奔進林中,勃烈和依依緊跟其後。
可當他們趕到時,看到蘭兒所發生的事,全都一臉忍俊不住。
蘭兒不知怎麼摔進一個正好只能容進兩個人的洞里,只露出一顆頭在地面。
「別笑呀!還不快點把我弄出去。」灰頭土臉的蘭兒氣道。
勃烈忍住笑幫著楊玄,一人一手拉起蘭兒。
「怎麼回事,這里怎麼會突然有個洞?嚇死人了。」蘭兒哇哇大叫。
哪知楊玄收起笑,插起腰,一看到他這個架式,勃烈很自動用手指塞住耳朵,並示意依依照做。「快!玄妹妹要念了。」依依吞下銀鈴般的笑聲,依言行事。
「我跟你說了多少遍,教你當心點,別老漫不經心,沒個女孩子樣,像只山猴子的東奔西跳,看!這下活該吧!居然就這樣傻得掉進用來抓動物的陷阱里……」
「人家又不知道那是陷阱……」蘭兒委屈地嘟起嘴。
「若讓你看得出來,那還叫做陷阱嗎?你知不知道,還好現在不是冬天,若里面已掉進什麼凶猛動物,早餓了個前胸帖後背,一見到你掉進去,早把你撕裂咬碎,吃得連根骨頭都不剩……」
這人怎麼這樣?她都已經摔得骨頭快散,魂也被摔得嚇去一大半,他還拚命用話來嚇她,想把她剩下的魂也嚇跑嗎?她也插起腰,擺開架式,不甘示弱地打算回擊時,卻被楊玄身後的異樣給吸引住目光。
有某樣東西在楊玄身後的草叢中,從那皮毛花色看來,像是她這陣子常看到的鹿,但——不對!那鹿……天!它站起來!從四只腳變兩只……「啊!」另一聲尖叫再度破口而出,穿透了每個人的耳膜。
「媽呀!」楊玄一邊摀住耳朵跳開,此時勃烈也察覺到異樣,除了用身軀保護著依依,也抽出了劍。
沒想到居然有動物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侵到他們附近,而不被發現,不過他也暗罵自己粗心,竟沒留意自己正身處在看似靜謐,實則危機四伏的林海中。
可當他見到入侵者時,不禁張大了眼。「完顏雍,是你!」
來者是個高大的男子,全身上下穿著鹿皮衣,戴著鹿皮帽,只露出一雙精明的黑眼,若他潛伏不動,乍看之下,還真會以為他是頭鹿。
見到那人,依依有此一吃驚,沒想到這世上居然還有一個和勃烈那樣像的男人,但並不是單指容貌,雖說眉宇有五分像,有雙相同的鷹眸……而是他們都有股如王者般的氣質,可他比較穩重,俊挺的臉龐有著北國男子特有的英爽豪邁,而勃烈的則較狂放不羈。
「若我是‘山神爺’,你現在已經沒命了,勃烈。」那男子露出明朗的笑顏。
「去你祖宗爺爺的,干啥這樣嚇人?」
「嘿嘿!我的祖宗爺爺跟你的不就同一個……」完顏雍話還沒說完,勃烈已不客氣撲了過去,兩人竟開始摔角起來,在一陣扭扯之後,勃烈成功扳倒完顏雍,然後兩人躺在地上喘氣,其它人臉上帶笑地望著他們。
「該死!為什麼我還是會輸給你這種待在京中吃喝享福墮落的人……」完顏雍邊喘息邊坐起了身子,伸手拉拉勃烈的臉。
勃烈吃痛,也不客氣地捏回去。「哼!我天天都得防著那些比野獸還狡詐數倍的‘人獸’,有什麼好驚奇的。」
人獸?完顏雍黑眸笑意頓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思,可還來不及發問,勃烈已經攬住他的肩。
「你怎麼會在這?來迎接我的?」
完顏雍白了他一眼。「誰知道你要回來,都快入冬了,我們現在正努力挖洞做陷阱捕獸,我才剛挖好,正要回來灌水,誰知竟逮到了你們。」灌水是為了讓陷阱底下入冬時結冰,這樣當野獸不慎落下時,無法輕易逃跑。
「他叫完顏雍,是我爺爺的弟弟的孫子。」完顏雍早他幾個月出世,是他的堂哥。
「你們……好……」完顏雍正要熱情的打招呼時,在看到依依時,整個人張口結舌良久——「仙女?」
勃烈心底暗笑,兩兄弟在乍見到依依的反應都一致,不過,可沒打算讓兩人同樣為她瘋狂痴迷,她是他一個人的。
「她的確是仙女,但她是我一個人的仙女,所以你不用再想了。」他毫不留情當頭澆熄完顏雍的愛戀。
完顏雍恍若未聞,依舊呆呆瞪著依依瞧,依依只是覺得有趣,而且雖然他和勃烈氣質神似,可被他盯著瞧時,卻無法像勃烈那樣,能帶給她那樣深的悸動。
勃烈皺皺眉,走到依依的身邊,將她頭後的罩笠戴上,不再讓人瞧見到她的容顏,然後牽起她一同走出林外,騎上馬……直到過了好一會兒,另外一匹馬才追上。
完顏雍仍是滿臉驚艷的痴呆樣,全然失去應有的理智和正常,即使依依此刻已偎在勃烈的懷中,有紗巾罩著,他仍看得目不轉楮,似想用目光將之燒出個洞,以見到嬌容,令勃烈已經火大地想將他的眼珠子挖出來。
哪知,那小子突然開口了——
「請問這位仙女姐姐,不曉得您還有沒有其它姐妹也落下凡?」言詞間的恭敬,根本讓人無法想象他就是大金國的葛王爺,差點沒讓勃烈笑得跌下馬,看來他真把依依當做仙女。
不過這也沒什麼好訝異的,他們一向崇拜山神、樹木、石頭、河神、湖神……等,甚至相信掌管山頂的天池就是一個仙女。
依依抿唇微笑。「我想——得過些時日才會再下凡吧!」被這魯男子的直爽真誠給感染,也不由調皮了起來。
「噢!」完顏雍咧出開心笑容。「太好了,是什麼時候?」
嘩!他竟深信不疑耶。
勃烈可不喜歡依依同其它的男人講太多話,即使是穿同條褲子長大的堂兄亦不可,他對其大皺眉頭。「別作夢了,這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盛事,想得到仙女下凡,你再等個一百年吧!」
啊!完顏雍臉色頓時黯淡下來。
依依輕輕用肘往後撞了勃烈一下,責怪他這樣戲弄人家。
勃烈扮了個鬼臉。「你就耐心的等,這種事是可遇不可求的,我之所以能遇到——」他低下頭對她笑笑。「是我的福氣。」他柔情蜜意地說道。
依依感動的說不出話,只能痴痴望著他,兩人的手緊緊相握,共同牽住馬韁繩。
霎時,完顏雍被他兩在一起所散發出的特異氣氛給震住了,突然之間不敢再看向他們——覺得自己是多余的。
當勃烈再度開口說話時,聲音卻是沙啞低沉。「不好意思,我們先失陪了。」馬月復一夾,馬如箭矢般向前沖了過去。
完顏雍愣愣看著他們的身影,雖未明說,但用膝蓋也猜得出這對鴛鴦避人耳目是要做啥?光是想到那畫面,便不由面紅耳赤,巴不得現在也可以有個天仙美女擁在懷。「去他爺爺的,故意逗人心癢。」忍不住啐罵道。
蘭兒和楊玄很有默契地互看一眼——總算有人可以意會他們的心情了。唉!誰老愛看他兩親親愛愛。
好巧不巧,一只兔子從林中跳出,瞅了他們一眼——像是在取笑他們般,又一繃跳的跳進林間。
正愁滿腔的精力無處發泄,完顏雍抓下箭袋——追兔去。
楊玄和蘭兒見狀立刻哈哈大笑,一會兒,楊玄低頭,見蘭兒頰上還沾有灰土。
「剛摔疼了沒?」他輕聲問道。
蘭兒愣了一下,隨即拉下臉、嘟起嘴。「現在才想到要問!」早已忘光光的委屈立刻全滾了回來。
「誰教我差點被你嚇破膽,這山上的野獸又多又精明,稍一不留神,連怎麼死都不知道。」他可不是在嚇唬人。
「有那麼嚴重嗎?」蘭兒不相信在這樣似仙境般美麗的地方,居然會有凶殘的野獸,然後想起了方才「對了,什麼是山神爺?」
「就是——」想起了山上的忌諱,不可以說出那個「虎」字,立刻搖頭不語。「不行!說了會出事,反正就是一種很凶猛的動物,這兒還有熊、狐狸、山豬、山獾、豹子、花臉狼……」
還沒說完,蘭兒已經臉色慘白,搗住耳朵。「停!別再說了……嗚……你們事先怎麼都沒說這兒有這麼多的危險。」
「說了你還敢來嗎?」
「不敢……」
「所以就不說嘍。」
「可惡!」小兩口也就在這樣邊走邊拌嘴中,培養專屬他兩的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