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的水波蕩漾,映著湖畔的蔥郁綠蔭,一漣接著一漣的光環緩緩地向外擴散,散成幽深眼底一圈圈不可解的思緒。
窗外的陽光透過鏤花窗格,隱隱照在臉上,那溫溫、不甚熱的感受,讓人沒有真實感,就好像是一場夢,從他見到母後慘白遺容後,便一直沒醒來的夢。
這是瀛台。
甭立在浩碭的水波之間,沒有一條通路,能夠通到宮中的任何地方。
這是個幽禁人犯的好地方。而如今,他正是這瀛台中的貴客,是個有史以來最尊貴的囚犯。
靠在牆邊,嘯風閉上眼,听著一如往常響起的水波晃動聲。
他無訝異,這每天在固定時刻響起的水聲已成為他生活中最平常的例行公事。為了怕他餓死,父皇命人三餐時分固定撐篙來瀛台,但是……他唇畔泛起一絲譏誚的笑。
有必要嗎?像他這般的存在,即便死了,對父皇來說,不也是另一種解月兌?
水聲停止了,接著響起的是連串雜沓的足音。嘯風的雙眉微微一蹙,有些疑惑今日來人怎會如此眾多?
瀛台的大門「呀」地一聲緩緩被推開,隨著漸敞的大門,屋外燦亮的陽光頓時泄進屋內,驅散了一室幽暗。
嘯風的眼楮一時無法適應強光,不由得眯著眼,望向入口處那道背光而立的身影。
是誰?他疑惑著,不知世上還有誰膽敢觸犯他父皇的禁令,竟擅闖禁地來見他。但這樣的疑惑很快便煙消雲散了。
「嘯風。」皇帝低沉的開口。
嘯風倚靠後牆的背脊瞬間一直,像是被雷擊驚惶地跳了起身。
「你來做什麼?」他終于容不下他,準備要除去他了嗎?
他尖銳的質問,以及戒備的神情,在在令皇帝搖頭嘆息。
時間過得真快。距那個風雪漫天的斷魂日也已經一年有余了。
從那之後,世界仿佛整個變了一般。花兒不再鮮麗、鳥兒不再鳴放,連他仰頭望見那琉璃似的璀璨陽光時,心也像是又被割裂一般,滴滴的血在流。
可沒想到,一年來唯一沒變的,卻是這個他一直忽略的兒子。
他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一個防備心重的孩子的呢?皇帝定定地瞧著他那明白寫著憎惡的眼神,心頭百感交集。
夾雜著歉疚和補償,他超乎尋常地溺愛著珣陽,竟忽略了嘯風,而他的一錯再錯,卻終于逼得嘯風犯下了一年前那出兵謀害皇兄的瘋狂大過。
但當所有事實都攤敞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再也不能沉溺在過往的悲痛中了。他必須彌補嘯風,帶嘯風離開那錯誤的仇恨迷霧之中。這是他盡一個身為人父的責任……雖然他已荒廢得太久了。
「嘯風。」他又喊了他一聲,語氣中充滿的情感,讓嘯風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
皇帝走近了他幾步,而嘯風直覺地後退。皇帝眉一蹙,像是想說些什麼,但嘴一張,卻又勉強忍住。
嘯風見他的表情,心中頓時怒意勃發。為什麼父皇每次見他,就這般一臉不豫,見珣陽時,卻總是滿心歡喜?
他就真那麼比不上珣陽嗎?
他真想這麼問問父皇,但天生的傲骨卻讓他冷冷地撇過臉龐,不肯流露絲毫脆弱。
「你要說什麼就說,別這樣吞吞吐吐!」他冷聲怒斥。「別忘了我早就洗好脖子,隨時等你來砍!」
他從來也未想過苟且偷生,是父皇自己手軟,雖然留他活到了今日,但也別想他會因此而對他感激涕零。
「嘯風,朕不會砍你腦袋的。」皇帝低聲開口。
「哦?」嘯風像是不信地高笑。「那陛下今日大駕光臨又是為了什麼?別說是來與兒臣敘親話情,我可不信!」他們之間又豈有親情可言?!
皇帝也有尊嚴在,雖說今日目的本是為了彌補嘯風而來,但被嘯風這般當面譏刺,他身為皇帝的顏面又怎掛得住?
于是本想說的幾句柔情撫慰的話也再說不出口了,皇帝不禁沉下臉來,硬邦邦地道︰「是,朕今日的確不是來找你敘情的。」本來也許是,但……
「那你又來做什麼?」嘯風從鼻間冷哼。死也不肯承認听到皇帝答覆的那一瞬間,心底泛起了那絲絲的痛楚。
「朕是來放你出去的。」
「什麼?!」這下嘯風難掩震驚,瞪大了眼望向皇帝。
「朕是來接你出去的。」望著他驚愕的神色,皇帝的面容卻不禁放柔了許多。
他還在計較些什麼呢?嘯風再桀驁不馴,終歸只是個十四歲的孩子。難道他活到這把年歲了,還要跟個孩子計較嗎?
包何況……皇帝的眼神中去不掉那隱微的黯然。何況……他現在也只剩下嘯風了。
「你為什麼要放我出去?」嘯風大驚之後反而疑心乍起。「你認為我已反省被了嗎?哼,我告訴你,你簡直是作夢!我要為母後報仇的心是永遠不會變的!」
他立刻聲明,要皇帝死了要他放棄復仇的這條心。
「你要向誰報仇?珣陽嗎?」
「當然!」他回答得斬釘截鐵、毫不遲疑。
「那你更是不必白費心力。」皇帝嘆了口氣,「珣陽早死了。」
「什麼?」嘯風聞言,頓時僵在當場。他震愕地望著皇帝籠罩哀傷的愁容,這才發現他所言非假。「珣陽……死了?」他愣愣地重復。
皇帝點點頭。「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一年前的那日,珣陽抱著襲月,消失在那樣狂暴的風雪之中,從此杳無音訊。但沒人敢存有希望,也或許是那心底最深的憐憫──總覺得,若唯有死亡能讓那兩人相守,何忍再去打攪?
一陣暈眩頓時襲上腦門,嘯風不禁撇過了頭,神智茫然地走向窗邊。
珣陽死了……珣陽死了……這句話在他胸中不停回繞。嘯風無法分辨此刻心底狂烈涌起的空虛酸楚是由何而生,他手指不禁抓上窗格,竟已緊得泛白發顫。
「他……他怎麼可以死呢?他害死了母後,我還沒向他報仇呢!他……怎麼就可以先死了呢?!」他搖頭低嚷。
珣陽怎麼可以死呢?他應該要一直活著,一直讓他有憎恨的目標的呀!他怎麼可以死呢?!
嘯風不停反覆地想,卻愈想愈激動、愈想愈昏沉,最後他突然一拳轟毀精美的雕花木窗。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驀然憤恨地大吼了起來。「珣陽這個卑鄙的家伙,他連面對我的勇氣都沒有!以為逃到黃泉就能躲掉我的復仇嗎?他這個懦夫,懦夫!」
他氣得跳腳,巨大的憤怒讓他像是發狂一般地拳打腳踢,把屋內能見的擺設踢的踢、摔的摔,不過一時半刻,精美的瀛台樓閣已成瘡痍一片。
皇帝望著他不講道理的憤怒,不由得也火了起來。
「你夠了沒有?!珣陽哪里對不起你?連死了也得被你這般糟蹋?!」無論如何,皇帝永遠無法忍受有人詆毀他的珣陽!
「他當然對不起我!誰教他要害死母後?!」嘯風根本不需考慮地回吼。
一年來,若不是把珣陽的存在高掛心頭,日日想著總有一天他要出去找珣陽報仇,他如何能抵御那無邊孤寂的侵襲,度過這在瀛台的每一天?!
可如今珣陽卻死了!他卻死了!
珣陽總是這樣!嘴上說得比什麼都好听,眼中的暖意卻全是虛假!當他全心信任他時,他害死了母後;而當他拿全心來恨他時,他卻又再一次地背棄了他!
他可以一個人這樣輕松地死去,可是他呢?少了賴以生存的目標,他如今又該拿什麼當生活的中心?他又該如何面對往後漫長的孤寂歲月?!
所以他才討厭珣陽!最討厭珣陽了!
嘯風無法控制地在屋內走來走去,他慘白著臉、顫抖雙唇,想繼續吼出他對珣陽的恨意,可是眼淚卻超乎意料地直涌而上。
「可惡!可惡!」他低咒著想抹去那阻礙他視線的水霧。他為何要流淚?珣陽死了不是正合他的心意,還省了他動手的工夫,他又干嘛要流淚?!
嘯風心慌意亂的無措舉動全落入皇帝的眼中,皇帝不由得深深一嘆。嘯風性情如此似他,他又如何不明白嘯風此刻的心情?
他對珣陽恨深愛也深,但性情的偏執倨傲卻讓他完全否認心中對珣陽那無可磨滅的情感。可是,這卻是沒有必要的。
皇帝不禁再度深嘆。嘯風其實不必如此掙扎,因為他對珣陽的憎恨根本只是個錯誤。
「嘯風,你錯了。珣陽並沒有害死皇後。」皇帝憐憫地望著嘯風,對他說出事實。
「別想騙我!」嘯風卻反射性地跳起來吼叫。「你到現在還想替他湮滅罪證,我早就知道事實了!」
「你知道的事實是什麼?你親眼看到珣陽派人害死皇後?」
「我──」皇帝的詰問讓嘯風一時啞口,但他很快又回復狂怒,咆哮不已。「反正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是御景王告訴你的吧!」當皇帝說起那個名字時,眼中閃過一絲充滿恨意的暗沉殺機。
「那又如何?」嘯風怔了半晌,隨即又桀驁不馴地與皇帝針鋒相對。
皇帝這次沒有回答,只是朝身後點了點頭,無數的圖表密折立刻像座小山般地堆到了嘯風的面前。
「這是什麼?」嘯風不禁啞然地望著眼前如山高的文件。
「你看看便知。」
嘯風半驚半疑地看了皇帝一眼,卻還是伸手去拿了其中的一份。他展開來看,隨著眼光的逐字瀏覽,他的臉色卻愈來愈糟。這份看完了他立刻伸手再拿另外一份,但每一份的結果都是一樣。等到他看完了小山的一半,他已經再也無法忍受了!他一腳踢散那剩余的文件堆,面如死灰地大吼︰「騙人的!這些都是騙人的!」
「不是騙人,是御景王當真要謀反。」皇帝的開口證實震斷了嘯風驚懼的顫抖。他望著呆然的嘯風,繼續讓真相從口中逸出。「不只是你看到的這些,根據可靠的情報指出,御景王不僅密集兵馬謀國,早在數年前他的陰謀便已展開。」
每次想到這個,皇帝總不禁出了滿身冷汗。他竟曾經這般毫無所覺地任危險離他如此之近!
「你大皇兄、二皇兄的幼年早夭,是御景王心狠手辣為削弱皇室根基而為;他為了奪取權力,更不顧念手足之情,扼死了皇後,還將這罪過賴到珣陽的頭上,目的就是要藉你之手除掉珣陽,讓他將來登上皇位之途更加順暢啊!」
皇帝的話太過沖擊,嘯風的腦中一片混亂,根本無法厘清哪樁又是哪樁?但他只接收到了一個訊息──
「你說舅舅……舅舅他是在利用我?」他茫然地開口,世界整個亂了。
「嘯風,你醒醒吧!御景王從頭到尾都只是在利用你,他的話不能相信,害死你母後的人,正是他啊!」
為了他的權力欲,不僅接二連三的害死了他親愛的皇子,連他這僅存的孩子,都被他害得那樣慘。皇帝想起御景王,怎不恨得想將他立即抄家滅族?
但是……為了他的承諾。他饒不了御景王,卻不得不放過他的遺族──表面上甚至還照常地平靜無波。
「害死我母後的人……是舅舅……」是舅舅,不是珣陽……原來珣陽一直沒有騙他,騙了他的人……是舅舅!
「天啊……天啊!」他慌亂地走來走去,手足無措。
謗深柢固的觀念在短短的瞬間便被完全地推翻,他突然間不知該怎麼辦了!嘯風又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少年幼小的身子骨怎承受得了這些?
「天啊!」他承受不住地抱著頭大喊。他什麼都搞不清楚了!什麼都亂了!
皇帝知道他此刻心中的極度彷徨,而他正是為此而來的。他以前虧欠了嘯風太多,從今而後,便是他補償嘯風的時機了。
他走向前,伸手摟住了嘯風,心疼萬分地低道︰「嘯風,是御景王心懷不軌,是他擺下了陷阱逼你跳,這些都不是你的錯。听父皇的話,咱們以後把這些事都忘記吧!咱們父子倆往後好好過生活,好嗎?」
這是他有生以來頭一回听父皇這般有感情的話。朦朧的水霧再度彌漫了他的雙眸,他卻不知該如何回應,只有僵在父皇的懷抱中,任淚水無措地串串掉落。
「和父皇回去吧。離開這瀛台,重新開始我們的生活。」皇帝擁著他,一步一步往外走。
久違的陽光逐步染上他的身,那光線燦爛到幾近刺眼,少了窗格的阻攔,嘯風望著那熟悉的風景,碧綠的水波,一切卻顯得那樣不真實,就好像是場夢。
水波晃動的聲音再度響起,可這次卻是那樣地貼近。嘯風不禁閉上了眼,讓舢板的晃動帶著他,一下又一下,沉到意識的深處。
這是他十四歲的那年,結束了一場黑暗的夢,而開啟了他人生的另一場未知的夢。
繡芙蓉2003年8月22日轉載自POOH樂園豬寶寶掃圖、雲校對
大皇子、二皇子都死了,珣陽走了,未知所蹤。曾經如此興旺的皇室,至今也只剩下嘯風這一根獨苗。
蘇賢妃立于嘯風殿外,神情悠悠忽忽。不過一年,過度的悲痛已在她的鬢邊添上星點般的白絲,但映照著她精致的容顏,依舊那樣美得令人屏息。
「賢妃娘娘……」隨侍的宮女小小聲的喊著。賢妃娘娘已在嘯風殿外立得很久了,卻遲遲沒有下一步舉動,她究竟意欲為何呢?
賢妃又一次深深嘆息。她搖了搖頭,不想繼續沉溺于過往的悲傷。
雖然那永遠是她人生中不可承受之重,但人總是要活著的,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她就不能那樣自暴自棄地自甘放棄它。
只要還有一線希望……皇後所遺留下來的嘯風,如今,便是她全部的希望了。
賢妃終于啟步,身後的宮女們像是松了口氣,又馬上緊張了起來。
天哪,要進嘯風殿……這可是全宮廷人心中的險地。
不似珣陽皇子的溫和可親,嘯風皇子性情之善變倨傲可是宮廷聞名。他是那般忽喜忽怒、捉模難定,身為底下人,還有比這更難以伺候的主子嗎?
能躲便閃得愈遠愈好了,沒想到如今賢妃娘娘竟然還主動地前來嘯風殿……真不知道是吃錯什麼藥了?
賢妃沒心情留意身後人有些怎樣的反應,她一心只想趕緊見到嘯風,拿她無限的愛心和耐心,來填補他們之間曾經有過的巨大空缺。
「你來做什麼?」
才一踏進嘯風殿,嘯風充滿敵意的聲音便直沖而來。
蘇賢妃臉色一僵,隨即又綻開無比親和的笑靨。
「嘯風,你剛出瀛台,我是來探望你,看看你好不好……」
「我很好,你看到了。還有什麼事嗎?」蘇賢妃的話還沒完,嘯風便硬生生地截斷她所有的好意。
蘇賢妃不禁尷尬地僵在當場,張口欲言,卻語塞得不知該說些什麼。
嘯風冷眼望著她尷尬的窘境,突然眉頭一蹙,面色厭煩地撇過頭去。
雖然誤會已經解開了,他的恨意不再,但曾有過的嫌隙卻無法自心頭消除,他並非那般開闊的心胸,他曾是那樣明白的表示對她的憎惡,難道如今卻讓他完全忘記過去,痛哭流涕地撲倒在她面前,乞求原諒他的舊是前非嗎?
……他又如何辦得到?!
嘯風心頭突生激烈怨憤,氣的像是那無法坦率的自己,又像是她!
她究竟來做什麼?不過是為難他!這宮中、這世間的所有人,全都要來為難他!
他愈想愈火大,終于耐不住胸中火燒的氣悶,出腳踢翻一旁的矮幾,那發出的滔然巨響嚇住了在場無數膽怯的宮女,連串大大小小的驚呼喘息,聲聲都激得他心頭火更旺。
「你還待在這里做什麼?!」他頓時像昏了頭似的,銳眼一凝,竟遷怒似地吼向了蘇賢妃。「你就是一刻也不願放我好過,非要來惹我心煩嗎?」
「嘯風,我……」蘇賢妃不死心,仍想婉言勸慰,但嘯風一句話也听不進,只是暴怒地跳著腳。
「走開!走開!你們大家全都給我走開!我誰都不想見,你們全都給我滾!」
他暴怒的姿態如此激狂,讓蘇賢妃看得心驚膽戰。她實在怕了,她不敢再逼嘯風。嘯風一向便是如此激烈的性子,若逼急了,只怕又生不該有的事端。
「嘯……嘯風,好、好,我走,我走便是,你別生氣。」她安撫似地急道,腳步也匆匆往殿門方向移動,但在出殿門的前一刻,她還是忍不住回過頭,不舍的眸光幽深地望著嘯風。
嘯風也直直地凝望著她,那怒意猶存的面容上卻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奇特的復雜渴求。蘇賢妃的心一痛,本來有些退意的心又燃起了斗志。
不,她知道的,嘯風並非如表面上的乖桀難馴,他充其量只是……只是不善表達而已!
想到這里,蘇賢妃登時泛出滿面溫暖笑意,隔著眼前濕熱的薄霧,她望著那仿佛渾身綴滿尖刺的少年。
「嘯風,我明天還會再來的,你可等著我啊。」
是的,她不會放棄,她會一直努力,相信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嘯風總會敞開心扉的。
她說完便不敢多留,轉身離去了。而嘯風因她的話,愣了半晌,等她的身影已消失在嘯風殿徑外,他才像回過神來的狂跳不休。
「誰要……誰要等你?!你最好別來,一輩子都別來!我才不希罕看到你,最好誰都別來理我,我才不希罕!」
他狂怒地對著已空無一人的空氣吼著,盡情地發泄他的憤怒,但到了最後,怒氣卻無法再維持。他若有所失地滑坐在廳中央,不知為何,語聲竟陷入哽咽──
「最好誰都別來理我……我才不希罕……我才不希罕!」
他雙手環抱著自己,似乎在身邊築起了一道防護牆。他微微地顫抖,那透明的隔離罩也仿佛隨之震動,顯得多麼倔強,卻又是多麼地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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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在嘯風殿廳外的曲徑,他狂怒的吼聲仍依稀可聞。蘇賢妃沒有反應,她身邊的宮人可無法這般平靜了。
「娘娘,您明日當真還要再來呀?」一個中年的命婦挨前悄悄開了口,她是珣陽小時的女乃娘,雖然珣陽已死,但她仍留在賢妃的景德宮,是賢妃親近的宮人。
「這是當然。」賢妃用手絹拭去眼角的淚,理所當然地回答。
「但這……」命婦登時面有難色,吞吞吐吐。
「怎麼了?班良妤,有什麼不對嗎?」
「娘娘,嘯風殿下和您的感情一向不睦,您現在又何必非自個兒送上門,自找釘子踫呢?」別說尊貴如娘娘,連她們這些下人也覺得灰頭土臉啊。
「話不是這樣說。」賢妃卻搖了搖頭。「舊有的不睦均是由于御景王的挑撥,嘯風也是苦主。更何況皇後娘娘待我恩重如山,如今她已大去了,我怎能不代她盡起長輩之責,盡心盡力領嘯風導回正途呢?」
「可是……」班良妤像是還想說什麼。
但賢妃心意已決,不準備再多談。她的眼神尋向四周,秀眉疑惑地一蹙,便問向班良妤︰「湘兒呢?咱們出來時,她不是跟在你身旁嗎?」
賢妃一提問,班良妤像是這才發現似地大驚失色。她慌張地望向四周,卻怎樣也找不著女娃兒小小的身影。
「哎呀!湘姊兒可是溜到哪兒去了?這可不比景德宮,任她隨意玩耍的呀!」班良妤頓時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急得不得了。
「別急,班良妤。」賢妃反而看不下去,伸手按住了手足無措的班良妤。她柔聲地開口,「這宮就那般大,湘兒也不是野丫頭,咱們用心找找,湘兒不會不見的。」
「誰說不是個野丫頭喲!」班良妤急得眼眶都紅了,她也沒心情自怨自艾了,轉身便焦急地驅使宮女們尋人了。「還不快幫忙找人?!」她腳步停不下來,便開始大聲呼喚︰「湘姊兒,湘姊兒……你在哪兒啊?還不快出來呀──」
蕭湘踮著腳尖趴在精美的漆木窗台上,隔著酒紅色的鏤花窗格,她雙目盈滿好奇地望著窗內那坐倒在地上的少年。
好奇怪呀!藍天白雲,微微的風吹過,花園中朵朵奼紫嫣紅的鮮女敕花兒隨風搖曳,伴著那耀眼的璀璨金陽,窗外明明有著這樣好的天氣、那樣美的景致,怎麼還會有人想待在屋內,還一臉的憂郁悶煩呢?
蕭湘愈想愈不通,卻也懶得再去探其究竟。她小小瑩潤的唇邊泛起一絲精靈的笑,打開了窗子,便沖著屋內的少年發出了滿心喜悅的邀請。
「小扮哥,今天天氣好好,你別待在屋里了,和我一起玩好不好?」
那銀鈴般的清脆嗓音如此突兀,尤其是在這光亮絕跡的嘯風殿。嘯風的背脊一僵,奇異的眼神便轉向那話聲傳來的方向。
一張如花般的晶瑩小臉落入他的視野,嘯風不禁陷入短暫的怔忡。尤其是那小臉上的笑意,那般地天真無邪,純淨得像是落入凡塵的仙子。
她是誰?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嘯風腦中突然浮現這個問題,但他還愣著忘了開口問,小女孩清脆的嗓音又響起。
「小扮哥,你別不開心嘛。」為什麼他都不笑呢?蕭湘望著他籠著陰霾的俊秀面容,心底竟突然有些難過,于是邀請得更加起勁了,「你和湘湘一道玩,不開心的事就會忘了啊!」
「湘湘?」嘯風的注意力完全被她給吸引住了,他不自覺站起身子,走向窗台邊的她。「你叫湘湘?」
「是啊!」看到小扮哥靠近她,蕭湘笑得更是滿面歡喜。當嘯風走到她伸手可及之處,她更大膽地拉起了他的手,輕甩著向他撒嬌。「爹娘都管我叫湘湘,小扮哥,你也這般喚我好不好?」
「我……」嘯風望著她牽著他的手,一時啞然。
從小除了母後,宮里誰不是能躲他愈遠愈好,何曾有過這等親熱舉動。他直覺地凝望著小女孩的臉,卻發現她澄亮的眼眸是那般真誠,找不出一絲虛假。
「小扮哥,你出來嘛!別待在屋子里,多悶呀!」小女孩軟軟的撒嬌聲仍回蕩在耳邊,嘯風被那對澄亮的眸光一照,心底竟猛地發起熱來。
「嗯。」他一個沖動便點了頭,還沒想清自己干嘛答應她,小女孩歡欣鼓舞的歡呼聲卻又連迭響起。
「太棒了!小扮哥,那你趕緊出來啊!湘湘在這兒等你!」
她興奮期待,進宮的這段日子,少了哥哥們做玩伴,一個人實在無聊。如今好不容易找到這小扮哥,她當然開心不已啊!
她甜美的笑靨那樣純真,嘯風喉頭驀地一梗,視線竟突然地拔不開了。他望著她晶燦的可愛笑顏,一時忘了有門可走,足下一蹬,便飛身躍出了窗台,衣袂飄飄便落在了她的面前。
「哇……」蕭湘目瞪口呆,可很快又更加興奮地叫了起來,「小扮哥,你好厲害呀!」
她笑得不能停,跳也不能停,雙手興奮地拉著嘯風,眼兒眉梢盡彎成一片皎潔新月。
她已迫不及待,拉著嘯風的手便轉身往花園跑。她一邊跑、一邊笑,銀鈴般的笑聲飄散在花香濃郁的空氣中。
他的眼神膠著地黏在前方小小的身影,雙腿也不由自主地隨著她小跑了起來,他一面跑著,一面听著她的笑聲,意識不由得有些飄浮,一沒留意,竟被花徑中半截殘木絆倒。
他整個人撲倒,卻奇異地一點痛感也沒有,就好像不是真的,不過是場夢。
他翻身躺平,不禁閉上眼楮,告訴自己。是啊,一定是場夢。他所有的快樂和歡笑都不會是真實,等他再睜開眼,一切定只是虛幻。
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這樣的。等他醒過來,一切都是幻夢、都是幻夢……
他口中喃喃地念著,蕭湘卻不禁地心急了起來。
怎麼回事啊?小扮哥怎麼就躺著,閉著眼楮不起來了呢?!
極端的恐怖突然從記憶的深處涌起,他安詳的面容讓她徹徹底底地回憶起了一年前的場景。
那個時候也是這樣,大哥哥就這麼躺著閉著眼楮,任她怎麼喊他,他都不再起來回她了!
他們說大哥哥死了,要她別再鬧他。可大哥哥怎麼會死呢?他總是那樣疼她、寵她、最愛同她說說笑笑的呀!
眼淚頓時毫無控制地如泉涌出,蕭湘撲到嘯風的身上,驚嚇至極地拚命搖他。
「小扮哥,你怎麼了?你別嚇湘湘,你快起來,快起來呀!」
她不要他死,她不要再有人死了!她還弄不懂死是怎麼回事,卻如此明白的知道,死便代表著永恆的分離。而她不要分離,再也不要分離了呀!
「小扮哥,你快點起來呀!」她嚇得趴在他身上大哭,那滴滴的淚水透過了他的衣襟,染濕了他的胸膛。
他的胸口一片濕熱,嘯風喉頭一動,突然有些不明白──若是一場夢,感覺為何竟如此真實?
她驚怕的哭聲愈來愈大、愈來愈吵,嘯風不禁睜開了眼楮,但他的眼睫才動,她驚喜的叫聲便響起。
「小扮哥,太好了,你沒死,你沒有死!」她太開心了,雙手一伸便情不自禁地緊抱住嘯風的頸項。她開心地跳著、嚷著,不知該如何更適切地表達她心底無限的喜悅。
小小的身軀貼在他胸前,熱燙的體溫隔著衣料,著著實實地熨燙著他。
嘯風突然地顫抖了起來。原來這是真的嗎?她不是他的幻覺,也不是他的夢,是真的,她是真的。
他的心底突然漲起滿滿深切的感動,雙手隱顫地舉起,將那小小馥柔的身軀緊緊嵌入懷中。
「小扮哥?」喜悅的蕭湘不由得愣住,她疑惑地听著身後傳來那隱微的嗚咽聲,以及肩窩里那濕熱的感覺。
嘯風沒有回答,只是不停地搖著頭,淚水無法克制地往外冒,而在這一刻,他終于明白──
為什麼總覺得人生是一場接著一場的夢?他只是缺少那份踏實感,只是缺少……缺少那一個打從心底接納他、包容他、愛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