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呢?」午膳時間已過,晚膳時間將至,雲棲俍一身冷肅地立在草地中央。
「屬下該死。」已經找朱媥媥一整個下午的紅橙黃綠紫五侍臉色蒼白,跪倒在雲棲俍身後。
「你們怎麼會該死呢?君先生太久沒見到你們,想必很思念你們,你們該去找他敘敘舊了。」
君無影,棲俍聖宮的執刑者,一個經年累月面無表情的人,凡落到他手上的人無一不想求死,但偏偏自他執掌刑堂以來,從未有人能在他點頭前死成。
他是五侍在聖宮中第一個接觸的人,也是在她們成為有用之人前唯一能接觸的聖宮之人。
他磨人的手段之苛,之殘,君無影之無人性,是她們窮極一生都忘不了的恐怖夢魘,所以一能擺月兌他,她們就對自己立誓,決計不再讓自己落入他手里。
因此雲棲俍的話一出口,五侍無不驚懼顫抖。
無視於五侍的驚恐,雲棲俍手中的黑天簫飛旋離手,眼見就要落在某堆落葉上時,簫身倏地旋了一圈,挑起數片落葉後即回到雲棲俍手中。
而隨簫飛落到雲棲俍腳下的葉片竟排成了一個朝向東北的箭形。
「護送她們到君先生那兒作客,然後讓廚房將晚膳送到養心殿外靜候。」
雲棲俍面朝東北方向思忖了一會兒,朝立在五侍後的左弋下令。
「是。」
一听聞「養心殿」三字,五侍臉色倏地刷白。
養心殿位於棲俍聖宮的偏僻角落,是個隱密禁地,也是雲棲俍清心養神的修靈之地,若無令擅入,重則削足挖目,輕則自行了斷。
如今雲棲俍下令備膳養心殿,必是察知失蹤的朱媥媥人在那兒了。
她犯下如此滔天大錯,本該隨侍在側的她們自是難辭其咎,所以這回只怕是在劫難逃了!
進了養心殿,來到了聖池邊,神色陰沉復雜的雲棲俍看見了朱媥媥。
身無寸褸的她動也不動地趴躺在池邊。
本想喚醒她,可她臉上滿足的笑靨卻讓他遲疑了。
哀上她柔女敕的粉頰,他破天荒地嘆了口氣。
他從不相信世上有雕琢不成的朽木,可她資質之駑鈍,教他不得不承認世上真有無法雕琢的朽木。
掌下柔女敕的膚觸讓他不自覺地放輕了手勁,唯恐驚擾了睡夢中的可人兒。
她全身上下唯一的優點,大概就是這身吹彈可破的滑女敕雪肌吧。
尤其當他們恩愛時,她那身雪白的肌膚便會不自覺地染上粉紅色澤,更顯誘人,就如同……
現在?!
他的掌如靈蛇般倏地滑上她的額際。
掌下的高溫讓雲棲俍忽然有股將手挪向朱媥媥頸項的沖動,幸而長年養成的自制力及時恢復運作,他才悻悻地作罷。
「哇!誰……誰……誰月兌了我的衣裳?」睜開眼的朱媥媥一坐起身就感覺胸前一陣涼意,忙以手遮胸。
她骨碌碌的雙眼轉動著,不住地打量自己當前所處的陌生環境。
「不是我。」陰暗的角落中忽然傳出一道沉穩男音。
「不是你,難道是我自己呀?」朱媥媥氣呼呼的認定是說話者趁她不省人事時月兌了她的衣裳。
「廢話。」養心殿內只有她與他,不是他當然是她了!
「你才睜眼說瞎話哩。」她連自己怎麼出現在這鬼地方的都不知道了,怎可能月兌了自己的衣服呀?
「你知道我是誰嗎?」
「開玩笑,你自己都不清楚了,我怎麼可能知道?」因高燒而頭昏眼花的她將對方的警示之語當成了詢問。
「你確定你不知道嗎?」他站出了陰暗處。
「你……你……怎麼會是你……」朱媥媥心虛的縮了縮身子。
「你說我有可能月兌你的衣裳嗎?」雲棲俍邪魅地掃她一眼,教她駭得低垂下頭。
「不……」他都用撕的而已。
「所以你說你的衣裳會是誰月兌的呢?」他笑笑地問。
「不是你。」更不可能是我!
「不是我,是誰?」她的眼神告訴他,她還是認定衣裳是他月兌的。
「不知道。」爛人!明明是他還問,擺明是要她自己認了。朱媥媥不甘願地噘起小嘴。
「那你可知你的衣裳此刻在何處?」雲棲俍眯起眼,不怒反笑地問。
朽木終究是朽木,實在不該期待她會看人的臉色,懂人的語意。
「不知道。」笑面虎!朱媥媥扁著嘴,雙手交互摩搓臂膀上卯起來跳舞的雞皮疙瘩。
「在池邊。」他「好心」地幫她解答。
「啊?」朱媥媥錯愕地張大了嘴。
不會吧!她的衣裳還在池邊?
既然他都把她撿回來了,為何不順便將她的衣裳拾回?
懊不會是要她赤果著身體自己去撿回來吧?
「現在你總該知道是誰月兌了你的衣裳?」
「知道。」雖然很想再次搖頭說不知道,可惜在他銳利的盯視下,她怎麼也轉不動頸子,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
「是誰?」他臉上依舊含笑,眼神卻出現了警告。
「我。」爛人!就是非逼她自打嘴巴,還他清白不可。
「很好。」雲棲俍滿意的點點頭。「那現在請你告訴我,為什麼讓你在綠林清理落葉,你卻跑到聖池邊將由自己的衣裳給清掉了呢?」
「因為天氣很熱,我流了滿身汗呀。」棲雲國的氣候雖然清涼舒暢,可是不會輕功的朱媥媥依舊累得汗流浹背。
「我的重點是——你為何擅離綠林跑到聖池去?」
「我離開綠林了嗎?」她愕然地瞠眼望著他。
雲棲浪閑言一頓,沉默地望入她清靈的眼眸。
看來她不是朽木,而是連朽木都不如的廢物!
什麼都不會就算了,居然連直直的走,都能越走越偏,偏到迷路!
「我……我真的……離開打掃範圍了嗎?」見他面無表情的盯著自己,一句話都不說,朱媥媥怯懦地咬咬下唇。
「你說呢?」
「你……你不要那樣看我啦,天生沒方向感又不是我的錯,你要怪就怪我娘去呀,誰讓她將我生得笨頭笨腦的。」她嘟起嘴嘟嚷著。
其實她更想說的是︰要怪就怪你自己,沒事干嘛把住處蓋得像座迷宮,卻還不做好指示標志!
听了她的嬌嗔,雲棲俍非但沒轉移視線,反而看得更加專注。
因為他赫然發現朱媥媥面相有異,呈現不祥之兆,可她的印堂卻潔亮不見泛黑,顯得有些矛盾。
「看看看,要看就讓你一次看個夠!」她賭氣的將身子湊向前,讓自己的臉部在他眼前倏地放大。
「你最近最好小心點。」他神色凝重地開了口。
「你……」以為他在恫喝她的朱媥媥猛地縮回身子。「你……你又想怎麼整我?」
「整你?」這又是什麼辭匯?
「你……你大人有大量,別跟我這種小女子太計較嘛。」朱媥媥誤將他的疑惑當成在思忖如何整治她。
「你知道擅闖養心殿者不是死就是削足挖目嗎?」睨她一眼,雲棲俍話鋒一轉,不露痕跡觀察著她的神色。
「你……你說笑的吧?」他說得雲淡風清,朱媥媥可是听得膽戰心驚。
「我從不說笑。」一無是處可以勉強接受,別有居心卻一絲難容。
「幸好我沒去過那兒。」她慶幸的拍拍胸脯,漾開笑臉,可笑容初展,便隨即僵住,因為他正表情怪異的瞅視著她。「你……你干嘛那樣看我?我……我說錯什麼了嗎?」
「你沒去過養心殿?」
「對呀。」她用力點著頭。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你又沒告訴我,我怎麼可能知道?」話才出口,朱媥媥腦中就忽然靈光一閃,她不禁眨了下眼,戒慎地問︰「你該不會是要告訴我,這里就是養心殿吧?」
「如果我說是,你該怎麼辦?」黑玉簫挑起她的下巴,迫她迎視著他。
「涼拌呀,怎麼辦。」朱媥媥無所謂的聳聳肩。
「你不怕?!」雖不知她的「涼拌」是何意義,但她的神情告訴他,她一點都不在乎。
「有什麼好怕的?」她的表情不像不怕死,倒像是置身事外。
「你不該怕嗎?擅闖養心殿——」
「等等。」朱媥媥打斷他的話,「所謂擅闖是不經你的同意私自闖入,可我應該是你親自抱進來的吧?」她料定雲棲俍沒大方到讓其他人分享自己女人赤身的模樣。「所以擅闖二字你是不是該自己留著用呀?」
「你該不會天真的以為養心殿就單指這屋子吧?」
「要不還包括哪里?」他的邪惡眸光和璀璨無比的笑容,讓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你說呢?」話一落,靠西邊的窗子倏地敞開,窗外景致一覽無遺。
隨著頰上黑玉簫的引領,朱媥媥被迫看向窗外。
「那……那是……」她戲水的水池!
「聖池。」雲棲俍再次「好心」的幫她解答。
「不會吧?!」朱媥媥錯愕不已地咬著唇,臉色瞬間刷白。
你知道擅闖養心殿者不是死就是削足挖目嗎?雲棲俍駭人的警告驀地在朱媥媥腦中引爆。
「看來『擅闖』二字還是必須加諸在你身上了。」由她一連串的反應,他已經可以確定她是無心闖入養心殿。
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今日若不處置她擅闖養心殿的過失,往後聖宮內的禁令將無人畏懼,他所說的話恐怕也將大打折扣。
可若嚴懲她,以她當前虛弱的身子,定無法承受而當場昏死。即便等她痊愈,以她那瘦弱無用的身軀恐怕也難以招架君無影的嚴刑侍候,屆時她唯一讓他心動的嬌憨無畏特質定也蕩然無存。
為了他的威信,他該狠心舍下她!
可要真舍得下她,他就不會明知她不是命定之人還將她強行帶回,更不會明知她無用至極還不將她驅離宮門。
「所謂擅闖應該是明知故犯吧?人家又不是故意的。更何況迷路這等小事應該罪不至死吧?」她不怕死,卻不想因為迷路而死,因為那實在是太太太丟人了,比先前被噎死還丟人。
「不想死?那你是寧可削足挖目了?」
「削足挖目?!」朱媥媥倏地膛大眼,「那我寧可死了算了。」
扁用想的就感到毛骨悚然了,要真沒腳沒眼的過一輩子,那豈不比死還難受!
「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吧?」望著他高深莫測的表情,她不住地猛咽唾沫。
「開玩笑?」這又是什麼辭匯?「什麼意思?」雖然朱媥媥的用字遣詞常讓雲棲使听不明白,可他總將它視為鄉野俗語,並沒有多加在意。
「就說笑啊。」
這回雲棲俍沒回答,只是一逕地看著她。
「你……你干嘛又這樣看我呀?」
「記住!我、不、說、笑。」他盯著她一字一句的說著,「所以別再問我,我是不是在說笑!」
「我知道你不說笑呀,可是……把我削足挖目對你有什麼好?你雖然不介意我的『丑』,可難道也不在意我看不見又四肢不全的在床上服侍你嗎?」那畫面光想就覺得惡心,她就不信他的「胃口」那麼「好」。
「如果你真變成那副德行,你說我還會讓你躺在我的床上嗎?」她的沒腦子令雲棲俍不禁在心中嘆了口氣。
「不會。」她低下頭吶吶地道,可旋即又稍稍抬起頭,偷偷瞄著他。「你是不是對我厭煩了?」所以才會使出如此惡毒的伎倆對付她。
「要殺你不需要理由。」她展露的懷疑神色對他是一大侮辱,讓他想不咬牙都不成。
以他在棲雲國的身分地位,若想殺一個人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而她竟將他想得那般不堪!
「是嗎?」她的眼神更加懷疑了。
「這個問題只能靠你自己到君先生那兒好好想個清楚了。」本無意將她交給君無影,可惜她蔑視的眼神惹惱了他。
「扁扁夫人,怎麼您也來了?」滿腔怨氣無處發的綠竹一見朱媥媥,便忍不住開口嘲諷了。
「托你的福呀。」朱媥媥有氣無力的往已經敞開的牢門走去。
「等等。」看出朱媥媥身體不適的紅梅出聲制止。「左總管,夫人她——」
來不及說出朱媥媥目前的身體狀況根本不能入地牢,紅梅的話就讓左弋打斷。
「這是爺的命令。」
「那可否……」紅梅遞出一顆丹丸。她不是不惱恨朱媥媥帶給她們的災禍,而是防範未然,以免屆時雲棲俍又想饒朱媥媥一命,而她卻熬不過陰濕地牢內的瘴氣,那就很麻煩了。
「羅唆。」隱身暗處的驀然出聲,紅梅手中的丹丸同時被揮出丈外。他出手之快,根本無人能看清。
隨著君無影的出聲,朱媥媥感覺四周冒出一股冷到骨子里的寒氣,讓她不禁打了個哆嗦。
「夫人,請進。」左弋謹守本分地躬身請她踏入地牢。
「有火把嗎?」望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門內,朱媥媥問道。
「這是牢房,不是客房。」全身痛得幾乎喘不過氣的橙柳搶在左弋之前開口。
「何不請左總管陪您進去算了。」憔悴不堪的紫絮也忍不住冷諷。
「可以嗎?」朱媥媥當真望向左弋。
「屬下尚有要事,請夫人原諒。」左弋委婉的拒絕。
「喔。」朱媥媥再笨也明白這是推托之詞,因為光陪她耗在地牢門前的時間都夠他陪她走進再走出好幾趟了。
「夫人謂。」左弋再次做出請的姿勢。
「他有說我必須待在里頭多久嗎?」朱媥媥蝙咬咬唇,給自己最後一絲希望。
「很抱歉。」左弋垂下眼。
「問這豈不多餘?身強體壯的人都熬不過三日了,更何況是你。」黃櫻臉上的笑意不再,盡是受痛的表情,「既然讓你進去,想必就沒要你活著出來。」
她們既是因朱媥媥而受此活罪,她理當難受以陪!黃櫻滿意的看著朱媥媥益顯蒼白的臉色。
「是嗎?」絕望的朱媥媥不哭反笑,那模樣絕美無比,讓在場的人不禁都看傻了眼。
除了無情的君無影以外!
「你要自己走進去,還是我送你一程?」君無影陰森森的聲音瞬間打破絕美笑容造成的魔咒,喚醒所有人。
「我自己進去。」朱媥媥眼楮眨也不眨的毅然走入。
「夫人,小心階梯。」見她才踏入牢門一步,身形就晃了下,左弋連忙開口提醒。
地牢的門在朱媥媥雙腳都踏入後就被關上,並落了鎖,因此朱媥媥只能以手代眼,扶著牆壁往下走,才走了四階,一陣涼意便襲上她的腳,她像沒感覺似的,扶著牆繼續往下走,可才又走了六步,她就踫上了另一堵牆,而水已淹至她的胸口。
直覺地,她伸手往另一面模去,手尚未完全伸直,就又踫到一面牆。
她這才完全確定,這個地牢的大小只能容納兩個男人緊挨著躺直——不,該說頭上腳下呈六十度斜躺。
這種設計,根本是故意讓人坐立難安,無法成眠。
若無黃櫻那句「既然讓你進去,想必就沒要你活著出來」,她或許會破口大罵雲棲浪沒人性,可這會兒,她反倒認為這種設計好,因為想尋死的話方便多了。
朱媥媥往上走了幾階,選擇在第六階坐下,讓一半的身子浸泡在水中,藉著下半身不斷襲上的陣陣涼意驅走心中冷冽寒意。
早知獻上身體的代價是愛上他,她寧可不獻;早知愛上他的代價是被他無情的傷害,她寧可不愛;早知他是如此冷血無情,她寧可不曾遇見過他;早知——
只可惜,千金難買早知道,所以這些都是廢話。一切的遭遇都是她自己招惹來的,怨得了誰呢?
滴雨了嗎?
怎麼連這種蚊子都飛不進來的鬼地方也會漏起雨來?
朱媥媥苦笑的抹去頰上那兩行蜿蜒滑下的水,可抹去了兩行,新的兩行又滑了下來。
發現臉上的水越抹越多,她索性不再抹拭,任由止不住的水流爬滿她蒼白如雪的臉龐。
眨了下眼,忽然有更多的水布滿她的臉,眼眶也酸澀不已。
那水有腐蝕性嗎?
怎麼她的眼竟又酸又澀又痛的睜不開了呢?
潔淨無色的水不因她閉起了眼而停止,反而繼續在她臉上密布奔流,隨著時間的流逝,一聲聲的滴答滴答不住在地牢中反覆回響。
不知過了多久,朱媥媥忽然不再覺得冷,反而熱得頭都快暈了,她的身子逐漸傾斜,倒向那凹凸不平的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