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O年日本京都古都四月籠著霧,霧里的櫻色,是恍惚的紅影子,白影子。
司機駕車沿著青潺潺的鴨川走,後座的雪關搖下車窗,半探身,張大了一雙眼楮,熱切又好奇地捕捉窗外的花景。身旁,卻有個聲音低低柔柔的傳來,「不要期望過高了,雪關,這個時節的京都櫻花,恐怕和你麗姨一樣——嫌老了點。」
听了這話,雪關馬上轉過頭來,抗議聲起,「你才不老,麗姨,你不過三十八歲!」
非但不老,這端坐在雪關身邊的女子,還是個美人,裊娜白皙,一身緞子黑,襯托出她的貴氣、雅氣。任誰見了荒川麗子,誰都要驚艷。雪關每回和她一起站出去,眾人都當她們是對姊妹花,絕料想不到她們會是母女的關系。
麗姨是她的驕傲,她的依靠……她愛她!
這麼想著,雪關心頭暖熱起來,伸手去牽她的手。或許是這春日的黃昏帶了點寒意的緣故,麗姨蔥白的指尖冰冰的……也或是因為她待在國外的日子太久了,乍然歸來,一時間竟不能適應故鄉的天候了呢!
「三十八歲……那麼,我離開京都,整整有十年了,」她望著窗外迷蒙的街色,有點出神地喃喃說。不時有些洛式的老屋宇掠過車窗,是黑屋檐、紅漆格子門,古色蒼然。但是,一路教人看之不盡的,依舊是那一片櫻海。「鴨川上這些垂地櫻,也老了十年……」
車停紅綠燈,雪關隨著麗姨的目光遠遠地投向堤岸,不自禁倒吸一口氣,驚聲道︰「天!這些櫻花……」
沉甸甸、紅艷艷的,驚世駭俗的開,開得千枝、百條都失去負荷,墜了地……
雪關瞧呆了,車往前開,但她的眼神卻沒有收回來,耳邊只听見麗姨幽幽地說︰「垂地櫻就像發了狂的女子,愛了人,要奪他的心、他的注目,于是,拚盡了性命的開花,不惜從枝頭淪落下地……」
這番對垂地櫻的形容,不知怎地,竟使得雪關覺得有種悚然感。她靜默著,想象這為愛發狂的女子,好半天後,忽然打了個冷顫。
不,不是她打的冷顫,而是麗姨打的冷顫……還是,她兩人一起都在顫抖?麗姨讓她握著的那只手,仿佛更冰冷了,雪關不覺用自己的掌心去摩挲它,想使它暖和。
麗姨一定是太緊張了。這段日子,她內心承受的壓力不能說不小。打氣的話雖已說過許多遍了,雪關還是想再告訴她,「不要擔心,麗姨,雖然你離開京都這麼多年,這里的歌迷並沒有忘記你,今晚你的演唱會,一定會成功的!」
雪關陪著麗姨,過了個水洋,一趟路飛回京都故鄉,第一幕重頭戲,就是今晚在文化會館開場的獨唱會。
荒川麗子,一個在京都原是淡去了的名字,又似乎還留著餘韻,神秘、美麗、難言的,記憶中的絲絲縷縷,總有人忘不了她,總有人要來追尋她……因而使得這一夜文化會館的演唱大廳坐無虛席。
一連三支義大利曲,兩首英文歌,兩首日本民謠,壓軸的卻是首淒艷絕倫的中國曲子——紅豆詞。
燈色乍暗,投下來月白的一道光,使那舞台顯現出一種絕崖似的孤高、清曠,而荒川麗子便是那崖上的一株紅蘭。
她身穿露肩紅綾晚禮服,朱唇一啟,歌破崖頂——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全場臂眾都為之人醉、入迷了!雪關坐的是第一排的貴賓席,一整晚,深切感受到背後一片屏息聆听的張力。她跟著又是興奮、又是激動,手心不住的滲出暖汗。
一曲紅豆詞都還未了,台下的掌聲便響了開來,更有人起立高喊「出塵之聲、中塵之聲」——這不就是荒川麗子當年在歌壇的美譽嗎?
雪關跳起來拚命鼓掌,高興得兩頰熱烘烘的,熱淚不自覺的冒了出來。她就知道,麗姨的豐采、麗姨的歌喉,一定會再度攫住人心!
望著台上款款答禮的麗姨,雪關感到好驕傲呀!恨不得奔上台去擁抱她、親吻她,讓所有人知道,這個漂亮、出眾,吟歌像天籟的女人,是她最親愛的媽媽,是打從她八歲起便疼她、陪她、照顧她長大的,誰也不能夠取代的母親。
掌聲未絕,獻花的來賓涌上台去。忽然,雪關注意到一邊暗紅的走道上有條影子那是個年輕人,長挑個子,捧一大把葵百合,想必也是個獻花者,卻走得慢悠悠的,存心要落後,要等到最後似的。
磨蹭了許久,終于,一步一步的,他抬級而上,在白色絢麗的舞台燈光下,一步步趨近荒川麗子。所有獻花者都退下了,舞台上偌大空蕩,此時,只有他單獨面對她了。麗子婉然含笑,他遞給她百合花,身子又貼近一步,額前一縷發絲垂下來,他俯頭仿佛對她說了什麼。
完全是一轉眼的工夫,台下的雪關清清楚楚看見麗姨臉上的表情整個變了。
那人,以一種近乎壓迫的姿態對著她,他帶笑,卻是冷笑,說著台下听不見的話。
而麗子驚怔、踉蹌,直勾勾地望著他,手伸向他,身子卻一陣陣搖晃——百合落地!
雪關眼睜睜的看著她的繼母在舞台上暈厥下來。
心中駭然不已,她叫了聲「麗姨」,不知現場已經騷動起來,不知自己掠了出去,往舞台上沖。好像只是剎那間,她人已撲到了繼母身邊。
她叫喚她,撫模她緊蹙的臉。猛抬頭,她怒聲問那陌生人,「你對她說了什麼?你對她說了什麼?」
那人巍巍站立在那兒,低眼看她。該是和她差不多的年紀,典型日本大學生的模樣,一張清秀的臉冷冷的,口氣也同樣是冷冰冰的,「沒說什麼,我不過是問她……還記不記得當年被她拋棄掉的丈夫和兒子。」
先是一陣驚愕,雪關隨即忿然起來,嚷道︰「你這人在胡說八道什麼!她是我母親——」
他一口截斷她的話—「她在做你母親之前,是別人的母親——親骨親肉的母親。」
雪關來不及應答,懷里的麗姨蠕動了一下,閉著眼含含糊糊地叫著一個名字——
「小悠,小悠」
疑惑、惶恐一起翻騰,雪關看著麗姨,忍不住又仰臉去瞅那個人,亙覺他可疑。
「你到底是誰?」忿忿然的問著。
「我嗎?」這年輕人冷笑了笑,臉上滿含著譏嘲和很意,一字一字地道︰「我就是其中一個被荒川麗子拋棄掉的人,她的兒子——鐵悠。」
這是小出雪關生平听過最荒謬、最不可置信的一件事——
她的繼母有丈夫,有兒子;她的繼母是別人的妻子、別人的母親!
一年前台北外雙溪雪關的父親走得很突然,在冬未,由于一場突來的心肌栓塞。
沒有人想象得到,這個英俊、穩健,四十歲不到,在東洋貨幣史領域里有獨到研究的青年學者,就這麼撒手去了。
後事是系上他幾位老同事聯手治辦的,他們曉得,這個日本家庭在台灣並沒有親族,十來年,似乎跟老家那邊也缺少聯系,骨灰就在此地進了塔。
他的綠玉壇子旁邊,置著一尊年代更早的綠玉壇子。
十年前,雪關的父母飛回日本探親,雪關不曾同行,因為患有氣喘病,被托在台灣友人家里。三個月後,她父親只身而返,懷里就抱了這尊綠玉壇子——她親愛的媽咪已成了壇中枯冷的骨骸。
那年,雪關才八歲。父女倆著實過了好一段淒涼日子,她父親陰郁得像帶子狼。
一天入夜,父女兩人在那張沒什麼生氣的松木餐桌前對坐,雪關掙扎吃著不成樣的晚餐,她父親則大口吞他的悶酒。門鈴響了,她父親扔下鐵杯子,頂著一張憔悴黯淡的臉龐撞過去開門,好像這時候不管誰來,都準備跟來人干一架似的。
門一開,他卻怔住了——
階前立了個戴帽的窈窕女子,腳邊有只駱皮行李箱。一陣端詳,她用一口極有韻味的京都腔柔聲責備道︰吉原,你沒有把自己照顧好。」
苞著,她在雪關面前盈盈蹲下,——輕撫小女孩扎得像一擔草的發辮子、三個月前就不合身的小藍洋裝,和小腿一處該上點碘酒的小傷口,然後,對她父親昂起頭,口氣變緊了點,「你也沒有把女兒照顧好。」
當場,吉原感情崩潰。她起身時,他吶吶的還極力想問,「怎麼……你到台灣來了?」可是沒等她回答,他突然啞了喉嚨,喊一聲「噢,麗子!」便一把抱住她。
這看似堅強,實則內心脆弱的男人,就這樣趴伏在她的肩頭嗚咽起來。
小雪關當時便有種奇妙的感覺,這位同螞咪一樣像個仙女的漂亮阿姨,會是她和爸爸的救星。
那夜,爸爸和阿姨在書房里幾乎長談到天亮,雪關不知內容,但自從媽咪死後,那是她睡得最安適的一晚。
雪關的預感果然靈得很,那只駱皮箱子從此留了下來,這個美麗的女人,最後也做了小出家的女主人。
雪關後來曉得,原來麗姨和爸爸、媽媽是京都的舊識,自年輕時代便有了情誼。
雪關死去的母親是位美聲歌唱家,麗姨跟她是同行呢,在京都早出了名。
然而,到了台灣,麗姨卻潛沉得很,頂多就是在私人聚會里露一手。日常她深居簡出,對于雪關十分鍾愛,和雪關的父親相處,也是狀極甜蜜。
因而,當父親猝死的那時候,雪關顧慮的不是自己,而是麗姨,怕她會承受不了。
也因如此,喪禮過後,主持治喪的日研所所長帶著憐憫的口吻問她,「雪關,你需要錢伯伯幫你做些什麼嗎?」
當時她月兌口便說︰「錢伯伯,你能不能為我麗姨籌備一個音樂會?」
對外沉寂,麗姨居家卻始終勤于練唱,維持著一副好嗓子。近一、兩年,拗不過台北的人情,有過幾回公開演唱,雖只是客串,表現依舊是十足的搶眼。
雪關一心盼望著麗姨能夠移開一點注意力,她有得忙、有得發揮,也許日子就不致那麼難熬。
後來音樂會是辦了,出場的卻不是麗姨。她到底是拒絕了錢所長的好意。
日日獨坐于露台,膝上枕了本文藝春秋,也不見她翻動。大半時候,她凝望著鍛鐵欄干,欄外是一片空白,她就像陷入那片空白似的,沉沉想著、想著……
雪關備感不安,對于麗姨那種長時間的沉思。不知她想些什麼,不知她的內心,第一次,雪關覺得她與麗姨有了隔閡,她感到害怕,怕自己就要失去麗姨了。
這個可能性,在某一天,終于像冰雹一般的落到她眼前來。
黃昏里,雪關持著一袋子書回到家,才進門便覺得怪——屋里暗寂寂,靜得可以……
雪關兩三腳跨出落地窗,但露台空無一人,文藝春秋擱在小藤兒上,麗姨慣坐的綠色織花椅上卻擺了一封信。
整顆心一擰,雪關沖過去抓起那封信,腦子里一個聲音嗡嗡響著——麗姨走了,麗姨留書走了……
「雪關。」突然,屋里亮了燈,麗姨喚著她的名字從書房現身出來。
雪關跑回客廳時,嗓音還不住輕顫著。「我以為,我以為……」話未了,雪關瞄了瞄手上的信,一怔,這才發覺自己的好笑、多心。那不是麗姨的留書,而是封從日本輾轉寄來的郵件。
京都藝文界在尋人。一出十年前曾經轟動一時,大型的歌唱劇「出塵之聲」!要找回當年的女主角,荒川麗子。
重新公演「出塵之聲」,是京都文化協會年度的大計畫,新上任的稻村會長亟待有一番作為,以十二萬分的熱誠,希望麗子至少先答應春季一場蚌人演唱,等她回國,也好一起參詳「出塵之聲」的重演事宜……
「真虧了他們,千里迢迢找到台灣來。」麗姨拂了拂藍錦長裙,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話說得淡淡的,語氣卻顯得有些不自然。
雪關忽略掉這個。她簡直是喜出望外了,這是比錢所長的音樂會還要好的機會,她不但期待麗姨重現舞台光彩,另外還抱著自己的一份憧憬。她喜孜孜地說︰「春季?
那麼我們趕得上看京都的櫻花羅?」
麗姨抬起頭,望著一手舞著信,姿勢接近美國自由女神像的雪關,慢慢地道︰「雪關,麗姨又沒有要回去。」
「什麼!」持火把的那只手掉下來。雪關睜大眼楮叫道︰「麗姨,你不能放棄這個機會,我們可以一起回日本呀——」
陡然立起,麗姨一把搶過雪關手上的信件,「你別忘了,你在台灣還有學業。」
她看了看這純白如山櫻的,家鄉的來信,然後,幾近突兀地將那信一揉,扔入紙肩簍子。「回日本不是什麼好主意……」
听見那呢噥的一句話,雪關還在那里發呆,麗姨已一轉身,進廚房去了。像一個人急著要逃避什麼。
這晚,雪關上了床卻輾轉難眠,想著麗姨封閉的態度,覺得很不解……壁上的小布谷鳥鐘響十二下時,雪關掀開被子溜下床。
怎麼說那封京都來的信都該留下來……
落地窗外的月光隱去了,客廳里一片朦朧,但雪關依然從紙肩簍子里翻找出她要的東西,高興地把它往胸口貼一下,然後又躡腳回房間去了。
自始至終,她都不知道厚簾子下有道窈窕影子。是她麗姨,前一刻,她也在翻找相同的東西。
棒兩天,在學校的教學大樓後方,雪關抱著書一個人坐在杜鵑花下,有點沮喪的想——自己算不算也是個逃避的人?逃避她做為一個戲劇系學生的本分?
可是,她實在不想擠入一堂子人海里去上課啊!
敲鐘前,她在廊上踫見系上的一個男同學。
「小出,」這家伙染了一頭黃發,故作瀟灑狀,老愛刻意用日語喊她名字,好像嘴里跳出幾個和字就能助他頭上發光似的。「今天大導演來講課耶!大家都說他是來替新片挑主角的,想當明星就快去佔位子喔!」
頓時,雪關感到沒趣。星夢、星夢,這就是她念戲劇系的理想嗎?只為了和靈犬萊西一樣當上明星?
雪關在台灣受的是本地教育,這和她父親喜愛中國文化,期許她有中文素養有關。
案親來台深造,後來又接下大學教職,那時雪關才兩歲,便隨父母由京都遷來台北。
既是在台灣長大,融入本地生活,雪關除了有個日本名字外,其實和個台灣小女生沒兩樣,也著實費了一番讀書工夫才進入藝術學院的。
但是,一學期下來,她失去了方向。校園里彌漫著一股風氣——太急于求表現!
只是,在表現的背後,明明還少了那分鍛鏈呀!
雪關嘆氣了,這是她融不進這圈子的原因嗎?是她見慣父親的嚴謹治學,和麗姨的極端內斂……
念頭落到麗姨身上,雪關忽然定了定,一對秀氣的眉眼凝聚起來。假如,返回京都這件事礙著麗姨的是她的學業……
此時下課鐘響了,雪關遠遠望見她的一票同學巴住大導演涌出教學大樓,前呼後擁的喧攘,有多少人是為了星夢而使出渾身解數。刺眼的陽光下,雪關看在眼里,腦子豁然開朗,她肯定自己這不是逃避,而是覺悟了——真的,她對當明星沒興趣,她又不是萊西!
一周之後,雪關悄悄的辦了休學。
休學證明書,以及那封從紙屑簍子撿回來的京都的來信,並陳在麗姨面前。
一個方正,一個縐折,顯得有些對沖。是雪關先打破那錯愕、膠著的空氣,她一開口便滔滔不絕的說︰「不,這麼做,並不完全是因為麗姨,主要在于我自己。爸爸的去世,使我想了很多事情,也產生了一些新的懷疑——對學校、對未來,我究竟要些什麼?我需要退一步重新做思考,我只是暫時離開學校而已……」
接著,她的口氣一變而為興奮,因為做出嚴正的表情,她的臉孔反而有種孩子氣的可愛。「現在,既然我已經辦了休學,沒有學校的牽絆,我就要每天每天纏著麗姨,說服麗姨答應京都的演唱會,麗姨一定要說好才行!」
麗姨沒說好,沒有置一詞地起了身,踱到爐台前,上面有一座黃琉璃安在小銅雕架上,映照到她臉上霧霧的黃光,讓她的表情氤氳不明了。
久久懸疑著,突然,她抬起頭來,厲著聲音問︰「你真的不後悔,雪關?」
有那麼一個片刻,雪關覺得迷惑、疑心,仿佛麗姨問的不是她的學業,而是別的,別的真正會教人後悔不及的事。
可是,她見麗姨把自己環抱著,嬌弱、冷瑟地挨著那白石爐台,她先前的不安消失了,幾步上前,扶住麗姨的臂膀。
雪關生得肌鼻婷勻,在她麗姨跟前一站,比麗姨高上半個頭有餘。
「雪關沒什麼可後悔的呀!麗姨,雪關支持你,會一直陪著你的,」她一股勁兒地說,心頭熱呼呼的。「我們回去吧!麗姨,我們回日本去——你十年沒回家鄉了,而我從來沒機會回去。我想看看京都,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
麗姨伸手反抓住雪關,兩人似乎都生出一種絕望、迫切的感覺。一條舟上,只有她們倆了,彼此縛著彼此,沉落時,也只能一起下沉。
荒川麗子那細眉秀目,古典式的面龐,無論什麼時候,看起來都帶了一抹冷艷的色彩,這一刻,卻于那冷艷之中迸出了光焰,像在她內心烈烈地燒起來似的!她像咬著一邊牙細細地說︰「回家,回京都去……」
那埋著情愁的地方,埋著夢一般的秘密,那回去了一定會後悔的地方——
無論是她,或是雪關!
可是雪關懵然不知。
甚至到這一晚,荒川麗子在文化會館被抱下舞台,引出嘩然的場面,雪關還依舊懵懵懂懂的,對一切不能了解,更不能相信——
她的麗姨是別人家的妻母?!
從台北到京都,一趟路盡避便捷,然而,就為了這趟路,她和麗姨足足費了五、六個月的力氣做準備——裁禮服、擬請辭、研究曲目,雪關沒有一樣不幫忙的。正因為她認為事情是她鼓吹起來的,就算不貢獻功勞,也該做點苦勞!
于是,在她們外雙溪山畔的那個家,雪關不是忙著為麗姨彈琴伴奏,就是忙著為麗姨熬香草杏仁茶;她陪麗姨跑步練體力,陪麗姨每周上山向老師父討教點氣功,只為了更充沛的發聲。
如此盡力,終于將一口珠圓玉潤的嗓子帶回了京都。
今晚登台,她曉得麗姨是成功了,也造成了轟動。
怎能不轟動呢?風華絕代的歌唱家,被一個當場認她是母親的小子弄昏了在台上!
「大半是因為旅途勞累,登台緊張,加上又受到刺激的結果,應該不礙事。」現場多虧有這位佐伯醫師在貴賓席,他又是稻村會長的朋友,在上京區有家頗高級的私人醫院,眾人于是就近把麗子送了過去。
忙亂了大半夜,麗子在打過針後,總算慢慢地睡著了。在雪關的堅持下,工作人員也各自回家去了,最後,她又送稻村會長出病房,而他承諾明天會再來,且一番寬慰,就同佐伯院長走了。
僅僅一會兒,雪關便獨個兒落在空蕩蕩的廊上,和一端麗姨的病房隔著個幽涼的小天井。天井里有櫻,才輕惻惻地起了一陣風,那櫻便整個的謝了花。
那落花樣,不知怎地,使雪關心上裹泛起了一股淒淒慘慘的感覺。忽然,身後有人說話,把她嚇了一跳。
「沒想到她那麼脆弱,是嗎?」
猛掉頭,廊上多了個人,兩手插在麂皮夾克口袋里,白淨的小臉型,控制得不太好的諷刺表情,不知道他是控制不住,還是根本不想控制。
雪關僵在那兒。正是在演唱廳攬局的那個家伙,竟跟到醫院來了!這人要不是太囂張,就是太不要臉!她心里沒好氣,忍不住反譏,「也許日本的風色太厲了,留不住櫻花。」
「我說的不是櫻花,我說的……」他拿下巴朝廊盡頭的病房一指,「是她。」又一聲嗤笑,「我還以為狠心的女人,都要來得強悍一點,沒想到她一嚇就倒了。」
雪關恨不得像撕標簽一樣,撕掉這人臉上諷刺的表情。
「我麗姨不是狠心的女人!」
「她不是?哈」他仰頭笑了笑。「也許吧!狠心二字還不足以形容,說她絕情絕義,也許更入木三分。」
「你——」雪關氣極。「我不听胡言亂語!」扭了頭走。
人一橫,他卻把她擋住,凜凜地瞪著她。「我也不講胡言亂語,我只講事實——拋下才七、八歲大的孩子,是絕情;拋下潦倒無助的丈夫,是絕義。一個女人不顧婚姻、名節,跟低三下四的男人私奔,那是無恥!」
雪關一張秀臉都青了。「她沒有跟低三下四的男人私奔,她和我父親——」
「你父親?」他進前一步,薄薄的嘴唇繃得發白。「霸佔別人的老婆,就是低三下四,就是卑劣小人、偽君子——」
「啪!」地,雪關一個響亮的巴掌落在他臉上。
但他不甘示弱的馬上還手,也給了雪關一記耳光。
走廊上靜悄悄的,只听見兩個人的喘氣聲。你對著我,我對著你,瞪著彼此的慘白、激烈,相峙著。
陡然,他回過身就走。在那落花的天井前,又停步說︰「我講的是事實。」
那男孩子腳步沉重的走了,被他踐過去的一朵落櫻,黏在廊地上。
手腳一挪動,雪關忽然站不穩,倒退了幾步,靠在淡綠空涼的牆壁上,一直在喘氣,半邊臉頰紅通通的。其實,對方出手並不重,只因她生了張皓白的臉,讓指印看得極鮮明。
一句話回響在空氣中,比那記耳光還令人感到眩暈——我講的是事實。是事實、是事實……
「不,」雪關跳起來,一頭跑回病房。「麗姨——」
她在沉沉白柔的被褥里,在沉沉幽夢的世界里。
雪關怔仲地在床邊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那個人說的是真的嗎?是真的嗎?問著麗姨那美麗、昏然,無法應答的臉。
麗姨是個不貞的妻子,而父親是非分佔了人妻的小人,兩個雪關至親、至愛的家人,這會是事實?會嗎……
腦子一片混亂,雪關驀然覺得累了,偎著床,慢慢把頭埋入臂彎。這時才一絲一絲的感覺到了頰上那記耳光的刺疼,眼淚掉在她姜黃色的縐紋袖子上。
也許,她根本不想知道那答案。
她不想知道那答案,那答案卻追著她、追著她,許多張沒有面目的臉孔圍上來,她駭叫一聲——
從床邊驚醒了過來,身子僵痛得像支折斷的竹筷子,因為趴了一整夜!
她申吟著,睜眼又是一驚——床上的麗姨不見了。
雪關猛坐起來,顧不得筷子的筋路還沒有疏通,一件銀瓖邊的絲絨短大衣從肩頭滑下來,她睡著時有人給她披上,是麗姨的。
她人呢?
腕表上指著早晨七點多,雪關發急地往外找,瞥見後廊門開了半扇。
這間上等病房連著庭園,一道石徑彎曲過去,便是昨晚落櫻的那座天井了……
她就站在那兒,面對著天井的櫻樹,一條白睡褸的影子……麗姨。
雪關一奔進庭園便打住了,忽然有些膽怯,隔著幾步,喚了聲「麗姨」,便不知要說什麼。傻傻地和麗姨一起看那櫻樹凋了花,禿禿的只剩枝椏,像枯去了再也不會活過來似的。
好半晌,也沒有回頭,麗姨出了聲,「你知道嗎,雪關?」照舊望著清瘦的樹椏,她慢吞吞的說︰「櫻花有一種性格,很自我、很有意志,它自己決定什麼時候開花、什麼時候凋謝,不與人同,哪怕是在同一片櫻林,在相同的季節。它們,總是自己選擇自己的時機,選擇……自己的命運。」
自己的命運。雪關低頭看著天井一地的落英,還未作聲,霍然背後有人魯莽地問︰「那麼,十年前拋夫棄子,離家出走,也是一種命運的選擇?」
她們兩人都被嚇了一跳。雪關掉過頭,看見是個背相機的男人,長相很是滑頭,她認出來那是位娛樂周刊記者飯田,前幾天在國際飯店時,曾夾在一群人當中訪問過她們,老是問些刺探隱私的問題。
瞧那副鬼祟動作,分明是偷模進來的!這人今天更是敞開了嘴巴,滔滔地問︰「荒川小姐,或者該叫鐵夫人?對兒子昨天的行為有什麼感想?這麼多年來是不是從沒聯絡過?是不是厭倦了流連在外的生活,所以才回來?外界獨于你當年舍丈夫取情夫的內幕——」
雪關想都沒想,就從草地上抓了條水管起來。這人得罪人挨扁的經驗大概多了,跑得又快,卻仍不願漏掉一道題,奪門之前還問︰「對你那個落魄的丈夫鐵舟歉不歉疚?」
反正他根本不需要答案,在他手里,整個世界都可以讓他隨意瞎掰。
扔下水管,雪關回過身來,眼底噙著淚,忿忿不平的問麗姨,「為什麼京都人都愛這樣胡說八道?」
麗姨看著她,慢慢搖搖頭說︰「他們沒有胡說八道,」她雖站得筆直,卻看得出來渾身顫意。「十年前,這是京都的一條大新聞——女歌唱家背棄婚姻、逃離家庭,丟下看好的事業,丟下丈夫、丟下稚子,一去不回……」
別人說是一回事,麗姨親口說出來又是一回事,雪關頓時像只木雞般呆住了,只剩下囁囁嚅嚅的聲音,「為什麼……她為什麼那麼做?」
「為什麼……」立在一地的落花上面,荒川麗子的臉也像那花似的蒼美、慘淡,她緩緩、緩緩地揪住自己的衣襟,突然間把它扯開來——
霎時果呈出一副豐腴、成熟女性的胸脯,讓雪關見了卻不禁大吃一驚——一道長疤,蟲也似的猙獰地爬在那上面。她不知道,她從來不知道麗姨身上帶了個這麼嚇人的一道疤痕!
「為什麼?」麗子又再度自問,露出一種惘然、迷離的神態。「因為我再也沒辦法待在那陰沉、可怕的婚姻里,待在那陰沉、可怕的丈夫身邊,他給的不是情分溫暖,他給的是折磨,是像這樣的傷痕……」
「我的天……」雪關驚駭得呢喃,原本噙住的眼淚滾下來。麗姨從前遭受過什麼不堪的際遇,就這麼稍微一揭露,憑誰都可以想象出幾分來了。
雪關跑過去把這嬌小、抖索的女人擁住。難怪父親一向極少提到過去,而麗姨更是與故地斷了線,原來背後有這一層難言的隱由。
「我是不得已的,」麗姨陷入更深的憂傷里,又仿佛想求得諒解,喃喃道︰「是他逼得我走的,那個冷血的男人!是他……」
「我懂,我懂,」感染到麗姨那股心酸驚愁,雪關吸著酸澀的鼻子,連聲說著。
天井上,白陰陰的天灑起雨來,她趕忙為麗姨理好衣襟,攙扶住她。「我們回病房吧!麗姨,你還需要休息,現在什麼都不要多想了。」
經過這一番折騰,麗子又顯得有些孱弱,踉蹌地由雪關扶回房間。來到後門口,她驀地捉住雪關的手,嘶聲、迫切地問她,「你相信麗姨的,雪關,你是相信麗姨的吧?」
麗姨在問傻話!雪關還沒來得及答腔,卻見麗姨的目光一移,神情隨即變了,直直盯住了病床的那一頭看。
雪關跟著抬眼望去——
雪白的褥子上,端放著一大捧花,有人剛剛送過來的。
紅色康乃馨,母親的花……
心里涼了一涼,雪關有個強烈的直覺,錯不了!這是鐵悠的手法。送花不是來慰問,而是來羞辱的。
羞辱他的母親配不起代表母愛的這樣一捧花!
仿佛再也承受不了這一切,麗子一個申吟,一閉眼,頹然倒入雪關的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