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班,于慎言習慣性地又要趕回家,匆匆上車後,才突然想起自己已經搬了家,不用再急著回家當煮飯婆了。可是,一不在家,也又擔心三個弟弟會不會餓死;或者,他們正忍著饑腸在等她回去燒頓晚餐……
「我在干嘛?那三個小蘿卜頭搞不好還樂得不用天天回家吃晚飯呢!」她將自己過度的母愛藏好,努力想起于慎謀沒大沒小的嘴臉來加強自己的決心。
可是,當車子行經通往老家的岔路時,她只用兩秒鐘考慮,就將車子駛向三年來天天走過的街道。
還是回去看看吧!說不定他們因她的出走而傷心難過,那她就可以不用面對鐘肯的臉色,直接搬回家了。
她將車子停在巷口,慢慢走回家,還沒到門口,就听見一大票男男女女的聲音傳來。她覺得奇怪,探頭一看,她家門口停了好幾輛摩托車,五、六個于慎行的大學同學正陸續走進大門,有幾個在門口點煙,嘴也沒閑著地聊天。
「喂,于慎行,你老姊真的搬出去了嗎?」一個大男孩問。
「是啊!以前我總以為少了她天會塌下來,可是她一走,我才赫然覺得世界開闊許多。」于慎行高聲笑著。
「瞧你以前怕你老姊的那副行得還真孬種……」另一個男孩又說。
「哎,別亂講啊!你小心被我弟听見會揍人。」于慎行啐道。
「難道不是?你老姊就像個武則天似的,把你們三個男人管得死死的,她真該早點找個嫁掉算了,省得在家當老處女,心理不平衡。」
「我姊長得漂亮,不算老處女,而且追她的人可多咧!」
「可是,你不是說追你姊姊的都是年紀比她小的男人嗎?」一個女孩發問。
「嗯,亂奇怪的。」于慎行搖搖頭。
「害我都不敢上你家,搞不好被你老姊‘煞’到了,來個老牛吃女敕草,那我不虧大了?」一個男孩惡劣地笑著。
「算了吧你,我老姊會看上你這種貨色?」于慎行笑斥著他的同學。
這時,于慎謀從公寓里走出來,陰沉地瞪了那個男同學一眼,把那個同學嚇得模著鼻子走進去。
「慎謀,你要去哪里?」于慎行喊住他。
「怎麼,你也要像大姊那樣羅唆了?」于慎謀冷冷地說。
「我只是問問,等一下要是慎知回來問起你,我才好回答啊!」于慎行對他們這個小弟一點轍也沒有,好像他才是于家老大似的。
「放心吧;大姊不在,大家都自由了,慎知恐怕不混到半夜是不會回來的,你最好看好你那票損友,要是把房子弄亂了,你得負責收拾。」
「好了,我知道啦!這種逍遙的生活得快點享受,否則,老姊哪天跑回來又沒得玩了。」于慎行油條地吐出一大口煙圈。
「哼!虛偽,明明巴不得大姊走,還假惺惺地留她,你和慎知都是惡心的家伙。」于慎謀冷嘲著。
「是是是,你最實在,心里想什麼全都說出來,當心大姊最記恨你。」
「忠言逆耳,我只不過替大家擺月兌她的束縛,話是難听了點,不過總比她把全副精神放在我們身上來得好吧?」
「說真的,有時她真教我透不過氣來。」于慎行認真地道。
這些對話一字不漏地傳進于慎言的耳里,她的內心受到不小的撞擊,尤其是于慎行最後的這句話,就像根針刺進她的心髒似的,痛碎肝腸。
原來這十年來她付出的一切,只換來這種心聲!
她的責任心、手足愛,她最重視的天倫親情,無形中都成了他們三個的束縛與壓力。
姍姍地踱回車內,她呆坐了有十分鐘,才神情恍惚地驅車離開,在繁華的台北市繞來繞去,然後走進一家Pub里喝酒解悶,可是,為什麼心中那塊沉甸甸的大石猶然排遣不掉呢?
愁,反而隨著夜色更濃了。
回到內湖的別墅,已經十一點半了,屋里亮著微暈的燈光,像在等待晚歸的人,不過,諷刺的是,這里同樣不歡迎她……
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進屋內,坐在客廳的鐘肯似乎正等著和她談判,一看見她進門,就皺著眉道︰「你不是說晚上要和我談租屋的事嗎?害我等到現在……」
「我明天就搬!」她低頭與他擦身而過,聲音僵硬。
鐘肯被她的干脆嚇了一跳,早上還賴著不走的人現在竟會冒出這句話?
「你要搬回家去?」他奇怪的問。
她搖搖頭。
「找到其他房子了?」
還是搖頭。
「那你要住哪里?」鐘肯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太狠了,一時月兌口而出。
于慎言霍地轉身,臉上全是淒惻和痛苦,她沖著他喊道︰「住哪里都一樣,都會被人嫌來嫌去,好像我是個多糟的管家婆一樣,關心被當成垃圾,我就算睡馬路也好過這樣被人踢來踢去的……」
鐘肯終于發現她的異狀了,一個傷透了心的女人才會有這樣的表情,但,是誰把她搞成這樣的?
「你還好吧?」他輕聲地問。
「不好!我的情緒壞透了!不過你放心,我已經知道自己有多令人厭煩了,真好笑,才照顧他們十年,就以為自己有多偉大,我真蠢!」她狂笑著走向樓梯,失控的模樣令人著急。
鐘肯上前拉住她的手臂,「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至少沒你的事,你不是一直要我滾得遠遠的嗎?我這就走,你又可以享受清靜的孤僻生活了。」她笑得比哭還難看。
鐘肯從她的話中拼湊不出整件事的真相,于是從口袋中拿聘只小香精瓶,放到她鼻下,讓她嗅了幾下才收回。
于慎言被那種帶著迷迭香和薄荷的氣味沖醒了神智,一種鎮定的力量從頭而下,將她從絕望的深淵抽離了出來。
「這是什麼?」她的苦惱霎時減輕許多。奇了,第一次遇見他時她也聞過這種味道。
「香水。」鐘肯見她稍微平靜,淡淡一笑。
「香水?」她怔忡地看著他,意外地發現他的笑容里有些稚氣。
「別研究這個了,來,我們喝點酒,聊聊。」他主動拉她到客廳,再從冰箱拿出兩罐啤酒,打開一罐,放到她面前。
「喝酒聊天?」鐘肯怎麼變親切了?
「嗯,來談談你的事。」他對她的興趣增加了。在同一天內看見她的堅強獨立與脆弱溫柔,內心竟也跟著不平靜起來。
「我的事有什麼好談的?」她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擦掉唇邊的溢痕。
「有啊,我很想知道你為什麼不能搬回家。」一定有什麼理由,再加上她剛才說的「他們」,指的又是哪些人?
「我如果搬回去,我就是小狽!」她忽地仰天大笑。
「什麼?」他不懂。
「這是我對自己發的毒誓,結果,自食惡果了。」她一手撐著下巴,自嘲著。
「說來听听!」他雙手環在胸前,靠向椅背,亂中有序的頭發瓖住陽剛又斯文的臉,一雙黑澄澄的眸子直盯著她瞧。
「真想听?好吧,告訴你也無妨。」
于是,她把自己的家庭背景和三個弟弟的生活沖突逐一道來,並且毫不諱言她奇異的桃花運為她帶來的困擾與無措。
鐘肯愈听愈奇,很難想像居然會有像她這樣的女人,她就像被加了設定的標靶,只有某個層級的人能追求她,而她連改變的力量都沒有。
天下竟有這種事!他不太相信。
「這實在太詭異了,會不會是你過于迷信,才會讓自己不知不覺朝這個方向走?」他從不語怪力亂神。
「才不呢!我從十三歲那年就決定,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我一點也不相信算命仙的各方面,可是詭異的是,這十多年來,在我身邊出現的都是小男生,沒有例外!瞧,你不也是?」她又咕嚕喝了一大口酒。
「所以你想搬出來,換換環境?」
「我被我三個弟弟氣炸了,他們一點都不體恤我的辛苦,老是率性而為,我從大學一年級就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們長大,一種無形的責任感驅策著我要照顧他們,直到他們都獨立,這是我爸媽交給我的使命,我從不是真的在意扛兼父母的職責,可是……他們幾時替我想過?我下班回到家里還要給我臉色看,他們真是被寵壞了,所以我才在你姊姊的建議下搬出來住……」她頓住了。
鐘肯很有耐心地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但是,今天下了班,我還是忍不住回去探探,怕他們少了我就什麼事也做不好,結果……」她的聲音哽咽了。
「結果他們每個人不僅過得好好的,甚至比你在時還要快樂。」他接完她的話。
她驀地抬頭看他,驚訝地問︰「你怎麼知道?」
「每個男人幾乎都一樣。」他笑。
「是嗎?我躲在轉角,听見我二弟說我讓他透不過氣來的時候,我真的好傷心,我對他們的愛,難道錯了嗎?」她煩亂地拂去眼角的淚,心又痛了。
「你沒有錯,只是方法錯誤。男人都需要更大的空間才能自由呼吸,那是體內動物性基因在搞怪,你弟弟們也一樣,你把父母加諸在你身上的責任不知不覺地轉嫁給他們,你的壓力透過肢體語言不斷地傳遞出去,于是,久而久之,他們也被同樣的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他的解析鏗鏗有力。
她有點傻了,這家伙真的只有二十五歲?
「為什麼你能說得這麼透徹?我們才認識不到一天,你怎麼能說得好像你已經很了解我了?」她已經忘了要哭了。被一個比自己小的男人說教這還是頭一回。
「我喜歡分析和推演人性,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份。」他瀟灑地挑起一道眉,喝一口啤酒。
「男人真的都屬于野生動物嗎?」她一副請教高人的崇拜眼神。
「幾乎都是!」他有點想笑,從沒看過一個人像她這樣毫不遮掩內心所有的情緒,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
「或許我也有錯,我總認為辛苦的只有我一個人,從沒替他們的心情著想。」天!什麼時候開始,她竟把三個弟弟當成兒子在管教?而她也成了不善與孩子溝通的母親了?她悚然一驚。
「就用這段時間讓你們姊彼此透透氣吧!我想這樣對你們比較好。」
「是啊!我剛剛一路上回來時也這麼想,我該放手讓他們自己長大了。」她嘆息地倒向沙發,閉起眼楮。突然,她像想到什麼似的,又倏地睜大眼楮,跳坐起來。「等等,鐘肯,你剛才說什麼?」她大叫。
「我說什麼?」他反問,笑意在臉上擴大。
「你的意思是答應要讓我住下來了?」她興奮地看著他。
「嗯。」他輕輕點了點頭。沒辦法,在她最難過時趕走她太殘忍了。
「哇!太好了!我不用去住旅館了!太好了!喲 !」她跳起來,繞過桌子,拉著他的手直喊︰「謝謝!謝謝!」
「喂喂,于大姊,請你鎮靜一點行不行?又哭又笑的,真丑!」瞧她高興得像個小孩,他實在很難想像她比他大三歲。
「鐘肯,你是我的貴人!」她說著依著他坐下,一把抱住他整條手臂。
鐘肯不太習慣和她太親愛,連忙抽手,警告地比了比手勢說︰「喂喂喂,別侵犯了我的個人空間哪!先說好,要住進來得不互相影響生活步調和習慣。」
「知道了!緊張什麼?你對我來說只是另一個弟弟,放心,你是安全又自由的。」她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
他真服了她了,哪有人能在瞬間破涕為笑?她變臉未免變得太快了。
「這麼說,如果你搬出去,原是打算去住旅館?」他再度餃接上主題。
「是啊!我以為我被全世界遺棄了,只好先住旅館,再找其他房子。現在你的好心救了我,願意讓我住在這里,真是太好了。來!慶祝我們成為室友,干杯!」她拿起啤酒罐和他輕踫一下,隨即將所剩的啤酒一飲而盡。
「好了,你有點醉了。我看你在回來之前就喝了不少酒了。」他起身走到廚房去替她沖一杯茶解酒,再這樣讓她瘋下去,她明天一定無法上班。
「你又知道了?太厲害了!」她倒在沙發上,覺得梗在心里的石頭已經消失。和鐘肯聊聊,心定多了。
「滿身的酒味和煙味,任誰都聞得出來。」他端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喏,喝點茶解酒。」
于慎言眨眨眼,被這個小舉動感動了。
「你知道嗎?我弟弟們從沒幫我倒過一杯水……」
「是嗎?那你的確寵壞他們了。」他搖搖頭,于家三個男人真幸福,不像他,十幾歲就一個人在國外生活,偶爾回家還得伺候他那位什麼事都不會的老姊。同樣在人間,為何還有地獄與天堂之別?
「是啊!我累了,真想找個成熟老男人來寵我。」她打了個呵欠,抱住抱枕低喃著。
「難道都沒有個比你大的男人追你?」他覺得匪夷所思。
「沒有。雖然有遇到幾個,我對人家也有好感,可是,從沒有一個正眼看過我。」她講到這里時,腦中忽然掠過黃得亮的臉。「啊,只有一個,就是我現在的上司。」
「哦?他對你有意思?」
「我也不知道,怪怪的……」黃得亮是對她有點特別,不過在今天她和鐘肯在公司演出那幕戲之後,恐怕又要被三振出局了。
「你喜歡他嗎?」鐘肯又問。
「他太帥了,那種男人讓人沒安全感。」
「這樣啊!那你為什麼不將就一下今天那位對你死心塌地的小男生?」鐘肯想起程瑞同。
「拜托!要我喜歡一個帶女乃味又娘娘腔的男孩,不如讓我死了吧!」她伸長腿,極不文雅地蹺到椅子扶手上。
「你啊!有時說話太粗魯了。」他啐笑道,她「慎言」這個名字根本是自叫了。
「那又怎樣?真的喜歡我的人,就要連同我的缺點也喜歡,我相信總有一天我一定會遇見一個真正了解我、愛我的人,那個時候,我一定第一個告訴你……」她的聲音逐漸模糊,眼楮合上,徑自睡著了。
「喂!于慎言,你不能睡這兒,會感冒的。」鐘肯走到她的身邊輕搖著她,半天還叫不醒,終于放棄,只能苦笑地從樓上拿來一條被子替她蓋上。
「祝你有個好夢,于大姊。」他看著她睡著時純真的臉龐,輕聲地說。
必燈前,他知道他得開始適應有個室友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