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後的校園顯得特別安靜,白睿安和尹正心走進醫務室,里頭的藥水味讓他們都不自覺揪起眉頭。
「這里是學校中我最討厭的地方。」白睿安啐道。
「是嗎?但我怎麼听說你之前常和一些女同學來這里胡搞?」她冷哼。
他一驚,轉頭瞪她︰「你怎麼知道?」
「爛事傳千里,你不知道嗎?」她諷刺道。
「呃……其實……我並沒有和她們怎麼樣……」白睿安像做錯事的人,急著辯解。
她冷瞥他一眼︰「你干嘛解釋?我又不在意。」
他心一突,暗忖,對啊!他在心虛個什麼勁?她又不是他的誰。
「好了,快把衣服月兌掉。」他命令道,並從架子上拿出碘酒和消炎藥膏。
她的口氣比護士還冷淡,可他不知發什麼神經竟然心被撩動了一下。
為了掩飾,他急忙解開扣子,正要月兌下衣服,手一伸,拉扯了傷口,痛到猛抽一口氣。
「唔……」
「怎麼了?」她急問。
「沒事……」
她看著他背後渲染更大片的血漬,急忙拉下他的制服,赫然發現,紗布幾乎被血浸紅,血液甚至還持續從傷口里滲出,沿著他光果的背脊滴了下來。
她嚇到了,整個人駭然驚呆,一股寒氣從腳底往上竄進腦門。
兩年前那一幕又瞬間回到眼前,余定文胸前的血像涌泉一樣不停地冒出,染紅她的手,她的眼楮,她的世界……
白睿安轉頭見她怔慌呆立,奇道︰「喂喂,尹正心,你怎麼了?」
「血……好多血……」她覺得吸不到空氣。
他轉身面對她,忙道︰「你別擔心啦,只不過流點血……」
「什麼叫只流點血?傷口可能又裂開了,也可能被感染,到時整個傷口潰爛,然後很可能……很可能會……」她突然狂亂焦急地大喊。
「會怎麼樣?會死嗎?」他沉著臉,出聲打斷她。
她的叫喊聲戛然而止,臉色刷白。
「你怕我也會死嗎?」他盯著她。
她沒有說話,但眼中閃過一絲恐懼。
「別傻了!人不會這麼容易就死的。」他輕哼。
「誰說不會?人就是這麼脆弱,一個小傷,一點小病毒,一些感染,就會沒命,很多人都因為這樣死掉!」她激動地吼著。
他微愕。
「我媽就是因為感冒病死的!還有小文……他們就是這樣……輕易的就走了!
然後……身體愈來愈冷……愈來愈冰……變得……好安靜……好可怕……沒有呼吸……心髒……也不跳了……我什麼都听不到……听不到……」
她睜大雙眼,愈說愈小聲,整張臉蒼白而恍惚,且微微地顫抖著,彷如掉進了某個可怕的記憶深淵。
他心頭一陣揪緊刺痛,終于明白,她每次靠在他胸口,只是為了傾听他的心跳。
一股酸楚憐惜在他心中泛濫開來,他猛力將她拉進懷中,把她的頭緊按在他的胸前,朗聲道︰「我不會!我沒那麼容易就死的。你听,我的心髒跳得又強勁又有力,不是嗎?」
她怔了怔,貼在他的胸膛,果然听見怦怦的心跳聲,那強烈而活力十足的節奏,把她的意識從冰寒的過去救了回來。
「……好清楚……你的、心跳……真好听……」她喃喃地道。
他心頭一熱,雙手緊摟住她。
「別害怕,我的心會一直為你而跳,就算你不喜歡我,就算你心里只有那個余定文,這個屬于你的節奏,也絕不會輕易停止。」他悸動地承諾著連自己也不太明白的感情。
她輕抖了一下,被他的話撼動了自以為剛定堅強的心,也刺中了最深的那道傷口,然後,緊堵了兩年的淚終于決堤,從心中狂泄而出。
「嗚……不……不是這樣……根本不是這樣……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她偎在他胸前,哭了。
溫熱的淚水沾濕他的胸前,他錯愕慌張得不知如何是好,傻杵了半晌,才問道︰「不知道什麼?」
「我……恨他……」
「誰?」他皺眉。
「我很討厭他……非常討厭……我……被他煩得要死……我根本就不喜歡他……」她抵在他胸前,哽咽地道。
「你在說誰?你討厭誰?」他納悶不已。
「他小我一屆,因為身體不太好,顯得瘦弱,在學校經常被欺負,有一次,我救了他,替他出了一口氣,從此他就像個跟屁蟲一樣,經常纏著我不放,還幼稚地到處放話說我是他未來的老婆……每天每天,就像在精神轟炸,趕也趕不走……拒絕了上千次他還是不斷地騷擾……」她低頭自顧自地說下去,有如自言自語,更像在告解懺悔。
他听出了眉目,詫異不已。
她說的人……是余定文?
「我念在他是定閑的弟弟,一直忍他……但定閑有時也跟著瞎起哄,搞到後來全校都以為我和他是一對……最後,我也懶得澄清,只能盡量避開他。
「但他竟然找到我家去,天天緊迫盯人……我實在受不了,只好隨口對他說,我不喜歡太弱的男生……只要他變強,我就和他交往……」
他靜靜地听她說著,怎麼也料不到那個余定文竟是這樣的人。
包料不到,她和他之間是這種關系。
「結果,他當真了……生日那天……還笑著說他會變強給我看……要我陪他去買書,陪他到十二點,就能看見他的轉變……我當下就拒絕他,要他早點回家……」她說到這里,突然停頓了一下,抬起頭看著窗外,「下雨了嗎?」
「沒有。」
她的目光飄向遠處,輕囈︰「那天晚上……下著小雨,定閑笑說不打擾我們。吃完晚餐就先走了,我面對小文……很不耐煩,坐沒多久就離開,我知道小文很失望,但我真的沒辦法喜歡他……沒有辦法……」
「結果,出了什麼事?」他問。
她的目光從遠處拉回,定在他臉上,露出一抹荒謬、生氣、厭惡又驚恐的微笑。
「結果?結果……我回家後才知道,他為了證明自己變強,居然愚蠢地去找外校的一個惡名昭彰的大流氓單挑……」
「什麼?」他愕然。
「他去之前,打了三通電話給我,叫我去看,我把它當玩笑,根本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後來,是定閑焦急地通知我,說小文真的去了……去找那個大流氓……」她說到這里突然地笑出聲。
「呵……好不好笑?他是個白痴嗎?還是個神經病?怎麼會傻到去做這種蠢事?這根本就是找死……」
他看她笑,心好疼。
這件事,對她來說也是個傷害啊!
「等我趕去,小文已被刺了一刀,那些流氓個個逃竄,把他一個人留在當場,沒人理他,也沒人叫救護車……血不停地從他的胸口冒出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不敢拔刀,不敢靠近他。因為……他正用一種可怕的眼神看著我……瞪著我……」她說著,微微發顫,不自覺向後退。
他憐憫地盯著她,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的眼楮……好像在埋怨我去得太遲……又像在控訴我害他做了傻事……但我沒叫他去送死啊!我有錯嗎?有嗎?」她睜大雙眼,激動地問。
他蹙眉,抓住她的肩,輕喊︰「尹正心。」
她掙開他,繼續大喊,「為什麼大家都怪我?為什麼都把我當成凶手?我比誰都難過,比誰都痛苦……我也不希望他枉送性命……他才十五歲……才活十五年……就這樣死了……送到醫院……沒多久就死了……死了!」
「好了,別說了!別再說了!」他喝道。
她怔怔地望著他,眼神脆弱又疲倦。
「他死了……把一切的罪過都丟給我……讓我承受……從那一刻起,我就等于被一個枷鎖鎖住,逃不開了,……這輩子……都逃不開了……你知道我有多恨嗎?但我又怎能去恨一個死去的人?他都死了……因為我而死……我想恨也不能很……想氣也不能氣……無論我有多討厭他……都不能再說出口……也永遠無法趕他走……再也趕不走了……我憋得都快瘋了……快要瘋了啊……啊——」她愈說愈激動,到後來更痛苦得揪扯著頭發,低頭狂喊。
他靜默地任她喊個夠,喊到嘶啞,喊到失聲,喊到淚流滿面。
因為他明白,做事一板一眼,總是端守著規矩和正義的她,已經快要被這份自責與怨恨壓垮了,她需要好好的發泄一下,需要把內心積藏的痛苦全部清空,才能喘得過氣來,才能繼續活下去。
一陣嘶吼過後,她無力地坐倒在地上,不停地喘息,顫抖。
他慢慢蹲下來,輕輕將她攬進懷里,道︰「夠了,這樣就夠了。你並沒有錯,這件事,沒人有資格責備你,所以,你也別再折磨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