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日,蘇合香照三餐給孫玄羲送飯菜來。
罷開始,孫玄羲一口飯菜也沒動,不管她送什麼來,他便原封退回,但是他低估了蘇合香「強人所難」的本事。
「姑娘,請妳不要再為我送飯了,該避嫌的還是應該要避嫌比較好。」他一開始如是推辭。
「男子漢大丈夫,吃個飯別這樣婆婆媽媽的。快點吃嘛,飯菜很快就涼了!」蘇合香一徑地催他快吃。
兩人簡直是雞同鴨講。
「我沒道理一直接受妳的好意,請妳拿回去,以後別再送來了。」他再換個方式拒絕。
「你當真不肯吃?」長安第一舞伶當下變臉,不開心地蹙起眉。
「是。」他堅持到底。
「好。」她面色一換,媚如春花地一笑,像個無邪小妖女。「相不相信我會煩到你非吃下去不可?」
然後,她果真開始扮演起嘰嘰喳喳的小麻雀,坐在牆頭上訴說起自小到大習舞的心路歷程,連歷朝名舞姬有些什麼人、最擅跳的是什麼舞、甚至源起何處統統都說給他听,嘰嘰咕咕、嘰嘰咕咕地說個沒完,吵得他煩悶異常,工作嚴重停擺。
當一看穿他有逃意,她又立刻換上另一招,把牆那頭的木梯硬要搬到他這一頭來,打算親自動手喂他。
再頂天立地的大丈夫,遇到一個這樣耍賴功夫高強的小女子,也要在她嬌弱的縴軀下俯首稱臣。
吃,他當然吃了。反正吃的是香噴噴的飯菜,又不是毒藥,吃了也死不了人。他比較擔憂的是,接受得愈多,他會愈難以還得清。
接連著幾日,他得到的菜色愈來愈豐盛,花樣繁多到令他咋舌的地步。他不知道這是巧珍絞盡腦汁做出來討蘇合香歡心的,當然,只要他吃得開心,蘇合香自然就歡心了。
每天吃著蘇合香送來的飯菜,夜里蓋著她送來的錦被,短短幾日的功夫,她已經不知不覺地深入他的生活,控制了他的身體,擾亂了他的心。
當手中的雕刀常因他的恍神而停滯時,他對自己不再能潛心雕刻而感到惶惑。沒遇見她以前,他不是這樣的。
他知道這樣下去不行。滿腦子都是蘇合香巧笑嫣然的模樣,這樣的他雕不出千手觀音的慈眉善目、雕不出佛像的莊嚴。再這樣下去,他心目中大慈大悲的千手觀音像,何時方可完成?
牆那邊響起時疾時徐的簫管笙樂,知道蘇合香此刻又在練舞了。他看見一雙長綢袖舞飛了天,宛如舒雲卷霧。
那一雙舞袖仿佛越過高牆朝他心上舞來,將他的心一圈圈纏繞住,纏得他難以喘息,他無奈地重重嘆口氣,放下雕刀起身走了出去。
他必須讓自己冷靜下來。
走出朱雀大街,遠遠看見「合春號」的招牌,他停步,深思,然後筆直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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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細,今晚有貴客,妳可要賣力地跳,把妳的拿手絕活統統拿出來。」
花喜蘭坐在廊下欣賞蘇合香的舞姿,一臉的歡喜。
「什麼貴客?」她低著頭收袖,漫不經心地問。
「今晚來了幾位遣唐使,其中一位大使名叫吉上長丹,听說來了中土多年,想娶個唐女子為妻……」
「蘭姨!妳在說什麼?」蘇合香愕然抬眸,驚訝地望著她。「妳不是要我嫁到倭國去吧?」
「妳听我說,那位吉上長丹大使听說在他們倭國的地位身分十分顯貴呀!」花喜蘭忙解釋。
「他就算是倭國皇帝也與我無關!」她氣得頭都發昏了。「蘭姨,妳到底是怎麼了?上回要我參加新羅王子的夜宴,這回又看上遣唐大使,妳就這麼希望把我嫁得遠遠遠遠的,終生再也見不著面嗎?」
花喜蘭委屈地垮下肩。「細細,蘭姨養了妳一輩子,只要妳離開我,不管距離近或遠,我都一樣舍不得呀!」
「那妳還想要我嫁給遣唐大使?」她難以置信地低嚷。「蘭姨,去倭國要坐船坐很久,萬一在海上遇到暴風大浪沉了船那怎麼辦?妳忍心讓我死在海上給魚當點心吃啊?再說了,去到那里言語不通給人欺負了怎麼辦?妳遠在天邊怎麼為我作王?」得把話說嚴重一點,這樣才能讓蘭姨死了這條心。
「哎呀哎呀,妳別說了!」花喜蘭沒想到那麼遠去,自知理虧。「細細,我之所以會這麼想,都是因為新羅王子和吉上大使願意娶妳為正妻呀!」
蘇合香挑眉,不可思議地瞪著她瞧。「蘭姨,我可是長安城第一舞伶,想娶我為正妻的男人多的是,沒了那兩個也不會嫌少!」她哼了哼。
「但是能娶妳為正妻的男人都只會是那種很普通、很普通的男人。」花喜蘭輕嘆。「蘭姨和妳明說了吧,文人雅士、貴族子弟們他們心中真正想娶的妻子是五姓之女,雖傾慕妳的絕色舞姿,可只願納妳為妾。妳想想,蘭姨怎麼也不能讓妳去當人家的妾呀!」所謂的五姓女,是指隴西李氏、太原王氏、榮陽鄭氏、範陽盧氏、博陵及清河崔氏,這五姓氏都是名重一時的高門,對門第觀念極為看重的豪門高戶,都以娶到五姓女為榮。
「普通男人有什麼不好的?」她想起了孫玄羲,嘴角噙著淡淡的笑。「只要兩人有真情,彼此願意患難與共便行了,什麼文人雅士、貴族子弟的,只要我蘇台香看不上,就算是皇帝老兒來我也不會理。」
「天真、天真、太天真了!」花喜蘭嘖嘖道,滿頭珠翠搖了又搖。「妳見過的世面還不算多,總有一天妳會明白有錢才是真正的好,傻丫頭。」
「我知道有錢是很好,但是再多的錢也買不到真心,這點我也知道。」她翻舞著衣袖,若有所思地笑說。
「什麼真心不真心的,等妳看上了男人再來跟我說吧!呵,真心,值幾個錢啊……」花喜蘭驀地瞠大眼,正色看著她。「等等!妳的話听起來古怪得很,給我老實說,是不是看中意哪個男人了?」
蘇合香抿唇淺笑,小心探問︰「蘭姨,萬一我真看中意了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男人,妳會怎麼樣?」
花喜蘭目光一沉。「我會把他轟出去,等他什麼都有了以後再來!」她斬釘截鐵地說。
蘇合香笑意斂去,低下臉慢慢地理著衣袖。
「妳看中誰了?說。」花喜蘭敏銳地盯著她。
「沒。」她回答得飛快,慢條斯理地把長長的衣袖一截一截地折好。
「當真沒有?」
「如果真的看上了,我自然會說。」她淡然轉身進屋,端起芳香的玉露茶輕啜幾口。
花喜蘭雖然有些懷疑,但仔細想想,她整天都待在自個兒屋里,只有偶爾幾個晚上到茶坊舞幾曲,近來也沒見她出過門,也許是自己太多疑了。
「細細,眼光要好一點兒,蘭姨這麼用心栽培妳,可不能讓妳隨隨便便找個男人就嫁了。妳要懂得攀高枝,往高處爬,才不枉費我待妳這片心。」花喜蘭再次苦口婆心地勸。
「好了,我知道了。」那些話她已經听得滾瓜爛熟了,但听是一回事,當緣分來時又是另一回事。「蘭姨,我累了,想歇一歇。」她忽然覺得好累,一種不明所以的累。
「妳總是這樣,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不想听就借口喊累。」花喜蘭邁步出去,又轉回來提醒了幾句——「妳已經二十歲了,想想長孫皇後十三歲就嫁給皇上了,妳算算自己還有多少青春可蹉跎!」
听著花喜蘭關上門,重重離去的腳步聲,蘇合香深深吸了口氣,幽幽一嘆。
在沒遇見孫玄羲以前,她根本什麼願望都沒有,因為她覺得自己擁有的已經夠多了,不曾打從心底真正渴盼過一件東西。但是在遇見孫玄羲以後便不同了,她初次嘗到了為一個男人動心的滋味,也開始有了夢想,想擁有他、想讓他成為自己的男人,這是個不算太奢侈的夢想,但是令她動心的男人卻早已在兩年前訂了親,心願才剛剛萌芽就被摧折了。
命運總愛捉弄人不是?她是長安城第一舞伶又怎樣?也比不過五姓女那樣的高門呀!再多男人拜倒石榴裙下又怎樣?她只能是當人家小妾的分!但攀那樣的高枝到底能得到什麼人間珍貴的價值?很可能最終得到的只是翠荷姊那樣悲涼淒清的下場,值得嗎?
她的視線習慣性地落到後院圍牆上。
天陰陰的,灰雲很厚。
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她推開門扉,直直地往後院走去,爬上木梯。
長滿雜草的後院空蕩蕩的,井邊石幾上擺著已經雕出形貌清晰可辨的觀音像,雕刀、扁鑿、小木槌凌亂地散放在一旁。
孫玄羲不在。他會去哪兒?
怔怔站了好一會兒,仍不見孫玄羲回來。
天更陰了些,她擔心下雨會打濕了佛像,于是便爬上牆頭,把木梯整個移到另一面去,然後順著梯子爬下。
來到那尊用樟木雕成的觀音像前,她正想抱起來搬進屋去,忽然想起孫玄羲雕刻前總是慎重其事地淨過身才開始動手刻,她若隨隨便便抱進懷里,會不會對菩薩太不敬了?要是孫玄羲知道了,說不定還會發脾氣。
雖然雕像看起來僅是粗坯,並未完成,但她仍恭敬地跪下,雙手合十,虔誠地說道︰「觀音大士,天快下雨了!信女擔心大士被雨打濕了,所以得將大士移進屋去。信女雖未及淨身,但心靈純淨,望求大士莫要怪罪才好。」
禱念完畢,正要伸出手去抱,忽地一怔,在望見觀音容顏的一瞬間,她困惑住了。
臂音大士的臉龐秀美,豐潤閑麗,頭戴透明的寶冠,端然安坐,沒有千手,只有一雙手閑適地擱放在膝上,右手持極樂之花,眉目間有些天真嫵媚,缺少佛像應有的莊嚴安詳。
她怔怔地凝視著雕像的眉、眼、輪廓、神韻、微抿的唇,深深地、仔細地凝視著,漸漸地,她會意出那尊雕像很像一個人,那個人正是她自己!
她的心不能自己地狂跳起來,指尖輕柔地在雕像的臉龐上撫模游移。未經修光的粗糙木紋讓她的指尖微感剌痛,似乎可以感受得到藏在木紋中迷亂的心,她的眼眶漸漸紅了,眼前朦朧得什麼都看不清,心中燃起一燈如豆,幽光微微照進,將她的心暖暖地融成了一片汪洋。
原來,孫玄羲心中並不是沒有她。
「孫玄羲……」她甜蜜地喚著他的名,收回手,將微麻的指尖輕點在心口,用激烈的心跳來回應。
她抑制不住急切的心跳,很想快點看到孫玄羲,但他為什麼還不回來?她試著想讓激動的情緒平靜下來,希望心跳不要跳得太快,好讓自己可以想清楚等一會兒看到孫玄羲之後應該說些什麼才好?她要如何讓他明白她的心情?
有種等不及的感覺,她迫不及待想見他。
念頭剛閃過,她便提起紗裙,快步往外走出去。經過廂房時,她略略停步,看見自己親手繡的雀鳥錦被整整齊齊地折迭在他的床上。
她微微地笑了,原來,動心的感覺竟是如此甜,甜得像蜜。
翠荷姊,我相信孫玄羲是個好男人,妳覺得呢?
一陣風涼颯地吹來,卷起一地枯葉,輕拂逗弄著她裙上的雀鳥。
蘇合香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提著紗裙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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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你把觀音雕成了仕女?」「合春號」老板瞪大了眼。
「真是萬分抱歉。」孫玄羲的笑容中有一絲尷尬狼狽。「所以,我想再來取一塊樟木重新雕過,至于欠下的錢,在我雕好千手觀音之後再請您從酬金中扣除。」
「以你的手藝,我想雕成的仕女定然是栩栩如生,宛若天仙的大美人兒吧?千手觀音變成天仙美女也行,等你完成了以後送過來給我瞧瞧。」老板的眼神忽然露出一股低俗的邪氣。
孫玄羲冷下臉來。「實不相瞞,那尊仕女已經讓我不小心刻壞了,所以我還是決定重新雕一尊千手觀音像給你。」他可不願自己的作品成為他人意婬的對象。
「嗄?刻壞了?」老板沒察覺到他眼中的不悅之色,甚覺可惜地搖了搖頭。「唉,其實就算你真捧個美女木雕過來,我也不一定能收,我家那個婆娘啊,善妒得很吶!臂音她愛拜,可要是美女呢,她肯定拿斧頭劈成木柴燒了去。」他邊笑著說,邊走到木架前,從中挑了一塊滿意的樟木,搬過來給孫玄羲。
孫玄羲審視著樟木。「這塊樟木細了點,不好雕成千手觀音。」
「那也沒法子呀,最好的那塊已經被你刻壞了,我店里如今最好的木頭就只剩下這一塊了。」
「合春號」老板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難掩心疼之情。
「真的是萬分抱歉。」孫玄羲對「合春號」老板懷著深深的歉疚,因為他懂得失去一塊好木頭的那種心痛。
「唉,算了,刻不成千手觀音也沒關系,只要是觀音大士便行了。」
「好。」孫玄羲點頭。其實那一塊上好的樟木並沒有絲毫損壞,只是他已決定留在身邊,讓它跟隨著自己回洛陽。
「天好像要下雨了,你快點走吧。我怕木頭淋到雨,等天氣好了再讓人給你送過去。」老板看了看陰郁的天色,催促他快走。
「還有件事想請您幫忙。」
「什麼事?」
「幫我留意附近還有沒有空屋,我想搬離現在住的地方。」這是他不久前作出的決定。
「怎麼?」老板緊張地盯著他瞧。「你……看到什麼不該看的嗎?」
「不是。」他淡笑。「前面的茶坊太吵嚷了,我很難靜下心來雕刻。」
「這樣啊……」老板松口氣呵呵一笑。「好,有消息再通知你。」
「您知道最近有人要前往洛陽去的嗎?」他已寫好了一封家書,在信里向爹娘說明他的近況以及暫時還不能回去的原因。
「『亂茶坊』來往的客商多,你去問問,很容易就能問到了。」「合春號」老板狐疑地看他一眼。「「亂茶坊』就在你現在住屋的後面,你難道還沒進去過?」
「沒有。」他垂眸笑笑,轉身往外走。
「來長安不能沒看長安第一舞伶蘇合香跳舞,有空一定要去看看。」「合春號」老板向他大力推薦。
孫玄羲淡淡應了聲,心中苦澀地想著,看過蘇合香跳舞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又有多少男人被她勾去了魂魄?
走出「合春號」,他仰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空,陰雲密布,看來是要下雨了。
心中掛念著後院未收拾的雕像和刻具,他急著想趕回去。來到朱雀大街上,他隱約感覺到了一股微妙的騷動,奇怪地看見路人全朝他身後的方向引頸張望著,不知在看些什麼。他疑惑地側首望去,眼角瞥見了遠處飄逸的粉色紗裙,上面繡著翩翩飛舞的雀鳥。
他的心陡地一緊,驀然轉過身,微訝地盯著那抹熟悉的身影。她獨自一人往「亂茶坊」的反方向快步走著,不知道要去哪里?
「那個大美人兒是蘇合香嗎?」
「是『亂茶坊』的蘇合香沒錯,剛才從身旁走過去,近近的瞧更是漂亮呀!」
「奇怪,她怎會沒帶侍女護衛就出來了?萬一遇著歹人怎麼辦?」
「去給『亂茶坊』報個信,要是給歹人綁了去可怎麼得了!」
孫玄羲听見路人的低聲議論,發現在蘇合香身後真的跟上了兩名輕浮流氣的男子,他不假思索地朝她奔過去。
「蘇合香,妳一個人上哪兒去呀?」一個矮胖的男子涎著臉湊近她。
「不關你的事。」她嫌惡地加快腳步,雙眼仍未停止尋找她想找的男人。
「妳這樣一個大美人兒走在街上不安全,讓咱們哥兒倆護送妳一程如何?」另一個男子用手中的折扇輕敲她的肩頭。
「滾遠一點兒,別像蒼蠅一樣黏人!真討厭!」她用力拍掉折扇,怒斥道。
「嘩,長安第一舞伶說話可真直接。」
「不是听說蘇合香有『三不讓』的規矩嗎?這會兒咱們就偏要近妳的身、偏要跟妳說說話、還偏要踫妳一踫,半分錢也不用花,可真是便宜咱哥兒倆了!」兩個男子故意輕薄地踫踫她的手臂,又靠近她吸嗅她身上似蘭非麝的香氣。「嗯,真是香啊——」
蘇合香頭一回獨自一人上街,就遇上陌生男人不懷好意的調戲,她雖又怒又急,卻也有些不安膽怯了起來。
「妳為什麼一個人出來?」孫玄羲追上她,長腿跨到她身前,擋住她去路。
蘇合香听見熟悉的嗓音,欣喜地仰起頭。「我總算找到你了!」
找他?孫玄羲愣住。她一個人在街上亂走,引來大街路人側目,還惹來登徒子騷擾,居然是為了找他?
「妳找我做什麼?」他目光冷厲地瞪了那兩名輕浮的男子一眼。
面對高了自己幾乎一整個頭的孫女羲,那兩名男子一臉訕笑地揮著折扇,知趣地退了開去。
蘇合香痴痴地凝視著他,他的出現,就像山中清新的冷泉,愈發顯得那兩名男子濁臭不堪。
「我找你是……」是什麼?還真不好說出口。她的心怦怦直跳。
細雨慢慢地飄落下來。
「下雨了,先找地方躲一躲。已經有人到茶坊報信去了,妳可以等人來接妳。」孫玄羲拉著灰袍的衣袖,遮在她頭上為她擋雨。
「已經有人報信去了?」她心慌地拉著他的手更往反方向走。「不行,我暫時還不想回去。」
「妳要去哪里?」他被她怪異的反應訝住。
「我要去一個可以跟你好好說話的地方。」她拖著他的手走,眼神迷亂中透出一股不顧一切的沖動。
孫玄羲開始覺得不對勁,反扯住她的手,不走。
「沒有這種地方。」感覺到似乎有某種東西正要沖破藩籬,他必須制止住。「雨愈下愈大了,妳快回去。」他反扣住她的手腕往回拉。
「我會回去,但不是現在。」她掙扎著。「我有些話想問你,等我問清楚了,我自然會回去。」
霧靄般的蒙蒙細雨,濕潤了兩人的頭發和衣衫。
孫玄羲注意到街上行人對他們投來了異樣的目光,他竟忘了很多人都認得蘇合香,若看到她在街上與一個男人拉拉扯扯,定會壞了她的聲名。
「妳到底有什麼話要說?」他放開她的手,退開一大步,隔著距離看著她,神情復雜。
「我看見你雕的觀音像了。」她瞅著他,眼中溫柔無限。
孫玄羲心中一震,驀地別開眼,無法坦然凝視那雙美麗的眼眸。
蘇合香朝他走近一步,他立刻往後退。
「別離我太近。跟過來。」他轉身往「亂茶坊」相反的方向走。這段無意間發生的曖昧情愫,是到了該清楚切斷的時候了。當他走的時候,不要心上有負擔。
蘇合香朱唇漾著笑,腳步輕快地跟在他後頭,心跳得很急促,透過迷蒙的雨絲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又充滿了柔情和激動。她揣想著一會兒該和他說些什麼才好?她對跳舞無所不知,可怎麼和一個男人談情說愛她就一無所知了。通常,愛戀中的男女都說些什麼情話呢?
孫玄羲走得很快,她幾乎快要跟不上。他從朱雀大街左轉進一條幽巷中,筆直地走到盡頭。
這條巷十分寧靜,有朱紅色的院牆,蘇合香見巷中前後幾乎不見行人,便快步追上孫玄羲。
「這是哪里?」她輕聲問。
「『西明寺』的外牆。」他往前行,來到朱紅色外牆角落里的一間矮小廂房前,左右張望,確定無人看見後,他伸高了手臂,從窗框上方取下一支鑰匙,打開門上的鎖,推開門,抓住她的手臂迅速閃身進去。
蘇合香的心怦怦狂跳,倒有種偷情的刺激感。
「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見他謹慎地拴上門,她輕輕問道。
「這是我來長安之後住了兩年的地方。」
「真的?」她眨了眨眼,感興趣地四處打量起來。這是間簡陋的小屋,只有木桌、木床、矮凳和一個長櫃,不過倒是十分整齊干淨。「這里比你現在住的地方好點兒。」她笑說,然後打了個噴嚏,渾身瑟縮了一下。
孫玄羲見她長發、衣衫都被雨霧濡濕了,若沒及時換下,很容易著涼。他走到長櫃前打開來看一眼,里面已經空無一物。
「『西明寺』的沙門把被褥都取走了,這里沒有可御寒的衣物,我們還是長話短說吧。」他定定望住她。
「呃……」突然這麼快切入正題,她一時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說起好。
「妳看見我雕的觀音像了,然後怎麼樣呢?」他臉色平靜,聲調淡然。他決定不讓她知道那是他動了心之後的作品。
孫玄羲出奇冷靜的神情,讓蘇合香一度有了錯覺。難道……是她誤解了?
「你雕的不是千手觀音。」她柔聲試探。
「是。」他微笑姻一承。「雕千手觀音較費時,我急于返家,所以請『合春號』老板同意我改雕成普通仕女。」
急于返家?蘇合香愕然咬著唇,一時芳心大亂。「你要回洛陽了嗎?」
「雕像完成後就會回去。」
孫玄羲過分冷淡的眸光教她渾身發寒,她突然覺得這個地方寒氣逼人,不由自主地環抱住自己。
「你雕的仕女木雕……看起來很像我……」她不相信真是她的誤解,那尊仕女雕真的不是她嗎?
「妳很美。」孫玄羲注視著她絕美而蒼白的容顏。「妳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子。」這是他不能否認的。「既然要為人刻一尊木雕,自然會挑選最美的女子來當模範,妳是我唯一能想得到的人。」
原來是這樣。她呆了好一會兒,然後自嘲地笑起來,意態淒然。
孫玄羲看見了她眼底的絕望和不甘心,但他必須隱忍自持,只要一時心軟,狂瀾便倒。
「我好冷。」她顫栗著。感覺四周都是寒意,奇冷無比。
看見她的唇色從泛白到發紫,孫玄羲這才發覺她縴瘦的雙肩劇烈地顫抖著。
「我的衣袍也是濕的,即便月兌給妳也沒有用。走吧,我先送妳回去……」
「不,你抱一抱我。」她冷得手腳打顫,此刻的她急需要一點溫暖,就算只有一點點都好。
「我不能這樣做。」看見她衣衫濕濡地貼在身上,他的欲念就已經克制得很辛苦了,要是還將她抱在懷里,他焉能坐懷不亂。
「我不是要勾引你……也不是要誘惑你,我是真的很冷。」她的淚墜下來,她很想忍住,但淚水仿佛有自己的意識,拚了命地跌出眼眶。
孫玄羲被她的淚水撼動了,他迅速月兌下濕外袍,小心翼翼地將她攬入懷里,隔著薄薄的衣衫,他感覺得出她整個身子的冰涼、顫栗和痙攣。他被她的反應嚇住了,驚惶地用雙臂箍緊她,這一抱緊,才發現她的身子有多麼單薄縴瘦。
他攔腰將她抱起,來到木床上坐下,讓她坐在他的腿上,雙臂環住她的肩,讓她緊緊貼靠在自己的懷里。
蘇合香感覺到他暖暖的體溫緩緩包圍住她,無法克制的淚水決了堤般地涌出眼眶,濕濡了他的胸膛。
「妳是不是病了?」他有些無措地將她冰涼的雙手包覆在他的大掌中,用力搓熱她的手。
「嗯。」蘇合香痴望著那雙努力給她溫暖的手,傷心的淚水落得更凶。「我病得很重,我快死了。」
孫玄羲駭然地抽口氣。她快死了?
「妳生的是什麼病?」
「一種無藥可治的病。」她把臉深深埋進他的懷里,哽咽地、含糊地低語。「病名叫……愛上孫玄羲。」
孫玄羲錯愕地瞠大雙眼,身軀瞬間變得僵硬。
她的濕發披瀉在他的臂膀上,凌亂、糾結,一如他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