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決不出席任何堂會,只在集秀園演出的「大觀部」,被朝廷的南府選中,欽點人宮為皇太妃獻藝,這個消息立刻轟動了整個京城,尤其是南府官員親自登門拜訪蓮官,對梨園優伶而言,可是相當有面子的大事。
蓮官帶著十個女女圭女圭進宮,演出了一連串的花旦戲,活潑可愛、伶俐刁鑽的小花旦們逗得大家歡樂不已,不但得到了豐厚的賞賜,「大觀部」的名字也載入南府的名冊中。
唱完了戲,十個女女圭女圭月兌下戲裝,卸下粉黛胭脂後,就被幾個皇太妃叫到御花園去,賞給她們幾大盒的宮製點心,讓她們陪著宮里的嬪妃,還有大大小小的王府格格們玩樂。
蓮官是個男人,自然不便在宮廷內隨意走動,所以就留在御花園最角落的凝香亭等著。
雅圖在御花園里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他。
「蓮官,皇太妃都很開心,听說吩咐給了加倍的賞銀呢!」她笑盈盈地坐到他身旁。
「多謝格格的幫忙。」
他微微露出虎牙的笑容帶點孩子氣,讓雅圖心中又甜又軟,忍不住想伸手去模他臉頰上深陷的酒渦。
「每回我幫你,你都有『謝禮』,這回有嗎?」她玩笑似地說。
這個玩笑讓兩人倏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一夜,雅圖困窘地紅了臉,蓮官則是輕輕一笑,曖昧地拉起她的手。
「格格想要什麼『謝禮』?」他溫柔微笑。
雅圖尷尬得連耳根都燒透,看著這樣的蓮官就好像回到十年以前,他的眼睫一輕揚,雙眸便璀亮動人。
「我想要你。」她大膽地說出口。
當她那日對他說,她心里一直有他之後,她就再也不隱瞞自己對他的情意了。
她已等他十年,不能再等了。
「我已經把自己給過你一次了,格格是想再要一次嗎?」
他傷腦筋地揉揉額角,故意歪曲她的意思。
「不要只會用嘴欺負人!」
雅圖羞嗔地瞅著他,臉蛋已經紅得不能再紅了。
「嘴除了可以欺負人,也可以做別的事。」
蓮官揚唇一笑,伸手將她拉進懷里,讓她直接坐在他的腿上。
「這里是宮里,你別亂來……」
蓮官封住她的唇,阻絕了她的抗議。
雅圖輕輕嘆息,雙臂緊緊環住他的頸後,柔順地啟唇迎人他的舌尖,任由他索求掠奪。
她是那麼想念他的吻,想念他的味道。
上一次的親吻是十年前了,他沒有忘記她的紅唇是如此柔軟,她的氣息是如此香甜,直到這一刻,他才深切明白自己有多想念她。
「四姊……」
一個柔細的嗓音讓沉浸在綿密熱吻中的兩個人回過神來。
「寶音,你怎麼跑過來了?」
雅圖倒抽口氣,急忙從蓮官身上跳下來,俏臉火辣辣地燒紅。
「四姊,他是誰?」
名叫寶音的小榜格,用那雙圓滾滾的大眼楮直瞅著蓮官。
蓮官若無其事地看著那個小榜格,很驚訝她居然和雅圖長得極為神似。
「他……他叫蓮官……」
雅圖抿著被蓮官吻腫的唇,雙頰一片潮紅。
「就是你一天到晚說起的那個蓮官夾?」寶音驚訝地仰起臉。
「什麼『那個蓮官』,這樣說話太沒禮貌,你要叫他……」
雅圖頓住,失神了一瞬。
「你干麼讓他親你的嘴?」寶音不悅地皺眉。
「我……這個……等有機會再跟你解釋。」
雅圖尷尬地閉上眼,羞窘的熱潮在她體內狂涌。
蓮官似笑非笑地看著這對年紀相差懸殊的姊妹。
「別擔心,你要他當我姊夫,我是不會反對。」寶音像個小大人似的。
「不是……不是要他當你的姊夫……」雅圖急得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蓮官沉下臉。
不是要他當你的姊夫。
也就是說,雅圖根本沒有想要跟他在一起的意思了。
那這幾日不斷地對他說,她心里有他、她想要他是什麼意思?
是在對他演戲,還是因為寶音知道他的身分是優伶,所以雅圖不想讓她知道他們之間有任何關係?
他驀然站起身,寒著臉走出凝香亭。
「蓮官!」雅圖錯愕地叫喊著。
他頭也不回的那份決絕令她心驚,好半晌,她才終於明白自己剛才說錯了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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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進宮唱過戲,被記載入南府名冊的戲班或伶人,都被尊稱為供奉,得了供奉的美名,立時身價百倍,成為梨園行的巨擘,任誰都不能輕視得罪。
這便是蓮官最終想要得到的。
而他,終於得到了。
日後帶著「大觀部」走紅天下,他可以看得見自己未來燦爛無比的榮景,也可以看得見屬於自己的時代。
只是,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之後,他心中的空虛仍沒有被填滿的感覺。
想要的都得到了,他還缺了什麼?
想到雅圖在凝香亭說的話,他的心情就異常煩躁。
難道他在她眼中感受到的情意都是假的嗎?
或者在她的心里,她其實還是在乎兩人之間的身分地位?
「這個給我,我喜歡這個!」
「那這個西洋鏡給我!」
小女娃們興高采烈地分享著幾位皇太妃賞給她們的幾大箱賞物,蓮官眼神寒涼地斜躺在椅子上出神,指尖無意識地撫摩著尾指上的翠玉戒。
「蓮師父,您要不要來看一下宮里賞的東西?好新奇唷!」小女娃開心得臉蛋紅得像隻果。
「好多西洋的東西!瞧這支表,這個胖女圭女圭光著身子呢!」
蓮官的心情被她們歡愉的叫嚷聲惹得更加煩躁,他霍地站起身往外走。
「我出去一下,賞物乖乖的平分,不許爭吵,我一會兒就回來。」
走在街市上,蓮官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是想出來透透氣。
這座他自小長大的京城,街道巷弄都是如此熟悉,但他卻沒有了一種歸屬感,這是為什麼?
他忽然想起了師父一丈青,憑著記憶,在一處胡同內找到了師父的住處,但是原本的四合院已經變成了倉庫,師父和師母不住在這里了。
「請問以前住在這里的人如今去了哪裡?」他找到看守倉庫的老人家問。
「一丈青嗎?他搬到江南去了。」老人家說道。
「江南?」
他很吃驚,不知道師父和師母為何會搬到江南。
「他說去找他的徒兒去了,好像叫蓮官的。」
蓮官聞言萬分驚訝,他沒想到師父竟然會離開京城去找他。
他一直以為,這世上不會有人記掛著他,沒想到師父和師母竟然會千里迢迢到江南尋找他。
曾經孤零飄泊的心忽然間有了溫暖,雅圖無意間對他造成的傷害,加上對師父和師母涌起的思慕之情,讓他在一瞬間作出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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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我們要離開京城了。」
蓮官快步回到集秀園,對著後院的小女娃們大喊。
小女娃們一听,個個都傻住了,呆怔地看著蓮官。
「你們要離開京城?!」
坐在後院天井等著蓮官回來的雅圖驚愕地站起身來,心焦地奔到蓮官面前。
蓮官沒想到雅圖會到這里來,一看見她慌亂的神情,他也驀然呆住了。
「你們要去哪裡?」雅圖著急地扯住他的手問。
「我們要去哪裡與四格格無關。」蓮官冷冷地說。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因為我那天不小心說錯了話。我其實是有苦衷的,你完全誤會了我的意思,我絕對不是有意要傷害你!」
雅圖抬起雙手捧住他的臉,指尖在微微顫抖。
「這樣也好,格格,認清事實是件好事。」他淡漠地冷笑。
「不對,那不是你要認清的事實!你要認清的事實是我愛著你,我那麼深地愛著你,我又痴又狂地等了你十年。倘若你永遠不回來,我還是會一樣等下去,這才是你要認清的事實!」雅圖痛哭出聲。
驀地,他緊擁住她,狠狠地將她壓進懷里,緊得幾乎奪去她的呼息,他像是已經等了好久好久,才等到這一刻情感的爆發。
「為什麼忽然要走?為什麼?告訴我你要去哪裡?」她的眼淚濡濕了他胸前的衣襟。
蓮官捧起她的臉,凝視她的眼神有些迷亂,想開口說什麼,卻不知道該如何對她說。
她的淚水、她低啞的哭喊還有她狂亂的目光,都讓他深深墜落在她的情網中,無法言喻的熱流沖刷過他的心,讓他徹底明白了她才是那個能填滿他內心空虛的人。
只是她和他,身分地位相差懸殊,她若想跟他在一起,就必須要有孤注一擲的勇氣。
「雅圖,我已經決定要回滬上。」他柔聲對她說。
他知道她有勇氣,而他需要她的這份勇氣。
「為什麼?留在這里不行嗎?」
听到蓮官用「回」這個字眼,她的心一陣慌惶不安。
怎麼是「回」呢?明明京城才是他生長的地方、他的家呀!
「我回京城已經把我想做的事都做完了,所以也該走了。」
他溫柔低語,雙眸緊鎖住她的。
「你想做的事情當中有我嗎?」雅圖含淚猶疑地問。
「有,我希望你可以用你在宮廷的人脈幫我,而你做到了,我很感激你。」他溫柔地對她說。
「只是這樣?」
雅圖喃喃地說,難以接受地望著他。
「要不然還能怎樣?」他伸指輕輕撫著她的臉頰。「雅圖格格,京城是你們皇家的勢力範圍,我若留在京城,和你私下來往,不一定什麼時候又會被安上莫名其妙的罪名,或是又被你的兄長毒打一頓、趕出京城,就算我願意為了你冒這個險,但你忍心看我又有十年前相同的遭遇嗎?」
雅圖看著他,眼神有些迷茫。
「如果我和你在一起,就算你可以接受你那些皇親國戚的鄙視和奚落,我也不忍心看你為了我而忍受那些痛苦,與其這樣,我不如離開京城,回到滬上。憑『大觀部』現在的名氣.到哪裡都可以生存。」
他語調輕淡,望著她的眼神卻充滿了柔情。
雅圖隱約明白了他話中的涵義,她的唇畔禁不住漾起微笑。一股強烈的喜悅感淹沒了她。
「你心里,有我嗎?」她的指尖輕輕點在他的心口。
「有。」他終於坦承。
「那這十年來,你心里可曾有過別人?」她咬唇輕問。
「沒有。」
他唯一會想的女人,確實只有她一個。
「你要我嗎?」她傾頭睨著他。
「要。」
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語。
「要我的一輩子?」
「當然。」
他想了千遍萬遍,沒有任何時刻比現在還要清醒。
雅圖淺含著柔美的微笑,有了絕對的勇氣。
她愛他,執著不悔,不為別的,只為了這個男人是她生命中的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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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以前。
蓮官包下的大船停在岸邊就要張帆開航了。
十個小女娃分別在艙前船頭和艙頂平台上朝遠處眺望。
「有人看見了嗎?」
「來了嗎?」
「真的會來嗎?說不定不來了呢!」
「那四格格將來是咱們的師母了嗎?」
「是呀,蓮師父總算要娶老婆了,咱們總算要有師母了!」
小女娃們只要在一起就嘰嘰喳喳,說不盡的熱鬧。
蓮官站在碼頭前等著雅圖,如果他們兩個人要在一起,一定得離開京城,遠離所有可能干擾他們的人。
碼頭的燈光一盞盞地熄了,天色漸漸要亮了。
晨曦中,蓮官看見遠方奔來了一大一小兩個人影,他仔細辨認,看見確實是雅圖來了,但是他很驚訝,她竟然還帶著她的妹妹寶音格格!
「蓮官……」
雅圖得又急又喘,遠遠看見他,就一路飛奔撲進他懷里。
蓮官當然很高興雅圖真的下定決心跟他私奔去了,但是……哪有人私奔還帶著妹妹的?!
「雅圖,你怎麼會把你妹妹也帶來?」
他簡直覺得不可思議,這對姊妹的感情有好到這種地步嗎?
「她不是我妹妹。」雅圖轉過身把氣喘吁吁的寶音拉向他。「你仔細看清楚,她長得像誰?」
「長得跟你很像呀!」
蓮官不明白這有什麼好問的,她們是姊妹,長得相似也是理所當然。
「是啊,寶音跟我長得很像,因為她是我生的。」雅圖柔柔地笑說。
蓮官瞠目結舌,無法置信地看著她。
「你不是從來沒有嫁過人?」他立時有了受騙的感覺。
「我是沒有嫁過人呀!」雅圖認真地說。
「那這孩子是怎麼來的……」
他的質疑驀然停住,一瞬也不瞬地盯著臉色很臭的寶音看。
雅圖沒有嫁過人、寶音這孩子長得像雅圖、年紀八、九歲大、雅圖的初夜給的人是他,所以,這孩子也就是……
「你終於知道了,寶音是你的孩子。」雅圖輕笑道。
「這怎麼可能?!」
他根本不相信,只一次,就有了孩子!
「怎麼不可能?當我發現有孕時,我才真的嚇傻了!我怎麼知道你當初說要給我『謝禮』是說真的。」她埋怨地瞪著他。
蓮官此生遭遇過多少大風大浪,然而看著寶音圓滾滾的大眼楮直直瞅著他時,他卻完全無法處變不驚。
「寶音,昨晚額娘跟你說了那麼多話,你不是都听明白了嗎?他就是你的阿瑪,記得要叫阿、瑪,知道嗎?」雅圖模著她的臉頰教她說。
寶音低低喊了一聲,眼楮在蓮官身上溜著轉,表情不甚情願。
蓮官覺得呼息極度困難,他還無法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
「蓮班主,天已經亮了,要開船了嗎?」碼頭邊的船家大聲喊著。
「先上船吧,我擔心被大哥、三哥發現了,我們會走不了。」雅圖拉著寶音快步登上船。
寶音和那群小女娃的年紀相仿,所以很快就打成了一片,本來老是一張不情願的臭臉也慢慢有了笑容。
「那天在凝香亭,我明明听見寶音喊你四姊。」
蓮官和雅圖站在船頭,他困惑地問。
「是呀,寶音從小就喊我四姊,她從來不知道我是她的額娘。」雅圖輕輕嘆口氣。
「為什麼要這樣?」他奇怪地問。
「我是還沒出嫁的格格,突然間有了身孕,這是多難堪的丑事啊,阿瑪都要氣瘋了。」她苦笑了笑。「雖然我死都不肯說孩子的父親是誰,不過阿瑪一口咬定就是你。」
「對不起。」
蓮官猜想得到雅圖這些年來的遭遇,心中對她感到很愧疚。
「不用抱歉,我知道懷孕時是很開心的。」她張開雙臂環住他的腰,柔柔地笑說。「一開始我的肚子不大,穿寬大的衣服還可以遮掩過去,所以始終都沒有人發現,可是到了要生的時候就瞞不了了。家里突然蹦出一個孩子來,當然瞞不了人,所以孩子一生下來就立刻被阿瑪抱走。」
「阿瑪跟我的兄弟姊妹們商量,要他們收養寶音,但是他們都覺得寶音是雜種,不肯收養,最後阿瑪才決定編謊,說寶音是侍妾生的,所以寶音從小就放在那個侍妾的房里養,可是後來我實在太想她,慢慢地把她接過來照顧,因此寶音從小就跟我很親。」
蓮官不知道自己一時憤恨之下竟給雅圖帶來這麼大的麻煩。
「我看寶音似乎不太喜歡我。」他蹙眉說道。
「因為她從小老是被她的哥哥欺負……噢,不對,是她的叔叔。綿怡尤其最會欺負她,對她很少有好臉色,大概綿怡小時候被我嚴厲教訓過,所以他記恨在心吧,老是跟我們作對。」
「寶音不明白為什麼『哥哥們』都對她不好,所以她看到男人就會臭臉、會討厭,不過你放心,她不討厭你,她只是還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罷了。」她柔聲安慰他。
「要應付小女娃對我來說不算難事,寶音是我的女兒,我會彌補這幾年來虧欠她的愛和責任。」
他擁住她,低頭親吻她的眉心。
「還有我的呀!」她仰頭望他,挑了挑秀眉。
「當然,你們都是我一輩子的愛和責任。」
他摟住她的腰沉沉低笑,誠心允諾。
「蓮師父,我們要到艙頂平台上玩,抱我們上去。」小女娃一個個張著雙臂等著他抱。
蓮官笑著走過去,把她們一個個抱到艙頂平台,最後輪到了寶音,她瞅著他半晌,然後慢慢張開雙臂靜待他來抱。
蓮官輕輕抱起她,感覺到她柔軟縴細的雙臂環著他的頸項,這是一種本能的親情,他發現寶音抱他時特別用力,看著他的目光也特別專注。
當他準備要把她放到艙頂上去時,她卻緊緊圈住他的脖子不肯鬆手。
「我不上去了,你就抱著我好了。」一副小大人的命令語氣。
「寶音,我是你阿瑪,跟我說話沒禮貌我也會生氣揍人的。」他捏了捏她的鼻子。
「你會揍人嗎?」寶音的大眼楮眨了眨。
「當然會。」他故意做出凶惡的表情。
「才怪!蓮師父從來不揍我們的。」小女娃們笑嚷著。
寶音的神情忽然變了,她看著蓮官,微微笑起來。
「你待我跟她們不一樣。」
「自然會有點不一樣,因為你是我的女兒。」他揉了揉她的小腦袋。
「好吧,我喜歡你當我的阿瑪。」她眼神得意了起來。
雅圖在一旁抿嘴輕笑。
蓮官無奈地發現,自己這輩子似乎都得栽在女人的手里,尤其是眼前這兩個他最愛的女人。
不過,這種圓滿幸福的感覺,將會是他這輩子最甜蜜的負擔……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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