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您撥的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
話筒另一端,第三次傳來不帶感情的女聲,重復著這刺痛人心的話語。
空號?
李恩寵不相信,不死心地又撥了五次,換來的是一樣的結果。
這是襲日魄親手給她的電話號碼,他說過她可以call他三次的,他說過有困難可以找他的,空號?怎麼會是空號?怎麼可以是空號?
她的頭在發暈。
現在該怎麼辦?
一定定懊熱的天氣害的,熱得她無法思考。
渾渾噩噩走出電話亭。生平第一次,她覺得她被世上所有人給遺棄了。
謗本沒有人在意她!
就連小愛姊姊,答應了要來參加她的畢業典禮,結果也爽約了。
她終究還是只有一個人,一個人呵。
走回班上和幾個死黨會合,進了學生禮堂,畢業典禮如預演般順利進行,她完全沒有任何感覺,好像是在看一出戲。
直到典禮將要結束之際,一大束鮮艷繽紛的向日葵,送來了她手中。
沒有祝詞,沒有署名。
不知道是誰送的花,李恩寵捧著它,也呵捧著唯一的慰藉。
當驪歌響起,她再也忍不住心里的難過,唏哩嘩啪哭了起來。
「哇哇,妳不要哭嘛,只是畢業而已,以後大家還是可以約出來見面的。」死黨甲見李恩寵眼淚狂飆不止,緊張大叫。
「李恩寵她想去考台北的學校,以後要見面比較難了,所以她心里難過吧。」死黨乙補充說明。
李恩寵的淚水怎麼都止不住。這時候,死黨丙壓低著嗓音說話了。
「不是啦,是她爸爸上個禮拜跑掉了。」
「跑掉?!」
「我听我媽說的,好像定欠錢跑了,丟下李恩寵一個……」
「難怪她會哭得這麼傷心。」死黨甲好同情。
「好可憐,那李恩寵以後怎麼辦?」死寅乙紅了眼眶,也快哭了。
「不知道,說不定以後連念書都有問題了。」
同學們刻意壓低聲音說話,像是怕刺激她,但一字一句,都像根針,一字不漏地刺進她的耳膜。
她什麼都不管,只是痛哭,像是要將淚水一次流盡。
她一點都不可憐,不需要別人同情,她可以自己養活自己,她可以一個人過得很好,她不需要任何人……
賴在襲日魄身上一陣痛哭之後,她忽然覺得好丟臉。
由于她哭得太過激動,到達醫院的時候竟然吐了,加上她晚餐吃的是墨魚義大利面,所以吐出了一堆黑不拉嘰的東西,把醫護人員全嚇了一跳,一度還以為她食物中毒,要緊急幫她洗胃。
做了全身檢查,確定了她福大命大、沒有內外傷之後,他便驅車載她離開。
一路上,兩人沒再交談。
她感覺得出來他心情不佳,所以也很識相地不再說話。直到車子駛進一棟大樓,下了車,跨出電梯,她才終于忍不住好奇問了。
「這是哪里?」
「我想尋求平靜時待的地方。」
這里不是襲家位于郊區的大豪宅,而是天母一棟高級大廈里的私人住宅。
所有家具裝潢全是線條簡潔俐落的後現代風格,色調也以灰黑冷色系為主,沒有多余的裝飾擺設,酷、冷,就跟他的人一樣。
進了門,襲日魄將鑰匙隨手一丟,解開領結和襯衫鈕扣,坐在沙發上,表情十分嚴肅。
「來談談吧。」
李恩寵像個預備听老師訓話的好學生,乖乖在他面前坐好,心里卻七上八下。他以前都不愛跟她說話,怎麼現在見了面,反而老愛跟她「談一談」。
「妳有困難,難道都不懂得向朋友求救嗎?」
他點了根煙,看得出來不太高興。
要不是晚上用過餐、送她回家之後,他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停在對街抽煙想事情,赫然看到她當起蜘蛛女,在公寓外牆「搏命演出」,他還真不知道她過的日子原來是如此「多彩多姿」。
「我沒有朋友。」她淡淡說道。
就算曾經有,也都因為她的拖累而常被黑道騷擾,嚇得跑光光了。
襲日魄擰眉。「妳在外面還有多少債主?總共欠多少?」
「今天這個是最大『攤』了,其他的……數目沒有這麼大……」
「列清單出來。」
「啊?」
他抽了電話機旁的便條紙和鋼筆給她。「全部列出來。」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想辦法……」
「快點,我的耐心有限。」他板起臉。
李恩寵縮著脖子,怕他生氣,只好硬著頭皮一一列出債主名單和金額給他。
襲日魄看著紙條上大大小小不等的金額,表情更是冷得可怕。「這全是妳父親欠下的?」
「嗯……」
「妳還有和妳父親聯絡嗎?」
「沒有,大家都找不到他。」
「所以大家都來找妳?」他口氣明顯含著怒氣,他真不敢想象她這幾年到底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李恩寵沒有正面回答他。「錢,我會還你的。」
听了她的話,他心頭的怒火更盛。「妳打算怎麼還?」
「這個嘛……」她扳著手指,認真算了起來。「一百五十萬,假如我一個月還你兩萬,那就要還……六年……又兩個半月,算六年三個月好了……」
「如果再加上妳壓壞我的車頂,修車費三十萬,再追加一年三個月,總共是七年半。」他也加入算帳行列。
「三、三十萬?」嚇,好貴的修車費!
他再揚了揚手中的紙條,慢條斯理道︰「再加紙條上這些數目,我估計妳十年都還不了。」
李恩寵不甘被看扁,好勝心抬頭,理直氣壯道︰「才不會那麼久呢,你別瞧不起人,說不定我過不久就會開始賺大錢了,到時候我就會加快還錢的腳步……」
「難不成妳是想靠賣SP假貨賺大錢?」他不以為然。
「才不是咧!」她大聲反駁。「擺地攤只是我暫時蝴口的工作而已,我真正想做的是當漫畫……」她猛地打住,摀住嘴。
他听到,也猜到了。「當漫畫家?」
她不承認也不否認,她其實最最不想讓他知道,他一定會笑她。
「妳還在畫那些下巴尖尖、眼楮里有星星的人?」他果然笑她。
「少女漫畫的人物本來就是那樣,我在學校還拿過漫畫大獎,老師都說我很有潛力。」
「哦?打算什麼時候出書賺大錢?」他的語氣有些許嘲弄的意味。
「呃……我……馬上就會完成了……馬上就會有出版社會錄取我了……」言下之意,就是她還在「投稿尚未成功,小蟲仍需努力」的階段。
「我有認識出版社的老板,要不要我--」
「不用!你不用幫我介紹。」她很有骨氣地大聲拒絕。「我才不要靠關系哩,我自己有實力,我要靠自己成功。」
「我也沒打算幫妳引薦,我只是希望找出版業的專業人士給妳『良心的建議』,讓妳及早認清,快快死心。」他有些壞心地笑,嚴重打擊她的信心。
「喂喂,你是特地來打擊我的嗎?」她快要惱羞成怒了。
襲日魄收起戲謔的笑容,擺出長者的態度,正色道︰「我是怕妳在『成名』之前就會無窮死、餓死。」
「才不會,我不怕吃苦,就算再窮,我也還是要畫漫畫。」她沒听出他語氣里的擔憂,反而揚了揚逃命時帶出來的畫筒,十分有決心道︰「你看,我連逃命時都要帶著我完成的畫稿,你就知道它對我有多重要了,我一定會成名的。」
「如果這期間,妳爸爸又欠了新的賭債呢?到時候妳要怎麼辦?」這才是他擔心的。
「這個嘛……」
「妳打算繼續靠賣假貨、畫漫畫幫他還錢?」
「我是曾經有想過,萬一撐不下去了就到酒店去,錢比較多……」她好老實地承認道。
「重點不是怎麼還錢,是妳該為自己想!」他忽然大聲喝道,生氣起來。「妳有為自己想過嗎?有嗎?」
李恩寵被他反常的激動情緒嚇到,一時語塞。
「就算他是妳父親,妳也沒必要任他宰割,妳要學會保護自己,懂不懂?!」他越說越大聲。只要想象她這幾年過的日子,他就忍不住火大。
「你……你干麼那麼凶啊……」她覺得好委屈,快哭了。「我……我也不想幫他還錢呀……可是……」說著,忍不住哽咽起來。「他們都要來找我……我、我有什麼辦法……」
討厭,為什麼他總是這麼容易就撩撥起她的情緒?
他又要害她哭了啦!
襲日魄見李恩寵泫然欲泣的模樣,不禁對自己的態度懊惱起來。他應該不理會她的,甚至對她的事視而不見,但既然忍不住插手管了,就該控制自己的脾氣,尤其是維持他向來引以為傲的冷靜。
他不是沒有惹她哭過,但此刻,她的眼淚讓他心煩意亂,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熄掉煙蒂,他站起身,粗聲命令。
「談話結束,過來洗澡。」
他率先走向臥房,李恩寵杵在原地,雙瞳圓睜。
這、這、這種轉變也太大了吧!
他「邀」她「一起洗澡」的震撼,讓她完全忘了要哭這件事。
見她始終沒動作,襲日魄停下腳步,回頭催促。
「妳吐墨魚面臭死了,還不快過來!」
「呿,到底是誰點墨魚面給我吃的,還好意思嫌我臭--」
將蓮蓬頭的水開到最大,李恩寵一邊沐浴洗身,一邊嘀嘀咕咕叨念。
「一下關心人家,一下凶人家,一下又嫌棄人家,真不知道他是什麼星座的,怎麼脾氣這麼古怪?」不過再怪,她還是在意他。
在他的浴室里洗澡,看著架上他的日用品,她忽然有種異常親密的感覺。
這可以算是因禍得福嗎?
雖然摔得全身酸痛,卻換來他的收容關懷。他願意將她帶回住處,還出手幫她解決債務,這就代表了他其實並沒有那麼討厭她,他還是有看在過往小小情分上--至少看在小愛姊姊的分上。
是啊,他是小愛姊姊以前的男朋友,小新的爸爸。
李恩寵幽幽嘆口氣,為自己無法完全對他「死心」感到氣餒。唉,她一定要努力做到讓自己對他沒有感覺才行。
沖完澡,跨出淋浴間,冷不防浴室外門一開,他也剛好進入浴室。
一秒的錯愕,兩秒的對視,三秒的呆滯--
「啊--」李恩寵猛然回神,慢半拍地尖聲怪叫︰「喂喂喂,我還沒有穿衣服耶--」
她狼狽奔回淋浴間,還差點滑倒。
「我知道。」他說得理所當然,冷靜地將一套睡衣放在置物架上。「所以我拿衣服來給妳。」
「你干麼不敲門呀?」她哇哇叫。
「我敲了,也說了我要進來。」他的見怪不怪,突顯了她的大驚小敝。
「哪有?!」完蛋了啦,全被看光光了,不是瞄到一眼而已,掐頭去尾,起碼足足被他看了六秒鐘以上。這叫她以後怎麼面對他呀?
靜。
還是靜。
李恩寵覺得納悶,從淋浴間悄悄探出頭,發現浴室里已空無一人。
就這樣?完全「沒有反應」地出去了?
李恩寵有些沒來由地失望。
她好歹也有C罩杯,怎麼看都還有點身材,怎麼他看她的樣子跟平常她有穿衣服沒兩樣,難道她就這麼沒有吸引力嗎?
踏出淋浴間,她直覺拿起自己的衣服準備穿上,然後目光瞄到了置物架上他拿進來的那套睡衣。
不用考慮,當然是穿他的!
就算太大、太寬松,她死也要穿,因為不是常常有機會穿到他的衣服的,此時不穿更待何時?
她穿上他的睡衣,卷起過長的衣袖褲管,戰戰兢兢地走出浴室。他正在听音樂看資料。
「我……洗好了。」她說道,像個等待父母驗收功課的小朋友。
「妳累的話,可以先睡。」
襲日魄合上資料,站起身,關掉音樂,徑自拿了換洗衣物走進浴室。
李恩寵環顧臥房內,只有一張大雙人床,他剛才那句話,應該是有允許她可以睡床的意思吧?
他沒有加但書,應該是可以吧。
不管了,她就要睡他的床,這樣的機會也不是常常有,她要好好把握才行!
李恩寵掀起棉被,一頭鑽進被窩躺平,將被子拉到下巴,只露出一雙骨碌碌的大眼。她這輩子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可以到他的住處、穿他的睡衣、睡他的床。
呵呵……
她心里甜甜的,連眼楮都瞇瞇笑成半月彎彎。
棉被上有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很好聞,有種幸福的感覺。就算明天一早他後悔了,決定將她轟出家門,她也心滿意足、心無所憾了。
浴室里傳出吹風機運轉的聲響,她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靜靜傾听,感覺好奇妙、好不真實,但是,卻覺得好安心。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漸漸地,她眼皮沉重起來,昏昏欲睡。
半夢半醒間,她隱隱感覺身旁的床墊陷下,猛然驚醒,張開眼楮。
她身旁有人?!
一轉頭,赫然見到襲日魄已躺上床,準備入睡。
「嚇!」她嚇得彈坐起來,駭道︰「你要睡這里?」
「不然呢?」
「可是我們、我們……」她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他翻身,選了個更舒適的角度,理所當然道︰「我的床這麼大,睡得下兩個人,我不會勉強自己去睡沙發。如果妳在意,想去睡沙發,請自便。」
真是可惡又可愛的男人!
他果然還是像以前一樣任性,從不虧待自己。而她明白,他願意分出床來讓她睡,已經是他性格上最大的讓步了。
兩樣來選,她當然是選擇睡床嘍!
難得如此機會,雖然不能「怎麼樣」,她也絕不輕言放過。
慢慢躺回原位,李恩寵深怕他誤會自己的「厚臉皮」,還刻意將被子攏擠在兩人之間,強調道︰「我不會越界的,我的睡相向來很好。」
「妳只要別把口水流在我的枕頭上就好了。」
他嘴巴還是壞。
「我、我睡覺才不會流口水哩。」只是有時看他看到發呆才會忍不住而已。
她戰戰兢兢躺平,生平第一次和他靠得這麼近,讓她心跳得好大聲,這樣的夜晚,她怎麼可能睡得著?
「還有,別因為今天晚上我謊稱妳是我老婆,就想太多。」
「我、我才不會。」她心虛反駁道。其實,的確有那麼一剎那,她是有一點點「想太多」。
「也別因為我幫妳還債,就動了想『以身相許』的念頭。」他再說。
「我才沒有咧!」她喊出,滿臉脹紅。
「很好,那就乖乖睡覺。」
他背對她,合眼入眠。
李恩寵睜著大眼,努力和自己的意志力戰斗。什麼嘛,她本來真的什麼想法都沒有,結果被他這些話一激,現在不想「想入非非」都很難了……
她簡直是同時身處天堂和地獄嘛!
腦袋里有千百個思緒在飛轉,最後全都停在小愛姊姊的面容上。
嗯,她千萬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襲日魄以前是小愛姊姊的男朋友,小新的親生爸爸,這項認知就像是緊箍咒,禁錮她對他的情感,在在提醒她,他不是她可以想望的人。
她絕對不能對他怎麼樣……絕對不行……不行……
堅定強化這個想法,她強迫自己閉眼睡覺。隨著時間慢慢流逝,腦袋漸漸渾沌,濃濃睡意慢慢攫獲住她--
口里含著囈語呢喃,她睡著了,但卻吵得他無法入眠。
襲日魄始終沒有真正合眼,一直听見她在他身邊不斷囈語著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話語。
「不行怎樣……不行……」她側翻過身,一條玉腿冷不防重重跨上他的腰際。
很好,她的睡相可真好!
襲日魄皺眉,轉過身,就著昏暗的光線,定定凝望她嫣紅的粉頰、微啟的朱唇,這是一張毫無防備的睡容。
他曾經認識的那個天真爛漫、活潑機伶,名叫「小蟲」的小女孩,已經在他遠走義大利忙著尋找、證明自己的歲月中,不知不覺長大了,成為一個嘗盡現實冷暖、只為生活努力的小女人。
「不行……小新爸爸……」她夢囈著。睡夢中的她,仍有極大的困擾和煩惱在緊緊糾纏。
他唇邊揚起淺淺一抹笑,以輕得幾乎听不見聲音的唇形,緩緩道︰「我不是。」
「姊的……男朋友……」
真是死腦筋!他思忖道,望著她嬌憨的睡臉,他忽然有股沖動,忍不住伸手輕輕捏住她的臉頰,說道︰「我一直都不是。」
她翻身,沒醒。繼續固執的夢話。
「姊的……男朋友……」
「豬頭。」